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節(jié)開往馬拉喀什的二等包廂]
2015年6月18日,我和團團在卡薩布蘭卡的Voyageurs車站轉(zhuǎn)車,前往南部城市馬拉喀什。
這是我們在摩洛哥的第一天,白色之城的形象還未在腦海中鮮活起來,便匆匆趕往紅色之城。下午4點50分,列車準時進站,乘客們扛起大包小包蜂擁而上,將疲憊不堪的異鄉(xiāng)人擠到了最后。
這是一節(jié)二等車廂,上晚了,就沒座兒了。
列車被分隔成一個個小包廂,我們拖著行李站在包廂外的走道上,正猶豫要不要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時候,包廂的門開了,一個年近八旬的老奶奶對身邊的男青年低語了幾句,男青年起身,擺出一個“請”的手勢,老奶奶拍了拍身旁的座位,對我露出了一個慈祥的笑容。
包廂內(nèi)能容納8個人,大家分成兩排面對面坐著,靠近車窗的位置有張小桌板,頭頂上有行李架,空間狹窄,空氣好像是凝結(jié)住了,紋絲不動。我低頭看著手機,不時有人向我投來了好奇的目光。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列車不再頻繁???,車廂里也不再擁擠,團團坐在了我的身邊,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包廂里只剩下剛才那個老奶奶、她的老伴兒、一個正襟危坐的中年男子,和一個百無聊賴、不停扭動著身體的小男孩。大家都不說話,小心翼翼地蜷縮在自己的地盤里,偶爾打量一下對方,隨即將目光移向窗外。窗外是一片昏黃的,一望無際的田野。
過了一會兒,小男孩開始低聲唱歌,歌聲婉轉(zhuǎn)而憂郁,我再也無法集中精神,心中開始揣度這幾位陌生的旅伴,他們是什么人,去馬拉喀什干什么,又因何而心事重重?
終于,一個送水的乘務員打破了包廂內(nèi)的僵局。中年男子將水遞給我,用英文解釋說這是免費的,我謙讓了一番,說還是先給兩個老人吧,老奶奶接過水,用阿拉伯語說了句“謝謝”。
得知彼此都會說英文之后,中年男子開始詢問我們的國籍,來摩洛哥旅行的原因,以及在馬拉喀什的計劃等等。我反問他:“what's your story?”(你是什么情況?)中年男子落寞地聳了聳肩,說:“我的面試又失敗了?!?/p>
原來他是個馬拉喀什人,一直想跳槽到卡薩布蘭卡的一家國際公司上班,白色之城卡薩布蘭卡是全國的經(jīng)濟中心、金融中心,素有“摩洛哥肺葉”之稱,他申請過很多次也失敗過很多次,如今總算得到一個面試的機會,卻因為緊張而發(fā)揮得不好,“也許我注定去不了卡薩布蘭卡……”男子無可奈何地說。
小男孩一直在旁聽我們的談話,此時終于忍不住用阿拉伯語抱怨起來,語氣頗為激動,中年男子和老夫妻邊聽邊問,同情之色溢于言表。我正在好奇,中年男子轉(zhuǎn)過身來,不好意思地說:“男孩的英語不好,我來翻譯?!?/p>
原來男孩的父母在馬拉喀什經(jīng)營一家民宿酒店,生意很忙,無暇照看眾多子女,于是將13歲的長子,也就是這個男孩送到了卡薩布蘭卡的叔叔家,讓他就讀于一所很有名氣的學校。“他們說卡薩布蘭卡什么都好,可我就是不喜歡,我每天都想回馬拉喀什,和父母弟妹們一起生活,他們太無情了……”男孩委屈地說。
為了緩和氣氛,一直很沉默的老爺爺也開始講起故事來,他半邊身子朝向我,邊講邊示意中年男子,叫他幫忙翻譯。這是一對在卡薩布蘭卡居住了超過40年的老夫妻,他們年輕的時候都分別在馬拉喀什生活和工作過,紅色之城馬拉喀什對他們來說充滿了回憶?!拔覀兇蛩愠弥€能走得動,再回馬拉喀什看看,這大概真的是最后一次了……”老爺爺頗有些傷感地說。
聊到這里,話茬像是突然斷了,誰都不知道如何說下去,于是大家繼續(xù)將目光移向窗外,此時已是夕陽西下,田野上泛起了點點金光。
我不知道旅伴們有沒有意識到,這節(jié)包廂里的6個人正在上演一出雙城記:向往著白城的中年男子注定要回到紅城;思念著紅城的少年卻享盡了白城的繁華;紅城之旅是老年夫妻的最后一次,卻是我們的第一次;一段生活歸于回憶,而另一段生活正蓄勢待發(fā)。
這是一個神秘而唯心的世界,總有人代我活著,從故鄉(xiāng)到他鄉(xiāng),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的夢想永不消亡。
8點,列車駛?cè)腭R拉喀什近郊,中年男子和老婆婆同時開始祈禱,他們一次次將雙手平放在大腿上,模擬跪拜的姿勢,口中念念有詞;男孩和老爺爺卻沒有任何舉動,只是直勾勾地看著遠方。
我們都將在午夜之前抵達馬拉喀什,不論它是可怕的牢籠,甜蜜的故鄉(xiāng),回憶的終點,還是旅途的開端。華燈初上的紅城美艷不可方物,我們彼此道別,然后擦身而過,你的還是你的,我?guī)Р蛔?,只有這節(jié)包廂把我們聯(lián)結(jié)在一起。
只有在這節(jié)包廂里,我們交換過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