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和閱讀史
個人閱讀史,也可能就是他的生命史
過去,在文學研究或其他研究領(lǐng)域,我們的注意力都只是集中在作者本人和他寫出的文本上,對于“閱讀”這個問題,關(guān)注的相對較少。一本書是哪些讀者在讀?怎么讀的?不同身份、不同時代的讀者有什么不同反應?作為物質(zhì)方式的書本與閱讀構(gòu)成什么樣的關(guān)系?……這種種問題,我們很少會想到。前些年出版的加拿大學者曼古埃爾的《閱讀史》,就是討論人類閱讀行為的歷史變遷:“閱讀”在歷史上的變化,紙張、印制、傳輸?shù)葪l件的改變對閱讀產(chǎn)生的影響,如在歐洲,專門供書寫、閱讀的書桌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印刷條件的改變會給寫作跟讀者帶來什么樣的影響,等等。閱讀是人生存的基本方式的一個重要精神活動。有位學者說過,如果一個人每年都讀一遍《堂吉訶德》,或《哈姆雷特》,然后每年都把讀這本書的感想記錄下來,那么這個記錄也就是他的生命史。說一個人的閱讀史就是他的生命史,是有道理的。如果我們覺得這樣定義過于夸張,或許可以這樣認為:他的生命狀態(tài)和變化,會在這個記錄里留下痕跡。
讀者和書本建立的關(guān)系
閱讀牽涉到很多方面的問題。比如說,誰在讀;讀什么性質(zhì)的書;讀書的具體條件、情境:時間、地點、情感狀態(tài)……不管有沒有意識到,我們在讀一本書的時候,就會跟這本書建立起一種特殊的關(guān)系。讀一本理論書跟讀文學作品,你的心態(tài)與期待,和這本書的意趣,是完全不一樣的。讀新書和舊書的感覺也不一樣。過去,我經(jīng)常去北大舊刊閱覽室,那里收集1949年以前的報紙雜志。當然,現(xiàn)在舊刊不大容易看到了,因為年代久遠,幾十年前的報紙刊物翻閱很容易破碎,所以一般不外借。可能都會制成顯微膠卷,或者掃描在電腦上供研究者閱讀。如果你手里拿的是20世紀30年代,以至更早的時候印制的書刊,跟讀現(xiàn)在出版社重新編印的相比,相信你的感覺會有很大的差異。你會感覺到你觸摸到的東西,那些紙張、字體、裝幀編排方式,以至廣告……致使你想象什么人在閱讀時會在上面留下印跡,你所有的想象都會與具體的歷史情境相交融。精裝本跟平裝本,橫排或豎排,讀的過程中的感覺也會不一樣。書的厚薄程度,也會影響人的閱讀感。比如說,詩集需不需要印得那么厚?,F(xiàn)在有些詩集很厚,拿在手里頭沉甸甸的,覺得很不舒服。
幾年前在福建三明開一個詩歌座談會,是紀念福建的一個詩人的。他一輩子熱愛詩歌,不僅自己寫詩,還為培養(yǎng)當?shù)卦姼钀酆谜?、開展詩歌活動,付出大量心血。他得了癌癥去世,福建省為他舉行一個紀念會,出版他的詩集。他健在的時候,沒有得到出版詩集的機會。所以,這次就將他全部的詩都收進去,有六七百頁。這當然是好意,但是對讀者來說,就有點尷尬。如果不是專門研究這位詩人的創(chuàng)作,一般讀者拿在手里就覺得有點難辦。從頭讀起嗎?讀了六七百頁你還有沒有感覺?選讀的話,又從哪一頁讀起?座談會上,我就說了一點題外話。我說有點懷念三四十年代,以至五六十年代出版的詩集,常常幾十頁,一百來頁。我說讀詩的時候,手中應該是輕的感覺;應該是讓閱讀的人有更多時間在上面停留。薄的詩集,拿在手里,你不會有很大的壓力。我說的也許不對,這是我自己的想法。
另外一個大家經(jīng)常遇到的問題是,讀選本還是讀全集。當然如果不是專門研究者,大家不會去讀《全唐詩》或者《全宋文》。莫言前些日子得了諾貝爾獎,人民文學出版社就趕印收入他全部作品的20卷“文集”:這是對這位作家的致敬,也是有經(jīng)濟利益在里面。那么我們是讀《莫言文集》好呢,還是讀他的一些選本?其他小說家和詩人也是這樣。我們有時候會覺得全集漫無頭緒,不知道怎么讀。但是有時候又覺得選本不大放心,容易被選家牽著鼻子走;因為有的選本帶有歷史的、個人的偏見。所以,有時候我們會不大信任選本。
另外,我們讀書有時候可能會“想當然”。哈佛大學東亞系教授宇文所安有一本書叫《他山的石頭記》,在談到古代寫作和閱讀的時候舉了這樣的例子,說在先秦或者戰(zhàn)國時代,寫作、閱讀是怎么進行的,采用什么方式?當時的寫作和閱讀與現(xiàn)代社會比較,有什么不同?我們知道在先秦、戰(zhàn)國時代,寫作是刻在竹簡上,那么,一部書他要刻多長時間?是寫作者自己刻還是雇人來刻?這樣一種“寫作”方式對文體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另外就是誰有權(quán)閱讀?一部書要多少竹簡才能容納全部內(nèi)容?這些竹簡藏在什么地方?什么人才能夠讀到它?讀的時候是什么樣的方式?這些問題以前我們可能沒有細想?!皶钡奈镔|(zhì)條件,對寫作跟閱讀肯定都會產(chǎn)生很大的制約。
開玩笑說,書的定價也會影響讀書的選擇和情緒。我前年出了一本書叫《我的閱讀史》,北大出版社出版的,收入我個人類乎讀后感的文字。我跟出版社編輯說,書的質(zhì)量一般般,你們就別定價太高,要不讀者不愿意買。可是他們不聽我的,二百多頁吧,定價38塊錢。38塊錢多還是少???其實我真有一點內(nèi)疚,會問自己,那些文字能值那么多錢嗎?2011年我應廣西那邊的幾所學校的邀請去講課,住在南寧的一家旅館里,晚上沒事就翻看他們放在房間里的材料。其中有一份是“送餐菜單”,里面有一個雞蛋炒飯,定價也恰好是38塊。這樣一對比,我就放下心來,無非就是一份雞蛋炒飯嘛!不過,現(xiàn)在也有相反的:有的書定價如果太低,銷路也不好。因為有的人有很多錢,喜歡買漂亮的書。讀起來感到舒服,即使不讀,擺在書架上,也顯得漂亮氣派。
現(xiàn)在有一個很大的問題。過去我們對書籍有一種“饑渴”感,現(xiàn)在這種感覺已經(jīng)失去,或者不多了。昨天我跟你們的李保民老師聊天,說80年代初他上大學的時候,常常在聽完課后,利用休息的十多分鐘時間,趕緊跑到書店看今天有沒有來新書?,F(xiàn)在誰還會有這樣急迫的心情?過去是渴望擁有書籍的時代,現(xiàn)在是書籍擁有我們的時代。我們被大量的書包圍,每年出版的書那么多,書店里各種讀物琳瑯滿目,獲得圖書變得那么容易,已經(jīng)不再有“饑渴”的感覺了。我也是這樣。50年代我上中學的時候,好不容易有了零花錢,第一次買的兩本書,一本是郭沫若的《女神》,一本是魯迅的短篇小說選。那種擁有自己的書籍的感覺,那種快樂,現(xiàn)在的人不容易體會。所以,就是剛才所說,現(xiàn)在是書籍擁有人的時代,而不是人渴望擁有書籍的時代。就像現(xiàn)在有錢的人被金錢所擁有,當權(quán)者被權(quán)力所擁有。當人被書擁有的時候,就沒有那種非常渴望讀書的心情。
這個變化對我來說是非常深刻的。1991年我在日本東京大學任教的時候,那時CD唱片在國內(nèi)還是稀罕的東西,價格也昂貴。在日本也不便宜,但是公共圖書館可以出借。我就到圖書館借回來聽,或者復制在錄音帶上。借到一些心愛的唱片的時候,走在路上都有一種輕飄飄的感覺。那是一種非常快樂的心情?,F(xiàn)在CD那么多,包括古典音樂的引進版,很容易得到。不久前我在“當當網(wǎng)”看到一些引進版的古典CD在降價,5塊錢一張。而以前同樣的進口CD要賣到一百多。所以,東西來得太容易,好,也不好。輕易獲得的東西往往不知道珍惜。
書的重讀
有些書我們可能讀一遍,有的可能會重讀,甚至會讀多次。這里有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拿我自己來說,對重讀有兩種不同的心態(tài)。一種是有點害怕,怕重讀可能會破壞當初美好的感覺。讀巴金的小說是念初中的時候,那時候我還年輕,新中國又剛成立,對未來有一種熱切的、浪漫的期盼,也偏愛那種激情的文字,巴金二三十年代的青春式、抒情式的寫作,當時很對我的胃口。
臺灣淡江大學呂正惠教授,他的年齡應該比我小十來歲。他是歲數(shù)比較大的時候才讀巴金的,因為在國民黨政府“解嚴”之前,大陸作家的書籍在臺灣都被列為禁書;所以他讀巴金,可能要到80年代以后。他就提出一個疑惑:巴金為什么評價那么高?在他看來就跟中學生作文一樣。他說的可能有點過分,但是巴金作品的藝術(shù)性,包括文字,確實有許多問題,有的文字比較粗糙,感情不夠節(jié)制。但是我初中讀的時候,感動得不得了,有的地方還痛哭流涕,哭得不行。90年代初我在日本,一位日本教授上漢語課,選用巴金《家》的鳴鳳自殺的那一段,有一些詞句的解釋他不太拿得準就來問我,我就重讀一遍。我頓時對年輕時候的痛哭流涕產(chǎn)生疑問,真有這樣的事發(fā)生嗎?所以這次重讀,對我來說其實是不好的,不必要的。覺得如果不重讀的話,保存50年代的那種心情,在我這里就是一筆財富。但是重讀就把這個“財富”丟掉了,有點可惜。所以,有的時候,就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去重讀過去喜愛的書。
不過,總的來說,隨著知識、鑒賞力的增加,重讀通常還是利大于弊。不知大家有沒有讀過蘇聯(lián)作家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yī)生》?幾年前我到俄國旅游的時候,還專門到莫斯科近郊的別列捷爾金諾的“作家村”參觀他的故居。有人說他的詩比他的小說寫得更好,他主要是一位詩人。不過,他的長篇《日瓦戈醫(yī)生》反響更大。這部長篇是在50年代中期出版的,不是在作家生活的祖國,而是在資本主義的出版社。當時是冷戰(zhàn)時期,因為它的出版,也因為1958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這部長篇,引起了軒然大波,《日瓦戈醫(yī)生》成為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兩個陣營角力的平臺。結(jié)果在蘇聯(lián)當局的壓力下,帕斯捷爾納克寫了檢討,發(fā)表公開聲明拒絕去斯德哥爾摩領(lǐng)獎。
我知道這個作品的名字,是因為1958年讀了《文藝報》上的批判文章,留下的印象是這部小說很反動、很惡毒??墒钱敃r,以至直到80年代中期之前,中國大陸都沒有中譯本,寫批判文章的人也沒有讀過這部小說。中譯本在中國大陸1987年才出現(xiàn),1987年讀的感覺,不像當初想象的那么“反動”“惡毒”。當然,它的確是對蘇聯(lián)十月革命的質(zhì)疑。主人公日瓦戈是貴族出身的醫(yī)生,開始的時候,也是對革命很向往,至少是抱有好感的,因為舊俄的專制制度非常黑暗、腐敗,許多人都認為需要一場革命來改變這個舊世界,改變?nèi)嗣袢罕娡纯嗟纳?。但是,革命之后,日瓦戈發(fā)現(xiàn)情況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樣。他主要是從精神的角度,來觀察革命造成的新的精神病癥。他發(fā)覺空談、說大話空話、說違心話和做違心事,成為一種普遍現(xiàn)象,日瓦戈把這個現(xiàn)象叫作“心臟微細出血”。
我想,這是這些知識分子最感痛切,也最感失望的事情。當然,在冷戰(zhàn)時期,這種從精神層面對革命的質(zhì)疑,在當時環(huán)境下面,蘇聯(lián)和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社會主義陣營”批判它反蘇反革命,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20世紀90年代和21世紀初我重讀的時候,不知不覺中關(guān)注點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這個變化,我想和我的思想不再執(zhí)著于一個點有關(guān)系。我在《我的閱讀史》中的《一部小說的延伸閱讀》有提及此變化。我覺得里面也不只是被動地憂慮革命產(chǎn)生的精神后果,也還有一些積極的東西,盡管是微弱的。在強大的歷史和相對無助的人的生活關(guān)系上,書里似乎也在表達這樣的意思:“歷史”雖然擁有巨大的對個人生命的裹挾、吞沒的力量;但是,個體生命的“節(jié)律”,也不見得就能被取消,生活里有“不能”的悲劇,也有“可能”的爭取。在帕斯捷爾納克看來,人的生活中的常度恒性更為重要。而且,我也對書里寫到的俄羅斯人對大自然的態(tài)度有了當初沒有的好奇。感覺大自然對于他們來說,不是被征服,也不是欣賞的對象,他們的生命就融合在里面,形成他們有關(guān)愛情、死亡、苦難、幸福的理解。所以,日瓦戈最后因落魄而死,他的戀人拉拉并沒有過分悲傷。書里這樣寫,“植物王國很容易被看作是死亡王國的近鄰,在大地上的綠色植物中,在墳地上的樹木間,在一排排花苗中就隱藏著生命轉(zhuǎn)化的奧秘,這正是我們一直要解開的謎”
。也就是說,這個作品不僅包含我們通常理解的政治命題,而且有更豐富的內(nèi)容。重讀中這些跟過去不同的發(fā)現(xiàn),來的雖然有點晚,但對我來說還是很重要的。
閱讀是一種“克服”
開頭提到的曼古埃爾的《閱讀史》,說到因為印刷術(shù)的出現(xiàn)產(chǎn)生了一些錯覺。比如說,一部書稿可以成批,可以成千上萬印出來,它們的裝幀設計都一模一樣,所以會在讀者那里引起錯覺,以為他們讀的是同一本書。但事實上,曼古埃爾說,他們讀的不是同一本書。假如我們同時拿起同一個版本的《杜甫詩選》,能說你讀的《杜甫詩選》,跟我讀的是同一本書嗎?道理其實很淺顯,因為“一千個人眼中有千個哈姆雷特”。薩特說過,書要是不被人閱讀,它就只是涂在白紙上的黑色污跡,而一旦被閱讀就一定和特定讀者建立與他人不同的關(guān)系。所以,詩人西川
在他的《深淺》這本書里有這樣兩句話:一個熟讀《論語》的人把另一個熟讀《論語》的人駁得體無完膚;杜甫得到太多的贊譽,所以另一個杜甫肯定一無所獲。就是在《論語》里看到的東西,或者引申出來的道理,不同的時候不同的人可能差別很大,甚至南轅北轍。
智利有個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大詩人——聶魯達,在五六十年代的中國文學界,影響不小。我們上大學喜歡詩歌的,都讀過他的長詩《伐木者,醒來吧!》。這首詩寫于1948年,袁水拍當年就把它翻譯成中文。它是歌頌社會主義蘇聯(lián)、譴責美帝國主義罪行的政治詩,但藝術(shù)水平的確很高。在50年代,聶魯達在我們眼里是位氣勢磅礴的革命詩人(事實上他本人也是智利的共產(chǎn)黨員);但是到了80年代,通過翻譯的選擇和闡釋,聶魯達就變成一個愛情詩人了。在80年代,中國有一個“告別革命”的潮流,聶魯達被革命的五六十年代中國“刪除”的大量愛情詩,這個時候就被重點選擇、放大?,F(xiàn)在大家記憶最深的,恐怕是他的:“我喜歡你是寂靜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樣/你從遠處聆聽我/我的聲音卻無法觸及你……”按照西川的說法就是,一個聶魯達受到太多的贊譽,另一個聶魯達就無所收獲。關(guān)于這個問題,華南師范大學中文系滕威教授的《“邊境”之南:拉丁美洲文學漢譯與中國當代文學(1949—1999)》分析得很精彩。
我們經(jīng)常講,寫作是一種“克服”,其實閱讀也是一種“克服”,一種對自我的挑戰(zhàn),克服趣味跟閱讀習慣的局限。有一些不好的或有缺陷的習慣,是當事人不太能夠意識到的。前幾年我跟北大中文系的一些老師去埃及旅行,在尼羅河坐游船看風景的時候,我覺得沒有多大意思,就拿出別爾嘉耶夫的《俄羅斯思想》來讀。一個過去的學生、現(xiàn)在是中文系的老師看到我在看這樣的書,她大聲喊起來:“老師,你也太夸張了吧?!”因為別爾嘉耶夫是俄國學者、思想家,他這本書是很嚴肅的學術(shù)著作。我猜,這個學生認為旅游就是放松身心,我卻讀這樣的書,而且還是在公眾活動的輪船甲板上,真是故作高深、裝模作樣,裝作無時無刻都在思考高深問題、很有學問的樣子。
這件事提醒我來檢討自己的一個問題,就是讀書、興趣的偏狹。以前我沒有意識到這是個不好的習慣,自以為時時刻刻都要讀“有用”的書、“有價值”的書。對比起謝冕老師來,就可以看出這一點,他的興趣、讀書范圍比我廣闊得多。當然,他也讀學術(shù)書、史料、詩集、評論,但也讀歷史掌故、各地風物志。他會拿著圓明園的平面圖去遺址實地勘察,也收集各大菜系的菜譜,既品嘗精美食物,也對路邊攤的羊雜碎湯津津有味。這就是健康的、“正常人”的生活和興致,而這是我所欠缺的境界——不同的環(huán)境有不同的閱讀。所以,在大部分機場的書店,你們不會看到深奧學術(shù)書,也不會有很嚴肅的小說。大部分是帝王系列、康熙王朝什么的,或者是如何炒股、做生意發(fā)大財、怎樣經(jīng)營管理等,而不會出現(xiàn)《俄羅斯思想》或馬克思的《資本論》。
“專業(yè)”與“非專業(yè)”閱讀
然后,我要談的是有關(guān)專業(yè)閱讀的問題。我這一輩子都是在學校教書、做“學問”,從1961年大學畢業(yè)后這幾十年都做著這件事,經(jīng)歷非常單調(diào)、貧乏。高中、大學階段,讀書的選擇還比較隨意,后來大部分都是從“功利”出發(fā),從教學、研究課題出發(fā)來選擇書籍,目的性非常強。要研究哪個作家,就讀他的作品,有關(guān)他的資料;研究一個時期的文學思潮,也盡可能收集相關(guān)資料,灰塵撲鼻地翻閱舊書刊雜志。當代的有些作品,讀起來真是沒有味道,五六十年代許多文章、資料,相當枯燥,繞來繞去的文風??墒遣还苣闶欠裣矚g,為了教學,不讀不行,硬著頭皮也要讀。其實寫那些文章的學者、批評家,不是才情不夠,他們是沒有辦法。即如,現(xiàn)在我們讀它們也是沒有辦法,做學問就意味著有許多時候要硬著頭皮。這是一種“職業(yè)式”的讀書,你從事這個職業(yè),吃這碗飯,就必須這樣做。北大中文系的李零老師在他的《簡帛古書與學術(shù)源流》前言中說,“學者的命就是替人讀書,因而常常無法享受閱讀的愉快。如果他受畢生之苦,甘之如飴,非要別人和他一起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而不是替人分勞省力,那是不仁之至也”。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屬于這種“不仁之至”系列,這個問題想起來太苦,不想了。不過,退休之后確實有一種“解放”的感覺,能夠選擇自己比較喜歡的書和文章來讀。
專業(yè),或者職業(yè)閱讀的問題,我有兩點建議。一個是會在不同的書里看到不同的觀點,會有很大不同,甚至互相反對的主張。如果他的觀點不是那么令人氣憤,比如說反人類,為法西斯什么的張目,那么,在通常情況下對不同的觀點可以保持一種比較平和的態(tài)度。我們不一定總要在書里尋找成功者和失敗者;更值得尋找的可能是成功者和失敗者之間的一種狀態(tài),也就是不要把事情想得太極端。即使有些觀點看起來不是很能站得住腳,也可以想想這樣的觀點是在怎樣的情境下出現(xiàn)的,可能給我們什么參照,在觀察問題的方式上是否能提供某種啟示。
莫言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是最近中國文學界的大喜事,幾十年來,這個獎對中國文學界是個“心病”。好了,現(xiàn)在終于有中國作家得獎了,按理這個“心病”應該治愈了??蓪嶋H不是這樣,還是有許多人不高興,或者說他不夠格,或者說目前至少有十位中國作家可以得這個獎。對于中國社會政治、世態(tài)人心,莫言有許多表達,更多是存在于他的作品之中,我們還是要把重點放在他的作品上。
莫言在接受諾貝爾文學獎的演說時講了許多故事。最后一個故事是許多年前他爺爺講給他的。說是有八個外出打工的泥瓦匠,為避暴風雨,躲進了一座破廟。外邊的雷聲一陣緊似一陣,一個個的火球,在廟門外滾來滾去,空中似乎還有吱吱的龍叫聲。眾人都膽戰(zhàn)心驚,面如土色。有一個人說:“我們八個人中,必定有人干過傷天害理的壞事。誰干過壞事,就自己走出廟接受懲罰吧,免得讓好人受到牽連?!弊匀粵]有人愿意出去。又有人提議道:“既然大家都不想出去,那我們就將自己的草帽往外拋,誰的草帽被刮出廟門,就說明誰干了壞事,他就出去接受懲罰。”于是大家就拋草帽,其中一個人的草帽被卷了出去。大家就催這個人出去受罰,他自然不愿意,眾人便將他抬起來扔出了廟門。莫言說,故事的結(jié)局我估計大家都猜到了:那個人剛被扔出廟門,那座破廟轟然坍塌。
這讓我想起日本學者近藤直子、加藤三由紀她們的一些話。她們談到韓少功《爸爸爸》的丙崽,說“人類是組織群體而生存,這種生存方式里潛在著殘酷性”;像丙崽、阿Q這些人物,都是“集體”中的異類,當“一個集體面臨危機,就把異類奉獻給外面世界或排除到集體之外”。那個被扔出廟外的泥瓦匠,不就是因為面臨危機所“造出”并加以“歧視”,被排除到集體之外的“異類”嗎?這個解讀,相信和同學們在課堂上聽到的很不相同。這個當然不能取代傳統(tǒng)上對《阿Q正傳》的詮釋,但至少可以成為一種參照。面臨危機而不斷制造“異類”,拋出“異類”,是我們這一輩子經(jīng)常面對的事實。產(chǎn)生的后果之一,就是如趙園老師所說的“戾氣”。趙園老師80年代研究現(xiàn)當代文學,后來轉(zhuǎn)到明清思想史,考察那個時期的社會狀況和文人心態(tài)。她說,明清易代之際,社會氛圍和士人心態(tài)普遍彌漫著一種“戾氣”——極端、苛刻、暴力、怨恨,一種病態(tài)的激情。有興趣可以讀讀她的《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這本書。
另一個建議是,專業(yè)跟非專業(yè)書籍,有時候不要分得那么清楚?,F(xiàn)在經(jīng)常說的跨界視野和跨界研究,就是要打破在“專業(yè)”上的狹隘設限。去年我在臺北的時候,很偶然的機會,有人送我一本臺灣大學出版中心剛出版的書,蔡振家教授的《另類閱聽:表演藝術(shù)中的大腦疾病與音聲異?!?。從他的學術(shù)背景,就大略可以知道他的“跨界”。他本科畢業(yè)于臺大物理系,接著在臺北藝術(shù)大學研究所讀碩士獲得碩士學位,之后在柏林海德堡大學音樂博士班畢業(yè),回到臺灣以后,又成為了臺大工學院應用力學研究所和臺大醫(yī)學院耳鼻喉科的博士后。他研究的領(lǐng)域涉及戲曲、音樂、生物音樂學、心理聲學、音樂聲學,一個人可以涉足看來完全不同的領(lǐng)域,著實讓人驚奇。給他這本書寫序言的,主要也是臺灣醫(yī)學界的名流。在論述藝術(shù)創(chuàng)作,特別是表演跟大腦疾病之間的關(guān)系的時候,他分析了這樣兩個“案例”。
一個是舞臺上孫悟空的表演,他說孫悟空的那些動作,是一種疾病的表現(xiàn)。孫悟空的表演,表現(xiàn)了醫(yī)學里的“妥瑞癥”病征?!巴兹稹笔欠▏?9世紀的一個醫(yī)學家發(fā)現(xiàn)這個病而用他的名字命名。患上這種癥狀的人就會有不由自主的動作,包括臉部的抽搐,不斷地眨眼睛、噘嘴巴、裝鬼臉,臉部扭曲而且聳肩膀、搖頭晃腦還有怪叫。他說孫悟空的表演完全就是“妥瑞癥”的癥狀。然后他又分析了《牡丹亭》里的杜麗娘跟柳夢梅的愛情故事。我上大學的時候,通常會說《牡丹亭》表現(xiàn)了“個性解放”,感情上對理學禁錮的挑戰(zhàn)。蔡振家從醫(yī)學、疾病的角度,認為杜麗娘是患上一種叫“躁郁癥”的病?!霸暧舭Y”應該是心理、精神病癥,由心理的障礙跟情感的障礙引起,憂郁跟狂躁兩種特征反復地出現(xiàn),狂躁的時候就幸福到極點,看見開花,就有非??鞓返母杏X,而且容易有一種性的幻想,活力十足、口若懸河、思路敏捷。對現(xiàn)代人來說,狂躁癥發(fā)作的另一個征象是盲目購物,但是杜麗娘的時代購物消費還不發(fā)達,憂郁的時候,覺得自己就要死掉,覺得生命沒有什么意義。蔡振家說,《牡丹亭》里杜麗娘的表現(xiàn)就很符合這個癥狀。作品里不是寫她“游園賞花,觸動心情,繼而尋夢不得,因而死亡”嗎?這就是躁郁癥的典型的病史?!耙灰剐〗憬乖?,起來促水朝妝,由她自言自語……”蔡振家還引用臺灣一個躁郁癥患者在她痊愈以后的自述來加以證明。
我讀了這部書,感覺有點喪氣,原來我們書里的那些美好人物,是精神不正常、大腦疾病患者。不過回過頭想想,他的研究對我們也有許多啟發(fā)。我們常把“藝術(shù)源于生活”掛在嘴邊,這些例子不就是“源于生活”嗎?有什么好抱怨呢?但是“藝術(shù)”又的確不是“生活”。我們需要文學藝術(shù)的理由,就是因為它具有一種超越性,苦難也好,實際的生活狀況也好。讀了《另類閱聽》,雖然感覺文學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性被貶低了,但是認識到文藝創(chuàng)造的重要性。人們需要的,是它們的那種超越具體生活情境的意義。
我們都知道有很多人研究性病跟音樂家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這個說起來有點不好,因為這些音樂家,包括貝多芬、海頓、舒伯特、帕格尼尼等等,都是我,也可能是你們喜愛的。音樂,特別是器樂作品,與我們具體生活情境的關(guān)聯(lián)很間接,更具有一種精神上的“純粹性”??墒锹牭竭@些作曲家是性病患者,他們頭上的“光環(huán)”就黯淡下來。不過,蔡振家還有其他研究者認為,從醫(yī)學研究的角度,性病在它發(fā)作的時候會產(chǎn)生一種幻覺,對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會有某種作用、意義。這個問題其實沒有必要回避,當然也沒有必要夸大。杰出藝術(shù)家當然是才情過人,但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也是很復雜的事情,不需要過分浪漫化。我們從這里也能認識到,不是像俄國批評家車爾尼雪夫斯基說的,任何藝術(shù)都比不上生活的美;相反,生活有所不足,才需要藝術(shù)。
靜下心來讀一本書
閱讀就是幫助我們了解自己,幫助我們了解他人。我的建議是,大家能夠多讀一點書。我們的社會是個浮躁的社會,就像有人說的,中國的“高速列車”已經(jīng)開動,而且好像停不下來了。在這樣夸張的情境下,最可貴的是要獲得一種比較平靜的心情,靜下來去讀一本書。從里頭去體會他人表達的道理,溫習自己的體驗,提升自己的境界。
- 根據(jù)2012年12月在廣東嘉應學院演講錄音整理、修改。
- [加拿大]阿爾維托·曼古埃爾《閱讀史》,吳昌杰譯,商務印書館,2002年。
- 到20世紀40年代,巴金的創(chuàng)作有明顯改變。
- 洪子誠著《我的閱讀史》,2011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
- 引文根據(jù)力岡、冀剛的譯本,漓江出版社1997年版。
- 讓·保羅·薩特(1905—1980),法國人,著名哲學家、文學家、政治評論家。
- 西川,本名劉軍,1963年生,江蘇省徐州市,當代著名詩人、散文家、隨筆作家。
- 袁水拍(1916—1982),江蘇吳縣人,原名袁光楣,筆名馬凡陀,詩人。
- 三聯(lián)書店“學術(shù)文庫”版。俄國十月革命之后,有一大批作家、藝術(shù)家、哲學家、思想家被迫或自動地離開俄國,流亡歐美,別爾嘉耶夫是被驅(qū)逐出境的,此書是他40年代客居巴黎時的著作。
- 謝冕(1932—),男,福建福州人,文藝評論家、詩人、作家。
- 李零(1948—),男,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從事先秦考古研究及中國古漢語研究,主要著作有《孫子古本研究》《李零自選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