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碗花糕

白云一片動鄉(xiāng)心 作者:王充閭


小時候,一年到頭,最歡樂的日子要算是舊歷除夕了。

除夕是親人歡聚的日子。行人在外,再遠也要趕回家去過個團圓年。而且,不分窮家富家,到了這個晚上,都要盡其所能痛痛快快地吃上一頓。母親常說:“打一千,罵一萬,丟不下三十晚上這頓飯?!崩侠仙偕?,任誰都必須熬過夜半,送走了舊年、吃過了年飯之后再去睡覺。

我的大哥在外做瓦工,一年難得回家?guī)状危?,舊歷年、中秋節(jié)卻絕無例外地必然趕回來。到家后,第一件事是先給水缸滿滿地挑上幾擔水,然后再掄起斧頭,劈上一小垛劈柴。到了除夕之夜,先幫嫂嫂剁好餃餡,然后就盤腿上炕,陪著祖母和父親、母親玩紙牌。剩下的置辦夜餐的活,就由嫂嫂全包了。

一家人歡歡樂樂地說著笑著。《笑林廣記》上的故事,本是寥寥數語,雖說是笑話,但包袱不多,笑料有限??墒牵搅烁赣H嘴里,敷陳演繹,踵事增華,就說起來有味、聽起來有趣了。原來,自幼他曾跟說書的練習過這一招兒。他逗大家笑得前仰后合,自己卻顧自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抽著老旱煙。

我是個“自由民”,屋里屋外亂跑,片刻也停不下來。但在多數情況下,是聽從嫂嫂的調遣。在我的心目中,她就是戲臺上頭戴花翎、橫刀立馬的大元帥。此刻,她正忙著搟面皮、包餃子,兩手沾滿了面粉,便讓我把擺放餃子的蓋簾拿過來。一會兒又喊著:“小弟,遞給我一碗水!”我也樂得跑前跑后,兩手不閑。

到了子時正點,也就是所謂“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的時刻,哥哥領著我到外面去放鞭炮,這邊餃子也包得差不多了。我們回屋一看,嫂嫂正在往鍋里下餃子。估摸著已經煮熟了,母親便在屋里大聲地問上一句:“煮掙了沒有?”嫂嫂一定回答:“掙了。”母親聽了,格外高興,她要的就是這一句話?!皰炅恕?,意味著賺錢,意味著發(fā)財。如果說“煮破了”,那就不吉利了。

熱騰騰的一大盤餃子端了上來,全家人一邊吃一邊說笑著。突然,我喊:“我的餃子里有一個錢?!鄙┥┑难劬πΤ闪艘坏揽p,甜甜地說:“恭喜,恭喜!我小弟的命就是好!”舊俗,誰能在大年夜里吃到銅錢,就會長年有福,一順百順。哥哥笑說,怎么偏偏小弟就能吃到銅錢?這里面一定有說道,咱們得檢查一下。說著,就夾起了我的餃子,一看,上面有一溜花邊兒,其他餃子都沒有。原來,銅錢是嫂嫂悄悄放在里面的,花邊也是她捏的,最后,又由她盛到了我的碗里。謎底揭開了,逗得滿場哄然騰笑起來。

父母膝下原有一女三男,早幾年,姐姐和二哥相繼去世。大哥、大嫂都長我二十歲,他們成婚時,我才一歲多。嫂嫂姓孟,是本屯的姑娘,哥哥常年在外,她就經常把我抱到她的屋里去睡。她特別喜歡我,再忙再累也忘不了逗我玩,還給我縫制了許多衣裳。其時,母親已經年過四十了,樂得清靜,便聽憑我整天泡在嫂嫂的屋里胡鬧。后來,嫂嫂自己生了個小女孩,也還是照樣地疼我愛我親我抱我。有時我跑過去,正趕上她給小女兒哺乳,便把我也拉到她的胸前,我們就一左一右地吸吮起來。

但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嫂嫂蒸的“碗花糕”。她有個舅爺,在京城某王府的膳房里混過兩年手藝,別的沒學會,但做一種蒸糕卻是出色當行。一次,嫂嫂說她要“露一手”,不過,得準備一個大號的瓷碗。鄉(xiāng)下僻塞,買不著,最后,還是她回家把舅爺傳下來的淺花瓷碗捧了過來。

一個面團是嫂嫂事先和好的,經過發(fā)酵,再加上一些黃豆面,攪拌兩個雞蛋和一點點白糖,上鍋蒸好。吃起來又甜又香,外暄里嫩。家中每人分嘗一塊,其余的全都由我吃了。

蒸糕做法看上去很簡單,可是,母親說,劑量配比、水分、火候都有講究。嫂嫂也不搭言,只在一旁甜甜地淺笑著。除了做蒸糕,平素這個淺花瓷碗總是嫂嫂專用。她喜歡盛上多半碗飯,把菜夾到上面,然后,往地當央一站,一邊端著碗吃飯,一邊和家人談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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