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四

胡適留學日記(上、下卷) 作者:胡適 著


卷四

民國三年(1914)三月十二日至七月七日

(在康乃耳大學)

一、養(yǎng) 家

(三月十二日)

余前為《大共和日報》作文,以為養(yǎng)家之計,今久不作矣。此亦有二故:一則太忙,二則吾與《大共和日報》宗旨大相背馳,不樂為作文也。惟吾久不得錢寄家,每得家書,未嘗不焦灼萬狀,然實無可為計。今圖二策,一面借一款寄家而按月分還此款,一面向大學請一畢業(yè)生助學金(Scholarship)。二者皆非所樂為也,而以吾家之故不能不為之。

二、母之愛

(三月十二日)

得家書,敘貧狀,老母至以首飾抵借過年。不獨此也,守煥兄家有《圖書集成》一部,今以家貧,愿減價出售,至減至八十元;吾母知余欲得此書,遂借貸為兒子購之。吾母遭此窘狀,猶處處為兒子設(shè)想如此。

三、言 字

(三月十三日)

四、Fred Robinson君之慷慨

(三月十四日)

此間商人Fred Robinson君慷慨以二百金相借,今日急入市以百金寄家,以九十金還債。

五、雪消記所見并楊任二君和詩

(三月廿五日)

雪消記所見 (久不作近體詩矣)

春暖雪消水作渠,萬山積素一時無。

欲檄東風討春罪,奪我寒林粉本圖。

楊杏佛見此詩而和之曰:

潺潺流水滿溝渠,漠漠林煙淡欲無。

歸思欲隨芳草發(fā),江南三月斷魂圖。

任叔永亦和二首,兼簡曾槭子:

料峭冬寒一日除,氈裘新卸覺輕舒。

惠連死去情懷減,春草池塘夢更無。

故人書共東風至,驅(qū)寒添暖未嫌遲。

斜日小窗攤卷坐,最憶泉聲作雨詩。

六、學生會之哲學教育群學委員會

(四月一日)

學生會會長鄭萊君委余為哲學教育群學部委員長,本部委員六人,今日作書予之,尚未知能盡得此諸人否?

哲學 吳 康(K.Wu) (允)

唐悅良(Y.L.Tong) (否)

教育 倪兆春(Z.T.Nyi) (允)

黃啟明(K.M.Wong) (否)

錢槲亭(H.T.Chien)

群學 朱進(C.Chu)

(否)

七、西人研究中國學問之心得

(四月十日)

《哲學雜志》“The Monist”(“一元論者”)Jan.1914有論《王陽明中國之唯心學者》一篇,著者Frederick G.Henke(Willamette University,Salem,Oregon)(法來德利克·G·漢克〔威來特大學,山姆,奧良根〕)殊有心得,志之于此,他日當與通問訊也。

八、入春又雪因和前詩

(四月十一日)

入春忽又大寒,亦雪,遙林粉本,復珊珊如故,因和前詩:

無復汙流漲小渠,但看飛雪壓新蕪。

東風不負詩人約,還我遙林粉本圖。

詩成,一日而雪消圖散,不可復睹。春雪之易銷如此,其積不厚也。

九、請得畢業(yè)助學金

所請畢業(yè)助學金(Graduate Scholarship)已得之。

一〇、美國禁酒

美國禁酒政策,主張者甚眾,現(xiàn)有人在議會提議,立法由中央政府禁止酒業(yè)。蓋今日之禁律由各省或各市政府自定之,故不能劃一也。

全省禁絕者 九省

大半禁絕者 十七省

有禁酒之城市者 十三省

一一、得卜朗吟征文獎金

(五月九日)

余前作一文,《論英詩人卜朗吟之樂觀主義》(A Defense of Browning’s Optimism),前月偶以此文為大學中“卜朗吟獎賞征文”,(此賞為此校已故教師Hiram Corson所捐設(shè),故名“Corson Browning Prize”。)前日揭曉,余竟得此賞,值美金五十元。余久處貧鄉(xiāng),得此五十金,誠不無小補。惟余以異國人得此,校中人詫為創(chuàng)見,報章至著為評論,報館訪事至電傳各大城報章,吾于“New York Herald”見之。昨日至Syracuse,則其地報紙亦載此事。其知我者,爭來申賀,此則非吾意料所及矣。(去年余與胡達、趙元任三人同被舉為Phi Beta Kappa會員時,此邦報章亦傳載之,以為異舉。)此區(qū)區(qū)五十金,固不足齒數(shù),然此等榮譽,果足為吾國學生界爭一毫面子,則亦“執(zhí)筆報國”之一端也。

一二、初次作臨時演說

(五月十日)

七日,余往Syracuse,赴其地Cosmopolitian Club(世界學生會)年筵。余去年曾赴此筵,演說The Philosophy of Cosmopolitanism(大同主義哲學)。(大同主義。此稿后經(jīng)余刪改為The Development of the Concept of Cosmopolitanism〔《大同主義之沿革》〕,曾演說一次,本校校長President J.G.Schurman〔校長休曼〕亦在座,頗得其嘉許。)此次赴筵,乃未知又須余演說,故毫未預備。及至,會長de Barros〔巴羅斯〕以所延演說者二人都以病不能來,故堅令演說,不得已諾之,即于電車中略思片刻,以鉛筆書一題與之。題為What Cosmopolitanism Means to Me(《大同主義之我見》)。席終,余演說廿五分鐘,頗受歡迎。主席為Syracuse University史學總教Flick(弗利克)君,許為彼生平所聞最佳演說之一。此為余生平作臨時演說之第一次,故記之。

一三、趙元任、胡達同時得兩種學會榮譽

(五月十二日)

Sigma Xi名譽學會,乃大學中之科學榮譽學會。此次選舉六十七人,吾國學生四人得與焉。此四人者:

黃伯芹(地學)、趙元(物理)、胡達(數(shù)學)、金邦正(農(nóng)科)。

此四人中之胡趙二君,均曾得Phi Beta Kappa會之榮譽。此二種榮譽,雖在美國學生亦不易同時得之,二君成績之優(yōu),誠足為吾國學生界光寵也。

一四、歐美有一種“剪報”營業(yè)

(五月十二日)

歐美有一種營業(yè),名曰“剪報”,專為人擷擇各國報上有關(guān)系之消息,匯送其人。如吾欲得各報所記關(guān)于中國之新聞或評論,則彼等可將國內(nèi)外各大報之消息匯送余處。又如我欲知各報對于巴拿馬運河免稅一事之意見,則彼等亦可將各報之社論匯送余所。其為用至大至便,各雜志及外交人員都利用之。余之得Browning Prize,曾記各報;前日紐約Herald再載其事,附以影片,今日即有二大剪報公司剪送此條寄與余,以為招徠之計也。記之以示西人營業(yè)手段之一端。

一五、“但論國界,不論是非”

(五月十五日)

自美墨交釁以來,本城之“Ithaca Journal”揭一名言:“吾國乎,吾愿其永永正直而是也,然曲耶,直耶,是耶,非耶,終為吾國耳。”(My country—may it ever be right,but right or wrong,my country)意言但論國界,不論是非也。此言揭諸報端已逾旬日,亦無人置辯。一日,同居世界學生會之各國學生談論偶及之,有表同情者,亦有反對者,莫衷一是。余適過之,聆其言論,有所感觸,故以所見作一書寄此報主筆。其人不敢登載,社中訪事某女士堅請登之,乃載入新聞欄(其書見下)。昨日余往見前校長白博士之夫人,夫人盛稱余書,以為正彼所欲言而未能言者。白博士(Andrew Dickson White)曾兩任使德大使,戊戌年海牙平和會,博士為美國代表團長,其功最多。夫婦都主張和平,故深惡此等極端之國家主義也。

MY COUNTRY——RIGHT OR WRONG,—MY COUNTRY

Students Representing Many Nationalities Debate as to the

Absurdity or Sense of the Slogan-Suh Hu’s Impression.

An interesting debate took place at the Cosmopolitan Clubhouse on the Hill.The subject was the motto which has been printed at the top of the editorial page of The Ithaca Journal since the Mexican question began to become critical—“My country,may it ever be right,but right or wrong,my country.”The last phrase,“right or wrong,my country”started the discussion.

An American student averred that it was an absolute absurdity,to stand by one’s country whether it was right or wrong.All the other students present—including the representatives of all the different countries in the Club defended the saying vigorously.This number included students from all the different countries represented in the Cosmopolitan Club.“Some called it an absolute absurdity,while others defended it vigorously.”No conclusion was reached.

Suh Hu’sidea

Suh Hu,the president of the Club,was struck by one thought that seemed to him to come nearest to the heart of the problem and presents it as follows:

“It appears to me that the fallacy of the saying‘Right or wrong, my country’lies in the fact that there is a double standard of morality.No one will deny that there is a standard of justice and righteousness—among the civilized people at least.Suppose‘my country’should tax me unconstitutionally,confiscate my property unjustly,or have me imprisoned without a trial,I would undoubtedly protest,even if it were done in the name of the law of‘my country’.

“But when we come to international affairs we immediately discard that standard of justice and righteousness,and we declare with no little pride,‘Right or wrong,my country.’Am I not right in saying that we are applying a double standard of morality—one to our fellow countrymen and another to foreign or‘outlandish’people?It seems to me that unless we adopt one standard of right-eousness both within and without our country,we have no common ground on which we can argue.”

“吾國乎,是耶,非耶,終為吾國耳”

——胡適對各國學生代表辯論的印象

〔中譯〕世界學生會最近就此事爭論甚為有趣,題目即為上引之格言。此格言自墨西哥問題激化以來一直印在《綺色佳雜志》社論篇之首,即:“吾國乎,吾愿其永永正直而是也,然曲耶,直耶,是耶,非耶,終為吾國耳?!逼淠┮痪湟隽艘粓鰻幷摗?/p>

一美國學生認為不問該國行為之是非,總以其國利益為立場,此實大為荒謬。其余在場學生,包括世界學生會各國的代表,卻為此言辯護,爭論非常激烈?!坝蟹磳Φ?,也有贊成的”,意見無法一致。

胡適之見

學生會會長胡適深以為此事之關(guān)鍵在于:

“我以為此謬見‘是耶,非耶,終為吾國耳’之所以為然,是因為有兩個道德標準。人人都不反對萬事皆有一個對錯及正義與否的標準,至少文明國應如此。假如吾國違憲向吾征稅,或非法將吾之產(chǎn)業(yè)充公,或未經(jīng)審判即將吾入獄,吾誓必力爭,不管其是否以‘吾國’法律之名義行此事。

“然而涉及國際間事,吾即放棄那個對錯和正義與否之標準,且頗自得地宣稱‘是耶,非耶,終吾國耳’。以此觀之,余以為吾人奉行道德的雙重標準,其一用之于國人,另一用之于他國,或‘化外之民’,余此說不亦對乎?余以為吾人不管國內(nèi)國外只應奉行一個是非標準,否則無法爭論此事。”

一六、赴白博士夫婦家宴

(五月十五日)

十四日,白博士夫婦延校中得獎之學生九人赴宴其家,英文科及演說科諸教師皆在座。此九人者:一為中國人,三為猶太人,一女子,其余為美國男學生。席終,博士演說致賀意,中言六十余年前,博士初入耶爾,與容純甫同學,容異服異俗,頗受人笑。其年容兩得班中英文第一獎品,其后無敢揶揄之者矣。博士又言在第一次平和會時,有中國少年為中國代表,致辭以法文演說,精辟警切,為全會第一演說,惜不記其名矣。此少年何人耶?博士著作等身,名及海外,前年八十壽辰,德皇威廉,美總統(tǒng)塔夫脫皆飛電致賀,今精神猶健,望之令人興起也。

〔附記〕白博士自傳中記此中國少年,姓陸,疑是陸征祥。

一七、卸去世界學生會會長職務

(五月廿日)

余自去年五月舉為世界學生會長,至今年五月卸職,方自慶幸。不圖此間新立國際政治學會(International Polity Club),今夜開成立會,舉余為會長。余適有事不及蒞會,及余至始知之,急辭之再四,始得辭卻;否則復為馮婦矣。

一八、在世界會演說《世界和平與種族界限》

(五月廿日)

余于昨夜世界會年終別宴作卸職之演說,題為《世界和平及種族界限》二大問題,聽者頗為動容。有人謂此為余演說之最動人者。有本城晚報主筆Funnell者亦在座,今日此報記余演說甚詳。

一九、趙元任作曲

(五月廿二日)

趙君元任譜笛調(diào)一曲,以西樂諧聲和之,大學琴師亟稱之,為奏于大風琴之上,余往聽之,猶清越似笛聲也。

二〇、叔永作即事一律索和

(五月廿五日)

叔永作即事一律索和。其詩云:

何人為作春日戲,山城五月盡飛仙。

軟玉微侵衫勝雪,絳云曲護帽如船。

晚風垂柳宜輕步,華燭高樓試袒肩。

看罷擊球還競艇,平湖歸去草芊芊。

余和以《山城》一律:

漫說山城小,春來不羨仙。壑深爭作瀑,湖靜好搖船。

歸夢難回首,勞人此息肩。綠陰容偃臥,平野草芊芊。

明日(二十六日)復成一律,蓋《游仙》之詞也:

無端奇思侵春夢,夢未醒時我亦仙。

明月深山來采藥,天風銀漢好乘船。

何必麻姑為搔背,應有洪厓笑拍肩。

洞里胡麻炊未熟,人間東海草芊芊。

明日(二十七日)復成一律,紀《春日》:

學子五千皆少年,豪情逸興驕神仙。

旗翻大幕紛陳戲,鏡靜平湖看賽船。

壁上萬人齊拍手,水濱歸客可摩肩

凱唱聲隨殘日遠,晚霞紅映草芊芊。

久不作律詩,以為從此可絕筆不作近體詩矣,今為叔永故,遂復為馮婦,叔永之罪不小也,一笑。

二一、山谷詩名句

(五月)

偶翻山谷詩,見“心猶未死醉中物,春不能朱鏡里顏”頗喜之。

二二、論律詩

(五月廿七日)

律詩其托始于排偶之賦乎?對偶之入詩也,初僅偶一用之,如“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保ā赌吧仙!罚?,“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保ā犊兹笘|南飛》),“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十九首》),皆以排比舒暢詞氣,有益而無害。晉人以還,專向排比。陸機、陸云之詩,已幾無篇不排矣(佳句如“悲風鼓行軌,傾云結(jié)流靄”;“飛鋒無絕影,鳴鏑自相和”;“朝餐不免冑,夕息常荷戈”。劣句如“日歸功未建,時往歲載陰”?!獧C)。潘岳、左思亦多駢句。賢如淵明,亦未能免俗。然陶詩佳處都不在排。(如“淒淒歲暮風,翳翳經(jīng)日雪”;“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露淒暄風息,氣徹天象明”;“往燕無遺影,來雁有余聲”;“酒能祛百慮,菊為制頹齡”之類。)

康樂以還,此風日盛。降及梁陳,五言律詩,已成風尚,不待唐代也。六朝人律詩如:

佳期竟不歸,春日坐芳菲。拂匣看離境,開箱見別衣。

井梧生未合,宮槐卷復稀。不及銜泥燕,從來相逐飛。

——庾肩吾:《有所思》(梁)

外鶯啼罷,園里日光斜。游魚亂水葉,輕燕逐風花。

長墟上寒靄,曉樹沒歸霞。九華暮已隱,抱郁徒交加。

——何遜:《贈王僧孺》(梁)

客心愁日暮,徙倚空望歸。山煙涵樹色,江水映霞暉。

獨鶴凌空逝,雙鳧出浪飛。故鄉(xiāng)千余里,茲夕寒無衣。

——何遜:《旦夕出富陽》

閨中日已暮,樓上月初華。樹陰緣砌上,窗影向床斜。

開屏寫密樹,卷帳照垂花。誰能當此夕,獨處類倡家。

——陰鏗:《月夜閨中》(陳)

皆不讓唐以后之律詩也。

唐以前律詩之第一大家,莫如陰鏗(陳代人)。其名句如:

藤長還依格,荷生不避橋。鼓聲隨聽絕,帆勢與云鄰。

鶯隨入戶樹,花逐下山風。寒田獲里靜,野日燒中昏。

潮落猶如蓋,云昏不作峰。戍樓因碪險,村路入江窮。

水隨云度黑,山帶日歸紅。

右數(shù)聯(lián)雖置之盛唐人集中,可亂楮葉也。

按杜工部贈李白詩,“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又有絕句云:“陶冶性情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孰知二謝能將事,頗學陰何苦用心?!标?,即鏗;何,何遜也。此可見六朝人詩之影響唐人矣。有心人以歷史眼光求律詩之源流沿革,于吾國文學史上當裨益不少。

二三、杏佛和前韻

(五月廿七日)

杏佛和前韻成《游湖》一律:

高引冥鴻福,桃源亂世仙。秋娘螺子黛,春水鴨頭船。

玉藕驚搖腕,紅蓮羨比肩。王孫歸興渺,南陌草芊芊。

二四、吾國人無論理觀念

(五月廿八日)

吾嘗謂吾國人無論理觀念。頃見留美學生某君作一文,其起句云:

西哲有言:學識者,權(quán)力也。一國之人有學識,即一國之人有權(quán)力;一國之人有權(quán)力,即其全國有權(quán)力。有權(quán)力者必強,無權(quán)力者必弱,天演之公例也。

此何等論理乎!

二五、張希古亡故

(五月廿八日)

得錦城一書,驚悉張美品兄(希古,臺州人)亡故。嗟夫!“吾生二十年,哭友已無算”。慘已慘已!吾十四歲入澄衷學堂識希古。希古沉默寡合,獨愛余,堅約為昆弟。別后數(shù)年,音問屢絕,方擬囑錦城訪之,乃驟得此耗,肺肝為摧!希古沉重,為友輩中罕見之人物,天獨不壽之,傷哉!希古已婚;不知有子女否?其父琴舟先生,工算學,家臺州。

二六、《春朝》一律并任楊二君和詩

(五月卅一日)

春色撩人,何可伏案不窺園也!邇來頗悟天地之間,何一非學,何必讀書然后為學耶?古人樂天任天之旨,盡可玩味。吾向不知春之可愛,吾愛秋甚于春也。今年忽愛春日甚篤,覺春亦甚厚我,一景一物,無不怡悅神性,豈吾前此枯寂冷淡之心腸,遂為吾樂觀主義所熱耶?今晨作一詩,書此為之序。

葉香清不厭,鳥語韻無囂。柳絮隨風舞,榆錢作雨飄。

何須乞糟粕,即此是醇醪。天地有真趣,會心殊未遙。

試以此詩譯為英文。余作英文詩甚少,記誦亦寡,故不能佳,然亦一時雅事,故記之。其詞云:

Amidst the fragrance of the leaves comes Spring,

When tunefully the sweet birds sing,

And on the winds oft fly the willow-flowers,

And fast the elm-seeds fall in showers.

Oh!Leave the“ancients’dregs”however fine,

And learn that here is Nature’s wine!

Drink deeply,and her beauty contemplate,

Now that Spring’s here and will not wait.

叔永和《春朝》一律:

侵晨入古校,靜境絕塵囂。隔樹疏鐘出,當樓一幟飄。

鳥歌答圣唱,花氣誤村醪。欲問山中客,芳菲望轉(zhuǎn)遙。

杏佛亦和一律:

山路蔽蒼翠,春深百鳥囂。泉鳴塵意寂,日暖草香飄。

欲笑陶彭澤,忘憂藉濁醪。棲心若流水,世累自相遙。

二七、山谷之三句轉(zhuǎn)韻體詩

(五月卅一日)

偶讀山谷詩,見有《觀伯時畫馬》詩云:

儀鸞供帳饕虱行,翰林濕薪爆竹聲,風簾官燭淚縱橫。

木穿石槃未渠透,坐窗不遨令人瘦,貧馬百逢一豆。

眼明見此五花驄,徑思著鞭隨詩翁,城西野桃尋小紅。

此詩三句一轉(zhuǎn)韻也。友人張子高(準)見吾“久雪后大風寒甚作歌”,因移書辯三句一轉(zhuǎn)韻之體非吾國所無,因引元稹《大唐中興頌》為據(jù)。此詩吾未之見,然吾久自悔吾前此之失言(見《年報》第三年),讀書不多而欲妄為論議,宜其見譏于博雅君子也。(參看卷三第四〇則)

二八、叔永贈傅有周歸國,余亦和一章贈行

(六月一日)

晨起,叔永以一詩見示,蓋贈傅有周(骕)歸國之作也。

昔君西去日,是我東游時。今日君歸去,悵望天一涯。

揚帆滄海靜,入里老親嬉。若見當年友,道雋問候之。

叔永近所作詩,當以此詩為最佳矣。

余亦和一章送有周。有周為第二次賠款學生,與余同來美,頗相得,今別四年矣。有周以母老多病,急欲歸去。余素主張吾國學子不宜速歸,宜多求髙等學問。蓋吾輩去國萬里,所志不在溫飽,而在淑世。淑世之學,不厭深也。矧今茲滄海橫流,即歸亦何補?不如暫留修業(yè)繼學之為愈也。故余誠羨有周之歸,未嘗不惜其去,故詩意及之。詩云:

與君同去國,歸去尚無時。故國頻侵夢,新知未有涯。

豺狼能肉食,燕雀自酣嬉。河梁倍惆悵,日暮子何之?

二九、記 歷

(六月一日)

羅馬初分年為十月,共得三百零四日。至Numa時乃增二月,共十二月。月如吾國陰歷,大月三十日,小月二十九日,大小相遞,年共三百五十四日,后增一日,共三百五十五日(奇數(shù)吉也)。然日周天之數(shù)為三百六十五日有零(零五時四十八分四十六秒),故須增閏月(Intercalary),間年行之。月或二十二日,或二十三日相遞焉,于是四年共得一四六五日。平均每年得三百六十六日零四分之一,則較周天之數(shù)多一日也。于是定每十六年后之八年原定有四閏月者改為三閏,以補其差。

其后日久弊生,謬誤百出,至西柴始大定歷,從陽歷而廢月歷,年有三百六十五日,四年一閏,閏年增一日。時羅馬七百零八年,即耶穌前四十六年也(改歷之年增至四百四十五日。)西柴(Julius Caesar)分月之法,奇數(shù)之月(一,三,五,七,九,十一),月得三十一日,偶月皆三十日。惟二月廿九日,閏年三十日。羅馬人頌西柴之功,以其名Julius名第七月,今英名July者是也。

后至Augustus時,羅馬人媚之,以其名名第八月,惟八月僅三十日,較July少一日,小人諂諛,遂移二月之第二十九日增于八月,于是七,八,九三月皆有三十一日。又以為不便,遂改九月、十一月為三十日,而十月、十二月改為三十一日。西柴之法至易記算,遭此竄改,遂成今日難記之法,小人可恨也。

西柴歷(Julian)雖便,然亦有一弊,蓋周天之數(shù)為三六五日五時零(見上),實未足四分一之數(shù),故每百二十八年必有一日之誤。故西柴歷初定時,春分節(jié)(Equinox)在三月二十五日,至紀元一五八二年乃在三月十一日。教皇GregoryⅧ欲正此失,乃于其年減去十日。又以太陽年(Solar Year)與陽歷之年之差約為每四百年與三日之比,故葛雷郭令百數(shù)之年(紀元千年,千九百年之類)皆不得閏;惟百數(shù)之年,其百數(shù)以上之位可以四除盡者,乃有閏日。此法凡年數(shù)可以四除盡者皆為閏年。其百數(shù)之年如一六〇〇,二〇〇〇,其百數(shù)以上諸位(年數(shù)除去兩〇)可以四除之者有閏;又如,一七〇〇,一八〇〇,一九〇〇,皆無閏也。蓋四百年而九十七閏。依此法每年平均得三百六十五日五時四十九分十二秒,與太陽年差僅二十六秒,蓋須三千三百二十三年始有一日之差。(摘譯《大英百科全書》)

三〇、《春秋》為全世界紀年最古之書

(六月二日)

全世界紀年之書之最古而又最可信者,宜莫如《春秋》(7 2 2—481B.C.),《竹書紀年》次之?!妒酚洝分氨炯o”是紀年體,后世仍之,至司馬溫公始以紀年體作《通鑒》。《通鑒》與《春秋》及《竹書紀年》,其體例同也。

三一、《大英百科全書》誤解吾國紀元

(六月二日)

頃見《大英百科全書》,云吾國以帝王即位之年紀元,始自耶紀元前一六三年,此誤也。前一六三年為漢文帝后元元年,蓋為帝王改元之始,而非紀元之始也。《春秋》、《竹書》皆以君主紀年?!渡袝び輹穼壹o在位之年,惟不知其時系以帝王紀元否?《商書·伊訓》“惟元祀”,《太甲中》“惟三祀”,皆以帝王紀年之證。《周書·泰誓上》“惟十有三年”,傳序皆以為周以文王受命紀元也(參看《武成》“惟九年大統(tǒng)未集”句下注)。余以為此乃武王即位之年耳?!逗榉丁贰拔┦腥搿?,疑同此例。此后紀年之體忽不復見,惟《畢命》“惟十有二年”再一見耳。

三二、題“室中讀書圖”分寄禹臣、近仁、冬秀

(六月六日)

叔永為吾攝一“室中讀書圖”。圖成,極愜余意,已以一幀寄吾母矣。今復印得六紙,為友人攫去三紙,余三紙以寄冬秀、近仁、禹臣各一,圖背各附一絕:

故里一為別,垂楊七度青。異鄉(xiāng)書滿架,中有舊傳經(jīng)。

(寄禹臣師)

廿載忘年友,猶應念阿咸。奈何歸雁返,不見故人緘?

(寄近仁叔)

萬里遠行役,軒車屢后期。傳神入圖畫,憑汝寄相思。

(寄冬秀)

圖上架上書,歷歷可數(shù),有經(jīng)籍十余冊,以放大鏡觀之,書名猶隱約可辨,故有“猶有舊傳經(jīng)”之句。

近仁為余叔輩,為少時老友,里中文學嘗首推近仁,亦能詩。余在上海時,近仁集山谷句,成數(shù)詩見懷。

冬秀長于余數(shù)月,與余訂婚九年矣,人事卒卒,軒車之期,終未能踐。冬秀時往來吾家,為吾母分任家事,吾母倚閭之思,因以少慰?!豆旁娛攀住吩?,“千里遠結(jié)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傷彼蘭蕙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吾每誦此詩,未嘗不自責也。

三三、得家中照片題詩

(六月六日)

去年得家中照片,吾母與冬秀皆在焉。有詩云:

出門何所望,緩緩來郵車;馬馴解人意,逡巡息路隅。

郵人逐戶走,歌嘯心自如??妥泳媚齺?,迎問“書有無”?

郵人授我書,厚與尋常殊。開函喜欲舞,全家在畫圖。

中圖坐吾母,貌戚意不舒;悠悠六年別,未老已微癯。

夢寐所系思,何以慰倚侶?對茲一長嘆,悔絕溫郎裾。

圖左立冬秀,樸素真吾婦。軒車來何遲,勞君相待久。

十載遠行役,遂令此意負。歸來會有期,與君老畦畝。

筑室楊林橋,背山開戶牖。辟園可十丈,種菜亦種韭。

我當授君讀,君為我具酒。何須趙女瑟,勿用秦人缶。

此中有真趣,可以壽吾母。

三四、《圖書周報》中余之照片

(六月六日)

本周一《圖書周報》(Leslie’s Illustrated Weekly Newspaper,June 4,1914)載余照片。此報銷行至百萬以上,各地舊相識讀此,爭馳書相問。

三五、我國之“家族的個人主義”

(六月七日)

吾常語美洲人士,以為吾國家族制度,子婦有養(yǎng)親之責,父母衰老,有所倚依,此法遠勝此邦個人主義之但以養(yǎng)成自助之能力,而對于家庭不負養(yǎng)贍之責也;至今思之,吾國之家族制,實亦有大害,以其養(yǎng)成一種依賴性也。吾國家庭,父母視子婦如一種養(yǎng)老存款(Old age pension),以為子婦必須養(yǎng)親,此一種依賴性也。子婦視父母遺產(chǎn)為固有,此又一依賴性也。甚至兄弟相倚依,以為兄弟有相助之責。再甚至一族一黨,三親六戚,無不相倚依。一人成佛,一族飛升,一子成名,六親聚噉之,如蟻之附骨,不以為恥而以為當然,此何等奴性!真亡國之根也!夫子婦之養(yǎng)親,孝也,父母責子婦以必養(yǎng),則依賴之習成矣;西方人之稍有獨立思想者,不屑為也。吾見有此邦人,年五六十歲,猶自食其力,雖有子婦能贍養(yǎng)之,亦不欲受也,恥受養(yǎng)于人也。父母尚爾,而況親族乎?雜志記教皇Pius第十世(今之教皇)之二妹居于教皇宮之側(cè),居屋甚卑隘,出門皆不戴帽,與貧女無別,皆不識字。夫身為教皇之尊,而其妹猶食貧如此。今教皇有老姊,嘗病,教皇躬侍其病。報記其姊弟恩愛,殊令人興起,則其人非寡恩者也。蓋西方人自立之心,故不欲因人熱耳。讀之有感,記之。

吾國陋俗,一子得官,追封數(shù)世,此與世襲爵位同一無理也。吾頃與許恰蓀書,亦申此意。又言吾國之家族制,實亦一種個人主義。西人之個人主義以個人為單位,吾國之個人主義則以家族為單位,其實一也。吾國之家庭對于社會,儼若一敵國然,曰揚名也,曰顯親也,曰光前裕后也,皆自私自利之說也;顧其所私利者,為一家而非一己耳。西方之個人主義,猶養(yǎng)成一種獨立之人格,自助之能力,若吾國“家族的個人主義”,則私利于外,依賴于內(nèi),吾未見其善于彼也。

頃見辜湯生所作《中國民族之精神》一論,引梁敦彥事,謂梁之欲做官戴紅頂子者,欲以悅其老母之心耳(The Chinese Rew vol.I,No.1,p.28)。此即毛義捧檄而喜之意。毛義不惜自下其人格以博其母之一歡,是也;然懸顯親為鵠,則非也,則私利也。

三六、第一次訪女生宿舍

(六月八日)

吾之去婦人之社會也,為日久矣。吾母為婦人中之豪杰,二十二歲而寡,為后母。吾三兄皆長矣,吾母以一人撐拒艱難,其困苦有非筆墨所能盡者。而吾母治家有法,內(nèi)外交稱為賢母。吾母雖愛余,而督責綦嚴,有過失未嘗寬假。每日黎明,吾母即令起坐,每為余道吾父行實,勉以毋忝所生。吾少時稍有所異于群兒,未嘗非吾母所賜也。吾諸姊中惟大姊最賢而多才,吾母時咨詢以家事。大姊亦愛余。丁未,余歸省,往見大姊,每談輒至夜分。吾外祖母亦極愛余。吾母兩妹皆敏而能,視余如子。余少時不與諸兒伍,師友中惟四叔介如公,禹臣兄,近仁叔切磋指導之功為最,此外則惟上所述諸婦人(吾母,吾外祖母,諸姨,大姊)陶冶之功耳。吾久處婦人社會,故十三歲出門乃怯恇如婦人女子,見人輒面紅耳赤,一揖而外不敢出一言,有問則答一二言而已。吾入澄衷學堂以后,始稍稍得朋友之樂。居澄衷之第二年,已敢結(jié)會演說,是為投身社會之始。及入中國公學,同學多老成人,來自川、陜、粵、桂諸省,其經(jīng)歷思想都已成熟,余于世故人情所有經(jīng)驗皆得于是,前此少時所受婦人之影響,至是脫除幾盡。蓋余甲辰去家,至今年甲寅,十年之中,未嘗與賢婦人交際。即在此邦,所識亦多中年以上之婦人,吾但以長者目之耳,于青年女子之社會,乃幾裹足不敢入焉。其結(jié)果遂令余成一社會中人,深于世故,思想頗銳,而未嘗不用權(quán)術(shù),天真未全漓,而無高尚純潔之思想,亦無靈敏之感情。吾十年之進境,蓋全偏于智識(Intellect)一方面,而于感情(Emotions)一方面幾全行忘卻,清夜自思,幾成一冷血之世故中人,其不為全用權(quán)數(shù)之奸雄者,幸也,然而危矣!念懸崖勒馬,猶未為晚,擬今后當注重吾感情一方面之發(fā)達。吾在此邦,處男女共同教育之校,宜利用此時機,與有教育之女子交際,得其陶冶之益,減吾孤冷之性,庶吾未全漓之天真,猶有古井作波之一日。吾自顧但有機警之才,而無溫和之氣,更無論溫柔兒女之情矣。此實一大病,不可不藥。吾其求和緩于此邦之青年有教育之女子乎!

吾在此四年,所識大學女生無算,而終不往訪之。吾四年未嘗入Sage College(女子宿舍)訪女友,時以自夸,至今思之,但足以自悔耳。今夜始往訪一女子,擬來年常為之。記此以敘所懷,初非以自文飾也。

吾前和叔永詩云:“何必麻姑為搔背,應有洪厓笑拍肩”,猶是自夸之意。蓋吾雖不深交女子,而同學中交游極廣,故頗沾沾自喜也,附志于此,亦以自嘲也。

朋友中如南非J.C.Faure,如鄭萊君,皆曾以此相勸。梅覲莊月前致書,亦言女子陶冶之勢力。余答覲莊書,尚戲之,規(guī)以莫墮情障。覲莊以為莊語,頗以為忤。今覲莊將東來,當以此記示之,不知覲莊其謂之何?

三七、思 家

(六月九日)

吾日來歸思時縈懷緒,以日日看人歸去,遂惹吾思家之懷耳。吾去家十年余矣。丁未一歸,亦僅作三月之留。庚戌去國,亦未能歸別吾母,耿耿至今。辛亥以來,家中百事不如意,大哥漢店被北兵所毀,只身脫去。二哥亦百不得志,奔走四方。兩兄皆有家累甚重,而英皆苦貧。吾諸侄皆穎悟可造,以貧故,不能得完全之教育,可惜也。余偶一念之,輒自恨吾何苦遠去宗國?吾對于諸兄即不能相助,此諸兒皆他日人才,吾有教育之之責,何可旁貸也!且吾母所生僅余一人(吾諸兄諸姊皆前母所出),十年倚閭之懷,何忍恝然置之?吾母雖屢書囑安心向?qū)W,勿以家事分心,然此是吾母愛子之心,為人子者何可遂忍心害理,久留國外,置慈母于不顧耶?以上諸念,日來往來胸中。春深矣,故園桃李,一一入夢。王仲宣曰:“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情眷眷而懷歸兮,孰憂思之可任?”吾憂何可任耶?

三八、游“英菲兒瀑泉山”三十八韻

(六月十二日)

十一日與Frans E.Geldenhüys,F(xiàn)red Millen,Gertrude Mosier,A.Frances Jansen同游Enfield Falls,極樂,往返共十五英里有余,蓋合吾國里五十左右。同行者嬲余作詩,未能應之。既歸之明日,乃追寫勝游,成三十八韻,紀實而已,不能佳也。

游“英菲兒瀑泉山”三十八韻

春深百卉發(fā),羈人思故園。良友知我懷,約我游名山。

清晨集伴侶,朝曦在林端。并步出郊坰,炊煙上小村。

遙山凝新綠,眼底真無垠。官道一時盡,覓徑窮辛艱。

緣溪入深壑,巖竦不可捫。道狹草木長,新葉吐奇芬。

鳥歌破深寂,鼫鼠下窺人。轉(zhuǎn)石堆作梁,將扶度潺湲。

危巖不容趾,藤根巨可攀。徑險境愈幽,仿佛非人間。

探奇及日午,驚濤震耳喧。尋聲下前澗,飛潘當我前。

舉頭帽欲墮,了不見其顛。奔流十數(shù)折,折折成珠簾。

澎湃激崖石,飛沫作霧翻。兩旁峰入云,逶迤相回環(huán)。

譬之絕代姿,左右圍群鬟。又如葉護花,掩映成奇觀。

對此不能去,且復傍水餐??蕘斫恿黠?,冰冽清肺肝。

坐久忘積署,更上窮水源。山石巉可削,履穿欲到跟。

落松覆徑滑,步不敢奔。上有壁立崖,下有急流湍。

“一墜那得取”,杜陵無戲言。攀援幸及頂,俯視卑群巒。

天風吹我襟,長嘯百憂寬。歸途向山脊,稍稍近人煙。

板橋通急澗,石磴鑿山根。從容出林麓,歸來日未曛。

茲游不可忘,中有至理存,佳境每深藏,不與淺人看。

勿惜幾兩屐,何畏山神慳?要知尋山樂,不在花鳥妍。

冠蓋看山者,皮相何足論?作詩敘勝游,持此謝嬋娟。

叔永謂末段命意頗似王介甫《游褒禪山記》。檢讀之,果然。介甫記:

入之愈深,其進愈難,而其見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盡”,遂與之俱出。蓋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視其左右來而記之者已少,蓋其又深,則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時,余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出,則或咎其欲出者,而余亦悔其隨之而不得極夫游之樂也。

久不作如許長詩矣。此詩雖不佳,然尚不失真。嘗謂寫景詩最忌失真。老杜《石龕詩》“羆熊咆我東,虎豹號我西,我后鬼長嘯,我前狨又啼”。正犯此病。又忌做作。退之《南山詩》非無名句,其病在于欲用盡險韻,讀者但覺退之意在用韻,不在寫景也。

三九、記本校畢業(yè)式

(六月十七日)

余雖于去年夏季作完所需之功課,惟以大學定例,須八學期之居留,故至今年二月始得學位,今年夏季始與六月卒業(yè)者同行畢業(yè)式。畢業(yè)式甚繁,約略記之。

六月十四日,星期,禮拜堂有“畢業(yè)講演”(Baccalaureate Sermon)。講演之牧師為紐約The Rev.William Pierson Merrill,D.D.,題為“So speak ye,and so do,as men that are to be judged by a law of liberty”(JamesⅡ:12),略言今人推翻一切權(quán)勢,無復有所宗仰,惟凡人處權(quán)力之下易也,而處自由之下實難,前此種種之束縛,政治法律宗教各有其用,今一一掃地以盡,吾人將何以易之乎?其言甚痛切。

十五日,往觀大學象戲會(Cornell Masque)演英大劇家Bernard Shaw之諷世劇“You Never Can Tell”。

十六日謂之“畢業(yè)班之日”,畢業(yè)生及其戚友會于山坡草地上,行畢業(yè)日演藝。是夜白特生夫人延余餐于其家。以予客處,無家人在此觀予畢業(yè),故夫人相招以慰吾寂寥,其厚意可感也。

十七日為畢業(yè)日,英名Commencement,譯言肇始也,夫畢業(yè)也而名之曰肇始者,意以為學業(yè)之終而入世建業(yè)之始,其義可思也。是日畢業(yè)可九百人,皆禮服,各以學科分列成雙行。禮服玄色,方冠。冠有旒,旒色以學科而異,如文藝院生白旒,農(nóng)院黃旒,律院紫旒是也。鐘十一下,整隊行,校董前行,校長院長次之,教長教員又次之,學生則文藝院生居先列,而工科生為最后。畢業(yè)場在山坡草地上,設(shè)帳為壇。壇上坐校董以次至教員。壇前設(shè)座數(shù)千,中為畢業(yè)生,外為觀者,蓋到者不下三千人。坐定,樂隊奏樂。有牧師率眾祈禱。校長頒給學位,畢業(yè)生起立,旒垂左額;既得學位,則以手移旒于右額。復坐,又奏樂。樂終,校長致畢業(yè)訓詞。校長休曼先生(Jacob Gould Schurman)本演說大家,此日所演尤動人,略言諸生學成用世,有數(shù)事不可少:

一、健全之身體,二、專一之精神,三、科學之知識,四、實地之經(jīng)驗。其結(jié)語尤精警動人,語時諸生皆起立。其言如下:

Ladies and gentlemen of the graduation classes:If what I have been saying is correct—and I think it is—I may draw a conclusion of great encouragement for every one of you.The life you are about to enter is indeed a race;but it is a race in which not merely one,but every one,may win the prize.For each of you is called on to serve the community;and if,like the members of the crew or team,you each play your part well,you will have won the only prize that is open to you.If the life of men were a mere struggle for each one to get his head above everybody else,then of course the only victor would be the financial magnate,the political potentate,or the gourmond or insatiate sensualist.But if life really means faithful service in and for the community—as religion and reflection agree in declaring—then all honest work,all loyal effort,brings its own reward.

“Act well your part,

There all the honor lies.”

If life is a game。it is a rivalry in generous service to the community of which we are all members.College graduates because of their superior education should be able to render better service than others.The public has a right to expect it of us.My dearest hope,my most earnest prayer,for each and all of you is that you may rise to the height of your opportunities and win the noblest prize open to human beings—the crown of high character,of intellectual attainment,and of loyal service to your day and generation.

〔中譯〕

諸位畢業(yè)之女士及先生們:

如果我剛才所說的話是對的,那么我將以它來勉勵在座的各位。你們即將進入的人生定為一場激烈的競賽。但此競賽,金牌不止一枚,人人皆

可得獎。社會向你們召喚,召喚諸位去服務人生。各位正好比一名船員,或一名隊員,盡可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必定會得到那一份為你所設(shè)的獎賞。假如奮斗只是為了出人頭地,那么將來的成功無非只是當一名金融巨頭,或是官場顯要,或是貪吃的老饕,抑或是一好色之徒而已。各位若是認定人生本是誠實地得之于社會,用之于社會——就像宗教和反思所認定的那樣——那就請各位熱誠工作,忠實奉獻,這些將給你帶來應得的回報。

“暢演人生,

光榮屬于你?!?/p>

假如人生是一場競賽,那么人人都力爭慷慨地去為這個社會服務,因為我們都是社會一份子。大學畢業(yè)生受過優(yōu)良的教育,理應比一般人更優(yōu)秀地去服務社會,公眾有權(quán)寄厚望于他們。我最深切地希望,最熱誠地祈禱,祝在座諸位一定振臂而起,抓住良機,贏得這頂向各位招手的桂冠,即高尚的品格,智識的成就,忠誠的服務于時代。

演說既畢,全體合唱《母?!分?。有哽咽不成聲者。蓋諸生居此四年,一旦休業(yè),臨此莊肅之會,聞贈別之辭,唱《母校》之歌,正自有難堪者在,蓋人情也。

四〇、觀西方婚禮

(六月廿日)

十八夜,有Miss Pauline Howe與Herbert N.Putnam在本城一教堂中行婚禮。此邦婚禮,或于男女父母家中行之,或于牧師家中行之,或于里正(Justice of the Peace)家中行之。其在教堂中行之者,大率皆富家,儀式最繁麗。吾友維廉斯女士知余未嘗見西方婚禮,女士為新婦之友,故得請于新婦之父,許余與觀盛禮,歸而記之于下:

禮成于教堂之中,來賓先入(后時為失儀)。婚嫁之家之近親骨肉坐近禮壇,其疏遠之賓友雜坐后列之座。堂中電燈輝煌,禮壇之上,供蕉葉無數(shù),雜花麗焉。儐者四人,皆新夫婦之戚友。賓入門,儐者以臂授女賓,女賓把其臂就座,男賓隨之。

鐘八下,樂隊奏新婚之樂。禮堂之側(cè)門大辟。儐者四人(男子)按節(jié)徐步而入。次女嬪四人(Bridesmaids)衣輕藍羅衣,各執(zhí)紅薔薇花,細步按節(jié)前導。又次為榮譽女嬪(Maid of honor),亦衣輕藍露背之衣,捧紅薔薇一束。又次為執(zhí)環(huán)童子(Ring bearer),約四五歲,白衣金發(fā),持大珈拉花(Calla Lily),中藏婚約之指環(huán)焉。又次為新婦,衣白羅之衣,長裙拂地,可丈余,上罩輕絲之網(wǎng)。新婦手持百合之花球,倚其父臂上。父衣大禮服,扶新婦緩步而入。

其時,禮壇上之小門亦辟,牧師喬治君與新郎同出,立壇下。與偕者為“好人”(The best man)。好人者,新郎之相也。儐者與女嬪分立壇左右。新婦既至,牧師致禱詞畢,問新郎曰:“汝某某愿娶此婦人某某為妻耶?”答曰:“諾。”又問新婦曰:“汝某某愿嫁此男子某某為夫耶?”答曰:“諾?!庇謫枺骸笆诖藡D人者誰耶?”新婦之父應曰:“余某某為女子某某之父,實授吾女。”即以女手授新郎。童子以約婚之指環(huán)進,牧師以環(huán)加女指。已,令新郎誓曰:“余某某今娶此女為妻,誓愛之養(yǎng)之(to love and to cherish),吉兇不渝,貧富不易,之死靡他。”(for better and for worse,for richer and for poorer;till death doth us part.)牧師誦其辭,新郎一一背誦之。又令新婦誓之,其辭略同上。白特生夫人告我,曩時“愛之養(yǎng)之”之下,在男則有“保護之”,在女則有“服從之”(“to protect”,“to obey”),今平權(quán)之風盛行,明達識時務之牧師皆刪去此三字,不復用矣。誓畢,牧師祈天降福于新婚夫婦暨其家人。(凡禱,告事曰禱〔Prayer〕,求福曰祈〔Benediction〕。)樂隊再奏樂。新郎以臂授婦。婦挽之而退,“好人”扶榮譽女嬪,儐者各扶女嬪同退。儐者及門而返,復扶新夫婦之近親女賓一一退出,男賓隨之。至親盡出,來賓始群起出門各散。其近親則隨新夫婦歸女家赴婚筵。筵畢,繼以跳舞。跳舞未終,新夫婦興辭,以汽車同載至湖上新居。

四一、科學社之發(fā)起

(六月廿九日)

此間同學趙元任、周仁、胡達、秉志、章元善、過探先、金邦正、楊銓、任鴻雋等,一日聚談于一室,有倡議發(fā)刊一月報,名之曰《科學》,以“提倡科學,鼓吹實業(yè),審定名詞,傳播知識為宗旨”,其用心至可嘉許。此發(fā)起諸君如趙君之數(shù)學物理心理,胡君之物理數(shù)學,秉、金、過三君之農(nóng)學,皆有所成就。美留學界之大病在于無有國文雜志,不能出所學以餉國人,得此可救其失也,不可不記之。

科學社招股章程

一、定名 本社定名科學社(Science Society)。

二、宗旨 本社發(fā)起《科學》(Science)月刊,以提倡科學,鼓吹實業(yè),審定名詞,傳播知識為宗旨。

三、資本 本社暫時以美金四百元為資本。

四、股份 本社發(fā)行股份票四十份,每份美金十元;其二十份由發(fā)起人擔任,余二十份發(fā)售。

五、交股法 購一股者限三期交清,以一月為一期,第一期五元,第二期三元,第三期二元。購二股者限五期交清,第一期六元,第二三期各四元,第四五期各三元。每股東以三股為限。購三股者,其二股依上述二股例交付,余一股照單股法辦理。凡股東入股轉(zhuǎn)股,均須先經(jīng)本社認可。

六、權(quán)利 股東有享受贏余及選舉被選舉杈。

七、總事務所 本社總事務所暫設(shè)美國綺色佳城。

八、期限 營業(yè)期限無定。

九、通信處 美國過探先。

四二、黃監(jiān)督不準學生暑期上課

(六月廿九日)

黃監(jiān)督(鼎)忽發(fā)通告與各大學,言賠款學生,非絕對必要時,不得習夏課。昨本校注冊司抄此通告數(shù)份,令張掛世界學生會會所。下午,余偶入校,見注冊司門上窗上皆粘此示。夜遇教長班斯先生,亦以此為問,以為聞所未聞。此真可笑之舉動!夫?qū)W生之不樂荒嬉而欲以暇時習夏課,政府正宜獎勵之,乃從而禁止之,不亦駭人聽聞之甚者乎?

四三、奧太子飛的難死于暗殺

(六月卅日)

廿八日奧太子飛的難與其妻行經(jīng)巴士尼亞?。˙osnia)之都城,為一塞維亞學生所槍殺。巴省本屬塞,奧人吞并為縣,塞人銜之,今之暗殺,蓋報復之一端也。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相傳奧之縣巴士尼亞也(一九〇八),由飛的難之建議,故其食報亦最烈,奧皇嘉色夫(Francis Joseph)在位六十余年,年八十四矣。其一生所受慘變,亦不知凡幾。一八五三年一匈人剌之,未死。一八六七年其兄麥克齊米倫(Maximillan,墨斯哥皇帝)為革命軍所殺。后數(shù)年,其后在瑞士為一意人所刺殺。十年前,其嫡子(皇僅有此子)與所歡同出獵,為人所刺,同死野外。今太子為皇之侄,又死于暗殺,可謂慘矣。

〔按〕上所云“巴省本屬塞”者誤也。(參看卷五第三六則)

四四、余之書癖

(六月卅日)

偶過舊書肆,以金一角得H.A.Taine’s 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又以九角八分得Gibbon’s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二書皆世界名著也。書上有舊主人題字“U.Lord Counell,Reading,Penna”。其吉本《羅馬史》上有“五月十六日一八八二年”字,三十余年矣。書乃以賤價入吾手,記之以志吾滄桑之慨。吾有書癖,每見佳書,輒徘徊不忍去,囊中雖無一文,亦必借貸以市之,記之以自嘲。

四五、積財不善用,如高臥積薪之上

(六月卅日)

與某君言舊日官僚結(jié)怨已深,今日宜有以自贖,曩所積財,宜有以善用之以利民淑世。因舉二事:一興學校,一開報館,皆是好事,有力者不可不為。若徒擁多金,譬之髙臥積薪之上,旦夕可焚,不可久也。

四六、提倡禁嫖

(六月卅日)

又念及狎邪(嫖)一事,此邦上流人士視為大惡,方競思善策禁遏之,雖不能絕,而中上社會皆知以此為大惡(Vice)。其犯此者,社會爭不之齒,亦無敢公然為之者。余謂即此一端,此邦道德,高出吾國遠矣。吾國人士從不知以狎邪為大惡。其上焉者,視之為風流雅事,著之詩歌小說,輕薄文士,至發(fā)行報章(小報),專為妓女作記室登告白。其下焉者,視之為應酬不可免之事,以為逢場作戲,無傷道德。妓院女閭,遂成宴客之場,議政之所。夫知此為大惡,知犯此為大恥,則他日終有絕跡之一日也;若上下爭為之,而毫不以為惡,不以為恥,則真不可為矣。何也?以此種道德之觀念已喪凈盡,羞惡之心無由發(fā)生故也。今日急務,在于一種新道德,須先造成一種新輿論,令人人皆知皮肉生涯為人類大恥,令人人皆知女子墮落為天下最可憐之事,令人人皆知賣良為娼為人道大罪,令人人皆知狎妓為人道大惡,為社會大罪,則吾數(shù)千年文教之國,猶有自贖之一日也。吾在上海時,亦嘗叫局吃酒,彼時亦不知恥也。今誓不復為,并誓提倡禁嫖之論,以自懺悔,以自贖罪,記此以記吾悔。

四七、綺色佳城公民會議第二次旁聽記

(七月二日)

七月一夜,與巴西蘇柴君(A.C.P.Souza)至本市公民會議(Common Council)旁聽(參看卷三第四則)。是日所議為“特許電車公司及鐵道公司于市內(nèi)加筑路線”一案。事關(guān)全市利害,議會亦不敢決,乃令市民各得以所見陳說于會議,名之曰“公聽”(Public Hearing)。此為公聽之第二次,以旁聽人眾,議廳不能容,乃移至本州法庭開會。

此案如下:本市電車公司請市政會許其于舊有之路線一律改為雙軌,向之由愛丹街入大學之線改經(jīng)大學街。又Central N .Y .Southern R .R .鐵道公司(此公司今將電車公司收買,故二家實一家也),請將由Auburn至Ithaca之路線接成一氣,由麥多街入城,向例不許以貨車過市,今請得用貨車(Freight)過市,惟用電力不用汽力耳。又請得于本市立車站,與電車線路相接。

右為此案大略。本市議會以為此兩公司當有以報償此特別權(quán)利,乃令于毎日七時以前,下午五時以后,發(fā)行賤價車票,以便工人。又要求種種條件,以利市人。公司亦允之。

市中人士大概皆贊成此舉,以其便交通也。反對者為麥多街居民及附近置產(chǎn)之人。反對之說紛然,皆不足取。其最強者,以為市議會在法律上無權(quán)可將麥多街之筑路權(quán)送與此兩公司,以麥多街本由居民所造也。有社會黨首領(lǐng)二三人亦反對此舉,以為市議會不當以利權(quán)讓與資本家。其一人創(chuàng)議以路成之后,每第三車之車值由市政府收之,眾莫不大笑。反對黨延律師代表。兩公司則由電車公司經(jīng)理維廉氏代表。氏逐一辯論,井然有條,律師不能難也。

吾友Mr.E.A.George亦起立演說,以為商業(yè)交易須二人皆得益,若僅一人得利,其業(yè)必不能久,今此兩公司雖皆志在營利,然本市宜利用之以興商務,便交通,不當阻難之。公司有余利乃能改良車務,若公司不能自存,吾人又安能責以改良整頓也?

此次辯論極有趣,到者約百余人。此種會覘國者不可不到也。

四八、統(tǒng)一讀音法

(七月四日)

偶與陜西張亦農(nóng)(耘)閑談及讀音之差別,亦農(nóng)舉“成”“陳”二字,余知其屬二韻而不能別也,亦農(nóng)以陜音讀之,果有別。余因檢字典,知“成”時征切,“陳”澄神切,“成”為邪紐,“陳”為澄紐,則陜音亦未為得也。滬音讀“成”為時征切為得之,而讀“陳”如“成”,亦誤也。由是旁及他字如下:

音韻之不講也久矣。吾輩少時各從鄉(xiāng)土之音,及壯,讀書但求通其意而已,音讀遂不復注意,今雖知其弊,而先入為主,不易改變。甚矣,此事之為今日先務也。頃見教育部全國讀音統(tǒng)一會報告,所采字母,與予前年往北田車中所作大略相同(見《北田日記》)。此種字母之用,在于字典上用字母注明音讀,如“歌”韻之字,其母音(Vowel)為“阿”(O),注反切時,可依下法:

張亦農(nóng)言陜音讀司如英文之Th,則心紐之字是Th音也。來紐之字有二音:一為來,是L音;一為累,是R音。見紐之字亦有二音:剛為古,G音,柔為基,是J音。日紐之字是任音如法文之J,讀如Zh。今以此法寫音紐全圖如下:

右表除“影”、“喻”二字外,其他三十四字皆子音也。尚有數(shù)音,終不能知何以差別,當求深于此學者教之。

等韻切音表影紐之音皆為母音,以倚,阿,窊,霙,翁,哀,烏,于,剜,淵,音,恩,汪,謳,憂,奧,皆母音也。

吾所擬統(tǒng)一音讀之法,要而言之,略如下文:

(一)定三十九字為子音(Consonants),如我所擬古、可、我、多之類。

(二)定若干字為母音(Vowels)。

凡切音表中之影紐之音皆為母音。母音在他國文字則有三種:一為簡單母音,如a.e.i.o.u.。一為集合母音,如ao.a(chǎn)u.ou.ea.a(chǎn)i.oi.ow.之類。一為鼻官母音,如法文an.on.in.un.之類。吾合此三類同謂之母音,故母音之數(shù)當在四五十左右。

倚,阿,鳥,于,屬第一類。

喻,紐之母音,屬第二類。

恩,翁,淵,音,汪,屬第三類。

(三)子音母音是為字母。

字母之音讀,由教育部審定,全國遵行。

(四)字典所注音讀,概用切音。切音概用字母。以母為標,以子為箭。以箭射標,即得字音。例如下:

上舉十一字,舊法用二十三字,吾法只用九字足矣。

(五)其與母音同音之字,概用母音注之,如“污”音“烏”之類。

四九、讀《愛茂生札記》

(七月五日)

前夜在Rev.C.W.Heizer處讀美國思想家《愛茂生(Emerson)札記》(一八三六—三八年份)數(shù)十頁。此公為此邦文學巨子,哲理泰斗,今其札記已出五冊。其書甚繁。即如此冊所記僅三年之事,而已有四五百頁之多。其記或一日記數(shù)千言,或僅一語而已,有時數(shù)日不作一字。其所記,敘事極略而少,多說理名言,有時為讀書隨手所節(jié)抄。書中名言中有讀《論語》手抄數(shù)則,蓋Marshman所譯本也(吾在藏書樓見殘本),所錄為“毋友不如己者”,“人焉廋哉!人焉廋哉!”,“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其為人也,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子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五則,其四則皆有深意。“人焉廋哉”二句則非連上三句讀不可,今獨取二句,幾于斷章取義矣(譯本“How can a man remain concealed?”)。愛氏所記多樂天之語,其畢生所持,以為天地之間,隨在皆有真理,一邱一壑,一花一鳥,皆有天理存焉。

五〇、《舊約·鷺斯傳》與法國米耐名畫

(七月五日)

讀《舊約》《鷺斯傳》(The Book of Ruth)如讀近世短篇小說。今人罕讀《舊約》,坐令幾許瑰寶埋沒不顯,真可惜也。

此傳中記寡婦鷺斯隨獲者后,拾田中遺秉。主者卜氏慈,令獲者故遺麥穗,俾鷺斯拾之。鷺斯夜歸,打所拾穗,得麥一升。摩斯之法曰:“凡獲,勿盡獲爾田隅,毋盡收爾遺穗……遺之以畀貧苦及異方遠來之人?!保↙eviticus,19)又曰:“獲時,有遺秉,勿拾也,以畀旅人孤寡,帝乃福汝所作。凡摘橄欖,勿再摘也,以畀羈旅孤寡。凡收葡萄,其有遺果,勿拾也,以畀羈旅孤寡?!保―euteronomy,24)此種風尚,藹然仁慈,古代猶太人之文明,猶可想見?!洞筇铩分娫唬骸氨擞胁猾@穉,此有不斂,彼有遺秉,此有滯穗,伊寡婦之利?!睎|西古風之相印證如是。(穉,稚禾也;,禾之鋪而未束者;秉,刈禾之把也。)

記此則后,因憶法國畫家米耐(Jean Francois Millet 1814—1875)有名畫曰《拾穗圖》(The Gleaners),寫貧婦掇拾遺穗,圖之上方隱約見獲者車載所獲歸去也。適有此圖印本,因附粘于此。米耐所畫多貧民之生活,田舍之風景,自成一宗派,曰“穰爾派”(Genre)。米耐所作《拾穗圖》之外,尚有《播種圖》(The Sower),《聞鐘野禱圖》(Angelus),皆有聲于世界。其《播種圖》寫農(nóng)夫手撒谷種,奕奕有神。其《聞鐘野禱圖》(舊教之國教堂日禱三次,晨,午,薄暮。教堂鳴鐘,聞鐘聲者皆禱,禱時默誦禱文,其首句云:“Angelus Domini nuntiavit Mariae……”故名“Angelus”)寫農(nóng)家夫婦力作田間,忽聞遠鐘,皆輟作默禱。斜陽返照草上,暮色晻然,一片莊嚴虔誠之氣,盎然紙上,令觀者如聞鐘聲如聽禱詞也。連類記此則,遂娓娓不休,可笑。

吾近所作札記,頗多以圖畫襯寫之,印證之,于吾國札記中蓋此為創(chuàng)見云。

五一、札 記

(七月五日)

英文亦有日記札記之別:逐日記曰Diary,或曰Journal。札記曰Memoir。述往事曰Reminiscences。自傳曰Autobiography。

五二、伊里沙白朝戲臺上情形

(七月五日)

But pardon,gentles all,

The flat unraised spirits that have dared

On this unworthy scaffold to bring forth

So great an object:can this cockpit hold

The vasty fields of France?or may we cram

Within this wooden O*the very casques

That did affright the air at Agincourt?

o,pardon!since a crooked figure may

Attest in little place a million;

And let us,ciphers to this great accompt,

On your imaginary forces work,

Suppose,within the girdle of these walls

Are now confined two mighty monarchies,

Whose high upreared and abutting fronts

拾穗圖

播種圖

聞鐘野禱圖

The perilous narrow ocean parts asunder:

Piece out our imperfections with your thoughts;

Into a thousand parts divide one man,

And make imaginary puissance;

Think,when we talk of horses,that you see them

Printing their proud hoofs i’the receiving earth;

For’tis your thoughts that now must deck our kings,

Carrv them here and there;jumping o’er times,

Turning the accomplishment of many years

Into an hour—glass.

——ShakesPeare:Prologue to Henry V.

*Within this Wooden O,此劇初在The Globe園開演,園為圓形,故有“木圈”之語。

〔中譯〕可是,在座的各位,請原諒吧!像咱們這樣低微的小人物,居然也敢在這幾塊破板搭成的戲臺上,演出轟轟烈烈的事件。難道這么一個斗雞場能容下法蘭西的廣大江山?或者我們能在這個木圏里塞進那么多將士?只要他們把頭盔搖晃起來,定能震驚阿金柯特的空氣!請原諒吧!可不是,一個小小的圓圏,在數(shù)字的末尾,就可以變成個一百萬;那么,讓我們憑這點渺小的作用,來激發(fā)你們無窮的想像力吧。假設(shè)在這團團一圏的墻壁內(nèi)有兩個強大的王國,國境是一片緊接的高地,卻叫一道海峽的浪濤從中一隔兩斷。發(fā)揮你們的想像力,來彌補我們的貧乏吧。一個人,把他分身為一千個,組成了一支幻想的大軍。我們提到馬兒,眼前就仿佛萬馬奔騰,卷起漫天塵土。把我們的帝國裝扮起來,這也全靠你們的想像幫助;憑著想像力,搬東移西,跨越時空,叫多少年代的事件都擠在一個時辰里。

——莎士比亞《亨利五世》開場白

右錄英國詩圣莎氏《亨利第五世》劇本引子,讀之可想見伊里莎白后朝之戲臺布景,蓋與吾國舊日戲臺相似耳。

五三、讀《老子》“三十輻共一

(七月七日)

“三十輻共一,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老子》十一章)。此章王輔嗣注不甚明曉。陸德明《音義》“當(丁浪反)無有車(音居)”,則以當字作抵字解,而“當其無有車之用”作一氣讀,言抵其無車時之用也。此解亦不甚明曉。吾以為“當(平聲)其無(一讀),有車之用(句)?!敝^輻輳于而成車,而用車之時,每一輻皆成之一部分,即皆成車之一部分,用車者但知是車,不復知有單獨之輻矣,故當其無輻之時,乃有車之用?!佰镗詾槠鳎ň洌?,當其無(讀),有器之用(句)?!背善髦?,已無復有埴,即埴在器之中矣。室成之后,戶牖但為室之一部分,不復成一一之戶牖矣。譬之積民而成國,國立之日,其民都成某國之民,已非復前此自由獨立無所統(tǒng)轄之個人矣。故國有外患,其民不惜捐生命財產(chǎn)以捍御之,知有國不復知有己身也。故多民之無身,乃始有國(此為近世黑格爾〔Hegelian〕一派之社會說國家說,所以救十八世紀之極端個人主義也)。此說似較明顯,故記之。

王荊公有《老子論》(《臨川集》六十八卷),中解《老子》第十一章甚辯,可資參證。(四年七月廿三日記)

*此說穿鑿可笑,此“無”即空處也。吾當時在校中受黑格爾派影響甚大,故有此謬說?!耆伦杂洝?/p>

  1. 原注:叔永有弟喪故云。
  2. 原注:槭子自日本西京來書,附《東福寺閑居詩》四首,最愛其“爐煙消盡空堂寂,夜半飛泉作雨聲”二句。
  3. 此處中譯和四卷至八卷中的若干處中譯,參考了海南出版社1994年8月出版的《胡適留學日記》。
  4. 原注:春日戲,Spring Day Show。
  5. 原注:摩肩,《國策》“摩肩擊”,人眾也。
  6. 原注:人但知花香,而不知新葉之香尤可愛也。
  7. 原注:校地遍栽榆樹,風來榆實紛紛下,日中望之,真如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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