哩兒喇
那年,我軍校畢業(yè),分到中隊當排長。在基層,新排長缺乏經(jīng)驗,說話的分量抵不上老班長。但我總想著讓兵們能夠服氣。事與愿違,連新兵都不拿正眼瞅我,仿佛我是中隊最大的累贅。
小陳和小唐就是這樣的人,他倆的表現(xiàn)讓我“咬牙切齒”。
為了樹威信,受“高人”指點,某天深夜,我拉響了警鈴。兵們早已習慣戰(zhàn)備執(zhí)勤的節(jié)奏,他們瞪著惺忪的睡眼,緊張有序地跑到車庫,著裝、佩戴裝備、登車,所有動作完成得行云流水。馬達已經(jīng)啟動,我攔在消防車前,吹哨,下達命令:下車——集合——。
在部隊有個習慣,集體活動后都要講評,做個小結。原本,我是打算挑些毛病的,但他們訓練有素,操作毫無瑕疵。我正琢磨著如何收場,小陳和小唐在隊列里竊竊私語。
槍打出頭鳥。我質問他倆嘀咕什么,兩人對視,回過頭來,不肯言語。我板起臉訓斥:“說,背后里搞什么名堂?!”
小陳怯怯地答:“哩兒喇?!?/p>
這顯然超出了預知,我有些傻眼。我的情緒變化似乎給他們添了底氣,兩人竟然不約而同地回答了那三個字,嗓門挺高,像是在挑釁。好你個“哩兒喇”,操場上跑十圈。
要命的是,此后很長的時間里,中隊長都會拿這次緊急集合做反面典型,說出警已經(jīng)很辛苦了,大半夜搞什么陣勢?關鍵在于,中隊長每回都會強調,這件事情是“據(jù)有關同志反映”的。至此,我跟小陳和小唐結下了“梁子”。好在中隊任務繁忙,我們互相之間沒有精力“鉤心斗角”。
時間過得真快,一如飛奔火災現(xiàn)場的消防車,橫沖直撞,誰都無法限制它前行的勁頭。
轉過年來,小陳和小唐已經(jīng)成為老兵。時至秋末。黃昏。天烏青著臉,仿佛遭遇了莫大的委屈。警鈴響起,我們從四面八方奔向車庫……出警,去城鄉(xiāng)接合部撲滅一起民宅火災。
車上,他倆還是那副德行,把腦袋湊到一起,像在議論驚天的秘密。問他們,他們依然回答“哩兒喇”。我心里想,等著瞧,回頭修理你們。
那次,我們?nèi)耸且粋€小組,深入火場營救被困群眾;那天,為了救我,小陳受傷。我?guī)е鴿M懷愧疚去探望小陳,他在病房里竟然又冒出了那三個字——哩兒喇。
小陳和小唐退伍了,帶著“哩兒喇”的秘密。
時間一晃到了2008年。
某日午后,我接到小陳的短信:大哥,你還好嗎?
我回復:神經(jīng),好得讓你哩兒喇。
我并不知道,一場天災降臨天府之國。當天夜里,地震局的工作人員趕到我的老單位,機關大樓燈火通明。當意識到小陳那條信息的真正意圖時,我打過很多電話,發(fā)了很多短信。揪心的是,小陳和小唐都聯(lián)系不上。
次日凌晨,我所在的部隊集結精兵強將,奔赴四川。第一批救援力量直奔都江堰,在那里展開戰(zhàn)斗。戰(zhàn)友用海事衛(wèi)星電話告訴我,受地震影響,多數(shù)地區(qū)通信中斷。在抗震救災一線,每分每秒都金貴,我卻因為擔心兩人的安危,還是占用了對方一點兒時間,委托他關注丹棱的動態(tài)。
在相距2000多公里的城市間,借助衛(wèi)星電話,我與救災隊伍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膳c都江堰不到200公里的丹棱,他們卻毫無音訊。我時常在地圖上用目光度量彼此的距離,發(fā)現(xiàn)丹棱很遠,遠在天邊,甚至在另一個星球。
第四天,我終于收到小唐的回復,只有兩個字:都好。心里的石頭終于落地。
那期間,我主動申請為一線部隊寫新聞,在“大后方”,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新聞是要搶時效的,既然小陳和小唐都安然無恙,忙碌的工作便沖淡了我對他倆的牽掛。
好像怕被我遺忘,故意在刷“存在感”,他倆又進入了我的視線。當然,這是隊伍離開四川后,我從戰(zhàn)友們帶回的照片里發(fā)現(xiàn)的——兩人身穿迷彩服,在我們的隊伍里。雖然有些模糊,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們。
電話打過去,兩人正好在一起,真是巧了。我責怪他倆不要命了,非要到現(xiàn)場添亂。小陳說,咱這專業(yè)素質,不去當志愿者,可惜嘍。一副舍我其誰的語氣。小唐更可氣,直接回了三個字:哩兒喇。
好家伙,又是“哩兒喇”。
似乎是為了搜集他們在現(xiàn)場添亂的“罪證”,事后,我依著照片,找到與他倆同時在場的戰(zhàn)友,想了解兩個人的表現(xiàn)。幾位戰(zhàn)友都不善言辭,但他們爭先恐后地告訴我,那兩位老班長牛著呢,不但能搭把手,還在現(xiàn)場唱歌,吸引受傷群眾的注意力。這個我懂,在生命垂危之際,用這種方式為被營救者提供精神支撐,可以讓對方擁有活下去的信念??磥?,這兩個家伙還行。
10年之后,我匆匆趕到眉山。
小陳和小唐相約而至,分別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彼此寒暄之后,問及當年的事情,兩人依然互相對視,笑而不語。搞得神秘兮兮,留給我很大的想象空間。
因為要寫改制期的消防,我提出要去當?shù)叵揽纯?。他倆搶著說要帶我去他們的老家丹棱。
車還未到丹棱消防,營區(qū)里便傳來《步步高》的嗩吶聲,是當?shù)厝罕妬砦繂柕?。聽到歡快的曲調,小陳在一旁跟著哼哼:“七寸吹吹拿在手,五音六律里邊有,婚喪嫁娶請了我,日子越過越紅火。”小唐告訴我,這是丹棱民謠,唱哩兒喇的,在救援現(xiàn)場唱的就是這個。
那一天,我醉了,他倆的熱情奔放,一如高亢婉轉的“哩兒喇”。我忽然發(fā)覺,真正了解小陳、小唐,乃至消防人,我用了將近20年的時間。這個時間不長也不短,足以承載很多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