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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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涼后土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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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文富來到玉秀家里,幫未來的老丈人蓋新房,已經(jīng)是第四天了。四天里,除第一天下午,老丈人安排他從岔路上往回挑磚這事和修房有關(guān)系外,其余時間,他盡做了與蓋房毫不沾邊的活兒。

現(xiàn)在,文富正一手扶犁,一手持趕牛的棍子,在一股股刺骨的寒風(fēng)中,為老丈人翻耕著還是滿田稻樁的冬水田。

兩天多時間里,他已經(jīng)翻耕了將近三畝田。老丈人的田,誠如文義所說:“沒當(dāng)作心肝寶貝來侍候。”田里長滿了鴨舌草、四葉菜,還有一片一片的水鞍板——這草要是蔓延開了,是很難消滅的。因此,他要耕得格外細(xì)致,要把每棵草都深深地埋進(jìn)土里,不讓它們再生長。

老丈人家的這頭牛,是一條大水沙,骨架大,牙口也不老,倒是一頭好牛。只是由于飼養(yǎng)不好的原因,尾椎骨翹得很高,顯得有幾分寡瘦。那天文富把它從牛圈里牽出來,它的屁股和大腿上吊滿了一坨一坨的干牛糞,已看不見一點皮毛。文富心疼極了,把它牽進(jìn)田里后,沒忙著給它套上枷擔(dān),而是先潑起清水,把干牛糞發(fā)濕,然后用棍子把那些不知是猴年馬月粘上的牛屎“鍋巴”,一點一點地?fù)芟聛?。撥干凈后,又潑起清水,用手認(rèn)真地在牛屁股和大腿上梳洗了一遍,直到牛的皮毛恢復(fù)了它的本來面目。在做這些的時候,大水牛十分溫馴地站在田里,不時很舒坦地抽動一下屁股和大腿上的肌肉。洗完以后,當(dāng)文富過來往它脖子上套枷擔(dān)時,大水牛抬起頭,伸出長長的舌頭,親切地在他手背上舔了舔。這讓文富十分感動:“真是,畜生也通人性呢!”所以,兩天多的時間里,盡管他手中拿著使牛的棍子,可他從沒碰過牛的屁股一下。牛呢,也似乎很感激這位關(guān)懷、體貼它的新主人,一直走得很快。踩溝、轉(zhuǎn)頭,也不讓文富操心,使文富覺得,他只需要掌好犁把就行。

隨著泥土的翻動,雜草根系的斷裂聲清晰地從犁鏵底下傳來,這讓文富感到很解恨,就像在大熱天里,他一巴掌拍死叮在自己臂膀上吸血的蚊子一樣??墒?,他又不明白,老丈人家的田,為啥要拖到現(xiàn)在才犁呢?難道這個種了大半輩子莊稼的人,不知道“七月犁田一碗油,八月犁田半碗油,九月犁田光骨頭”的道理?文富看著滿田已經(jīng)倒伏、發(fā)黑的稻樁,實在替它們惋惜。這些稻樁如果收完稻谷就翻過來,壓進(jìn)土里,是多好的肥料呀!可是現(xiàn)在,它們只是爛草一把,啥作用也不起了。岳父為啥不早點把田耕出來呢?如果沒有人手,那么,也可以叫他來幫忙耕呀。難道是怕他這個未過門的女婿不來?笑話!正像大哥所說,一個女婿半個兒,咋會不來呢!

但是現(xiàn)在,文富心里還是很高興。他不是為老丈人在這個時候派了他這么一個活兒高興,而是為他創(chuàng)作的作品——耕出的田感到高興。盡管天空中沒有了光,水田上還彌漫著一層迷蒙的霧氣,但他翻過來的泥土,仍然烏黑油亮,散發(fā)著一種夾著腐殖質(zhì)氣味的新鮮泥土的芳香。更重要的,是他耕出的田,犁溝端端正正,仿佛用墨線彈過一般。泥坯細(xì)密,一犁壓著一犁,是那么均勻、平整,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大海中翻動著的細(xì)密的波浪。耕過的地方,已經(jīng)沒有了一根雜草,全是靜靜地躺著的放光的泥坯。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作品呀!就是叫那些丹青妙手憑空來畫,也不一定能畫出那么端正的線條,那么均勻平整、一坯壓一坯起伏的泥土。連續(xù)兩天里,一些在老丈人家?guī)凸さ挠H戚、鄰居,打從他犁田的這里經(jīng)過,無不像欣賞一幅絕妙的作品一樣,贊賞他的杰作:

“嘿嘿,不簡單呀!還沒見到過像這樣耕出的田呢!”

“怪不得孫老漢選了他當(dāng)女婿,看看這手藝,就沒啥說頭了!”

文富聽著這些話,嘴里輕輕吁著牛,心里樂開了花?!翱窗桑 彼谛睦镒匝宰哉Z地說,“讓你們看看吧!種莊稼的沒幾把手藝,能把土地侍弄好?”他知道這些話,也會傳進(jìn)玉秀耳朵里,心里就更高興了,說,“玉秀,你曉得了吧!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就憑我這手藝,一輩子也保證餓不著你!”

今天是最后一塊田了,他決心把它耕得更好。大水牛也像文富一樣,是一條拉犁的好把式。它配合默契地走著,四蹄蹚得田水嘩嘩作響。由于田里的水和它皮膚溫差太大,濺在它肚皮和背上的水,變成了裊裊熱氣??粗鴩@在水牛身邊的一層氤氳的霧氣,文富就忍不住對前面的啞巴搭檔說開了:“走吧,伙計!耕完了這塊田,你就沒事了?!迸T谇懊孑p輕地噴了一個響鼻,像是回應(yīng)他的話。走到盡頭,文富掉過犁來,仔細(xì)地端詳了一下剛犁過的泥坯,看看哪里犁得歪了一點,淺了或深了一點,寬了或窄了一點。就像一個作家對待自己未完成的作品一樣,以挑剔的目光審視著,準(zhǔn)備修改得盡善盡美。但是,一切都像預(yù)想中的那樣,挑不出一點毛病。于是他又非常滿意了。

可是,他的心還是漸漸沉重了?!斑@塊田犁完,明天玉秀的父親又派我啥子活兒呢?”他實在不明白老丈人為啥要作這樣的安排?剛到那天中午,他放下?lián)泳腿バ抡厣希瑤椭ず粔?。他想,既然來修房,理所?yīng)該在一些關(guān)鍵的地方,擔(dān)起半個主人的責(zé)任。當(dāng)然,文富主動選擇在新房工地上干活,還有他自己心里的小算盤:他在這兒干活,就可以常??吹皆诼短炖锎铄佔鲲埖挠裥懔耍≈灰匆娪裥?,他心里就舒坦,就幸福,全身的血液就亢奮,干活就更有勁。何況,有時還可以同她用眼睛、用手勢、用微笑說說話呢!他希望在整個幫工期間,他就這樣在新房工地上干活,活兒再苦、再累、再危險,他也心甘情愿!可是,吃過午飯,老丈人卻叫他去挑磚。那是一份苦活,加上上午挑了一百多斤禮物,走了十多里路,肩膀還痛著呢。但他不能不去,未來岳父的話就是圣旨呀!他又一想,也許岳父害怕其他挑磚的幫工偷懶,故意叫他這“半個兒子”去監(jiān)工呢!想到這一層,他在裝磚時,就在別的幫工面前,故意多裝上幾塊,走起路來,也像小跑似的,弄得別的幫工對他嘰嘰咕咕,心里怪不安逸,只是沒法說出來罷了。半天下來,文富的身子就像散了架一樣。夜晚一個人睡在看守材料的窩棚里,渾身骨節(jié)都酸痛酸痛的,這在家里是從來沒發(fā)生過的事。但一想到明天,又可以在新房工地上干活,可以時時看著玉秀那可愛的身影,聽著她那比唱歌還好聽的聲音,文富身上的勞累立即讓心靈的愉快沖走了。

然而,第二天,老丈人卻支使他去犁冬水田,這就叫文富不知咋回事了。他是來幫忙修房的呀!難道是岳父家?guī)凸さ娜硕嗔??不,修房造屋,再多的人也需得著呢!或者是老丈人怕冷,要他把冬水田犁了,可也沒必要在修房期間犁,等房建好了,再叫他留下來耕田,難道不行?!但不管文富理解不理解,他不能不聽未來岳父大人的指令。這樣,他要時時見著玉秀就不可能了。他只能在中午和下午收工的時候,才能見著玉秀。而這時,玉秀要招呼幾桌幫工和匠人吃飯,正是最忙的時候,他倆想湊近一點說兩句話,也不容易呢!

想著和玉秀雖然隔得很近很近,卻又像天涯海角一樣,佘文富的心里就升起一種憂傷和煩惱。他抬頭看了看遠(yuǎn)處,冬日的陰云和迷霧覆蓋了大地,四周寂靜得深沉,玉秀家修房方向的上空中正炊煙裊裊。他知道,這已是到幫工和匠人們“過午”的時候。幾天里,他還沒享受過這種待遇呢!當(dāng)然,佘文富心里也想得通:為吃一碗“打幺臺”的湯圓,卸牛、枷牛,不合算呢,何況還要走半里路??墒牵磥淼睦险扇藚s連一句客氣話也沒表示,這就令他心里有些怨恨起來。幸好,他的玉秀還是很關(guān)心他。那天挑磚時,她悄悄遞給他一根揩汗的毛巾,晚上,又在溫?zé)崴锓乓淮辂},讓他洗洗紅腫的肩膀。犁田回來時,也總是立即打上一盆溫?zé)崴屗麪C腳。同時,那眼光里流露出來的,是說不盡的關(guān)懷和溫柔。

這時,水牛的步伐突然慢了下來,同時抬起頭,對著來路方向打了一個響鼻,粗大的尾巴也從水中抬起來,甩了甩,把一串水珠濺到文富的臉上和身上。文富揩了揩臉上的水珠,朝來路方向看去,原來是他的玉秀,端著一只大口盅,朝這里來了。

佘文富的身子一下熱乎起來,他朝牛吆喝了一聲,并且揚了揚手中的趕牛棍。水牛很聽話地加快了腳步。

孫玉秀已經(jīng)來到了田邊,臉上泛著因勞動累出的紅暈。她對佘文富親切地叫道:“快來吃點東西吧!”

佘文富心里立即涌起一種溫暖的感情,他沒想到玉秀會親自給他送來“過午”的東西呀!“等一會兒,我把這犁犁過去。”他感激地對玉秀說。

玉秀卻直催促:“吃了再去吧,我還是抽空跑出來的呢!”

文富聽說,忙喚住牛,跑上田坎來。剛要去接玉秀手中盛東西的口盅,卻發(fā)現(xiàn)滿腳稀泥地站在玉秀面前,又有點不好意思地去缺口處,戽水洗盡了腿上的稀泥。這時,凍得通紅的皮膚就呈現(xiàn)了出來。

玉秀一見,立即心疼起來,說:“看你的兩只腳,像紅蘿卜一樣了??斐粤伺桑 ?/p>

文富接過搪瓷口盅,揭開蓋,里面是滿滿一大口盅紅糖湯圓??谥牙锷l(fā)的熱能,立即在他眼前形成一層水蒸氣。他又從玉秀手里接過筷子,撥了撥里面的湯圓,才抬頭看了看玉秀。玉秀此時的眼睛分外明亮,定定地看著他,眼睛中流露出喜悅、滿足和無限關(guān)心的神色。

“你也沒吃?”文富忽然問。

“我吃過了,你趁熱快吃吧!”玉秀說。

文富卻沒動筷子,說:“不,你沒吃!修房造屋,哪個老板吃過一頓安生飯?尤其是做飯的!你也吃吧!”說著,他把搪瓷口盅遞到玉秀面前。

玉秀急忙別過身去,說:“我不吃,你快吃,我等著拿盅盅回去呢!”

文富卻像小孩子一樣,顯得又調(diào)皮又任性地說:“你吃一個,好不好?你不吃,我也不吃。”

過了一會兒,玉秀這才轉(zhuǎn)過身來,半是嗔怪半是無可奈何地說:“這樣大的人,還像小孩子!好嘛,我吃一個?!?/p>

文富聽說,忙用筷子夾起一個湯圓,往玉秀嘴里送去。玉秀剛要伸嘴來接,忽然,牛又在田里打了一個響鼻,文富一驚,忙把手縮回來。兩人往田里看去,水牛兩眼溫柔、慈祥地看著他倆,怪親熱似的。

兩人都笑了。文富說:“它看著我們呢!”說著,又將湯圓往玉秀嘴里送。玉秀卻不伸嘴過來了,接過口盅,挑起一個湯圓吃了,然后把搪瓷口盅還給文富,說:“這下你該吃了吧!”

文富憨厚而又幸福地笑笑,接過口盅。玉秀一邊看著他吃,一邊說:“本來前兩天也要送來的,可是一直不空?!?/p>

文富邊吃邊說:“其實,我也不餓?!?/p>

過了一會兒,玉秀突然問:“你一定恨我爸爸了吧?”

文富以為玉秀指的是她父親安排他犁冬水田的事,忙說:“沒有!沒有!本來,前些日子我就該主動來犁了。”

玉秀看了看文富泥漬點點的衣服和凍紅的雙腿,心里疼愛得不知說什么好了。

文富吃著湯圓,不時用眼睛去看站在面前的心上人,卻慢慢地在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幅美妙的畫卷來:盛夏里,成熟的莊稼波浪起伏,小麥金黃,他在一片片金黃的莊稼地里,光著上身,頭頂烈日,忙碌地收割著莊稼,他的身上淌著熱汗,口里喘著大氣。這時,他的玉秀給他提來充饑解渴的綠豆粥。在樹蔭下,他倆并排坐在一起,他大口喝著綠豆稀飯,玉秀在一邊輕輕地為他搖著扇子。這是多溫馨美好的一幅畫面呀!可是,一聲粗暴的吆喝,打斷了他的遐想:

“玉秀,還不快點回來!這樣忙,你還有閑心亂跑?”

文富抬頭一看,卻是他的老丈人,在不遠(yuǎn)處的田坎上,對著玉秀發(fā)脾氣。

玉秀的臉立即陰了下來,卻沒有答應(yīng)她父親的話,而低聲對文富關(guān)懷地說:“別管他,慢慢吃!”

文富對老丈人這時的吼叫,十分惱恨起來。他覺得這個老丈人,完全像一個不近人情的暴君。他在心里憤憤地想:“你現(xiàn)在吼吧、兇吧!等我娶了玉秀,我們都不理你的茬兒了,看你又咋個辦!”剛這么想,心里又立即否定了這個念頭,“咋能不理他呢,到底是玉秀的爹呢!再說,我們佘家的人,怎能做出不要良心的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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