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座的各位朋友,要是有了孩子,或是按照國家與你們小家庭嚴格的“計劃”而準備“生育”,那么,給已經(jīng)生下來的孩子、沒有生下來的孩子以及還沒有創(chuàng)造成功的孩子取名字,實在是對父母聰明智慧和文化水平的嚴峻考驗。
給書想個合適的名字,也是這樣??珊鷣y寫東西,又要出版,就不能不過這一關(guān)。出一本書,還算好對付。獨生子,絞盡腦汁琢磨就是了。雙胞胎、兩孩兒,取名兒的難度,就不止是倍增而已了。要是像我這樣接二連三地炮制出一本本書來,麻煩可就大了。
自己傻自己知道,反正也取不好名字,就總想找些偷懶兒的辦法。一開始,老老實實地直接用書的內(nèi)容作名字,可內(nèi)容又往往不夠單純,于是,就有了《古代交通與地理文獻研究》《秦漢政區(qū)與邊界地理研究》以及《建元與改元》這樣一些名目,一副傻憨憨的面目。
與此類似的是,一本在中華書局出版的同買書、藏書有關(guān)的小書,我給取的名字,叫《讀書與藏書之間》。雖然一樣憨傻,但接下來出的下一本,終于找到了偷懶兒門道:加上“二集”倆兒字就得了。這也可以算作是學有師承——業(yè)師史念海先生的文集,就是第一本叫《河山集》,以后一路續(xù)下去,直到《河山集》九集。
史念海先生《河山集》九集封面
拙著《讀書與藏書之間》二集封面
孰知好景不長,幫助出版此書的責任編輯賈元蘇女士退休了,出版社便沒人再給接著出,這條輕省兒的路也就斷了。后來中華書局又出版了我的歷史地理學文集《舊史輿地文錄》,本來也想接著出個二集、三集的。結(jié)果遇到中西書局主動約我這方面的文稿,不要補貼,稿酬、樣書等還比較優(yōu)厚,就把書稿交給了這么給我面子的出版單位。起初擬定書名為《舊史輿地文錄續(xù)編》,就是延續(xù)上面所說的思路。中華書局方面很大度,沒有計較挪到哪兒去續(xù)的事兒,可中西書局覺得“續(xù)”得沒來路,不大像樣兒。人腦子一通之后,有時也會一通百通,我靈機一動,把它定名為《舊史輿地文編》,看起來沒有“續(xù)”《舊史輿地文錄》,實際上卻還是在“續(xù)”。同時,還想好了諸如《舊史輿地文匯》《舊史輿地文存》《舊史輿地文稿》《舊史輿地文萃》等等一系列書名,同樣可以“續(xù)”上好一陣子。
這次九州出版社幫助出版的這本書,內(nèi)容主要是從前面出版過的相關(guān)文集中選取一部分文章編錄而成的,實在不能再用這種偷懶兒省事兒的餿辦法,只能勉強另取個名字。黎明兄一邊兒處理稿子,一邊兒耐心等待我的書名,最后,書快付印,實在不能再等了,我才好不容易憋出來這么個書名——《蒐書記》。
拙著《舊史輿地文錄》和《舊史輿地文編》
很對不起黎明兄的是,不管書名是不是合適,這首先在用字上給他出了個難題:“蒐”不是官衙功令允準使用的字,只是勉強被列為“搜”的“異體”,正規(guī)出版的書,當然不大適合使用(先主席“一個字可以代替好幾個字”的詔令,對官府排斥“蒐”字的決定一定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
不過講遠點,其實我一直主張在正式出版物中盡快恢復正體字。至唐朝初年,中國的文字就基本定型,到現(xiàn)在一千四百年左右了,這是一個自然演變的結(jié)果,而“簡化漢字”及其附帶的排斥所謂“異體字”的規(guī)定,鼓搗出來最多也不過六十年上下時間。驟然之間,強行硬造,能合情合理嗎?別的大道理不講,就其把很多本來不可能混淆的字弄得字形相近,使人一不留神就看混看錯這一點(例如,“洋洋習習”,是描述清雅和諧的樣態(tài),但把“習”字簡化成“習”之后,一不留神,就很容易看成是“刁民”的“刁”,這可就差得遠了。再如“衣服”的“衣”與“農(nóng)民”的“農(nóng)”,正體字區(qū)別明顯,二者絕不可能相混,可是“農(nóng)”字簡化之后的“農(nóng)”,卻與“衣”字何其相似乃爾!還有更嚴重的,像“金”字這個偏旁,與“水”旁之“氵”形,本亦相差甚遠,可是一經(jīng)簡化成“钅”形,匆促之間,這兩個偏旁要是一混,那影響的字可就多了去了。要是一個有文化的人去云南旅游,眼一花,把“滇池”看成“鎮(zhèn)”,還挺嚇人的。因為“
”是一種殺人的兵器,大致跟“矛”也就是扎槍頭兒差不多。去年年底參加一個會,會上發(fā)了本書,因無聊而閑翻,發(fā)現(xiàn)編纂者把王國維手書的“開寶”注為“天寶”之訛。我想未必然,說不定是編纂者看“簡化字”看久了產(chǎn)生的錯覺。因為只有在本朝的“簡化字”中,“開”才長得像“天”)。就應當馬上廢止所謂“簡化字”,迅即啟用唐宋元明清歷朝傳承下來的正體本字,同時也名正言順地使用像“蒐”這樣好端端的字。
當然,從另一方面來說,由于近幾十年來的錯誤習慣使然,對于很多讀者來說,這個“蒐”字確實稍顯生疏,甚至不知道該怎么念好,害得黎明兄不得不動腦筋在封面上直接給它注出拼音,免得讓粗心的讀者、特別是書籍出版之前負責審批的官員,誤以為這是一本什么“鬼書”。
十分感謝黎明兄的寬容和照顧,接受了它。從事學術(shù)研究以來,我曾長期兼做學術(shù)刊物的編輯工作,明白此舉頗有些冒險犯難的意味,弄不好是要被上峰查處的。之所以非找這個麻煩不可,是想通過這個書名,更清晰地表達對所謂“藏書”的另一項認識——即我更想用實現(xiàn)“藏書”的過程來表述這一行為,而在我看來,實現(xiàn)“藏書”的過程,就是“蒐書”。
在這本書的序言中,我已經(jīng)對此做了說明:采用這個現(xiàn)在不大使用的“蒐”字,而不寫成“搜書”,是想強調(diào)一下“尋覓”“求索”的意象。大家熟知的“搜”字,雖然也含有相同或是相近的意思,但對我這個歲數(shù)的人來說,經(jīng)歷過的不該經(jīng)歷的事兒,實在太多了,看到“搜”字,眼前就會呈現(xiàn)“查抄”的景象,會聯(lián)想到某個特設的“小組”,不寒而栗。買書、讀書,閑情逸致而已,何必呢?不如繞開它,躲著點兒。
文字意蘊的多樣性和豐富性,是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自然形成的,固有其合理的因緣,只是吾國某些政府機構(gòu)或是行政官員不愿意理會這個。幸好,禮失尚可求諸外洋。我手頭有一本日本愛書人寫的書,書名用的就是這個字,叫《蒐書散書》(我也追星,買到的還是作者簽名本)。
坂本一敏著《書散書》(作者簽名本)
其實,在環(huán)宇列國最為通行的大不列顛國文字當中,在表述中國人常說的“藏書”一語時所使用的“book-collecting”,語義也應該是重在覓求,而不是藏弆。
好了,現(xiàn)在大家明白了,“蒐書”這個詞,就其語義而言,既算不上生僻,更沒有什么不好理解的深奧內(nèi)涵??吹剿?,每一位愛書的朋友,都會想到你自己:在靜謐的書店一角,在路邊兒或是集市的書攤兒,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店鋪,尋尋覓覓,翻閱,悉心挑選著心愛的書籍。這些書不需要值多少錢,但我們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