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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劉天昭:我懷疑自己投入社會生活之初,就是為了安心離開它

野生作家訪談錄:我們在寫作現場 作者:界面文化 著


3 劉天昭:我懷疑自己投入社會生活之初,就是為了安心離開它

無緣由的世界是神秘的,因此其神秘而耐人尋味。

采寫 武靖雅

1977年生于吉林省乾安縣,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建筑系,曾從事媒體工作多年?,F居北京,自由作家。已出版?zhèn)€人隨筆集《出神》《毫無必要的熱情》。

見到劉天昭的時候,她看起來氣色很好,心情也不錯。她穿一條藍色連衣裙,舉止爽落,很符合一個東北女孩的性情。在她的書里和她的微博上的幾張照片,她的表情都是目光憂郁嘴角下垂,但現實中看到她,她說話都是帶笑的,有時說著說著自己就笑著停不下來。

就在前兩天,劉天昭剛剛修改完她寫了四年的一部長篇小說,可能這也是她這么爽快地答應采訪的一個原因——度過了一段太與世隔絕的生活,終于大功告成,想出來呼吸呼吸空氣,打打雞血,然后試著走向熱鬧一點的生活。

劉天昭是那種說起履歷有很多人會羨慕的“才女”——清華大學建筑系畢業(yè),曾經是《南方都市報》社論主筆,現在是自由寫作者。但她的生活一直圍繞著一個疑問,“如何生活才算正當,尤其是在中國,我以為這是一切的前提,許多時候興高采烈岔開了,可是沒法忘記”。對于時代,她走進去又走出來,但是文學,始終和她融在一起。

一個一個往回盯著自己看,快要活成幻覺

“最初寫的時候,我一個人住,沒有工作,有時三天不出家門,一個禮拜見不到知道名字的人。出現很多層意識,套娃式地往外長,一個一個往回盯著自己看,快要活成幻覺。在那個狀態(tài)里,一切都是有意味的。手電筒照到哪里,哪里就生成了語言?!?/p>

二十四五歲的時候,劉天昭從英國倫敦留學回來,一個人住在北京,沒有工作,也沒有目標。在她《出神》一書中收錄的2004年的博客中可以看到,她跟姐姐在電話里說:“我要掛電話整理人生去了?!彼^“整理人生”,就是在床上瞪眼睛干躺,然后思考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自己的合理性,以及自己要做的事情的合理性……她想不明白很多問題,以至于沒有辦法像別人一樣開始生活。

在外界看來,劉天昭的生活是很令人羨慕的。她和兩個姐姐劉天時、劉天昀,分別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建筑系、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和北京大學生物化學系,之后又分別留學于英國倫敦大學、美國加州伯克利大學和華盛頓大學。劉天昭的成績從小學開始就是第一名,高考那年,她以683.5分的成績成為當年吉林省高考理科第二名?!堕L春晚報》曾經有一期專門采訪了劉天昭的母親,用半個版面分享了她的教育經驗,報紙上有一張母親拿著與三個女兒的合影自豪地笑著的照片。

劉天昭覺得自己會考試可能僅僅是一種天賦,這和會打球是一樣的,她不覺得這是多了不起的天賦。她上高中的時候,就開始想“那個問題”:“就是你該怎么過,你總覺得活得不是那么理直氣壯?!睂λ齺碚f,這個問題就像是女孩到了一定年齡來月經一樣,有一天突然自我啟蒙了,它就來了。那時大姐劉天時已經讀了人大新聞系,是那種“大學文學社里的女文學青年”,她會帶諸如《五人詩選》這樣的文學書回家看,劉天昭不能完全看懂,但也模模糊糊有點懂。劉天昭有時還會給兩個姐姐寫信談自己思考的問題,用復寫紙,一人一份寄出去。在兩個姐姐眼里,那時的劉天昭不過是一個小孩,想這種問題是“挺逗的”一件事,但劉天昭是很嚴肅的,同時可能還帶點兒虛榮,“你看我都想這種問題了,特得意”。

高考填志愿的時候,劉天昭報了清華大學建筑系,因為清華大學建筑系每年在省里只招一個學生,向來是全省成績最好的人報這個專業(yè)?!拔矣X得大學其實學什么都差不多,你自己有很多問題沒想明白,你學什么都不妨礙你,還是想想那個問題?!彼瓦@樣填了專業(yè),進了多少人羨慕的清華大學建筑系。

在大學里,劉天昭開始陷入了一種類似抑郁的狀態(tài),她讀不進去書,詞語從眼前劃過,“看什么都跟聽新聞聯(lián)播似的”,很多事情她也做不了?!拔覐拈_始有自我意識,就開始自己觀看自己,自己觀看自己這件事是上癮的,當你所有的能量都在目光里,你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你又去看自己的目光,這是一個無止境的事兒,特別耗能,所以就沒有能力再去干什么了?!彼龥]有考慮過職業(yè)規(guī)劃,因為清華大學建筑系畢業(yè),從來不用發(fā)愁工作。她只知道自己做不了建筑,“建筑是需要自我特別強的人來做的,因為建筑設計是一個不斷做決定的過程,它對自我的消耗很大,我年輕的時候是個空心人,不能做決定的”。

畢業(yè)后劉天昭到英國倫敦大學讀了一年碩士,讀建筑史?;貒笏龥]有找工作,因為“不管選擇什么樣的生活都說服不了自己”。她給雜志寫娛樂專欄,“象征性地掙一點錢”,跟大姐一起做過一個農民調查,又跟清華大學建筑系的老師做過古建筑保護的調研,還考過GRE,但沒有被哪所美國大學錄取。她陷在了不斷的自我觀看中,又不滿足于感受像水一樣流過,她想用語言把這些感覺拉出來展示,否則就覺得它們只是個影子。博客對于她來說,也是一種“試圖理解人生、感知自我、賦予生活以意義的方式”。

針對現實她做的一些嘗試都以失敗告終,做農民調查是在2002年,劉天昭與大姐一起,與一份雜志合作,調查農民工的精神生活:“他們是什么樣的人,他們看什么電視劇?”但那段調查留下的回憶并不是美好,而是一種復雜而焦灼的狀態(tài),最后雜志沒有回音,調查就中途放棄了?!靶液梦覀儧]有成功,我覺得如釋重負?!被貞浧饋?,劉天昭覺得那段經歷更多的是一種刻奇,一種“文藝青年的自我感動”。她從中得到的收獲是一種教訓:“我后來看到大家特有道義的樣子的時候,就永遠對這種行為有所保留,因為我知道自己當時的動機,我永遠不可能被這種人征服,我永遠覺得這個人的行為里有一些沽名釣譽的成分?!?/p>

做古建筑保護也是沒多久就退出了,劉天昭跟著公司出過兩次差去做調研,去古村落里測量建筑。那看起來是個不錯的工作,很多年輕人在一起,像是大學生活的延續(xù),也像是旅游,但是劉天昭不喜歡出差,尤其是不喜歡跟別人一起乘坐交通工具,這讓她覺得很累。

三四年的時間這么晃晃蕩蕩就過去了,而憂郁的狀態(tài),從讀大學開始持續(xù)了八九年,終于,劉天昭覺得,把所有事都想明白才開始生活是不可能的,可能也是“青春期過了,荷爾蒙下來了”,那個問題在頭腦中被反復地復習,“一直練習,一直練習,非常熟悉它之后,它在你心里就變小了,然后你就有空檔可以干點別的了”。正好在這時候,劉天昭得到了一個工作的機會。

我是下了決心要活得“外在”一些

“后來突然就去廣州寫社論。我是下了決心要活得‘外在’一些,可是并不打算沒有保留。只想增加另一個自己,不想徹底換成另外一個人。最害怕的就是陷入無意識的生活。繼續(xù)寫博客,繼續(xù)那個調調,就有了一點防御和挽救的意味?!?/p>

那時姐姐劉天時在《南方周末》工作時的一位同事,正在《南方都市報》組建評論部,來北京面試評論員。工作之余這位同事和劉天時吃飯,講起招人的困難,劉天時回答說:“我妹妹可以寫。”劉天昭很奇怪為什么姐姐覺得她能寫,更奇怪的是為什么對方就同意讓她來寫,當時她只寫過娛樂專欄,對政治所知甚少,“連立法機構是人大我都不知道”,可能是《南方都市報》的評論員采用稿費制,起薪800,寫不好就沒有稿費,報社也沒有什么成本。劉天昭決定試一試,2005年元旦,她去了廣州。

“不能活得理直氣壯”這個問題,在思考時或多或少會牽扯到社會因素,“不完全警惕的話,”劉天昭說,“你其實很容易把這個外化成一種比如說對制度的憤怒”。寫社論這種緊跟著時政,直接指向現實發(fā)言的工作,很適合作為一個始終在思考價值問題的人的一種探索。在當時的南方系,有那樣一群年輕人聚集在某種價值的旗幟下,劉天昭覺得他們很可愛:“你到一個地方工作,你覺得這些人都不錯,你挺喜歡他們的,你寫得好,他們都夸你,你也享受社會生活中大家喜歡你這種感覺?!彼塬@得一種熟人社會的成就感,一種與喜歡的人一起工作的快樂。

用了半年的時間,劉天昭就從一個門外漢進入了狀態(tài),成為了《南方都市報》的社論主筆之一。她的工作狀態(tài)忙碌而充實,每天下午三點上班,開選題會,選題會上定選題,也定下哪位評論員來寫。報社最多的時候有三位評論員,有些選題也會請外面的人來寫。晚飯后開始找資料、動筆,一篇稿子大概1500字,晚上十一點半之前交給編輯。劉天昭大概每個月要寫十篇左右的社論,最多能達到16篇,同時她也在寫娛樂評論和街談,有時一個月加起來會寫30多篇稿子。

在后來的一篇文章里,劉天昭回憶那段生涯:“沒辦法對任何集體有強烈認同,不過跟報社確實有感情。可能是在那里有過一段把自己舍出去的生活,簡直是激揚的?!彼枰刻礻P注這個社會發(fā)生著什么,迅速確定立場,臧否時事。她會抗爭稿子的刪改,會跟人吵架,會晚上氣得睡不著。印象最深的是2009年的番禺垃圾焚燒事件,她和另一位同事寫了十幾篇社論,成為了當時反對垃圾焚燒運動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力量,“可能沒有我們評論部,那些上街抗議和撤銷垃圾焚燒廠都不存在,挺來勁的,就覺得你真的參與了,改變了一件事?!?/p>

私下里,劉天昭依然在寫博客,但是從她那一時期的博客里,完全看不出那個激昂文字的評論員的影子。博客可能正是對日常生活的抵御,生活得越投入,就越需要這樣一個空間?!皩懖┛?,就像做護膚一樣?!眲⑻煺颜f,“那時過得挺熱鬧的,天天去上班,穿高跟鞋,畫挺濃的妝,寫博客就覺得是把自己保護一下,別被生活卷走了。”在劉天昭的博客里,有時只有兩三行,有時有一兩千字,內容隨心所欲,可以是心中的一個斷念,路上觀察的某個行人,街邊的樹木,或者是家人向自己念叨的一些鄰里瑣事。但她對文字的要求是嚴苛的,甚至會專門登錄上去修改一個用詞或者一個標點。

2006年羅永浩創(chuàng)立了一個博客網站“牛博網”,一度聚集了梁文道、韓寒、連岳、柴靜等一批“名家”,有朋友向牛博網推薦了劉天昭,羅永浩請劉天昭把博客搬到了牛博網。這可能也是工作客觀上給劉天昭寫作生涯的一個幫助,“我覺得寫社論是一個跟我自己的文學生活沒什么關系的事兒,但如果我不是在南都寫社論,牛博網可能也不會要我的博客,如果牛博網沒要我的博客,我后來可能也出不了書?!?/p>

劉天昭在牛博網上的博客有不少人關注,上海三聯(lián)書店的編輯也因此找到了她,要給她的博客出一本書。劉天昭覺得這肯定是賠錢的,但編輯還是決意做了這本書,書中按從新到舊的順序,選錄了劉天昭從2004年到2010年寫的博客,還有發(fā)表在雜志專欄上的一些文章,書名叫《出神》,黑白封面上一個小孩子獨自蹲在地板上,出神地看著前方。

劉天昭覺得博客出書這件事有點難為情,但她還是在書中后記里這樣寫道:“不是心念讀者以求交流,也不是嚴苛自律文字創(chuàng)作。只是我自己喜歡看陌生人的博客,尤其是講生活和感受的那種,內容未必多新鮮,見解也未必有啟發(fā),但是那講述本身帶有迷人的莊重?!彼M量把附加在文學之上的東西剝除,在書中,她談到自己的文學觀:“不覺得文學意在表達和交流?!焙髞硭€說過:“追問一部作品的時代意義和追問它掙不掙錢沒什么區(qū)別,都是提問者的想當然?!?/p>

或許一些媒體界的朋友給這本書寫的評論能反映出劉天昭的文字給人的觀感。“天昭的文字畫面感極強,她迷戀細節(jié),她簡直就是通過對細節(jié)的緩慢描畫來轉移人們的注意力,使他們聽不到她轟鳴的才華?!眲㈣懙?。

而連岳則說:“在《南方都市報》寫社論的劉天昭,大學是在清華學建筑的,剛知道這點,為她的跨界之大而吃驚,而社論寫得風生水起之后,她又辭職去國外讀書了,仿佛她的生活是由不同的材料構成的,她博客里的文字又是另一種形態(tài):細膩、暖和、自得其樂,還有一點尋覓之中的恍惚,像雪地里的一只狐貍?!?/p>

是的,社論寫得風生水起之后,她又辭職去國外讀書了。

我想跳下這動蕩繁華的時代列車

“我想藏起來。我想跳下這動蕩繁華的時代列車。我懷疑自己投入社會生活之初,就是為了否定它,為了安心地離開它?!?/p>

南方的冬天沒有雪,而夏天,卻是要“把人化成夏天的一部分”,人無論在哪里,都找不到自己和世界之間的距離。在廣州,劉天昭有時候九月就開始想念北方的冬天,盼望落葉,盼望大雪。五年之后,她回到東北,又走在了雪中的樹林里。

工作到后來,劉天昭已經很難找到樂趣了。工作越來越只成為了工作,變得太過簡單。有一天算稿費,編輯問劉天昭一篇稿子是不是她寫的,劉天昭看了好半天也看不出來,她回去查自己的電腦,才發(fā)現那真是自己寫的。“我覺得這是浪費生命,你會產生一種工作不過如此的感覺?!?/p>

劉天昭逐漸變得像來廣州之前一樣,只想盡可能少地跟人打交道,只不過心里比以前踏實了,“大概自以為也算是體驗過社會生活了,更重要的是,經過這番體驗,承認了自己真的不善于社會生活,在那里面覺得不舒坦”。因為男朋友要去美國,劉天昭也申請了一個訪學項目,然后辭了職。她先回東北待了半年,陪伴生病的父親,然后打點行裝,去了美國密歇根大學。

劉天昭申請的方向是社會運動理論,部分原因是剛剛參與過的反對垃圾焚燒運動讓她產生了研究社會運動理論的興趣。導師問她訪學的理由,她說是因為想看看美國。出于憤怒和渴望,她對美國有很多想象,需要證實或證偽。其實她知道這不過是一種說辭或是一廂情愿,最后看見的可能只是自己的意愿和成見。更內里的原因是什么?“為什么來美國,想從這里得到什么?也許只是為了脫軌、失重,最好是生活的真空。”她租住在小城安阿伯的一間公寓里,大部分時間一個人在屋里待著,小城非常安靜,冬天外面經常在下雪。

但是劉天昭對自己所學的東西很失望,那些發(fā)表在美國頂級學術期刊上的論文,“寫得像屎一樣?!薄澳切┱撐哪軌虬l(fā)表,就是因為作者是那個領域的權威,而且你覺得他們很多論文不是以追求真理為目的,而是以怎樣才能發(fā)表為目的,學院機制就是這樣,但是一個好的大學或者一個頂級期刊發(fā)表了一個結論,對大眾來說就是真理。”劉天昭對學院派的社會科學喪失信心,她覺得上課一無所獲,還沒有與身邊的人聊天收獲多。

劉天昭在美國待了四個月,這段時間像是懸浮在空中,與之前之后都沒有什么關系,確實像是一段真空。從美國回來,她和男友又在廣州待了幾個月,然后來到北京,安定了下來。2013年她在《人物》雜志寫了一年專欄,就叫“在安阿伯”,寫在美國的這四個月生活。后來,她將專欄文章、這幾年的日記,還有一些詩,合起來出了一本文集,叫《毫無必要的熱情》。書的封面是俯拍的森林,郁郁蔥蔥的綠色。一首叫做《綠籮》的詩里面有句子點了題:“到處堆疊無用的舊物/碰一碰就要起灰/碰一碰就要碎掉/等這屋子住老了/等生活老了/我要記得此刻/念念掛一盆綠蘿的心情/毫無必要的熱情/生活過”。

來到北京后,劉天昭就一直投入地在寫一本書,這是一本半自傳性質的小說。“寫我有一個事始終沒想明白,一直沒想明白,就一直想,就這樣一個故事。”這本書寫了三四年,劉天昭把這段生活形容為“像在監(jiān)獄里一樣”,一開始是很散漫地寫,不知道要寫成什么樣,寫著寫著寫了很多年逐漸知道了方向,就決定上強度,像工作一樣每天規(guī)律地寫。小說剛剛修改完,她還沒想好該拿它怎么辦?!拔矣X得可能都出版不了,也沒什么人看。我是個特別嬌氣的人,就是誰說一句不好都不行的那種?!笨赡芤矔霭?,也有可能她會自己印一些,送給喜歡的朋友。

劉天昭用家里的錢買了點股票,她有一個親戚研究股票,她就跟著買,掙的錢比上班還要多。她沒什么太高的物質需求,也沒什么生存壓力。買股票對她來說是與現實的一種聯(lián)系,“用錢結算嘛,跟這個世界發(fā)生關系,把錢的事情搞定了,你就愿意有關系就有關系,不愿意有關系就沒關系”。至于對時代和社會,那五年的報社生活過后,她已經“服役期滿了”。社會關懷可以解決人生的虛無嗎?劉天昭搖搖頭,“我特別想用時代的意義來拯救人生的虛無,但是我認為這事,本身對時代非常的不地道?!?/p>

至于那個一直想不通的問題,“不能活得那么理直氣壯”,劉天昭試圖用了幾種說法去描述它,它是“你不是很接受自己,不接受自己對他人和世界有所求”,也可以說是“你不想從無窮的可能性中坍塌為一種真實,真實是不自由的”。這個她在小說里花了幾十萬字來講的問題,很難用一句兩句話來講清楚。這個問題現在怎么樣了?“它變小了,在心里擱著呢,但是它不會消失,我把它寫出來了,它就更不會消失了,然后就可以把它放在一邊了,”劉天昭說,“就是把它寫死在這兒了?!?/p>

同題問答

界面文化:你最欣賞的外國作家是誰?為什么?

劉天昭:托爾斯泰。我覺得這個人非常強大,非常的“大”,心臟功率比你大。他那些細小的地方都無比準確,而且我特別喜歡托爾斯泰一點,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一樣的,就是他們那個年代的人,筆下的人物,全都在思考那些想不明白的問題,他的主人公全是這樣的。

界面文化:你最欣賞的中國作家是誰?為什么?

劉天昭:《金瓶梅》的作者,蘭陵笑笑生。我非常非常喜歡《金瓶梅》,《金瓶梅》是在一個中國人還不怎么會寫小說的情況下,直接上手就是這樣了。我在書里寫了一大篇關于《金瓶梅》的文字,我不可能說得比那個再清楚了。(《毫無必要的熱情》:“最繁華鼎盛與最苦痛悲哀,都是觀感。流水上輕輕扶過,不帶風,不惹亂波紋,這真是可見不可求的境界?!薄白髡邷喨粺o我,不愛不憎,全知全覺,無知無覺,無處不在,了無痕跡?!?/span>)以前外國人說如果上帝會寫小說,就是寫成托爾斯泰那樣的,我覺得如果佛祖會寫小說,就寫成《金瓶梅》那樣。它是那種你想認為是悲憫就是悲憫,你想認為是殘酷就是殘酷的特別難以達到的中間境界,因為一旦作者動了感情,寫的東西就不是那個樣子了。

界面文化:你的社交圈里是否有許多作家朋友,或者是否認為寫作應該進入某個圈子?

劉天昭:肯定不能有圈子,寫作是一個非常孤獨的事。作家那圈子實際上也是個生活圈子吧,我覺得不可能說大家天天坐一塊寫吧。我沒有圈子,我不知道他們有圈子的人是怎么互相幫助的,但我沒覺得我有這個需要。我不知道你怎么定義圈子,我有非常好的朋友,其實見得也不多??赡芪夜ぷ鞯臅r候,因為那時候大家都年輕,也確實經常一起吃飯什么的,但我也不覺得那是個圈子吧,反正就大家都單身,都年輕,又都上夜班,就經常要一起吃飯嘛,挺親密的。我有過那樣的生活,但是圈子確實沒有。

界面文化:你寫作的習慣是什么?是否會在固定時間寫作?

劉天昭:我只有過去這段我說的“監(jiān)獄生活”是晚飯之后不寫,要不然會失眠。每天的時間表就是睡到自然醒,非常放松地吃早飯,大概可能得吃一個小時,一般都同時看電視、看NBA,然后大概在十點來鐘開始工作,工作到11點半或者12點就做午飯,吃午飯,下午兩點鐘開始工作,到六點,然后就關電腦做飯,晚上看電視,有時候玩手機。

原來寫博客沒有固定時間,但反正不是在亢奮的情況下寫,而是在平靜的心情下寫的,我特別反感寫得爽的東西,不能在情緒下寫。

界面文化:除了寫作和閱讀,你還有什么愛好?

劉天昭:看NBA。因為我們家那個男同學(老公)他喜歡看,我就被帶著看,看著看著就看進去了。其實挺多體育節(jié)目我都挺喜歡的,也挺喜歡看網球的,看網球的時候,你可以看到人在高壓下的狀態(tài),其實是非常好看的,那確實是特別高級的戲劇,因為它完全是真的,沒有劇本。我覺得NBA也是一樣,因為NBA人多嘛,所以它就有了一種被講述的故事性了,跳槽啊,誰蹩了誰一腳啊,誰使個壞啊,有些恩怨情仇,而且NBA它視覺上特別好看,就是動作好看。

界面文化:你如何看待影視和文學的關系?

劉天昭:我覺得嚴肅文學,它有非常多影視替代不了的東西,但是文藝電影也有特別多文字達到不了的東西,它確實是兩個藝術門類,可能有重疊,但我覺得還是各自有各自的價值,應該都是不能互相代替的吧。

界面文化:我們談論一部小說,會說到語言、結構、節(jié)奏、故事等等,對你來說,你最在意小說的哪個環(huán)節(jié)或部分?

劉天昭:我覺得我都是在想寫書的那個人可不可愛,我能在多大程度上認識這個作者。我覺得你說的那些都是非常自然就會發(fā)生的事,一旦你安排它,你就會對你的語言有點要求,然后你無論如何最后還是會有一個結構,它就是技術嘛。我覺得我是非常老派的那種人,所以我認為很多所謂文學根本就不是文學,我認為它們的精神核心不是嚴肅的。我心里的文學,還是一個人試圖接近真理的這樣一個東西,通過文學的方式去感受也好,思考也好,它是要帶著人的生命本身一樣的熱情和情感的。我對這件事是非常嚴肅的,對它的精神性要求是非常高的,好的技術,有的時候會讓你感嘆,覺得這個人技術太厲害了,但是我覺得那永遠是次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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