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別了,美國

背靈魂回家——曾曉文散文選 作者:曾曉文


別了,美國

如果生活允許重寫自己的歷史,我還會來美國嗎?

在休斯敦國際機場的美國航空公司的柜臺前取飛機票時,我在心里問自己。

我還會的。

為什么?

因為美國夢,是滾滾紅塵中難以抗拒的誘惑。

還因為,生活在遠方。

總以為真正的一艘理想的白帆船在天涯,不料一尋便是九年。

也許在潛意識中我把這次遠行當作一場普普通通的州際旅行,我習慣性地把駕照遞給了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員,一位皮膚白皙,有著滿頭銀發(fā)的女人。

“我可以看看你的護照嗎?”女人彬彬有禮地問。

這時我才驚覺過來,想起面臨的是跨國旅行了。

很快就托運好了行李,茫茫然地走到了機場大廳的中央,手里攥著護照,還有一張單程機票。

德克薩斯八月的陽光從美麗的印花落地窗涌進來,溫暖著我的臉頰。

就這樣,在美利堅的太陽下,如一滴露水,做了一回不留痕的過客嗎?

當飛機慢慢地張開了翅膀,離開了地面,我的心一沉。幾千個日日夜夜里構筑的夢想,就如海灘上的沙堡,隨風而去了嗎?

也許自己恪守了多年的不過是一個被幾代海外華人不厭重復的,古老的衣錦還鄉(xiāng)的夢想。

也許在自己的夢想中多了一點點文人的情懷,就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我慢慢地翻開了自己的護照。護照還是九年前從中國入境美國用的那一本,只不過照片上的那個年輕的眼神明亮的女人于我已然陌生。

九年中,長發(fā)變短,明眸轉向黯淡,而青春走遠。年少時飛揚的夢想已經云散,只留下一顆靜看沉浮成敗的平常心。

一張入境卡、三張簽證和護照訂在了一起。那張入境卡還是當年我在由北京飛往底特律的飛機上填寫的。剛進入底特律機場的那一瞬間的印象,雖已屬于上一世紀了,依然從記憶的深處頑強地浮了出來。燈火通明的大廳,別有風情的酒吧,激情洋溢的爵士樂,還有咖啡的芬芳,把一個美國夢霎時糅合得有聲有色,味道誘人。

我在入境卡上留下的英文字跡還是歪歪扭扭的。因為讀書時學了多年的俄語,到美國時對英語的全部知識只限于二十六個字母。

后來呢,就從FortuneCookie(簽語餅)上開始學英語。在中餐館打工的日子里,每天十二三個小時不停地勞動,很少有時間讀英文書。只是在收拾桌子時,常常從臟亂的碗盤中間撿出客人丟下的簽語餅中的那張窄窄的簽語條,讀上面的英文句子。遇到不認識的單詞,如果不是很忙的時候,甚至還有把隨身帶的小小的金字典拿出來查一下的奢侈。

簽語餅大概是美國的中餐館文化的代表之一了,雖然滋味一般,但裹在其中的簽語條卻別有特色。絕大多數的簽語條上的語句都充滿著美好祝愿和哲理感悟,無意中給筋骨疲憊、日漸麻木的我一些心靈的安慰和觸動。至今還記得多年前在一張簽語條上讀到的話:

“He who has not tasted the bitter does not understand the sweet.”(沒有嘗過苦澀的人就不懂得甜蜜。)

慢慢地與周圍的世界有了溝通,當護照里多了一張學生簽證,似乎覺得簽語餅給自己帶來了一些好運。

后來知道生活并不總是先苦后甜,而常常是同時間五味俱全。

飛機完全進入了靜謐的天空,投入了云的懷抱。天空如此蔚藍,不夾一絲雜色,而雪白的云團柔軟得似乎伸手一觸,便會消失。很久沒有留意過天空和云彩了,自己的注意力一直被地面上的事物環(huán)繞著,被衣食住行牽制著,而心胸就少了天空的遼闊,和云的自由。

幾年前參加畢業(yè)典禮的時候,天空也是這樣的蔚藍,云也是這樣的潔白。那是五月里怎樣的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啊,讓人想歌唱、舞蹈,想擁抱校園里的每一幢建筑,每一棵樹木。

在兩年中,同時打四份工,選三門課,每天披星戴月,辛苦奔波,終于得到了手里的這張浸透著汗水的碩士學歷證書,還有一張工作簽證。

“是什么給你們這些中國學生動力,使你們不停地向自己的體力和智力的極限挑戰(zhàn)?”在畢業(yè)典禮之后的慶祝會上,我的一位美國教授問我。

“也許是美國夢吧,”我說,“對于我,還要加一個信念,就是永不墮落。”

一扇美國生活的門似乎向我敞開了。

那一刻我與夢想如此貼近。

那么后來為什么離夢想越來越遠,直到今天,索性“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飛機飛得很慢,在芝加哥著陸時比預計的時間晚了一個小時。難道是因為載了一顆沉重的心嗎?

我要搭乘的飛機已經起飛,只好換下一班了,這樣便在芝加哥多逗留兩個小時。

是不是命運特地安排的呢?讓我再多兩個小時的時間,考慮去與留?

如果此刻改變主意,還來得及,還可以換一張飛機票,繼續(xù)我在美國的飄泊。

多少人為了偷渡來到這個夢中的天堂,把命丟進了大西洋、太平洋,丟在了雪山上、荒野中、卡車里、輪船上……又有多少人為了留在這個夢中的天堂,絞盡腦汁,變換手段,甚至出賣肉體,出賣靈魂……

這世間有比生命和靈魂更可貴的東西嗎?

去,是心碎而去;留,卻又無法安寧。

在機場里踱來踱去,走過咖啡屋、酒吧、快餐店、書店,最后停在了花店門前。

在萬花叢中,紅玫瑰鮮艷欲滴。

我也曾種過玫瑰,不過只種了一支,在我作為老板之一開起來的餐館門口的花壇里。餐館是在德克薩斯州,所以開張前種花的時候特地選了一些不怕日曬的品種。

不妨也買一支玫瑰吧,看到花圃里的一支玫瑰開得嬌艷,我想,也許活不久,但是美麗的東西總是讓人渴望擁有,哪怕是瞬間擁有。

后來圍繞餐館出了很多故事,無非是分裂,競爭,報復,結果自然是關門。這樣的故事每天在美國的中餐館里都在上演,早就看得多了,只是當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當自己長期的辛苦勞動瞬間付之東流,情感上實在有些難以接受。

所以每次開車路過都要刻意繞路。

直到前兩天再次路過時,終于把車停在了它的門口。我無需走到窗前,也記得自己刷的墻圍的顏色,鋪的地磚的花紋,也記得當年輝煌的燈火,和滿座的客人。

而現在餐館里早已空空蕩蕩,餐館外荒草叢生。

但在門口的花壇里,在雜草中間,我種下的那支玫瑰依然怒放著,訴說著生命的熱烈和執(zhí)著,還有無法更改的美麗。

原來美麗的東西不一定脆弱。

原來每一次耕種都會有收獲,哪怕是一次失敗的耕種也是這樣。

只要心靈之花還在開放,生命就不曾寂寞。

飛機從芝加哥起飛時,剩下的旅程已經很短。

云又立在窗前,純凈,無言。

羨慕云的自由,但是像云一樣地飄浮,難道不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嗎?

無需再拿出護照,也可以清晰地記起那張由波士頓的一家高科技公司替我申請的簽證,記起公司正式宣布倒閉的那個陰郁的、使自己重新飄泊的日子。

那天離開公司之后去坐地鐵,地鐵里照例是人群擁擠,進了車廂之后只好站在了中央。后來地鐵在行駛中突然停了下來,車廂里變得一片漆黑。

過了一會兒,司機通知旅客不要驚慌,停車是暫時的,因為有個男人臥軌自殺了。

“我今天剛丟了工作,但不管怎么樣,我還是愛我的生命。”站在我背后的一個男人說。

“我也是,海明威說過,太陽照常升起?!蔽艺f,但并沒有回頭。

“我想這個臥軌的家伙也很有可能今天剛剛失業(yè)?!?/p>

“即便他有千百個理由,放棄生命都不是明智的選擇?!?/p>

“不過有時活著真的很辛苦。”

“那就換個地方,換一種活法。”

火車又開動起來了,但是我的身體一路上微微發(fā)抖,因為火車從一個絕望的男人尚還溫熱的血上碾過。

可后來,“911”那個更陰郁的日子,那個讓整個世界震驚和心碎的日子,我的小小失意霎時就變得無足輕重起來。

因為在絕望的時候沒有放任自己的絕望,才有機會再欣賞這樣晴和的天空和白云。幸存下來的不只是身體,更重要的還有靈魂,一顆永遠看重辛勤的勞動,真誠的熱愛,和精神自由的靈魂。

我一次次告訴自己:“Sometimes you have to bebig-ger than life.”(有時候你必須比生活還要博大。)

飛機慢慢地貼近地面,璀璨的萬家燈火已漸漸明晰起來了。

我終于到達了本次旅行的目的地:多倫多。

入境時,我把護照遞給了移民官,一位戴眼鏡的黑皮膚的女人。她在我的印著楓葉圖案的簽證上畫了個圈,微笑著說:

“你幾乎等到了簽證過期的最后一分鐘才登陸?!?/p>

“大概是因為我到了最后一分鐘才明白,每一片土地上的春風都暖人?!?/p>

她把護照還給了我,以柔和的低音對我說:“歡迎你到加拿大?!?/p>

“謝謝!”我說。

于是我很快推著行李,通過了海關,向機場大廳的門走去。當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坐同次班機的旅客早都散去了,海關通道上靜悄悄的。

在那一刻我發(fā)現自己在美國九年的生活濃縮成了三只旅行箱,兩行淚,和一頁簡歷。

潮水般的記憶突然決堤而來,所有的驚喜、愉悅、辛苦、委屈、和失落同時涌到心頭。悲歡離合竟是生命中最婉轉低回,最揮之不去的音樂……

如果生活允許重寫自己的人生歷史,我還會離開美國嗎?

我還會的。

為什么?

因為夢會醒,戲會落幕,紅塵中的誘惑會失掉魔力。

還因為,生命對于我,早已不再是一次旅行,而是一場漫游。

在我推開機場大廳大門的那一瞬間,我想起了Alexander Graham Bell(亞歷山大·格雷厄姆·貝爾)說過的:

“When one door closes another door opens; but we so often look so long and so regretfully upon the closed door, that we do not see the ones which open for us.”(一扇門關閉,另一扇門敞開;但我們總是長時間地悔恨萬分地注視那扇關閉了的門,以至于看不到那些向我們敞開的門。)

那位戴眼鏡的女移民官以柔和的低音對我說:“歡迎你到加拿大?!?/p>

一扇新的門向我敞開了。

而我已經淚流滿面。

我沒有料到門外是被鐵柵欄隔開的一條清晰的通道,而欄桿后面站滿了接下一班飛機的人。他們大概是被我開門的聲音吸引了注意力,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嘈雜的人群霎時靜了下來。

誰人知我流淚的緣由?

那是多么漫長的一條通道。憂傷、窘迫、絕望、希望……千百種感受都化成了眼淚的滴滴咸澀。

我不可以回頭。即使回頭,我也再見不到紐約上州的青山,馬薩諸塞的白帆,和德克薩斯的艷陽了。

我只在心里低聲說:“別了,Amer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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