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科病區(qū),或一種藝術
1.
上海華山醫(yī)院靜安分院居于西康路、新閘路交叉口——生長和衰敗之間的交叉口。婦科病區(qū)位于住院部十六樓。妻把手中實驗課題安排妥當,以休假名義請假兩周,住進一六〇五房間。
醫(yī)院離妻供職的藥物研究院很近——醫(yī)和藥很近。妻穿藍白條紋的病號服站在病房窗口,可以看到自己供職其中的那座實驗大樓,甚至能辨認出大樓前一兩個走路姿勢獨特的人是某某、某某,就指給我看。換一個角度,一個病人的角度來觀察塵世,語調中就多了眷戀、冷靜和新發(fā)現(xiàn)。實驗大樓和醫(yī)院之間是西康公園,樹枝茂密,歌聲隱約——一群中老年人整天在這個公園里替鳥歌唱,樹上掛著鳥籠,鳥無語。
晚上,西康公園暗綠,實驗大樓燈火通明。妻的同事、研究生往往加班至深夜。必須使年度科研成果銷售收入達到人均五十萬元以上,才能維持一個課題組的基本運行,否則就被撤銷、整合。她是“抗生素藥物研究三組”課題組長,壓力巨大,精神緊張,常常掰著手指計算距離退休的剩余年月。曾經是這座實驗大樓里繁忙景象的一部分?,F(xiàn)在,妻要努力與這景象里的燈火保持關聯(lián)——接受兩天住院觀察,然后,進行子宮肌瘤切除手術。
一組肌瘤,二十年前做剖腹產手術時被醫(yī)生在妻的子宮里發(fā)現(xiàn):像顆綠豆,馬上切除怕引起大出血,先留下,注意觀察。二十多年來,一個男孩在妻身體以外的世界上生長,這顆“綠豆”在她體內的暗夜里萌動。我早已忘掉“綠豆”的存在,妻暗自記著。三年前體檢,“綠豆”被醫(yī)生描述成了一顆“葡萄”。開始以季度為節(jié)點定期監(jiān)控。醫(yī)生安撫:百分之十四的女人都有肌瘤,別擔心,基本都是良性的,年齡增長后激素水平會降低,肌瘤若保持原狀,就不必做手術了。我對妻調侃:這大街上有多少攜帶肌瘤的人呵,像攜帶手雷的巴勒斯坦人,不絕望,手雷就不響。妻笑:好,不絕望。最近,醫(yī)生指著子宮透視影像告訴妻:肌瘤大了,像蘋果,手術吧。從“綠豆”“葡萄”到“蘋果”,醫(yī)生的比喻使一組肌瘤成為了一個神、一個……死神……的食物。妻問我:手術了,切掉子宮,會老得快吧?我說:我也在老呵,沒關系,切掉吧。
這次將要進行的子宮肌瘤切除手術與二十年前的剖腹產手術之間,妻還接受了一次疑似乳腺腫瘤手術。七年前,X光認為妻右胸位置的一痕陰影疑似腫瘤,但B超否認。醫(yī)生在X和B之間猶豫,像一個學生在做數(shù)學選擇題:切,還是不切?妻和我商量,決定:切,看看陰影到底是什么東西。切開三厘米長度的一個刀口,取出小拇指尖大小的可疑物,驗證:多年前哺乳期引發(fā)的乳腺炎所形成的鈣化點,非腫瘤,無憂。生離死別的人生大戲進行了一次預演?,F(xiàn)在,妻將接受人生中的第三次手術——又一次預演。手術也是手藝、藝術,像雕塑家用雕刀減去石頭、青銅中多余的部分,表達驚喜、悲傷或眷戀。但既然是藝術,就充滿了不確定性、多義、悖論、神來之筆、敗筆……
不安。
2.
住院前恰逢端午假期,我和妻坐高鐵去杭州,在西湖旁的山間賓館住了兩天。多年來,除與兒子一同旅行,我們二人很少外出。妻笑:是不是怕下不了手術臺,抓緊浪漫浪漫呵。我說:抓緊,春天快過去了,西湖美呵。
從賓館步行去湖邊需一刻鐘,路旁,各種花朵渲染著晚春的魅力。看到一棵枝條特別絢爛的大樹,立在被游人忽視的角落,妻子跑過去在樹下留影、嘟囔:死了,能埋這樹下,也幸福啊。我裝著沒聽見。握緊她的手。有些涼。我多次贊美她的手:柔和、白皙,絕對不像一個職業(yè)女性、一個家庭主婦在試管、菌種培養(yǎng)箱、搖瓶、藥廠車間流水線、蔬菜、油鹽醬醋、洗衣機等等事物之間穿梭不定的手?,F(xiàn)在,這雙手,有些硬,有些涼。
妻喜歡慢節(jié)奏的杭州。我們不止一次來看西湖。蘇堤,讓我想起她肚皮上豎著的一條漫長的手術刀痕。柳樹垂在蘇堤兩側湖水中的倒影,像刀痕旁邊縫合留下的針腳——剖腹產手術的遺跡,一個男孩的出生地路標。手術后若干年,天陰欲雨,刀痕隱隱發(fā)癢,她就向我預報天氣。而那道疑似乳腺腫瘤手術留下的刀痕,簡短,模糊,像西湖一景——斷橋殘雪。這次,將再添一條刀痕,多一條白堤了。想游西湖,掀開妻衣服就看見蘇堤、白堤、斷橋——肚臍像湖心亭,我的手像游船徘徊水面……這聯(lián)想說給妻,她大笑:終于能做出詩了,感傷出詩句了吧?!
這些年來,我深陷企業(yè)財務報表、公文、合同,詩情稀薄。偶爾寫散文。從寫詩到寫散文,像從云端落實到人間煙火——在世俗中抵抗庸俗,于及物中警惕唯物,這樣有難度的人生才值得一過。我為自己尋找托辭。但“俗氣指數(shù)”畢竟在上漲。她對此持憐憫、寬松甚至欣慰的態(tài)度,笑:接地氣了,好,別再去用庸俗的句子傷害詩歌了。從杭州回上海,高鐵呼嘯。妻子說:從西湖到手術臺,一個半小時。她也成詩人了。她不寫詩,但因詩而認識了我、嫁給了我,這顯然是件風險很大的事情。隨著我肚腩的凸起、頭發(fā)的稀疏,妻似乎感覺嫁給一個詩人的風險在漸漸降低。
一個俗人,繼續(xù)喜歡以色列詩人阿米亥的不俗詩句:
人們是怎樣精確地向大夫描述疼痛
即便不會讀寫的人也懂得精確:
這是一跳一跳的痛,這是
……是隱痛。在這兒。就在這兒,對,對。
歡樂卻把一切弄模糊。聽人這樣說
在愛情和狂歡的夜晚后:太棒了
飛上七重云霄了
……要用那種劇痛的精確性來描述
幸福以及模糊的歡樂
我知道妻大部分疼痛的位置:肚皮的痛、偏頭痛、胃痛、子宮內隱隱約約的痛,甚至,心痛。這些精確的痛,在對抗、加劇“幸福以及模糊的歡樂”。阿米亥教導我:詩人在疼痛中學會說話。當身體和內心出現(xiàn)困難,一個人向語言求助,在語言組成的寺廟——詩——之內祈禱,點燃筆尖這一炷香,獲得庇護和寧靜。
詩,就是失——種種的喪失、遺失、錯失,造就失敗感、詩意、詩人。
我的寫作平庸無奇,是否因為喪失得還不夠多,失敗得還不夠成功?
3.
妻和一群女子在婦科病區(qū)走廊散步。透窗,可見靜安寺一角金色的屋檐。這些已經或者將要被手術刀痕點綴的身體,在醫(yī)院病號服中是否找到了一襲袈裟的感覺?病號服上的藍白條紋,像詩行、祈禱詞,在吟誦、安慰……
指著一片石庫門風格的老居民區(qū),妻問我:那不就是周璇舊居嗎?是的。周璇舊居附近就是美琪大劇院,民國時代眾多歌星、影星們演出的地方。這一帶居住過周璇、阮玲玉、張愛玲、蕭紅、上官云珠等等女性名人。蕭紅曾在這一帶低語:女性的翅膀是低的。一代又一代女性低飛過這片區(qū)域,疼痛著,消失于上海的記憶和傳奇。我和妻每天上下班都路過她們的軼事和隱疾。
一六〇五病房有三張病床。妻住一號床,就暫時被護士改名為“一號床”。每個住院者都會暫時擁有一個稱呼“某某床”,像詩人筆名、藝術家的藝名、間諜的化名。人一生的確是與各種各樣的床在對應、呼應——從兒童搖床、單人床、婚床,到火車臥鋪、旅館席夢思床、醫(yī)院病床、靈床,再到最后的棺材、骨灰盒,這兩種特殊的、不再區(qū)分白天黑夜的永遠的床榻。我們都是“某某床”——神(死神?)通過護士的嘴巴在隱秘揭示真理。云朵般的白護士邁著輕盈步履,手拿溫度計或輸液瓶進來,呼:一號床。妻子答應:哎。嫻熟配合護士動作,顯出一個資深病人的素養(yǎng)。護士走了,妻感嘆:真漂亮啊。語氣慈祥,像老人贊美女兒。
子宮肌瘤壯大后,妻變得關心大街上的女性,尤其是中年女性的穿著和儀容,對自己新出現(xiàn)的皺紋、白發(fā)極其敏感,問我:是不是丑???和周圍的姐妹們比,在平均線以上還是以下???我開玩笑:平均線附近隨風擺動。妻也笑:多鼓勵嘛,信心很重要呵,別對那些美女詩人們動心呵。她偶爾窺探我微博中關注的幾位女詩人:真漂亮啊,寫出好詩是應該的,汗漫兄寫不出詩了,肚腩也大了,人家不會動心的。我笑:呵呵。這些女詩人大都患有嚴重的失眠癥、焦慮,甚至抑郁,服藥效果一般,陷于連外科手術也無力觸及的慢性疾病。寫作,在緩解還是在加重著她們的失眠、焦慮、抑郁?
鄰床,“二號床”,一個會計師,做完子宮肌瘤切除手術,準備出院。她邊收拾自己的杯子、衣服、探訪者送的禮品,邊安慰我妻:別擔心,肯定是良性的。當然,她的肌瘤是良性的?!岸柎病币哺袊@:護士們都漂亮,年輕就漂亮啊,但表情都冷冷的。妻子說:整天聞來蘇水味道,表情也熱不起來呵?!岸柎病闭f:對,護士不容易,女人不容易,下輩子做什么都行就是別做女人,“三號床”的乳腺肌瘤是惡性的呢,出院時還不知道呢,女強人、總經理呢,丈夫躲在走廊盡頭的茶水間里哭,說要到郊區(qū)生活,吃自己種的菜、養(yǎng)的雞,呼吸新鮮空氣——現(xiàn)在這霧霾會制造多少病呵!
婦科病區(qū)由手術室、護士站、醫(yī)生辦公室、茶水間、若干病房組成,針對子宮肌瘤、子宮脫垂、子宮內膜異位、宮外孕、痛經、閉經、流產、產后憂郁癥、不孕癥、乳腺腫瘤、盆腔炎、宮頸炎、陰道炎、更年期綜合征……此地沒有婦產科。婦產科無病。天下所有醫(yī)院中唯一蕩漾歡聲笑語的地方就是婦產科,即便妻子當年剖腹產的痛,也是喜悅的痛。顯然,男性不宜出現(xiàn)在婦科病區(qū)。站在走廊、電梯間、茶水間的男人,都是某一女病人的丈夫或情人,胸膛里跳動一顆不安的心,褲襠里搖蕩一副充滿失敗感的器具——與本病區(qū)的疾病隱隱有關。面面相覷。英國作家毛姆在《作家筆記》中寫到:上帝走過大地的每一個角落,翻開泥土,種下疼痛和災難,從東方一直種到西方。婦科病區(qū)走廊里的男人,在妻子、情人的身體里走過,像上帝一樣被仰視,翻開她們的身體,卻種下疼痛和災難,從心靈,到腳尖……
探訪婦科病區(qū)的來客多是女性。女性疾病,是雌性激素與雄性激素合謀或沖突導致的一系列疑難,只能由一對夫妻或情侶去面對、破解,由一群女人來分享體會。病區(qū)里暫時生活在一起的人,因相似的疾病而彼此同情、親近。妻子和“二號床”僅僅共同度過一個下午、一個晚上,第二天分別時竟相互留下聯(lián)系方式,盡管彼此明白這僅僅是一種表達信任的禮儀?!岸柎病边€把她女兒送的鮮花放在妻的床頭。非常態(tài)的環(huán)境里,人與人交往的速度、深度也非常態(tài),尤其是在疾病像殖民主義者占領著的婦科病區(qū),在手術刀、麻醉劑、藥品等等這些反抗者的武器隱約閃現(xiàn)著的戰(zhàn)壕里……
二號床、三號床暫時空著,紅外線消毒儀空懸病床上方,像無人偵察機君臨戰(zhàn)場。
4.
一六〇五病房暫時只剩下妻一人。入夜,我留下來陪她,像以前在醫(yī)院里多次陪她過夜一樣。和衣躺在二號床上,像一個女性疾病患者,間接感受無數(shù)曾經在這張病床上出現(xiàn)過的女性痛苦:不孕的空虛、流產的頹敗、宮外孕的錯位、子宮肌瘤的混亂、乳腺癌的隱忍難言……
病床,與靈床關系最近的床。床頭有著船頭一般的輪廓——在生存與毀滅之間過渡、游移不定。
墨西哥小說家富恩斯特在隨筆集《我相信》中這樣寫自己的愛人西爾維亞:一對夫妻并不知道誰活得比另一方更長,還是同時死去,但活得更長的那一個將不僅是永遠的悲痛者,更會是死亡的代表——在一起度過那么多夜晚、白天和歲月之后,她的缺席只能通過性幻想來替代了——有沒有一種失去愛人的暗示,能夠讓人們更加珍惜現(xiàn)在?有時候,看著熟睡中的西爾維婭,想占有她的姓名、外表和經歷,成為她生活的絕對主宰,做一個妒忌的士兵看守她所有的秘密。
現(xiàn)在,我和妻都知道對方沒有熟睡。窗外,上海的深夜。西康公園、藥物研究院的試驗大樓、南京西路、靜安寺晚鐘……雌性激素般的夜色在誘發(fā)并質疑雄性激素般的燈火。我與妻的一號床之間,是一米左右的茫然和黯淡,像兩船之間有暗流在洶涌——兩雙鞋子是被水沖激的渡口,可以再次上岸的小渡口。沒有說話。多年來,我并沒有“成為她生活的絕對主宰”,無力主宰,甚至在加重她的疼痛。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里,我種種的頹唐、放任、軟弱,被她承受、原諒,并把它們轉移成了身體內種種的不安:心律不齊、胃炎、低血糖、偏頭疼、乳腺炎、疑似乳腺腫瘤……乃至現(xiàn)在的子宮肌瘤。病史是心靈史——一個不寫詩的女人,只能以身體來思辨,用疾病來敘述。
一夜未眠。而妻似乎漸漸熟睡,微微發(fā)出鼾聲。我曾經嘲笑過她:別打鼾,顯得智商不高。她回答:打鼾說明對某男很放心呵,很有安全感呵?,F(xiàn)在,她的鼾聲讓我稍稍放心,安全感略略增強。像身經百戰(zhàn)的戰(zhàn)士,在深夜的戰(zhàn)壕里疲倦睡去,等待軍號吹響。全世界的手術臺都如同無影燈照耀的戰(zhàn)場,麻醉劑勸解各種疼痛暫時后撤,病灶的炊煙依然蕩漾,刀口如彈坑一般荒涼——“吾心安處是故鄉(xiāng)”(蘇東坡),我心不安處是一系列的病區(qū)、病房……
凌晨五點,清潔工進病房拖地、收拾衛(wèi)生間。七點,餐廳工人推著餐車停留在每個病房前呼喚:吃早飯了吃早飯了。茶水間里接開水的男人們面無表情地排隊。電梯里進進出出著衣飾鮮艷的換班的醫(yī)生、護士,與她們穿白色醫(yī)生服、護士服時的形象,迥然有別,像朝霞與晚霞的性質迥然有別。她們只能在上下班路上短暫表現(xiàn)自己的美。在婦科病區(qū),醫(yī)生、護士必須像病人一樣保持必要的沉郁和莊重。八點,護士查房、量體溫,主治醫(yī)生與病人交流手術方案或觀察手術后狀況。九點,護工開始推動某位病人進入手術室。帶著禮品的探訪者在走廊里左顧右盼。中午,病區(qū)寂靜。下午,護工繼續(xù)推動某位病人進入手術室。帶著禮品的探訪者在走廊里左顧右盼。傍晚,衣飾鮮艷的醫(yī)生、護士在電梯里出出進進,開始換班……
婦科病區(qū)每一天都是這樣的景象。平淡。一個女人再獨到深刻的痛苦,在婦科病區(qū)里都能找到同類項、公約數(shù),從而顯得庸常,繼而加大了被解除的可能性。
5.
準備接受手術。
妻在前一天晚上八點以后不再喝水、進食。清晨,洗澡。換上寬大的病號服,前后反穿,把紐扣留在后背,便于醫(yī)生工作。這些“手術前奏曲”,她很熟悉。第三次上手術臺。像管弦樂隊中的資深大提琴手,準備用身體來拉響疼痛、發(fā)出呻吟——這一把有了裂紋的大提琴,其疼痛、呻吟是否能遵循既定的樂譜,在主刀大夫的指揮棒下,完成高潮和余音?
妻體內的問題,與其藥物研究方向沒有關聯(lián)。一個時期,她相繼接受各種藥片的空襲,以便保持“體內秩序已得到控制”的幻象。近兩年來腹部隱痛加劇。乏力。課題組春游,她往往坐在山下仰望那些學生、同事攀登的身影,守著一堆衣服、水壺、面包。她安慰我:長痛不如短痛,在手術臺上麻醉過去再醒過來,就好了,和前兩次手術一樣。但不一樣的是:剖腹產是從子宮——孩子的宮殿——收獲一個生命,這次則要讓這座宮殿與那些肌瘤同歸于盡。不一樣的是:七年前的疑似乳腺腫瘤手術是排除一個疑點,這次手術,將使女人每月一次的慣性潮流消失,體內一個隱秘的鐘擺,每月敲打一次的鐘擺,消失。許多接受此類手術的女人都會發(fā)生變化,甚至步姿,像失去鐘擺的鐘表,體內時針會有一些失神。盡管卵巢還在,但“巢”已空空,精子之“鳥”無法飛入、棲息、啼鳴。一個女人身體的完整性,甚至一個女人的完整性,就這樣在各類婦科手術中,漸漸喪失、遺失、錯失——
失,就是詩。
主刀大夫王醫(yī)生提前與我們面談,涉及手術過程中存在的種種可能性。慣例。在“手術告知單上”作為直系親屬簽字同意,我已是第三次,像再次給一首內涵隱晦的詩篇署上筆名。王醫(yī)生烏黑的長發(fā)盤在頭頂,她穿長裙,披散長發(fā)在街頭行走的身影應該更美?;蛟S由于妻從事藥物研究的緣故,王醫(yī)生對她多了份親切,直呼其名而非“一號床”。我感動,妻似乎也增強了“從一號病床里抽身而出恢復自我”的信心。兩人甚至談了一種婦科藥物研發(fā)動向和各自孩子的大學專業(yè)——我兒子讀數(shù)理經濟,王醫(yī)生女兒讀動漫設計,都背叛了兩個母親的專業(yè),暫時遠離藥物、醫(yī)療這兩個讓人沉重但又人人遲早必須面對的領域。王醫(yī)生說:孩子們想輕松一些也好,女兒送的禮品常常是香水,那意思是提醒老媽要抑制衣服上的來蘇水氣味呵。兩個女人都笑了,像至交,像即將合作一場舞臺演出的藝術家。
護工的手推車“咣咣當當”在走廊里出現(xiàn),像戰(zhàn)車。一場體內的戰(zhàn)爭即將打響。妻把眼鏡、手機、錢包交給我,躺在車上,進入手術區(qū)像進入戰(zhàn)區(qū)。我在走廊連椅上發(fā)呆。“呆”,是木頭上一個空洞的鳥窩。呆在周圍的一群男女,緊盯手術區(qū)“閑人免進”的門。一群閑人在發(fā)呆。不時有做完手術的病人被推出這扇門,閑人們涌上去,打量,慰問,哭泣。兩小時后,這扇門又一次打開,護士高聲詢問:一六〇五房一號床的家屬?!我怔了怔,然后意識到是呼喊我——“一六〇五房一號床的家屬”,是我?guī)滋靵頋摲趮D科病區(qū)的代號,像“綠豆”“葡萄”“蘋果”一類被醫(yī)生命名的那一組潛伏在妻體內的肌瘤代號。沖過去,我看到護士手中塑料袋內一個蘋果狀的暗褐肉團——這就是那一組先后冒充各種水果的事物。護士說:現(xiàn)在送化驗室查明性質,再決定手術是否擴大或結束。我的心一下子提向空中。
半小時后護士再次喚我:一六〇五房一號床——良性的!她的聲音像歡呼!淚水一下子涌出我的眼睛。一雙皺紋重重的眼睛,像廢棄多年的舊井突然打出兩桶泉水。心抽痛。一顆麻木的老心臟,在一瞬間重現(xiàn)了多年前喪失父親時的尖銳痛感。良性的。如果那一組肌瘤是惡性的,怎么辦?!肌瘤,用自己的良性,來提醒生活中無處不在的惡性、無時無刻的轉折——這是一種藝術,一種充滿難度和分寸感的藝術。良性的……
又過去半小時,手術區(qū)“閑人免進”的門再次打開,妻閉著眼睛在手推車上平躺著出現(xiàn)。我輕輕摸了摸她的臉。她緩緩睜開眼睛,表情如同鯨魚從麻醉劑的汪洋中緩緩掙脫,重新躍出海面!笑了,她疲倦而恍惚地笑了。車子推到一六〇五病房,我艱難地把妻抱到一號床上,像在一道考試題中填空——這是一個正確了的女人、正確了的答案,手術刀這塊橡皮擦去了錯誤的部分。接受不止一次的手術,不止一次的考試——
輸液瓶高懸床頭,像高懸的考場鐵鐘,“滴滴答答”敲響考試結束的鐘聲,消炎的、液體的鐘聲……
6.
從疼痛中醒來,妻喊痛,抓緊我的手。刀口的痛。那暫時還被緊緊地裹藏在一種手術緊身衣中的胸前刀痕的痛。
幾天以后打開手術緊身衣,拆線,才知道這一新刀痕被王醫(yī)生有意識地重疊在二十多年前剖腹產時留下的舊刀痕上,但寬了,豎著,像突兀的土路,呈現(xiàn)在充滿各種秘密的曠野上,絕對沒有西湖蘇堤、白堤那樣文人畫一般的風雅。妻低聲說:痛……與她以前兩次手術后對我說痛一樣。
痛,刀口、刀子之口說出的痛,逐漸減輕對一個女人的生活、對我的質疑和追問。妻嘗試慢慢坐起來,像霧霾中的晨光,嘗試在床沿這一地平線上艱難升起。我扶著她慢慢走出病房,像扶著幼弱的女兒慢慢學習走路。她好奇地走到護士工作區(qū)的體重儀前,站上去,俯身觀察、等待搖擺不定的指針冷靜下來,告訴我:被切掉的肌瘤有一公斤呵!用減法。麻醉劑對她智商的影響看來不大。每一次從麻醉劑中突圍,她就懷疑自己變得遲鈍,就拿一道數(shù)學方程題或一個腦筋急轉彎題來測試,然后輕輕出一口氣:還行,還能拐過彎來。我倆相對著傻笑。
外科手術,一種減法。刀痕是一個漫長的減號,永遠寫在一個人身上,說明:這是被命運重新計算后的身體,讓兩條腿所模仿的等號,站起來,去與置身其中的街道、廣場、客廳、山水、紛爭、恩怨……延續(xù)對等關系。最終,一個人將徹底躺下拒絕站起,說明:等式失效、崩潰。街道、廣場、客廳、山水、紛爭、恩怨,對一個人的種種喪失、遺失、錯失乃至最終的消失,無動于衷——對一個人的失敗感、失意、詩意,無動于衷。
刀痕,也可以看成一個漫長的破折號,出現(xiàn)在詩歌、散文中,以發(fā)揮“轉折”“揭示”“調整節(jié)奏”等等作用。這樣一個破折號的三次出現(xiàn),使妻的個人史、一個女人的小史詩,三次轉折、揭示、調整節(jié)奏。
我對待妻子的身體開始節(jié)儉、戒備,如淡暑新秋。她有些沉默。細致閱讀我的一部分散文、詩,像偵探,捕捉字里行間的蛛絲馬跡。與小說相比,散文、詩難以隱藏一個書寫者的心跡身影。此前,妻業(yè)余時間只對武俠小說感興趣:累一天了,武打武打,放松放松,不想再讀那些費腦子的文章,做一個俗女人陪詩人,也讓你脫俗的難度小一點哈哈。當下,我身體語言的節(jié)儉、戒備和平靜,使紙上的文字顯得可疑。她偶爾嘆口氣:好像還沒變心呵呵,別讓我心慌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