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回歸與歡迎

戰(zhàn)爭的一瞬間 作者:[英] 洛瑞·李 著,藺紫鷗 譯


第一章 回歸與歡迎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我從法國境內(nèi)出發(fā),翻越比利牛斯山,在雪中走了整整兩天。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選擇了十二月;這不過是我在那時做的諸多蠢事之一罷了。但第二天晚上,在邊境線附近,在一個牧羊人的帶領下,我終于翻過了最后一個山頭,沿著小路來到一個小農(nóng)莊。

到達那里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農(nóng)莊看起來就好像層層疊疊巖石中的一塊。我敲了敲門,沒等多久,一個拿著步槍的年輕人開了門。他舉起一盞燈照亮我的臉,然后仔細打量著我;我看到他戴著共和軍[1]的袖標。

“我是來加入你們的?!蔽艺f道。

“請進?!彼卮?。

我回到了西班牙[2],等待我的是一場橫跨整個冬天的戰(zhàn)爭[3]。

年輕人把步槍背到了肩上,示意我進屋來。穿過昏暗的通道是一個煙霧繚繞的房間。屋子里,一對老夫婦,另一個拿著槍的年輕人,還有一個十一歲左右、面容憔悴的小姑娘正站在那里。他們就像拍全家福那樣擠作一團,對我露出呆滯的微笑。

他們讓我進屋時,四周一片靜默——這些人突然見到的是一個衣衫襤褸的陌生年輕人,沒穿外套,膝蓋以下被雪浸濕,背包里露出一把小提琴弓?!鞍?!”突然,老婦人招手讓我去爐火邊,在那兒,高高堆起的松果正泛著熊熊火光。

我蹲在爐火旁,在嗆人的煙霧中暖和起來,用力感受著這“到達”的時刻。穿越邊境的巨大巖石時,我曾第一次有了類似的感覺。那時,氣壓與聲音、氣味的變化,令人仿佛感到有一扇大門在身后合上,將我離開的那個國家徹底關在門外;與此同時,隨著比利牛斯山南麓不斷延伸,伴著新鮮空氣的涌入,一扇全新的大門豁然而開,將與此前不同的滿目瘡痍與西班牙的遼闊土地展現(xiàn)于眼前。我的身后是高盧煙和醬料的氣息,噴香的肉和豐饒的農(nóng)田;而在我的面前,我只記得那鬼魅般的情景——破布和柴煙散發(fā)的難聞氣味,干魚的咸味,酸壞的葡萄酒和惡心的感覺,石頭和荊棘,老馬和腐爛的皮革。

“你要吃什么嗎?”老婦人問道。

“別發(fā)火?!彼煞蛘f。

他清理了桌子的一角,老婦人遞給我一把勺子和一個盤子。另一邊,小女孩正在擦一把槍,她皺著眉,伸著舌頭,好像是在完成作業(yè)。冒煙的松果堆上吊著一口老舊的黑鍋,老婦人從鍋里舀了一些湯給我。湯很燙,但味道寡淡,這鍋野兔的骨頭湯可能已經(jīng)煮沸十次了,變成了水一樣的神秘液體。吃飯的時候,我的衣服不斷冒出熱氣,身體打著冷戰(zhàn),不過也漸漸暖和起來。與此同時,兩個男孩跪在門口,正抱著他們的步槍觀察我。所有人都在看我,除了擦槍的女孩——她正專注在更要緊的事上。不過從外表看,除了那神秘的背包,我不會給他們帶來多大的威脅。但即便如此,最初充滿懷疑的沉默氛圍也結束了,輕松歡快的低語漸漸充滿了整個房間。

“你是什么人?”

“我是英國人?!?/p>

“啊,是的,他是英國人?!?/p>

他們禮貌而莊重地互相點頭表示贊同。

“那你是怎么到這兒來的?”

“我翻山過來的?!?/p>

“沒錯,他翻過了那座山……靠步行?!?/p>

在我喝湯時,他們?nèi)荚谧琅試遥贿吘狙燮ひ贿呎Q?,欣然點頭并重復著我說的一切,就好像在遷就一個剛開始學說話的孩子。

“他是來加入我們的?!逼渲幸粋€年輕人這樣說道。而這又引發(fā)了他們的一陣動靜,連那個女孩都仰起憔悴的臉龐,傻笑起來。但我也很高興,在暴風雪中的峰巒間徘徊了兩天之后,我竟能夠如此輕松地到達這里。我現(xiàn)在同朋友們待在一起了。身后是洋溢著和平氣息的法國,而眼前廚房里的這群人卻正遭受著戰(zhàn)爭的盤剝——男人們抽的是山毛櫸葉做的煙;湯被熬到水一樣寡淡;在我們周圍,手榴彈像一串洋蔥一樣掛在墻上;火槍和子彈帶堆在角落;敞開的橙色箱子里,銀色子彈像魚一樣密密地排在一起。這個時期,戰(zhàn)爭尚只發(fā)生在當?shù)氐姆秶鷥?nèi),所以步入這里就好像踏進了另一個房間。而這正是我故地重游所要探訪的。不過此時,我已被困意淹沒,聽著模糊成一片的低語聲,感受著腳下屬于西班牙的巖石。男人們的眼睛瞇得更緊了些,注視著我這位不速之客和正被火烤干的笨重行李。這時,老婦人過來拉著我的胳膊肘領我上樓,其中一個男孩緊跟在后面。我被帶到一個狹小的、沒有窗戶的房間,墻上刷過白粉的石頭裸露了出來,屋里有一張很大的鐵床,上面蓋著厚厚的羊皮。我筋疲力盡地躺下,老婦人在地上放了一盞煤油燈,把冰涼的手放在我額頭上,然后對我生硬地道了聲“晚安”。房間里沒有門,只在墻上有一個豁口,那個男孩舒展身體,疲倦地橫躺在那兒。他的下巴靠在槍筒上,大大的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我。快要沉入夢鄉(xiāng)之時,我才想起我所有的行李都落在樓下了,但此刻

這一點似乎并不重要。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對全副武裝的兄弟叫醒,他們已經(jīng)穿好兔皮斗篷準備出門了。他們遞給我一桶雪讓我洗漱,然后小心翼翼地領著我走下臺階,讓我坐在凳子上,老婦人則給我倒了一些咖啡。小女孩的頭發(fā)已經(jīng)梳得光亮,她正在往彈藥帶里填裝彈藥。在我喝咖啡的時候——嘗起來就像生銹的紐扣味——她一直盯著我看,容光煥發(fā)的臉上透出一絲狡黠。

“他翻山過來的?!毙」媚锘顫姷卣f,自顧自地點了點頭。

男孩們咯咯地笑起來,老頭咳嗽了一聲。

他們拿來了我的行李,幫我甩在肩頭背好,告訴我馬和馬車已經(jīng)在外面等我了。

“他們特意從鎮(zhèn)上派了車來。他們不想讓你繼續(xù)逗留在這兒了……畢竟你是大老遠跑來加入我們的?!?/p>

兩個男孩半推著我走上小路,其他人跟在后面,然后停下來一邊看著我們,一邊朝他們青紫的手指哈氣。老婦人和小女孩頭上圍著鮮艷的披巾,老頭卻不知為何戴了一頂高頂禮帽。

等在路邊的馬車看起來好像做工粗糙的施肥車,車夫臉上掛著空洞而焦慮的神情?!白甙?,走吧,走吧?!彼г沟夭煌P÷暠г怪訍旱仄沉宋?guī)籽邸?/p>

男孩們幫我坐到車后面,并跟著我爬了上來。

“就是他了,那個英國人?!彼麄冇靡环N滑稽的語調(diào)生硬地說。

車夫不屑地哼了一聲,展開了鞭子。

“馬和馬車,”其中一個男孩說著,輕推了我一下,“我們得救救你的腿,你一路翻山越嶺,腿一定累壞了。如果我們不保護你的腿,我們還要你做什么呢?你也就對我們沒什么用了,對吧?”

我開始對這種輕佻的調(diào)侃感到些許無聊,只好沉默地坐著,打著寒顫。男孩們緊挨著我在兩邊坐下,像哨兵一樣舉著槍,隨時準備射擊。每隔一會兒他們就用槍指指我,歡快地互相點頭,好像處在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興奮狀態(tài)中?!俺霭l(fā)!”車夫吼道,不耐煩地抖動韁繩。老頭和他的妻子莊重地舉手示意,告訴我要聽從上帝的安排。小女孩朝馬扔了一塊石頭——或許是朝著我扔的,但石頭打到了馬,驚得它猛然一動。于是我們開始緩慢地移動,順著陡峭的山路嘎吱嘎吱地向下走,現(xiàn)在,兄弟倆一人一邊抓著我的胳膊肘。比利牛斯山高聳在我們身后,山體雪白而堅硬,山峰被升起的太陽染成紅色。男孩們對著這樣的景色不禁點了點頭,咧嘴一笑,然后又突然推搡起我來,露出栗色的牙齒。

在這個冰冷的冬日清晨,我們打著滑溜過玻璃般閃亮的巖石,搖搖晃晃地沿著山谷前進,途中經(jīng)過一些被雪覆蓋的村莊,俱都空空蕩蕩,悄無聲息。這樣令人遍體生寒的寂靜絕非自然的狀態(tài),因為自然狀態(tài)下的安靜總會被山羊鈴鐺或鳥叫聲打破,而這種寂靜卻像是一場瘟疫光臨此地,致使萬物俱絕。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里,我在多個場合都意識到了這點——簡單來說,這是一種戰(zhàn)爭帶來的、使人昏沉和麻木的感受。

大約一小時之后,我們到了一座同樣被巖石陰影遮蔽的小鎮(zhèn),它佇立在山坡上。一個駝背的婦人緩慢地走過來,背著很大一擔柴禾。一只貓飛快地竄進墻上的洞里。我發(fā)現(xiàn)兄弟倆突然變得緊張不安起來,上身挺得像柱子一樣直,抿緊嘴唇坐在我旁邊。兩個穿著卡其布雨披的民兵從一個門廊走出來,快步沿街走到我們前面。這時甚至連車夫都打起了精神,煞有介事地打量著周遭,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將要發(fā)生。民兵領著我們走上廣場,走向破舊的市政廳大樓,上面掛著共和軍的旗幟。兄弟倆沖臺階上坐著的幾個哨兵喊了幾句,其中一個起身進了大樓。我想,是時候來一個恰當?shù)臍g迎儀式了。我下了馬車,兄弟倆跟在后面。這時,四個帶著刺刀的衛(wèi)兵走了出來。

“我們把間諜給你帶來了。”兄弟倆說著把我推向前。衛(wèi)兵們緊緊圍住我,給我戴上了手銬。

他們把我在一個地窖里關了兩天。頭一天他們給了我一種湯,但第二天就把我忘了——等待與遺忘正是戰(zhàn)爭中的另一個部分。地窖里陰冷潮濕,墻上結了一層冰,好像蛛網(wǎng)紋路的蕾絲。但幸運的是,我已經(jīng)被之前那間小屋的臥室鍛煉得堅強了許多,在那里,洗臉盆里的水在冬天會凍成冰塊。這個小房間古怪而狹窄,形狀像棺材一樣,墻四周甚至還有鐵環(huán),就好像要從里面把房間拎起來似的。天花板上只掛著一個昏暗的黃色燈泡,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家具,我只能睡在堅硬的地板上。

我躺在那里,渾身打著哆嗦,也沒有人來看我,就這樣迎來了第三天。我懶洋洋地猜測著現(xiàn)在還會發(fā)生什么,畢竟這一切都在我的預料之外。我不請自來地來到一個正在打仗的國家,并未受到同志般的熱情歡迎,卻只換來懷疑和沉默。事后,我驚訝于當時的自己對所發(fā)生的一切表現(xiàn)得多么平靜,但我很快就明白了這一切又是多么順理成章。

佩雷斯上尉也是我預料之外的一位,他是第三天傍晚來找我的。伴著鑰匙轉動的輕微聲響,他打開了地窖的門。他并非那種長著絡腮胡子的傳統(tǒng)革命者形象,而是一位衣著考究的苗條男子,身穿優(yōu)雅的束腰制服,衣冠楚楚,光彩照人。他腳上的馬靴擦得锃亮,把他的腿襯得好像涂了一層巧克力般富有光澤。他在門口朝我微笑,遞給我一個裝著咖啡的錫杯。

“你休息好了嗎?”他用輕柔的嗓音問道。

我接過咖啡喝了一口,弓著背坐在地板上,看著他拿來兩把椅子面對面放好。

“請坐?!彼麥睾偷卣f,“或者我該說,起立,坐下。”說著他略顯做作地笑了一下。

這位軍官看上去雙眼困乏、做派慵懶,但一在我對面坐下就立刻變得無禮而冷淡。我是怎樣到西班牙的?又是從哪里出發(fā),因為什么?在我告訴他來龍去脈后,他遺憾地搖搖頭。

“不,先生!你不可能是翻過比利牛斯山而來的。你不可能帶著這些‘馬戲團道具’翻山過來。書、相機……竟然還有一把小提琴,上帝啊?!彼岩恢焕w細而溫暖的手放在我的膝蓋上。“這位年輕的朋友,你知道我們是怎么想的嗎?你不是翻山過來的,絕不是。你是走海路過來的,是船或者潛水艇把你送上岸的。你是從不來梅[4]出發(fā)的,對不對?你別驚訝我們知道了這一切,我們甚至連你要來干什么都知道。”

他蒼白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搖著頭完全不理會我的否認和解釋,然后又捏了捏我的膝蓋。

“但是同志……”我說。

“佩雷斯上尉?!彼m正道。

“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可以看我的護照。”

“我們有好多呢,親愛的孩子。全都是假的。我們甚至還發(fā)現(xiàn)一間辦公室,租一天二十塊。”他嚴肅地看著我,“是那把小提琴出賣了你,還有你的德國口音。要知道,你誰也騙不了。”

他站起身走到門口,拍了拍手。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傳來。我之前見過的那四個衛(wèi)兵闖進地窖,房間里立刻被擠得滿滿當當,幾乎不留任何縫隙。他們以一種“友好”的方式緊緊圍住我,盡量讓刺刀避開其他人的眼睛。

“跟著他們走?!避姽僬f道,“他們會照顧你的。”然后他退回走道,讓出了空間。我們經(jīng)過他身邊時,他打響指示意向我們告別——光芒四射、油光可鑒又一塵不染,他是我在那場戰(zhàn)爭中見過的最后一個這樣的人。

衛(wèi)兵們把我打發(fā)到院子里,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天空中掛著一輪冰冷的月亮。整個鎮(zhèn)上空空蕩蕩、一片寂靜,沉沉夜色里門戶緊閉,連一絲孩子哭鬧或狗叫的聲音都聽不到。我的守衛(wèi)們放松了下來,步伐沉重地走在我旁邊,輕推著我的胳膊肘,邊喘粗氣邊吹口哨。他們的個子都像韃靼人一樣矮,鼻孔里冒出熱氣。最矮的那個轉著他的步槍沖我笑?!鞍パ剑彼f道,“你走了那么遠的路來見我們。我們聽說是翻山過來的?”“沒錯?!薄班?,我們快到了。你不用再繞著城轉來轉去了?!?/p>

我們確實沒再走多遠——在月光下,我們沿著一條小街走進了一個簡陋的廢品廠,一直走到地上的一個坑洞旁。衛(wèi)兵們把四周的雪清掃干凈,掀起鐵蓋,把我扔進了漆黑一片的洞里。那里不是很深——大概六到八英尺,但很窄,周圍都是石頭?!巴戆玻鸢l(fā)小伙,”他們喊道,“這下面比山上暖和,這種天氣,你明白吧?”他們在我頭頂上方蓋上鐵蓋子,插好沉重的鎖。之后我聽到他們在雪地里跺著腳走遠,我又是孤身一人了。

這個洞的底端比上面寬敞,我蜷縮在潮濕發(fā)霉的稻草上。周圍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從護欄往外看,連星星都看不到。我用膝蓋抵著下巴,朝手指頭哈氣,開始思考我的處境。此刻,我對自己的遭遇仍未感到驚訝。的確,我對發(fā)生的一切沒有任何質(zhì)疑或反抗。但從我到西班牙的那天起,就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接管了我的命運,但那時的我還沒有發(fā)覺這有多么蹊蹺,也并不知道我把自己推向了怎樣的險境。

我知道自己一定不是唯一一個穿越邊境來投奔共和軍的人,一定還有其他只身前來的志愿者——但他們也像我一樣被扔進這樣黑乎乎的狹小坑洞里了嗎?這會不會是用來考驗我們的訓練?以此證明我們意志忠誠?

我現(xiàn)在又冷又餓,在這樣漆黑冰冷的寂靜里,我更加強烈地感受到危險的氣息。我想我受到的明顯不是常規(guī)的“招待”。起初在市政廳地窖里凍得瑟瑟發(fā)抖的兩天可能只是例行公事,但之后我被頭朝下地扔進了這個好像中世紀就建成的坑洞里,似乎表明我被特意挑選出來了。

但我依然沒有為自己的處境感到困擾,這倒愈加激發(fā)了我的冒險欲望。我那時正處在年輕氣盛的年齡,從不懷疑我從危難中幸存下來的可能性,傻瓜一樣相信我正過著幸運和受神庇佑的人生,而這種幻覺也正與人們發(fā)動戰(zhàn)爭的原因相同。獨自一人置身于這吞噬萬物的寂靜中,我感到了命運的封印,既沮喪又興奮。雖然一切都令人毛骨悚然,但我那時卻并不知道自己離死亡有多么近……

可能過了幾天,也可能只是幾個小時,我聽到頭頂漸漸有腳步聲靠近。鐵蓋被打開了,我瞥到一縷星光,這時另一個俘虜被扔進了洞里,倒在我旁邊?!艾F(xiàn)在你們就能成立個委員會了!”有人朝下面喊道。接著,鐵蓋被重新蓋好,緩慢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一片黑暗中,我們挨得很近,現(xiàn)在的我們是這個石頭“墳墓”里互相看護的囚犯,又像是一對獄卒?!八麄兘o了你這個?!彼氖衷诤诎抵忻髦业轿遥f給我一片堅硬的碎面包。這里的空間剛好容得下我們兩人一起躺著,雖然我看不到他,但至少空氣變得暖和了。我們一起在這個漆黑的洞里待了大概一個星期,每天晚上只有衛(wèi)兵過來,打開人孔快速抬起鐵蓋,遞給我們面包、兌水的葡萄酒和一個桶。

在這么長的時間里和一個看不清臉的陌生人緊緊擠在一起,感覺實在很奇怪。通過他的聲音和呼吸,一起吃東西喝酒時無意中碰到他的手,我覺得他應該是個年輕人。他身上還有一種新鮮而原始的氣息,一種來自野外、混合著松樹與橄欖的氣息。我記得我們每天都睡很長時間,陷入了一種極其困乏的狀態(tài),醒著的時候我們會聊聊天。他說自己是個逃兵,語氣似乎很高興,因為我們之間完全相反的差別而大笑不止。我努力想加入這場戰(zhàn)爭,他卻努力想要逃離,而現(xiàn)在我們倆卻被困在同一個漆黑的洞里。我是從法國翻山來到這里的,他卻是在逃往法國的路上被抓的,而最能確定的事則是,據(jù)他說,我們都會被槍斃。

的確,為什么不殺了我們呢?這個逃兵看起來已經(jīng)聽天由命。我的這位同伴把現(xiàn)在的形勢解釋給我聽,他耐心的語氣中流露出一絲倦怠,卻毫無怨言或自憐。西班牙的這場內(nèi)戰(zhàn)持續(xù)了十八個月,已經(jīng)進入了激烈的冬季戰(zhàn)爭階段。共和軍節(jié)節(jié)敗退,無法再心存僥幸,只能力求萬全。佛朗哥叛軍的裝備更加齊全,在國外也有強大的同盟;而我們這邊卻沒有武器,沒有朋友,連食物也幾乎沒有了,并且學會了不去相信任何人——除了死人。在這種情況下,你指望他們?nèi)绾螌Υ覀冞@樣的可疑分子呢?他們沒法留著我們、養(yǎng)活我們,更別說放了我們。公開審判我們就更不可能了,對他們來說太過奢侈。相比之下,殺了任何可疑的人則更安全也更迅速,因此這理所當然地成了解決問題的方式。

我的這位同伴說自己叫迪諾,今年二十二歲,出生在瓜達拉馬山的一個小村莊里。在他小時候,村子被摩爾人燒毀,他和弟弟一起跑過邊境,成了爆破手。他們總是單獨行動,而他親眼見到弟弟因為導火線出了問題而被炸飛。他曾在瓜達拉哈拉參與戰(zhàn)斗,但他不喜歡那種作戰(zhàn)方式——大多時候在壕溝里游蕩,接著就是屠殺和一片恐慌——因此他又一次離開,想要朝北去往法國。他被逮住了兩次,又兩次逃了出來,但他覺得這次他們是真的抓住他了。他知道等著他的是什么,是的。他看到過很多囚犯和逃兵被槍斃,而說起共和軍處決犯人的方式嘛——隨意,毫不正式,通常氣氛愉快。和迪諾一起被關在黑暗里,我一邊聽著他用溫柔調(diào)侃的聲音描述那些場景,一邊想到自己正離死期越來越近,不知道我們倆誰會先被叫走。

毫無預兆的,這一刻在我們半睡半醒之時來臨。頭頂?shù)蔫F蓋被悄無聲息地迅速抬起,有人低聲叫著那位年輕逃兵的名字,我們倆只來得及在暗中摸索到對方,匆匆握了一下手。

迪諾舉起胳膊,他們把他抬到出口,在微弱的月光下我看到了他的臉。他的臉消瘦,兩頰凹陷,一雙大眼睛卻神采奕奕,他長而尖的面孔好像埃爾·格列柯[5]畫中升天的圣徒。終于,兩個黑影把他從狹窄的通道拉了上去,鐵蓋再次被合上。我聽到了玻璃杯叮當作響、一些隨意的閑聊、迪諾短促的笑聲,接著響起了槍聲……

我靠著墻仔細聽著,一切都結束了,我頹然倒在稻草上。我的手碰到了逃兵落下的軍便帽。帽子被汗浸濕了,還帶著他腦袋的溫度。

幾天之后,在黎明時刻的紅色天光里,有人拉開鐵蓋喊道:“嗨,金發(fā)小伙!”一雙胳膊伸下來幫助我上去,我的手腕被抓住,整個身體被舉出了這座墳墓。

我的雙腿在顫抖,但我把這歸咎于兩個星期沒鍛煉的緣故,晨曦灼傷了我的眼睛。這次輪到我了嗎?整個院子閃著雪光,而我預料中的倉促準備——椅子、手推車、平底木箱、手里握著一瓶干邑的困倦軍官,還有衣衫襤褸、排成一列低頭看著自己的腳的士兵——這一切都在。不過卻不是為我準備的。另一個年輕人被捆在椅子上,猛抽著煙,像鸚鵡一樣喋喋不休。

而我卻被人領著快速穿過院子,來到一條小路上,兩個全副武裝的衛(wèi)兵在一輛老舊的黑車旁邊等著我們。他們把我推上后座,分別坐在我的兩邊。一個寬肩膀、戴帽子的男人坐在司機旁邊。

我們的車開得飛快,沉默地穿過這座閉塞而悲慘的城鎮(zhèn),駛向空曠的郊外。我們爬上一條坑洼不平的路,來到了荒涼的高原。風卷起粉色的雪花。高原上零星散落著巖石和荊棘,灌木被雪壓彎了腰,廣闊的冬日天空將這一切籠罩其中。

車里因為不透風而變得燥熱,兩個衛(wèi)兵穿著厚重的棕色大衣,此刻像出汗的馬一樣冒著熱氣。他們的鼻孔里也熱氣騰騰,鼻子油光發(fā)亮,汗水滴落在他們膝蓋間的刺刀上。

他們倆都長得很奇怪,其中一個個頭很矮,像小丑一樣,有著青紫色的下巴;另一個粉嘟嘟、胖乎乎,一看就是嬌生慣養(yǎng)的男孩。我試著跟他們聊天,但沒人搭理我,只有人會意地吹了聲口哨。我們開得很快,沿著一條空曠而昏暗的路不斷前進,每到一個拐彎處,所有人都隨著車搖晃。

我們正朝哪兒去?等著我的又是什么?雖然衛(wèi)兵們沉默不語,但我想我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主宰了這一切,它勢不可當,既無法扭轉,又無法叫停,一些言語和思想上的瘋狂與混亂已經(jīng)誤判了我來這里的單純原因。那時的我還不曾意識到,把任何一個人放入類似的情境中,都很可能被罪惡感淹沒。

起初我認為,我突如其來的被捕入獄是一種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偽裝做戲,也和軍隊特有的粗枝大葉有關;但如今我覺得自己越陷越深,落入一些模糊的罪名之手,面對這種情況,我也已不再苦苦尋找答案。

太陽越升越高,將石頭照得發(fā)白,眼前的景色好像過度曝光一般一片空白。吹著口哨的衛(wèi)兵坐在我兩側,虎背熊腰的軍官在我前面,我確信自己正一步步走向厄運。我的眼睛慢慢適應了光線——畢竟我剛剛在黑暗中待了兩個禮拜——我眼前的景象顫動著漸漸成形,變得越發(fā)荒涼野蠻。但我從未感到眼前掠過的景色是如此珍貴,這無可取代的世界披著千瘡百孔的外衣,到處都是人類留下的潦草痕跡,譬如一間蓋著稻草的破舊小屋,或是一片坡狀梯田。雖然車里彌漫著油煙的熱氣,我的每一次呼吸卻都顯得昂貴難得,好像偷來的一樣。就連這兩個全副武裝的衛(wèi)兵,雖然怪異而邋遢,現(xiàn)在也漸漸呈現(xiàn)出命運賦予的力與美,他們既是守護者也是破壞者,手中握著某個人的生命線。

我們的車大概行駛了一小時,前排的軍官突然坐直打了個響指,車便靠邊停下了。冰冷而死寂的荒原彌漫著黃色的霧氣,除了遠處的樹叢,一片空曠。他們命令我下車,一個衛(wèi)兵拿槍頂著我的背,朝樹的方向指了指說:“走!”

我在想他們?yōu)槭裁窗盐規(guī)У竭@么遠的地方,他們在監(jiān)獄那邊明明可以更隱蔽地完成任務。但這里確實又非常合適,無疑他們之前曾在這里行刑過。軍官下了車,咳嗽了一聲,吐了口痰,然后朝我走過來,輕推了一下我的肩膀。“來吧,金發(fā)小伙,”他說,“快點兒走?!庇谑俏姨痤^向前走去。

我看著廣闊而冰冷的天空、鋪滿石頭的平原,朝著遠處的樹叢走去。我聽到我身后的衛(wèi)兵們拉動槍栓的聲音。這里確實可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地方——被巖石環(huán)繞的平原,須臾間將盡的黎明,周遭空蕩的寂靜,還有前方的小樹林,對一次安靜的處決或謀殺來說簡直如天造地設一般。我能感覺到薄底鞋下頭石塊的鋒利。身后的衛(wèi)兵拉動了槍栓。

如果我的死期已至——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非常確信這一點——我告訴自己不要回頭看。我的目的很簡單,如果他們給我足夠的時間,我就能到達前面的小樹林,那就是我逃跑的最后機會,我一定會竭盡全力。離我最近的這棵樹已經(jīng)被風吹彎了腰,看起來有一千歲那么老,它的根像融化的蠟一樣傾瀉在巖石上。衛(wèi)兵在我后面呼哧呼哧喘著氣。我能在他們開槍前到達那邊嗎?我能在子彈飛速擊中我之前聽到槍聲嗎?我能在眼前一片漆黑之時聽到任何聲響嗎?我?guī)缀跏窃谘b模作樣地緩步走著,極力掩飾我的急切。終于,我走到了樹林邊,準備逃跑……

其中一個衛(wèi)兵走上前抓住我的胳膊?!昂昧?,金發(fā)小伙,”他說,“坐下?!彼耐橐呀?jīng)蹲在樹底下,用刺刀打開了一個沙丁魚罐頭。那位軍官和司機邊打哈欠邊撓著癢加入了我們,大家圍成一圈坐下。他們給了我沙丁魚和一些面包,一瓶干邑在我們中間傳遞了一圈。我看著手中的食物和周圍自然而安全的地形,一陣難以抑制的喜悅占據(jù)了我整個身心。

衛(wèi)兵們舒展身體,開始聊足球。軍官拍掉衣服上的灰塵,給我卷了一支煙。他沖著眼前由老樹和巖石構成的風景揮揮手,說這是他最喜歡的野餐地點,他們大約一個星期來兩次。我問他我們現(xiàn)在要去哪兒。

“當然是去菲格拉斯[6]?!彼f道。他們要把我放到軍營去?!拔矣X得你應該更愿意開車而不是走過去?!?/p>

但他說仍然由他負責看著我,如果我愿意這么想的話。一直到他們把我送到旅指揮部,他才算完成任務。他用那雙霧蒙蒙的藍眼睛古怪地看著我,有些生氣,有些好笑,又很冷淡。

為什么他不早告訴我這些?那輛車,全副武裝的衛(wèi)兵,山上偏僻的下車地點,這是另一次考驗還是什么愚蠢的西班牙把戲?他真的和看上去一樣無害嗎?如果我當時猛沖進樹林里,他還會覺得好笑嗎?毫無疑問,如果當時我那么做了,一切就都結束了。


[1]即西班牙內(nèi)戰(zhàn)中由第二共和國總統(tǒng)曼努埃爾·阿扎尼亞領導的共和政府軍。

[2]作者曾于十九歲時(1934年)前往西班牙游歷,詳見其“自傳三部曲”的第二部《當我在一個仲夏清晨出走》。

[3]即“西班牙內(nèi)戰(zhàn)”(1936年7月17日—1939年4月1日)。

[4]不來梅(Bremen),德國北部城市。

[5]埃爾·格列柯(El Greco,1541—1614),西班牙文藝復興時期著名的幻想風格主義畫家。

[6]菲格拉斯(Figueras),西班牙的城市,位于距法國邊境二十公里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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