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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陳

渡你的人再久也會來 作者:陳慧


老陳

噓!你們聽了可別笑啊,我告訴你們,老陳有個綽號叫“搗蛋精”。呃!老陳就是我爸。我這么兜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家的底會不會有點(diǎn)不地道呢?不過,事實(shí)確實(shí)如此。“搗蛋精”這三個字是我媽的原創(chuàng),我相信,這個世上再沒有哪個人會比我媽更知道我爸的底細(xì)了!

我爺爺家在前莊,我外公家在后莊,前莊后莊之間隔著一條大河和一大片寬闊的田野。我爺爺?shù)膵寢尯臀彝夤膵寢屖墙忝?,這樣排下來,我爸和我媽還有點(diǎn)回避不了的血緣關(guān)系。我媽和我爸在一個學(xué)堂里讀過書,那會兒考試用的是五分制,我爸聰明,基本滿分,我媽學(xué)得不太好,總是考2分。2寫在紙上像只鴨子,所以每天放學(xué)后,我爸背著個破書包跟在我媽后面一直“2鴨子2鴨子”地聒噪。我媽很惱火,但她老實(shí),即使翻臉了我爸也不怕她,而且我爸腳底抹油的功夫一流,我媽有揍他的心卻沒有追得上他的勁。在怒火中燒和無可奈何之間無縫切換的我媽,完全沒想到這個成天像個蒼蠅一樣在她耳邊嗡嗡叫的搗蛋精會是她要相伴一生的人。

我媽二十歲時就是出了名的巧手姑娘,外婆去世得早,六個弟弟妹妹的衣服鞋子全是我媽一手操持的。我媽長得也好,眉清目秀,一笑起來兩個若隱若現(xiàn)的小酒窩,除了幫助外公分擔(dān)家務(wù),我媽還是村文化宣傳隊的骨干,唱歌跳舞樣樣來得轉(zhuǎn)。村里經(jīng)常安排我媽去周邊幾個村子參加匯演,明戀暗戀我媽的小伙子不下十個??上г诋?dāng)時自由戀愛行不通,我媽的婚事主動權(quán)在我外公手上。有一天中午,我外公吩咐我媽換上紅的確良的短袖隨他去前莊看望臥病在床的姨奶奶。說是去慰問病人,私底下其實(shí)是我外公和我爺爺串通好了的相親。我外公和我爺爺意氣相投,老一輩的人覺得親上加親的婚事好,一來知根知底,二來可以省點(diǎn)結(jié)親的花銷。

父輩心中的小九九,做兒女的并不知情,況且前莊的姨奶奶在我媽心中還算是個比較和藹的老太太,所以,我媽對“慰問病人”這件事毫不懷疑。我爸呢,一個十七歲的毛孩子,相親娶媳婦兒的事兒還不如他背著網(wǎng)去湖蕩里打魚重要呢!當(dāng)日,我媽中規(guī)中矩地坐在院子里沒邁步,我爸壓根兒不曉得晃悠到哪去了,等到中午飯擺上了桌,我爸才神氣活現(xiàn)地挎著魚簍子歸家。時值盛夏,我爸頂著個鍋蓋頭,打著赤膊光著腳,全身上下單單一條大褲衩,大概是像魚鷹一樣每天熱衷于在河邊轉(zhuǎn)悠的緣故,整個人被曬成了一條烏溜溜的泥鰍。一桌子的人熱熱鬧鬧地吃著飯,大人之間心照不宣,年輕的男女主角卻心無旁騖。也難怪,我爸媽雖然兒時是在一個教室里念書的,但我媽五年級畢業(yè)后就輟學(xué)了,我爸彼時還在讀初中。再則,我媽出落得像一朵花似的,我爸整個一沒開化的皮孩子,兩個人根本不般配。

當(dāng)天的飯桌上,外公喝高了,回家的腳步歪歪扭扭的,路中間走著走著就偏到田坎邊上去了。我媽沒辦法,只好半扶半推著醉醺醺的外公往前走,我外公一邊走一邊對著我媽嘟嘟囔囔:“等到明年你和罩兒(我爸的乳名)成親,我還要多喝兩杯?!蔽覌尡贿@話嚇得一哆嗦,差點(diǎn)沒把我外公推到田坎下的水渠里。外公扭著八字步兀自嘮嘮叨叨,一點(diǎn)沒察覺到一旁扶著他的大女兒神情恍惚。

為了這樁心不甘情不愿的婚事,我媽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歸根結(jié)底還是沒拗得過我外公。我媽不管說什么,我外公就一句話:“罩兒勤快,小小年紀(jì)就會打魚,你嫁給他的話一世有得吃?!蓖夤抢罩澭鼛拇箴嚮哪甏み^來的,餓暈過,也餓怕了,在他心里,“有得吃”就是最好的生活。

事實(shí)證明,我外公擇婿的眼光和標(biāo)準(zhǔn)是正確的。我媽嫁給比她小三歲的我爸后,果然沒有受累,非?!坝械贸浴?!吃什么呢?糧食絕對是有限的,由不得人的肚皮,家家戶戶一日三餐稀得能照出人影的薄玉米粥還不能喝飽,我們家比別人家有得吃的是魚、野兔子、青蛙、野雞或者麻雀什么的。魚一年四季吃得上,青蛙屬于夏天的美味,野雞野兔和麻雀不經(jīng)常吃得到,得看我爸的運(yùn)氣。魚是用蒜網(wǎng)打上來的,蒜網(wǎng)是我爺爺一梭子一梭子織造的,爺爺是我爸最初的啟蒙老師,我爸打魚的技巧一半得益于他老人家的指點(diǎn),一半靠自己琢磨。蒜網(wǎng)是蘇中地區(qū)一種特制的捕魚工具,不會撒網(wǎng)的人很容易把網(wǎng)撒到自己頭上——自個兒變成一條大“人魚”。我爺爺打魚時我爸背著魚簍子跟在身旁撿魚,背了幾回魚簍子后他就能像模像樣地撒網(wǎng)了。魚兒捕回來,奶奶在大鍋里煮好,半鍋大大小小的魚冒著誘人的香氣,鍋沿上貼著一溜兒的玉米餅子。玉米餅子口感粗糙,不好吃,但經(jīng)過魚湯魚肉的襯托,玉米餅子的格調(diào)立馬提升了不少,至少,咽下去時不那么扎嗓子眼了。在我爺爺手里誕生的那一張蒜網(wǎng),我爸用了很多年,直到我上初中時他還不舍得放下。有一次他在村子旁邊的一條小河里撒網(wǎng),我高高興興地幫他提魚簍子,他一網(wǎng)拖上來,魚兒寥寥無幾,網(wǎng)上面卻掛著一條妖艷的水蛇。我很沒出息地扔下魚簍逃跑了,從此再也不跟在他后面湊熱鬧了。

我爸批評我沒有“玩性”,玩——多隨意的一個字眼,有的人玩物喪志,有的人卻能在玩的過程中悟出許多的生活道道。我爸屬于非常有玩性且很會玩的人,他的學(xué)業(yè)是班級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他的“玩業(yè)”同樣是村子里出挑的,小小年紀(jì),很順溜地拖著網(wǎng),玩著水,打著魚,不慌不忙地玩出了一家老小別樣的日子。我爸工作后還是不肯丟掉玩性,工作的時候兩眼放光地賺錢養(yǎng)家,玩兒的時候像個孩子一樣無拘無束,休息日開著車四處去釣魚。我爸三十歲后很少撒蒜網(wǎng)了,他買了長長短短的幾支釣竿放在后備廂里,走到哪釣到哪。我媽先是嘮叨他,嘮叨著嘮叨著居然被他潛移默化地發(fā)展成了隊友,老頭老太一起出去釣魚,頗有些“神釣俠侶”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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