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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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涼后土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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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中午時間了,玉秀還蒙著被子躺在床上。紅紅的卻是毫無暖意的太陽,從拆掉房頂?shù)膲Χ庾由贤渡湎聛?,照著她凌亂的烏黑的頭發(fā)和半個光潔的額頭。后面新房工地上正在做上梁的準(zhǔn)備,鋸木聲、斧頭敲擊木頭聲,以及人聲嘈雜成一片。可對玉秀來說,這些聲音顯得是那么遙遠(yuǎn)和縹緲。她的床頭的柜子上,放著母親早上端來的飯菜,一雙筷子插在飯碗里,一動也不動。

她已被昨晚發(fā)生的事徹底擊垮了。

劉澤榮是清晨才知道這事的。到了往天早晨煮飯的時候,她見玉秀沒起床。喊了兩聲,玉秀也沒答應(yīng),便走進(jìn)屋去。一看,玉秀的雙肩不斷抖動,發(fā)出痛苦、壓抑的抽泣聲。劉澤榮不知怎么回事。忙在玉秀床邊坐下,驚慌地問:“玉秀,你咋個了?”

玉秀沒答應(yīng),卻在被窩里抽搐得更厲害了。

劉澤榮更莫名其妙了,她俯下身,輕輕揭開玉秀身上的被子,伸手去抱玉秀,沒想到玉秀卻坐起來,猛地抱住劉澤榮,撲在她懷里,悲痛地喊了一聲:“媽——”接著就傷心地慟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把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告訴了母親。

“天啦!”劉澤榮還沒聽完,頭腦就轟的一聲,不由自主地叫了起來。她這才明白,昨晚老頭子叫她到新房上面睡的原因?!斑@個老糊涂!老渾蛋!老不死的!你咋這樣呀?你這不是害了孩子嗎……”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咒罵著孫學(xué)禮。在鄉(xiāng)下人眼里,女人的貞操仍是一個比性命還重要的事情,何況玉秀還是一個黃花閨女呀!她一邊在心里罵著糊涂老漢,一邊用手愛憐地?fù)崮χ裥愕念^,也淌起淚水來。

玉秀慟哭了一陣,聲音小了下來,仍抱著劉澤榮說:“媽,我不……活了!”

劉澤榮聽了這話,忽然激靈了一下。接著,她從身上掰開玉秀的身子,雙手捧著玉秀的頭,認(rèn)真地端詳起來。玉秀的雙眼腫了,眼圈紅紅的,臉頰卻一夜之間瘦了下去,透出哀怨、悲戚和痛不欲生、凄苦之情。劉澤榮看著看著,又猛地將玉秀抱在懷里,像小時候一樣哄勸著說:“別,可別那樣想!娘把你養(yǎng)大,不容易呀!”

玉秀說:“媽,人活一張臉,我被他糟蹋了,沒臉活了?!?/p>

劉澤榮仍然哄勸著說:“秀,千萬別往絕路上想。你也要替娘想想,娘的心里也難過呀!你睡,多睡一陣就好了,?。 闭f著,劉澤榮就把她重新放回被窩里,又為她掖好四周的被角,走了出來。

看著娘蒼老的面容和佝僂下去的身影,玉秀的心一下軟了,想死的勇氣暫時被壓了下去。她就這么躺著,不吃不喝,人雖然還活著,可她覺得心已經(jīng)遠(yuǎn)離了她的軀體,死了。

門口響起了腳步聲,玉秀覷開眼一看,發(fā)現(xiàn)石太剛那張油黑的圓臉,正在敞開的門洞前朝里張望。玉秀急忙翻了一個身,拉過被子蒙住頭。

隔了一會兒,石太剛走了進(jìn)來,并且在床沿上坐下。

玉秀在被窩里一動不動?,F(xiàn)在,她在心里恨死了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

半晌,石太剛把手搭在玉秀的被子上面,說:“玉秀,別生氣了,好不好?”

玉秀還是沒一點(diǎn)反應(yīng)。石太剛接著說:“我愛你,真的愛你!從夏天在城里突然看見你,我就愛上了你,發(fā)誓要娶你!我一定不會虧待你!我有錢,有很多錢!我們城里的房子,又寬又大又亮堂!啥意大利組合家具,德國真皮沙發(fā),日本松下大彩電,我們都有,等著你享受呢!”他把昨晚對玉秀表白過無數(shù)遍的話,又重復(fù)地炫耀了一遍。說完,他見玉秀還是一動不動,想了想,就從懷里掏出一沓百元大鈔,遞到被窩里面玉秀的手中,說:“看,這是錢!先給你五千元,你盡著花……”

沒想到玉秀卻突然掀開被子,猛地從床上跳下來,抓住石太剛又撕又咬。連她自己也弄不清楚,這份勇氣和力量是從哪里來的?好像二十多年積蓄的力氣,這時來了個總爆發(fā),一時顯得那么勢不可擋。

還沒容石太剛明白過來,他的圓圓的胖臉上,已被玉秀抓了幾道血痕,接著,手背也被玉秀咬出了血。他痛得怪叫著,撒腿就從敞開的門洞跑了出去。

玉秀從床上拾起那沓錢,同時給石太剛甩了出去。

幸好,這時人們都集中到上面新房里,等著看木工師傅上梁,沒人看見石太剛的狼狽樣。他拾起腳下的錢,回頭憤憤地向偏廈里瞪了一眼,忍氣吞聲地走了。

趕走了石太剛,玉秀心里涌起了一種自豪感。她很為自己剛才的行動高興,那種因報復(fù)取得成功的喜悅暫時攫住了她的心靈。她在床沿上坐了一會兒,趿上鞋,去墻壁上取下自己梳妝的圓鏡,對鏡照了照。她發(fā)現(xiàn)自己頭發(fā)凌亂,臉色發(fā)青,眼角掛著長長的淚痕,好像一個瘋女模樣??戳艘粫海眠^木梳梳了梳頭,又擦掉了眼角的淚痕,模樣兒稍微俊俏了一些。然后,她把鏡子翻過來,那后面嵌著她和文富的訂婚照片呢!

她細(xì)細(xì)地看起照片上的文富來。文富還是那樣木訥、憨厚,嘴角上掛著淺淺的笑容,眼神流露著靦腆。她想起那天去照相,照相師傅一個勁兒叫他們靠攏點(diǎn)靠攏點(diǎn),可他們都覺得對方是一團(tuán)火,一旦靠攏就要燃燒。照相師傅擺弄了半天,才擺弄成照片上這個樣子。看著看著,訂婚一年多來的往事,又涌上這個年輕的癡情姑娘的心頭,一樁樁、一件件歷歷在目。同時,昨晚酒席上人們罵鷂子村的那個忘恩負(fù)義姑娘的話,又清晰地響在玉秀耳邊。這時,先前曾經(jīng)冒出又被自己壓下去的死的念頭,又一次頑強(qiáng)地冒了出來。是的,自己對不起這個老實(shí)人,活著還有啥意思?想著,她的眼里閃爍出了某種異常堅定的色彩。她突然打開鏡子,取出那張訂婚照片,找一張白紙包了起來。包好,將照片揣進(jìn)了貼身的衣袋里。然后,她彎下腰,開始在屋子四周、床下、柜子旮旯里,尋找起一件東西來。

半天,她終于尋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東西——一只畫有骷髏的農(nóng)藥瓶子。

這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用完的農(nóng)藥瓶子,被節(jié)儉的母親收起來,塞在偏廈的柜子底下。

她將瓶子對著陽光看了看,她發(fā)現(xiàn)那個骷髏似乎正對著她笑。她急忙把目光移到瓶底,看見瓶底還粘著很少一點(diǎn)膠乳狀的藥水。

玉秀看見那點(diǎn)農(nóng)藥,仿佛看見了什么珍奇的東西一樣,禁不住咧嘴笑了笑。她急忙打開瓶蓋,把瓶口豎在嘴邊。

附在瓶底的膠乳狀藥液,像蚯蚓一樣往玉秀口中爬了下來。

玉秀仰著頭,一雙美麗的大眼,從墻上看出去,定定地看著空中那輪金色的太陽,兩道長長的睫毛被太陽光晃著不斷眨動,在明亮的眸子里投下了清晰的陰影。她的臉龐被太陽光映紅了。

那種膠乳狀的藥液,終于爬進(jìn)了玉秀口中。立時,一種強(qiáng)烈的、辛辣的氣味浸入她的肺腑。她覺得這種氣味實(shí)在難聞,可她強(qiáng)忍住了。

最后一滴藥液,像一個長長的感嘆號,掛在瓶口,不愿落下去。玉秀搖了搖瓶子,那滴藥液才像極不情愿似的,慢慢落下。

玉秀像完成一件莊嚴(yán)的、極神圣的使命一樣,將農(nóng)藥瓶子丟在地下,上床扯過被子,平靜地躺下了。

這時,在偏廈后面的新房工地上,一陣熱烈喜慶的鞭炮聲,忽然噼噼啪啪地響起,清脆的響聲震得空氣也顫抖了起來。孫學(xué)禮老漢的新房在這正午時上梁了!在喜慶的鞭炮聲中,一根大梁被工人們喊著號子,吊上房頂,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芈湓诹苏績蛇叺膲Χ馍稀V鞒旨懒旱哪竟煾的昙s五十多歲,人長得很精神。他穿了一件短夾襖,腰扎一塊紅布,紅布上別一把鐵頭,手持一碗白酒,從墻垛走到大梁邊。

他要開始踩梁了。踩梁,就是手中不拿任何保持平衡的東西,從梁的這頭走到那頭。這是木工師傅的絕活,房下的人們都伸長脖子,緊張地看著他。

木工師傅面向北方,雙眼微閉,屏聲靜息,左手持酒碗,右手在空中畫了一道符咒似的東西。畫完,睜開眼,唱了起來:

“一根柏樹乖又乖,弟兄幫忙砍回來。砍了頭,去了尖,兩頭不要留中間。魯班仙師道法大,我與主家祭梁來!”

唱畢,木工師傅右手食指和中指在碗里蘸了蘸酒,一邊往梁上灑,一邊從梁上向?qū)γ鎵Χ庾呷?。一邊走,一邊唱?/p>

“祭梁頭,兒子兒孫當(dāng)諸侯。祭梁腰,騎白馬來耍雙刀。祭梁尾,明如鏡來清如水!”

他終于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哌^了大梁,人群響起了一片歡呼聲。

木工師傅把酒碗放在墻垛上,又返身從大梁走回去。走到梁中間,他停了下來,扯下腰間的紅布和頭,蹲下身,將紅布展開釘在梁中間。紅布上寫的是“紫薇高照”四個字。

釘好了,木工師傅站起來,又將別在腰上,就開始念吉利話向?qū)O學(xué)禮老漢討喜錢。

“天開黃道,紫薇高照!請問主家,金銀財寶要不要?”

話音剛完,孫學(xué)禮老漢就大聲應(yīng)道:“要!要!”

木工師傅說:“拿利市來!”

孫學(xué)禮老漢將一個早就包好的紅包,交給木工師傅的徒弟。徒弟一揚(yáng)手,將紅包向師傅拋去。

大梁上的木工師傅手一伸,穩(wěn)穩(wěn)地抓住了紅包。地下又是一片歡呼聲。

木工師傅又唱:“兒孫有福要不要?”

孫學(xué)禮又急忙答:“要!要!”又將一個紅包遞給木工師傅的徒弟。

這當(dāng)兒,玉秀的藥性發(fā)作了。一時,她只覺得肚里火燒火燎,五臟六腑都像被一只大手殘酷地揉搓著,嘴角泛起白色的泡沫來。她堅持了一會兒,再也抗不住了,突然大叫一聲,在床上翻滾起來。

幸好,這時劉澤榮回來了。她正是不放心女兒,才不等上梁完畢,到偏廈里來看看的。

一看,劉澤榮不禁被眼前的情形嚇呆了:玉秀披頭散發(fā),口歪眼閉,全身抽搐,一串串白泡不斷從嘴角溢出。

劉澤榮急忙奔過去,一把抱住玉秀,大叫:“秀,你咋了?咋回事?”

玉秀只是痛得不斷翻滾,大叫。

劉澤榮湊到玉秀嘴邊,聞到了辛辣的農(nóng)藥味,接著,她看見了地下的農(nóng)藥瓶。

她一下明白了,急忙驚慌地跑了出去。一邊跑,一邊大叫:“她爸,玉秀喝農(nóng)藥了——”說完,她一下癱坐在地上,立即號啕大哭了起來。

工地上上梁儀式還沒結(jié)束,可人們?nèi)急贿@意外的消息震驚了。片刻,孫學(xué)禮老漢丟下手中的紅包,撒腿朝偏廈奔了過來。所有的工匠和幫工也跟在孫老漢身后,驚驚慌慌地跑著。

立時,小小的偏廈被擠得水泄不通。

玉秀還是不斷地痙攣,上下牙齒緊咬著,在床上翻來翻去。

孫學(xué)禮一見,捶胸頓足地叫了起來:“天啦!這咋辦?這咋辦?”

他這一叫,劉澤榮更沒主張了,倒在地下號哭著。邊哭邊罵:“都怪你這個老東西,沒天良的!我不活了!我和她一起死!”說著,就用頭去撞地。人們忙扯住她。

木工師傅擠了進(jìn)來,這是一個見多識廣的人。他一見,忙說:“不要慌,快給她灌肥皂水洗胃!”

人們聽了,遲疑著,不肯相信。有人低聲說:“肥皂水能行?又不是洗衣服!”

木工師傅說:“肯定行!有一次,我在一家人戶干活,夫妻吵架,女的喝了毒藥,就是灌肥皂水救過來的!”

聽了這話,人們才相信了。有人趕緊去打來一盆清水,將一塊肥皂丟在里面,用手搓出了半盆泛著泡沫的肥皂水。孫學(xué)禮老漢忙用一只口盅,舀起肥皂水就往玉秀嘴里灌。玉秀的嘴卻緊閉著,難過地在床上滾來滾去。木工師傅忙叫來兩個漢子,將玉秀按住,自己則用一根竹筷,撬開玉秀的牙齒。孫學(xué)禮老漢才將一盅肥皂水,強(qiáng)行給玉秀灌了下去。玉秀的身子在兩個漢子的手下痛苦地扭動著,翻著眼白,顯得更難受的樣子。劉澤榮一見,心疼地叫了起來:“你們慢點(diǎn)!求求你們慢點(diǎn)!”

木工師傅說:“別管她,再給她灌!”

孫學(xué)禮老漢又將一盅肥皂水給女兒灌了下去。剛灌完,玉秀哇的一聲,果然嘔了起來。

人們見了,都興奮地叫起來:“對了!吐了!”

木工師傅說:“還灌!要讓胃里的藥全吐出來?!?/p>

孫學(xué)禮老漢又灌了一遍,玉秀果然又吐起來。這一次,吐起來沒完沒了,仿佛連胃里的黏液也全吐出來了。木工師傅見了,高興地說:“行了!再給她喝點(diǎn)鹽開水,睡一會兒就好受了!”

有人聽了,忙去準(zhǔn)備鹽開水,這兒劉澤榮忽然朝木工師傅跪下,磕了一個頭,說:“多謝你救了我女兒!我一輩子不會忘記你的大恩大德!”

木工師傅忙雙手扶起劉澤榮,說:“這成啥話?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哪有見死不救的道理?”又回頭看看玉秀說:“姑娘,你這是咋回事?再有天大的事想不開,也不該尋死呀?!看把你父母嚇得!”說完,又對眾人說:“大家都走吧,讓她安靜地睡一覺!”

眾人聽了,全離開了偏廈,只有孫學(xué)禮和劉澤榮老兩口,還守在女兒床邊。

喝了鹽開水,又過了一會兒,玉秀真的覺得好了一些。胃里雖然還難受,可五臟六腑不再那么揪心地痛了,呼吸也平穩(wěn)了,只是四肢酸軟得不行。孫學(xué)禮和劉澤榮見女兒好過來,一顆懸著的心落下了地。劉澤榮將女兒的一只手捧著,在手背上來回地?fù)崮?。孫學(xué)禮老漢則悶頭坐著。他知道,這一切都該怨他,他是罪魁禍?zhǔn)住?墒牵麉s是一片好心呀!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錯在哪兒。隔了一會兒,他忽然抬起頭,似乎是想求得女兒的寬恕,淚眼迷蒙地說:“秀,我知道你恨我,可爹是真心為你好!都說姑娘家是菜籽命,撒到肥土出好苗,撒到瘦土出瘦苗,哪個做爹娘的,不想把女兒送個好人戶?!”說著,他抹了一下眼淚,停了停又說,“不是爹心狠,嫌棄佘家。前兩年,佘家的日子確實(shí)風(fēng)光。可爹種了一輩子莊稼,還不知是咋回事?他們一共種幾十個人的責(zé)任田,不信你去問問,除了鍋巴有多少飯?這個樣子,爹還忍心把你送過去嗎?我和你媽,就只有你一根獨(dú)苗呀!不但你今后要有吃有穿,我們老了,也要靠你呀!我和你媽這命,也苦呀——”

說著,他竟靠在柜子上,哽咽起來。

玉秀轉(zhuǎn)過頭,默默地看著爹。一會兒,兩行清淚又順著臉頰落下來。

劉澤榮見了,忙用手背為女兒擦去淚水,也凄楚地說:“秀,事情都這樣了,你就死了心吧!女人就是這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叫花子跟到走,就別再讓我和你爹難過了,女呀!”

玉秀臉色灰白,面無表情,她將頭又轉(zhuǎn)向屋外的太陽。默默地看了一陣,嘴角和面頰忽然微微顫動起來。她強(qiáng)忍住淚水,用了十分平靜的語氣說:“你們出去吧,我想睡一會兒!”說著,就疲乏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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