1993年10月15日 陰 第一印象
晚上8:50,火車抵達莫斯科東方車站,很順利地就看到了來接我的趙寧與陶蓬,他們是莫斯科戲劇學院的公派留學生。這里的月臺可以隨便進出,出站也不檢票。
俄羅斯果真一副貧寒、陰郁的景象:車站外一排排發(fā)胖的老太太,站在骯臟的積水間,舉著黃瓜、面包在吆喝;果真有那么多酒鬼在昏暗的燈光下踉蹌;龐大的建筑陳舊不堪,長街一眼望不到盡頭;人們穿著的是中國本世紀七十年代初那種粗質(zhì)的毛衣和球衫、球褲??偠灾?,我今天仍能聞到契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十九世紀俄羅斯的氣息,它既讓我感到難過,又讓我感到親切。
使我驚奇的是他們的地鐵,規(guī)模宏大,裝飾華麗,已近于奢侈。我們到的第一個地鐵站,是一個環(huán)形的,有雕花柱子,懸掛玻璃大吊燈的大廳。趙寧告訴我,它叫共青團地鐵站,很有名,建于本世紀三十年代,屋頂?shù)挠彤嬋橇袑幣c群眾在一起,整個設計就是列寧塑像的設計師搞的。我們踏上電梯,速度極快,第一次很不習慣,站上往下一看,又深又陡,大約有百多米,然后就像掉進了一個深井。在蘇聯(lián)出版的旅游圖上,地鐵也是一個重要的參觀項目。它以紅場為中心,分赤、橙、黃、綠、青、藍、棕七條線,輻射開去,把市中心與外圍的所有街道連成一體。今天,談起地鐵和莫斯科市內(nèi)七幢最高大的尖頂建筑(形狀有點像上海展覽館),其中包括莫斯科大學、烏克蘭飯店、外交大樓、軍人住宅樓等,人們就會說:那是斯大林搞的,那是義務勞動的產(chǎn)物,那是為了與西方抗衡、與美國媲美,那是付出了農(nóng)民勒緊褲帶、婦女加速變老的代價的產(chǎn)物。但今天的人們畢竟享用了這代價。假如沒有這地鐵,沒有這幾棟鋼鐵般堅固、宮殿般氣派的建筑群,莫斯科市政值得驕傲的大概只有克里姆林宮和教堂了。
趙寧、陶蓬邊走邊對我說,俄國人先推倒了捷爾任斯基的塑像(那個我們在電影中看到過的嚴厲而慈祥的形象),說他是克格勃的老祖宗,然后又搬走了所有大街小巷的斯大林像,他們對那個時代記憶猶新的是:克格勃無所不在,仿佛墻上都是眼睛、耳朵;詞匯的通貨膨脹,完全變換了自己的原義;龐大的軍事負擔,蘇維埃以此為榮……陶蓬說,俄國人對今天不滿,但也不愿回到那個時代去,尤其是知識分子,他們寧可啃黑面包,也要擁有自己的腦袋。
陶蓬是中央戲劇學院的學生,今年二十六歲,在國內(nèi)學習了一年公派出來,已在俄國六年,經(jīng)歷了蘇聯(lián)到俄國劇變的全過程。他臉色有點蒼白,戴一副眼鏡,是個很斯文、瘦弱的小伙子。他告訴我,他剛來的時候,每星期還參加義務勞動,后來越來越少,好像也沒有什么人規(guī)定了結束,就這樣自然消亡了。他剛來的時候,每月一千盧布獎學金綽綽有余,去哪里,打個“的士”,三盧布可坐相當長的路。現(xiàn)在獎學金已達到一百五十美元一個月,但他們出門已不敢坐小車,從火車站到他們學校不過十來分鐘,就要三千盧布,莫斯科的物價已上升到世界第五位。
莫斯科戲劇學院宿舍前,有一大片居民住宅。我在火車進入俄國境內(nèi)第一眼看到這樣的火柴盒式住房時,馬上想到我們的工房模式一定是從這里搬來的。讓千百萬窮人有房住,這也是革命最初的動機和動力,但剛剛建立的蘇維埃政權畢竟勢單力薄,不可能一下子滿足廣大工農(nóng)群眾擁有西方那樣的住房條件,于是,這種大規(guī)模的構造簡陋、毫無美感的工房就成了共同富裕的象征。在舊上海,房子也是人的身份與階層的標志,花園洋房屬于買辦官僚、工商巨頭,還有黃金榮、杜月笙一類青洪幫老大;一般職員、知識分子住石庫門房;勞苦大眾就龜縮在棚戶區(qū)。畢竟,新工房讓大多數(shù)人鉆出棚戶,伸直了腰,它是一種理想的標志。工房是粗糙的,但理想本身是有美感的,為理想獻身的人也是有魅力的。令人不解的是,那些住在老工房里的工農(nóng)群眾為何最終也沒能守住蘇維埃政權,難道他們不幸福嗎?什么是幸福?
與趙寧的活潑、開朗相反,陶蓬有點憂郁,說話聲音很輕,生怕人家偷聽似的。晚上,我睡在他屋里。那是一間近二十平方米的房間,放著寫字桌、書櫥、俄式唱機,桌上擱著一個紅泥做的雕塑:一個男子兩手撐著,斜靠在十字架上。他把他的床讓給我,自己又另搭了一張床。屋里有暖氣,穿毛衣即可。
陶蓬的父母都是五十年代的大學生,搞翻譯的,由于感情不和,多年前就已分居。陶蓬對人類感情和家庭的悲劇性一面,有著與他年齡不相稱的理解。他學戲劇評論,自己也搞創(chuàng)作,今年暑假,所有的人都回去了,他一個人住在宿舍里,啃面包,喝白開水,寫一個戲,一個家庭的戲。他說戲劇目前第一是德國,其次就是俄國,然后是法、英,美國幾乎沒有什么好戲。莫斯科每天晚上有六十多個大小劇院演話劇,從經(jīng)典的《欽差大臣》《萬尼亞舅舅》《現(xiàn)代人》到各種式樣的先鋒劇,票價幾百盧布,相當于三四元人民幣。他說他們戲劇學院是學理論的,不培養(yǎng)創(chuàng)作人才,俄國人認為,搞創(chuàng)作都是天生的,可以進文學院去進修。他們每天九點上課,常常到十一點才有人,只要有三個人,教師就開課,他們在講臺上一站就四五個小時,滔滔不絕。
“你知道嗎?”在陪我去底樓洗澡的時候,陶蓬又細聲對我說,“我們中央戲劇學院院長五十年代在蘇聯(lián)留學,也住這棟樓。前不久他來訪問,說除了樓更加陳舊外整個城市毫無變化,他很感慨?!睒抢锊恢獮楹芜€住著一群阿富汗難民,他們拖兒帶女,到處鍋碗瓢盆,走廊里散發(fā)著一股奶酪與洋蔥交合的臊味。
我們躺下時已快凌晨一點,陶蓬有點興奮,不斷問我國內(nèi)的情況,知識界、文學界的現(xiàn)狀。他告訴我,這兩天他正在幫一個電影學院的朋友搞一個半小時的畢業(yè)作品,劇本是他寫的。寫一個小提琴手去音樂廳演奏時的幻覺,然后是戲中戲,遇到一少女,發(fā)生了類似《陰謀與愛情》的故事,最后演奏完了,四周響起掌聲、歡呼聲,小提琴手謝幕時發(fā)現(xiàn)場內(nèi)根本沒有人。陶蓬說,原想安排場內(nèi)全是木偶,但成本太大就沒用。這個戲只需兩個人,小提琴手找他音樂學院的同學,不要錢,女的要找俄國姑娘,就得付報酬。本子得導師看后通過,簽了字,才可領攝影器材與膠卷,他說他準備向大使館借輛面包車裝運器械。
他仍然喃喃地說著,我的思維好像在無人的掌聲中定格,頹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