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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恰里特山下

科恰里特山下 作者:董夏青青


科恰里特山下

車剛開出連隊,七十五就抽搐起來。軍醫(yī)給他戴上吸氧機,來回檢查了一下氣體的流動。命令我和李健給他捏手捏腳,和他大聲說話。一刻鐘后,七十五第一次停止呼吸。指導(dǎo)員叫黃民停車,軍醫(yī)給七十五做人工呼吸,掐他人中。七十五醒了過來。

車子繼續(xù)跑。與其說跑,還不如說在跳。從三連通往山下的幾十公里山路,順河而去。路面常被山溪沖斷,在每年秋季早早凍成了冰。山路地勢高,路面時常急轉(zhuǎn)直下又蜿蜒而上,穿過像快坍塌的峭壁。每一座山頭都有大片駱駝刺。落上雪的莖稈看著又粗又密。沒有全萎掉的苔草,沾著一點青綠色的薄冰。太陽把草葉上的霜曬得發(fā)白。

依維柯的過道放不下一個擔(dān)架。右邊駕駛座后面兩排座位,左邊一排座位。只能放在兩排座位上擔(dān)著擔(dān)架。依維柯車韌性不行,很顛。指導(dǎo)員和軍醫(yī)跪在座椅上扶著擔(dān)架。我用肩膀扛著擔(dān)架靠不到座位上的一頭,不讓擔(dān)架側(cè)滑。一過五公里的地方,手機信號中斷,想和山下聯(lián)系,問120的車到?jīng)]到柏油路口也沒辦法。

今早,李健帶他們班做十一收假后的恢復(fù)訓(xùn)練。連隊對面新修了一座與吉爾吉斯斯坦的會晤站,李健讓他班上的人往會晤站跑,繞過門口的混凝土堆再跑回來。跑過去的時候,七十五第一個到。他們跑回程的時候,指導(dǎo)員問李健誰會第一個到?李健說,七十五。剛跑出三四十米,七十五撲倒在地。李健看到了,跳起來喊一個士官,讓他去看看七十五,那個士官還以為在給他加油,拼命沖刺。李健沖了過去。

七十五說這兩天晚上燒鍋爐沒睡好。李健送他回到班里,他拉開被子睡下了。到中午開飯時,七十五已經(jīng)昏迷,身體發(fā)涼。

車還沒到二道卡,七十五第二次停止呼吸。頭一偏,手從擔(dān)架邊耷拉下去。

指導(dǎo)員再次叫黃民停車。軍醫(yī)趴上去給七十五連做三次人工呼吸?,F(xiàn)在問題不只是蜿蜒狹窄、時有時無的土路,以及被沖斷結(jié)成冰層的打滑路面。更要命的是與以烽火臺為界的對面那個世界中斷聯(lián)系時,逐漸流失的信心。

做第五次人工呼吸時,軍醫(yī)拽了我一把。

等我喊一二三,第三下一起最大力朝他胸口按下去。軍醫(yī)說。

我和軍醫(yī)朝七十五胸口全力按下去,七十五身體向上彈起兩三公分,再次恢復(fù)了極為微弱的呼吸。指導(dǎo)員貼到七十五臉上去聽。

喘氣了。指導(dǎo)員說。

李健低下頭捶了自己腦袋兩下,指導(dǎo)員扶他起來時,他干嘔了一聲。

沒事吧?軍醫(yī)問他。

指導(dǎo)員給了軍醫(yī)一個眼色,示意他扶穩(wěn)擔(dān)架。

開車。指導(dǎo)員對黃民說。

我們繼續(xù)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顛來顛去。依維柯像大地上新長出來的一口棺材。

兩個多小時黃民才把車開過烽火臺。一上柏油路,信號恢復(fù),車也跑起來。團政委的電話進來,告訴指導(dǎo)員,他和救護車就等在哈拉布拉克鄉(xiāng)那一排楊樹跟前。團里的人都知道那排楊樹。那十幾棵樹排得整齊過了頭。

依維柯停在楊樹底下。醫(yī)護人員把七十五放到一張帶輪子的擔(dān)架上,抬上救護車開走了。指導(dǎo)員帶李健上了政委的車跟著救護車。臨走前,團政委叫我和軍醫(yī)去人武部,那邊安排我們吃住一晚,明天再跟物資車返回連隊。

我和軍醫(yī)站在路邊。軍醫(yī)盯著澇壩里的楊樹葉子,眼睛很久沒有動一下。

他用火機點煙,打了兩次火都滅了。他猛吸了口氣,把煙扔了,用后腳跟把煙踩進了土里。又站住不動了。

我沒有催他。我一點也不著急。大概還沒有人跟七十五的母親說這件事。

幾年之前,我也有過軍醫(yī)這樣的時候——對于本職工作,抱著一種很宏大的看法。那時候,全部生活,無論家庭、事業(yè)、個人情感,都在正常、積極的軌道上。女兒在我對人生最得心應(yīng)手的時期出生。第一次見她,她晃著小小的腦袋。圓圓的、無毛的臉上沒有微笑。而那一晚,她的臉警覺地,繃得緊緊的。我也記得她母親投向我既訝異又悲哀的目光。少見的,沒有描畫過的眉毛,承擔(dān)了她臉上絕大部分無措和虛弱的神情。

侯哥,去人武部嗎現(xiàn)在?軍醫(yī)問。

都行。我說。

請你喝一口吧。軍醫(yī)說。

可以。我說。

你等我買個火。軍醫(yī)說完,轉(zhuǎn)身往路邊一個小商店走。我奇怪他怎么走得那么靈活,剛才看他,好像腿已經(jīng)斷掉了。

軍醫(yī)去的那家小商店旁邊的小學(xué),鐵門忽然開了。五顏六色的小孩蜂擁而出。有一個穿紫色棉襖的小女孩,走得很慢,邊看邊舔自己手里的一個蘋果,像是決意要把蘋果全舔了才下口咬它。她的皮膚不白。那時候四連指導(dǎo)員說京京隨我,皮膚黑,我給那狗慫罵了一頓。他說我有孩子了也給你開玩笑不就行了。去年他有了孩子,有段時間每天抱在懷里,聽我們聊他孩子時嚴肅得要死。我們說,你捏著拳頭干嗎?說你孩子不好就要打人嗎?

我是家里的獨子。父母這一輩從湖南過來的知青,有不少在體制里終老。他們照自己的方式運作家庭,盡量跟隨時代不掉隊。前些年股市還可以的時候,我母親也趕上了一點運氣,給我成家打下了基礎(chǔ)。他們的不安全感很強,怕積累的一點點財產(chǎn)忽然蒸發(fā),怕院墻外面一夜之間亂掉。那時我找易敏談戀愛,他們很高興。易敏是長沙人,跟她小姨在阿克蘇開干果店,還往長沙批發(fā)。戰(zhàn)友羨慕我,說你多明智,早找好了退路。說這些話的人,因此比我更有上進心,挖空心思調(diào)職、搞副業(yè),他們想攢更多的人脈和錢,認為有錢就能從任何亂局中抽身。

今年春天,易敏和我回父母家吃飯。席間說到如果我不離開部隊,就先分居。易敏走后,母親去刷碗。我和父親坐在客廳沙發(fā),父親抽著煙。我去夠茶幾上的火,也想點一根。剛拿上,被父親一腳踢掉了。

我喜歡易敏,她說話的聲調(diào),她穿每件衣服所表現(xiàn)出的,故意和本地女人十分不同的姿態(tài)。喜歡別的男人看見她在我身邊時露出的眼神。但這兩年她越來越焦慮。我的調(diào)職停滯不前。結(jié)婚時那個年紀(jì)持有的完美履歷,已開始逐漸失去給她帶來希望的價值感。我能感到她注意力的分散,無論白天夜晚,她的熱情都更像前兩年用剩下的。更重要的,她不想再帶京京在阿克蘇生活。京京該上小學(xué)了,應(yīng)該去教育環(huán)境更好的地方念書,為初中去美國做準(zhǔn)備,到時我們在美國再生一個。她姑媽在佛羅里達州。她希望我脫掉軍裝,先把出國的鋪底資金賺出來。

目所能及,社會上掀起了創(chuàng)業(yè)和房產(chǎn)的熱潮,大家除了談錢還是談錢。但除了在部隊每天按要求做好分內(nèi)事,我還有什么額外的才干和本領(lǐng)?也想象不到京京去美國以后會什么樣子,還有在美國出生的孩子如何長大。作為父親,我沒有把握讓孩子尊重和依賴。也不相信,自己能先于孩子喜歡那里。

去年元宵,我陪易敏從長沙去寧波看她姑媽。在高鐵站安檢口,易敏抱著京京,看著我被帶到一旁,兩位安保人員過來對我進行再一輪檢查。我說明身份,找出證件給他們。他們接過證件,對比端詳我的本地身份證。再將證件還給我,示意我可以離開。直到列車開動,易敏才開口說話。她說到了寧波想先帶京京去醫(yī)院體檢,每天進出超市、銀行、商場、飯店這些地方的安檢門,輻射會怎樣影響孩子的身體?我當(dāng)然明白,她并非在說體檢這件事本身。以前我們還能用不相互威脅的口氣談這件事的時候,我說過很多。講這是整個世界都在面對的兩難局面,一個歐洲和半個亞洲都被脅迫。盡管我也知道,只有不在這里生活的人才會這樣談?wù)撍木硾r。易敏說,人活著為當(dāng)下,而不是為了活進歷史課本。

我父母支持易敏的想法。他們核算了房產(chǎn)折合人民幣多少,去珠??赐水?dāng)?shù)亟虝呐笥眩塘看畎轲B(yǎng)老的事宜。父親參加過一位朋友的葬禮,在環(huán)南路教堂。在那之后,他每個周末都過去禮拜。我和他聊天,提及過去讀書時他給我寫信,那時他談理想,講信念,在我疲乏和焦躁時,給我心智的指引。而現(xiàn)在,就仿佛既已找到信徒,他便可以放下一些之前的擔(dān)子。父親講,他去教會,和頭腦中既有的信仰并不沖突。他被那場葬禮打動了。教友們從教堂陪同家人到360省道邊的公墓。下葬時,每人上前撒一把土,獻一枝花,之后填土立碑。沒有哭鬧和吃喝。他希望自己的老年和離世也能簡潔、樸素和不動聲色。他說,這和易敏追求不背思想包袱的生活一樣,并非不體面的、可恥的。父親說,希望你能代表我和你母親回到湖南,或者去國外。

下午的陽光照耀黑色柏油路和學(xué)校新架起的高高的鋼質(zhì)拒馬。一切都那么平淡無奇。不論是天山百貨門前和成都街熙熙攘攘的人群,還是少見的高樓后面凋敝的小巷,都在力證自己毫無危險性?,F(xiàn)在,這里大概是整個國家治安最為良好的地方,秩序和巨額援建資金都力圖幫我們重建信心。房價看漲,基礎(chǔ)設(shè)施不斷完善,“一帶一路”的利好消息不斷傳入。一部分本地人身處其間,逐漸產(chǎn)生倍受重視的自豪感。同時,時間緊迫,這一切都發(fā)生得很快。讓另一部分人心懷焦慮,孤立無助。網(wǎng)絡(luò)新聞和街頭議論左右他們的心情。讓他們一會兒從沮喪沖上樂觀的巔峰,轉(zhuǎn)瞬又跌回谷底。

我的為人,我的生活方式,多少年來,在這個地方具備了自己脆弱的形態(tài)。這種脆弱與無能和持有何種學(xué)歷、辦事能力無關(guān)。我有自己的老師、同事和朋友,有常去的集市和飯館,怎么會不習(xí)以為常?與此同時,當(dāng)我開車經(jīng)過多浪河邊的鳳凰廣場,穿進沒有半點裝飾的小路,路旁一排一九九五年建蓋的樓房正在拆除。我知道,過去的生活也已被新的洪流全部沖走,不可能為我重現(xiàn)。

軍醫(yī)叫了一瓶伊力柔雅,就著一份大盤羊肚,我倆一杯一杯地喝。他手機擱在一邊,邊喝邊刷微信。說李參寫了首詩,配了巡邏路上一張雪景。

軍醫(yī)鎖了屏幕,抬起頭來。

他們說李參離婚,是因為那個不行了。他說。

怎么不行了?

太久沒用,再用不好使了。他說。

放屁。

真的。

那么多人結(jié)婚之前從來沒用過。我說。

家里新買的水龍頭,剛用是挺好的,但用了一段時間不用,再用不就銹住了嗎?他說。

我倆干了一杯。

李參明天也上山嗎?他問。

不知道,晚上你問問,走的話接上他。我說。

好。軍醫(yī)說。

指導(dǎo)員說李參辦好手續(xù)了。軍醫(yī)說。我“嗯”了一聲。我們舉杯又碰了一下。軍醫(yī)把杯子擱在桌上,盯著杯里的酒,動了動身子。

喝不動了?我問他。

他搖頭,還是定定地看著杯子。能喝,他說。

喝急了。他說。緩緩。

他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羊肚放進嘴里,很慢地咀嚼。等咽下去,他端起酒說,侯哥,敬你。我女朋友說,給你朋友打電話了,下禮拜過去實習(xí)。

好。我說。我倆碰杯。

你倆還好著呢?我問。

他喉嚨里發(fā)出來一點“嗯”的聲音,可能代表任何意思。

李參在山上十七年,輾轉(zhuǎn)三個連隊。工資在全團干部中僅次于政委。每年九月下山探家。結(jié)婚十來年,生了一個男孩,今年十一歲。年初,他妻子要求離婚。李參說,考慮到孩子還小,能不能再等兩年,孩子考上大學(xué)再離。他妻子強調(diào),必須今年。

李參辦完手續(xù)從陜西老家回來那晚,我和宣保股長去阿克蘇接他?;氐椒孔?,李參把他母親做的饃和辣菜蒸上,點上煙,三根五根地抽。李參除了抽煙,沒什么愛好。話少,牌也打得不好?;楹螅墓べY保障卡放在妻子手上,妻子按月給他轉(zhuǎn)五百塊煙錢。這回離婚,李參沒有把卡要回來。過了一個夏天,李參才向團里提出補辦新的工資保障卡。

他以往探家,還會按照部隊作息時間起床,收拾屋子做好早餐再叫醒妻兒。妻子要買車,他買車。坐上車,妻子讓他滾下去,他就下車步行回家。他知道妻子已開始懷著嫌惡的心情回避他,但他還在吃力地考慮應(yīng)該說什么、做什么,分散她的注意力。只差三年就上岸了,偏在這時一無所有。

看著軍醫(yī),難免想到他費力爭取的婚姻,會不會過十幾年也是一場終日針對對方的諷刺挖苦。上山之前的周末晚上,參謀長給我打電話,說他在百味魚莊安排了一桌飯,給我餞行。等人到齊了,桌前落座。參謀長開局,說這頓飯有三層意思:首先,團組干股的郭昕干事馬上調(diào)廣州軍區(qū),即將大展宏圖,我們要慶祝;軍區(qū)總醫(yī)院骨科來阿克蘇代職的蘇主任,馬上到縣醫(yī)院就任,對她表示歡迎;再有是侯副參謀長即將上山代職,離開戰(zhàn)友們一段時間,為他餞行。

百味魚莊是烏什縣以前給縣委書記做菜的廚師開的,招牌是一魚多吃,一條魚烤半條煮半條。我們團里的飯大多也有點這個意思,一飯多請。參謀長說要吃飯的時候,我就知道那頓飯不是專為我準(zhǔn)備的。但沒想到郭昕的調(diào)動真的辦成了,他馬上就不是九團的人,也不再是新疆人。對于他的去向,我既不感到忿恨,也不覺得嫉妒。調(diào)廣州、調(diào)正營,這完全是他的風(fēng)格。之所以有些不快,是因為他老四處說,再在這種地方待下去,就是對自己對家屬的不負責(zé)任。同為入疆第二代的他挑明了對我們的看不上。他早已脫離現(xiàn)狀,做好打算,吃飯時十分興奮。我為他這樣離開卻無半點酸楚而感到心態(tài)陡然一變。開始反省到底自己的內(nèi)心和頭腦受到了怎樣的桎梏,才使得無法再跨出一步?我們的家庭都是從那個起點開始的,但年紀(jì)更輕的他已遙遙走在了我的前面,馬上可以心平氣和地談?wù)撟约旱耐ㄟ_之道了。

那天晚上,參謀長在軍總的蘇主任面前十分活躍。郭昕大講參謀長娶到了阿克蘇最好看的漢族女人,妻子能歌善舞。參謀長則向蘇主任聊起,說他當(dāng)時靠一首《黑走馬》的舞步贏得了當(dāng)時還是地委副秘書長的老丈人的青睞。平時他去兒子的中學(xué)打籃球,必定引起轟動,他一個對五個。蘇主任說她的愛人是搞網(wǎng)絡(luò)技術(shù)的,不愛運動,搞得兒子現(xiàn)在對什么球也不感興趣。參謀長說他不喜歡在房子里待著,每年要跑幾十趟邊防連隊,各個點位的哪塊石頭動一下他都能看出來。每次回家,妻子會叨叨他,水龍頭壞了啦、燈泡不亮了啦。他說這就很奇怪,在辦公室里怎么從來沒有這些事。他只好一樣一樣去修理,煩了就對妻子說,信用卡給你,你別糟蹋我了,糟蹋錢去吧。

參謀長家在市里農(nóng)一師供銷大樓后面的小區(qū)。團里家在阿克蘇的干部,通常會想辦法每個月下兩趟阿克蘇。但參謀長周末從不回家,白天待在辦公室,晚上吃完飯還會回到辦公室。團里沒人見過他的妻子和小孩來過院子。在座的,除了蘇主任都知道事實,他也知道我們知道。不過他說得逼真,有幾秒鐘,我們懷疑是不是自己沒有恰好撞見這個家庭含情脈脈的時刻?;蛘咧皇且庾R不到,我們和參謀長一樣,都需要一點這個。我們在桌前配合參謀長,無人面露嘲諷。他是那樣的一種領(lǐng)導(dǎo):你可以開他的玩笑,他也能叫你笑不出來。只有一個人,宣保股股長李西林,好像被感染得過分了。他突然站起來給蘇主任夾菜,說,我愛人也在醫(yī)院上班,她是急診護士,兒童醫(yī)院的。

參謀長聽完愣住了。李西林離婚一年多了,團里沒人不知道。李西林站起來,一手扶住椅背,一只手揮出去指向我。說,老侯,老侯今年差一點離了,有家有口的都敬他一個。

確實。我拿回了離婚申請,易敏帶京京再次回到阿克蘇,我們重新回到一家人的狀態(tài)。然而只有我們知道這是如何實現(xiàn)的。桌邊這些人,也像是為了表示同情,才從椅子上冒出來并坐在這里的。像李參,心里過不去的時候就去弄勺鹽放手心里舔舔。真想這時手心里能有一撮鹽。我還想跳起來摁倒李西林,給他揍哭。

軍醫(yī)叫老板娘把羊肚拿去熱一下,他又跑去柜臺拿來一瓶托木爾峰。

這個酒好,比喝小老窖舒服。軍醫(yī)說。

是。我點頭。

下次整幾瓶寄回家去。軍醫(yī)說。

你去他們酒廠買,找門口的大姐,說我叫你找她,她能給你便宜。我說。

可以單瓶買還是必須拿一箱?軍醫(yī)問。

只能一箱箱拿,一箱六瓶。我說。

那可以。軍醫(yī)說。

你和我嫂子怎么樣了?他們說你把報告又拿回去了。軍醫(yī)說。

對,拿回來了。我說。

不離了?他又問。

我點著頭干了一杯。

去看看七十五吧。我把酒杯倒扣在桌上,站起身來。

軍醫(yī)抬起頭看我。我不去了。他說。

喝多了?我問他。

不是,怕見了難受。軍醫(yī)說。

要不一起過去,我在外頭等你。他又說。

我倆拿起外套。

病床前,李健在給七十五揉腿。

看見我,李健起身讓座。

侯參,坐。李健說。

你吃飯了嗎?我問他。

他們給我買飯去了,政委剛走,你們碰見了嗎?李健說。

沒有,我爬樓上來的。我說。

七十五戴著吸氧機,只有口鼻罩住了。我卻覺得他整個人都塞在一個大泡沫里。他眨著眼睛看我。

他好多了。李健說。

七十五也盡力點了下頭。

別動。我說。

七十五向我眨了兩下眼睛。

一位年輕的護士推著護理車走進來。她握住七十五的手,跟他說話。

聽得到我說話嗎?聽到就眨眨眼睛。她說。

七十五眨了眨眼睛。

好著呢,好孩子。護士用不流利的漢語說。動手從護理車上準(zhǔn)備輸液的工具。

你今年多大?就叫他孩子?李健把左腿搭在右腿上,興致很高地看著她。

你管我多大干嗎?護士說。

李健朝她笑了笑。

那你先說他為啥叫七十五。護士又說。

他爸七十五歲有的他。李健說。

我才不信!護士叫起來。

七十五的腦袋偏過來看著護士。伸出大拇指,晃了兩下。

他老子可能耐了,他媽還不到五十歲呢。李健說。

護士笑起來。李健湊上去問她幾點下班,她說得等到明天早晨。

護士推著護理車出去時,指導(dǎo)員和黃民拎著餐盒走進來。

軍醫(yī)在樓下抽煙。指導(dǎo)員說。我們讓他上來,他不來。

你們晚上睡哪?我問。

黃民指了指門口。

外面有椅子。他說。

要是七十五一直躺著不刮胡子,會不會長到脖子下邊?黃民在李健對面坐下,摸起自己的下巴。

你刮過屌毛嗎?它長過膝蓋了嗎?李健說著放下餐盒,去找水喝了。

今年夏天,給在長沙的易敏打電話,說我同意和她離婚。掛上電話,我進小龍坎點了個小火鍋,叫了兩瓶常溫的烏蘇。端著洗潔精噴壺,在一旁收拾桌子的是個歲數(shù)不大不小的女人。我忽然覺得她很美。她的姿態(tài),她身體里尚存不多的青春氣息,都讓我想到易敏。易敏這些年,給了她能給我的最好的一切??僧?dāng)她提出要另一種生活,我拿不出任何可改變現(xiàn)狀的行動。說話也沒用。如果我說“抱一下”就能抱得到嗎?說句“都會好的”就會好嗎?我從沒在愚昧、平庸和愚蠢的事上消磨自己的生命。理想也從沒半點虛假。到這時,卻貌似只有那不變的、時常舔鹽的生活,才是最看得見、摸得著的部分。

春朝雪舞沁人心,半谷遙聞百雉鳴。苦守寒山還幾歲,陪君度日了余情。

再過個幾年,就叫上寫這首詩的人去哈拉布拉克鄉(xiāng)那排整齊過了頭的楊樹后邊買幾畝地,蓋個土房子。自己打糧食,自己釀酒喝。砌堵院墻,養(yǎng)上退役的軍犬軍馬。

養(yǎng)犬,我就要四連的格蕾特。格蕾特一歲半時從北京昌平軍犬基地到了四連。不到半年,連隊的人都看出來格蕾特抑郁了。她還想著回北京,拒不接納山風(fēng)的氣味和響聲。從不和其他軍犬廢話,只跟一條牧民家的細狗來往。有時在連隊一整天形影不離。但細狗太瘦小了,一來就被連隊正在放風(fēng)的軍犬欺負。之前我和參謀長在山上,聽說細狗的屁股被咬掉一半。參謀長把細狗抱到哨樓上的暖氣旁邊,啰唆他怎么看著細狗長大的。格蕾特伏在一側(cè)盯著細狗,她前一晚咬死了一只跑哨樓上來蹭食吃的狐貍。格蕾特肯定愿意老了來和我住。她一下就能嗅出我、她還有細狗共有的氣息。

那晚我想盡快上山一趟找格蕾特,聽聽她的吠叫。但過后我被團里留下來督建新的招待所。檢查組來一撥走一撥,我用剩下的半截屁股扛過了每一次查賬和問話。

一天下午,易敏打電話來,讓我馬上訂機票趕回去。她在電話那邊說了幾句開始哭,話語不清。是京京的事。兩天后我從阿克蘇飛到烏魯木齊,轉(zhuǎn)機再飛長沙,凌晨抵家。

易敏說,中午京京的幼兒園園長打電話給她,讓她馬上過去。京京在幼兒園把一個女孩推進廁所的蹲便器,摁下了水閥。老師說,京京反感任何人對她的碰觸和撫摸,這個女孩之前摸了京京的頭發(fā)。還有不止一個同學(xué),因為做游戲時抱住京京或拉她的手,被京京推倒。易敏說,老師認為京京目前的表現(xiàn)是感覺統(tǒng)合失調(diào),在兒童醫(yī)院給出診療意見之前這段時間,京京不適合回幼兒園上課。

易敏抱著京京從屋里出來。京京躲在男孩氣的短發(fā)里的臉,警覺地,繃得緊緊的。易敏投向我既訝異又悲哀的目光。少見的,沒有描畫過的眉毛,承擔(dān)了她臉上絕大部分無措和虛弱的神情。

我伸出手從易敏懷里接過京京。她扭過臉問我,爸爸,你捉了幾只老鼠?

我們帶京京到兒童醫(yī)院,在門診樓下轉(zhuǎn)了一圈,沒有進去掛號便離開了。我們不愿京京在五歲的年紀(jì),就在不打針吃藥的問話中意識到自己可能是一個特殊病人,從此滿心恐懼。我們需要時間找出京京這些表現(xiàn)背后的原因,并已經(jīng)依據(jù)新聞和個人經(jīng)驗開始艱難地猜測。但先默認的,最希望如其所是的,是我和易敏對各自的強調(diào),環(huán)境的輾轉(zhuǎn),讓京京難以辨認那些撫觸動作背后的善意。我們無法再漠然相對,無法假裝能再展開各自新的生活。孤立無援,唯有彼此。

我們帶京京回到阿克蘇,決心先牢牢相伴。周日,易敏帶著京京隨我父親去教堂禮拜。很快京京受洗,有了一位在電力公司上班的教父。在我即將上山代職之前,易敏搬來團部家屬院。在科恰里特山上的每一晚,我們仨都在視頻中見面。我在連隊榮譽室里將笑聲一再壓低,同時也知道等李參回到山上,無論身處連隊哪個位置,都能聽見來自另一個家庭運轉(zhuǎn)時親密的聲音。

此時,我和軍醫(yī)躺在人武部的招待室。軍醫(yī)在旁鼾聲正響。我想叫醒軍醫(yī),告訴他。我和我的妻子,就是在準(zhǔn)備分道揚鑣之前,才真正認出了彼此往后的模樣。但我一個字也不能提,不管我說什么,都像把失而復(fù)得的一部分又交了出去。

我會跟軍醫(yī)講,等明天接上李參,可以問問他晚上怎么入睡的。軍醫(yī)也許會馬上反問,李參怎么睡覺的?兩年前,連隊進科恰里特山巡邏。大雪阻路,進點位必須騎行。排長帶一行六人過冰河時,冰面破裂,排長的馬打滑側(cè)摔,排長跌進冰窟,順?biāo)?。隨行的人下馬去追。透過冰層他們看見排長仰起的臉,卻無法抓住他。排長手機信號不好,以前老讓李參上“為你讀詩”的公眾號下載朗讀音頻。倆人邊聽邊抽煙。自從他出事,李參每晚都會戴上迷彩作訓(xùn)帽睡覺。李參說排長沒成家,也許就沒回南京的老家,還在這里逛蕩。他不希望排長在夜晚的夢里叫醒他,這不文明。

如果不是他,掉下去的會不會是自己?如果掉下冰窟的是自己,有誰會追出去那樣的一段距離?科恰里特山下的人都想過這個。對我來說,這些已稱不上是值得多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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