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西京故事》的內與外
曾經的陳彥,以《遲開的玫瑰》《大樹西遷》《重讀老子的當下意義》《從佛教文化中汲養(yǎng)》等劇作和論文對新時期的社會現(xiàn)實和中華文化進行了獨到的解讀,并以此受到思想文化界的關注。之后,他又及時地推出了大型劇作《西京故事》,繼而以此為基礎出版了同名長篇小說。與限制性太強的舞臺劇相比,這部小說無論故事還是題旨都更恢宏、更豐贍、更渾然、更深邃。在中國走過新世紀的十年并初步度過經濟轉型之后,我們民族曾經的“百年積弱、百年積貧”似乎已經遠去,但面對當下物質的豐盈和精神的紊亂狀況,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是繞不過去的。當此關口,陳彥以這部作品緊貼當下現(xiàn)實并對民族精神走向展開敏銳思考。小說故事雖以羅天福一家進城謀生與房東一家的矛盾線索展開,但廣闊的社會背景、駁雜的世相人事、紛紜的爭斗方式,看似外在貧富矛盾,實則內是精神沖突。作者提出一個觸及時代病癥的核心問題:精神還是物質,我們現(xiàn)在最缺什么?
20世紀80年代,我們“摸著石頭過河”,但過了河的人朝哪兒走?沒過河的人又怎么過?小說中,房東西門鎖一家在西京城算是在經濟上“過了河”的,這一家人“過河”之后的表現(xiàn),用街道辦羅主任的話說就是“問題很嚴重”,一家三口終日貪婪于物質的享受和娛樂的迷醉之中,這在當下中國有一定的典型性。那么,這種“經濟巨人精神侏儒”的狀況是由于他們個人的原因,還是由于某種意識形態(tài)或時尚風潮所致?這一點,該劇提出了傾向性的答案。而對于還沒有“過河”的租住戶羅天福和他的子女,他們是順延著30年前那個摸著金錢的石頭“過河”,還是在今天的人文背景下理性“過河”?這是一個必須回答的問題。我們曾經有個口號叫“發(fā)展經濟是硬道理”,那么在硬道理的背后是否還需要軟道理或文化軟實力的支撐?
中國當下的社會形態(tài),特色多多。但這是中國歷史上最富裕的時代,外匯儲備達2萬多億美元,世界第二號的經濟大國,真正的金錢巨人;但同時,又是最貧窮的時代,中國人精神的矮化、靈魂的空洞、文化的虛無,被辱為“精神侏儒”也不為過。我們的口號是共同富裕,經過前后30年的奮斗,磕磕碰碰走到今天,少部分人真是富得流油了,但現(xiàn)實卻是貧和富的差距拉大、物質與道德嚴重失衡、競爭與公正明顯錯位、意識與行為強烈背離、激情與理性持久脫節(jié)、進取與受挫纏繞并存、自立與依附相互絞結、群體與個體火熱摩擦……由此導致了一代青年,如金鎖的紙醉金迷、羅甲成的精神失衡,以及羅甲秀的自立與自卑、童薇薇的善良與隱隱的等級意識等等。這種經濟與精神互為表里的公開顛倒,導致了我們民族史上出現(xiàn)“我與他”的嚴重錯亂與倒置:憎恨別人貪婪,卻寬容自己縱欲;指責社會不公,卻回避自己的道義。《西京故事》展現(xiàn)的矛盾沖突正是在這樣一種精神背景上展開的。這樣的背景往前追溯,可以找到歷史的同類案例,那就是伴隨著西方工業(yè)革命出現(xiàn)的第一片煙囪群,資產階級撈到了第一桶金,但第一次工業(yè)污染與精神墮落也隨即開始。后來,為了增加糧食而發(fā)明了化肥和農藥,但同時又弄臟了江河與土壤;為了健康和“藥到病除”而發(fā)明了抗生素,同時又摧毀了天然的免疫系統(tǒng)……究竟人類是在“征服中走向毀滅”,還是在“與大自然和諧相處中持續(xù)發(fā)展”,抑或是在人與人相善處之中共享和平?一個離不開、解不了的“世界性難題”正擺在人們的面前。這也可以說是故事發(fā)生的經濟背景。
中國目前的現(xiàn)代化之路,是用經濟主導一切,還是如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漢尼斯·阿爾文在1988年1月巴黎“面向21世紀”研討會上所鼓呼的:“人類要在21世紀生存下去,就必須回到25個世紀之前,去汲取孔子的智慧!”西京的故事發(fā)生在文廟村,可是在這個曾經祭祀孔子的圣賢之地,如今孔子的思想稀薄如宇外空氣。馬王堆漢墓出土的《黃帝四經》中有句話:“天制寒暑,地制高下,人制取予。取予當,立為圣王;取予不當,流于死亡。”這是中華先賢向現(xiàn)代人隔世喊話:只有取,沒有予,天地肯定拋棄這些忘恩負義者。經濟是這樣,精神上也同樣。以我為目的,還是以他人為目的?這種信仰上的分野,是西門鎖夫婦與羅天福一家精神對立的本質之所在。經濟目標化、精神物質化、自我巨大化、欲望無限化、靈魂齷齪化,這是流行的一種信仰30年間在中國結出的苦果??梢哉f,陳彥保持了他文化上的敏銳視覺和前沿性的辨析力。
《西京故事》體現(xiàn)的價值取向與《白鹿原》中外法內儒的白嘉軒及其族規(guī)法制主義不同,也與《秦腔》的雙向批判不同。這里的羅天福,做過教師和村支書,其文化性格是誠信、仁義、隱忍,其外現(xiàn)的“克己”是內儒踐行的結果。這當然來自先祖的文化遺傳,君不見鄉(xiāng)村里多少門樓上刻著“耕讀傳家”,讀什么?傳什么?肯定不是盧梭的《社會契約論》或胡適的《人權論集》,傳統(tǒng)中國的祖?zhèn)髯x物只能是四書五經或《三字經》《弟子規(guī)》之類。更何況,羅天福和大多數中國農民一樣,其思想觀念的形成,還得之于高臺教化——中國傳統(tǒng)戲曲的潛移默化。小說第四十六節(jié)說,“文革”后開演老戲,縣劇團從爺肚里掏出20多本戲,羅天福自己也能唱《四郎探母》《甘露寺》,甚至夜里給女兒唱了整段的《三娘教子》。羅天福就是從這鍋老湯里煮出來的,他的思想方法、處世特點、待人方式,無不顯示著祖宗的文化屬性,從把教師轉正的名額讓給年輕人,到西京城里賣燒餅之克勤克儉,他渾身散發(fā)著仁義禮智信的味道;即便在逼仄的生存環(huán)境中,他也獨善其身從不損人利己,雖然還不具有古代知識分子兼濟天下的胸懷,但那么多鄉(xiāng)親為了脫貧來投奔他,他的兼濟鄉(xiāng)親卻是事實!在市場經濟無所不在的“利益最大化”中,新世紀文化自信的萌芽首當綻放于羅天福感恩的那棵老紫薇樹!還有,老學者東方雨和他所養(yǎng)護的千年唐槐,為什么衰朽而不死?歷經千年的風雪雷電,無人呵護它卻枝繁葉茂,如今有人給它搭支架、掛吊瓶,它卻岌岌可危,深層的原因是什么?唐槐的文化意義、東方雨的人格力量,都在精神層面上給讀者以深刻啟示:一個民族為了金錢發(fā)瘋到不知羞恥的時候,精神錯亂就不可避免了!《西京故事》的故事看似表現(xiàn)尋常的人情冷暖、悲歡離合,但它不是奮斗與致富的壯歌,不是城市文明與農耕文化的沖突,它的故事從形而上可以追溯到在硬道理遮蔽軟道理的時尚中,當代人何以會出現(xiàn)觀念混亂?還有,對鄉(xiāng)村城市化的潛在質疑,比如村里鄉(xiāng)親不斷前來投靠羅天福,難道致富唯有進城嗎?還有“畢業(yè)即失業(yè)”的警示,難道青年實現(xiàn)人生價值只有上大學一條路嗎?作家的文化立場主導著他對“內”與“外”的情感投向。十年前,陳彥即下功夫研讀中華元典,背誦、抄寫、發(fā)表文章,他繼承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擔當精神和道德理想,介入普通勞動者的生存狀況,調查,提案,切實關注民眾痛癢并試為時代病癥把脈,這種明確的文化身份認同和堅定立場使他較早地關注到中國在經濟轉型后,人們在精神價值上的迷茫與沖突。
對待羅天福的兒子羅甲成,人們更容易指責其言行“過激”。其實,一批從貧困農村進入城市且?guī)в欣硐肷实哪贻p人,他們面臨蔑視和壓迫時,要么逆來順受,要么挺胸捍衛(wèi);然而在尖銳沖突爆發(fā)之時,有幾人拿捏分寸能恰到好處?除非是武功高超的特警戰(zhàn)士。當然,打人致傷是要負責任的,羅甲成打金鎖作為一起治安事件,其身上展現(xiàn)的是正義力量,在其親姐遭受欺負以至猥褻性糾纏時,敢于奮起反抗捍衛(wèi)人格尊嚴,雖還不足于言其為俠者的“路見不平一聲吼”,但他保衛(wèi)的卻是可憐的人之初的那么一點點底線,對此我以為過多的指責有失公正。當然,羅甲成的過度“敏感”嚴重地壓縮了他在城市的生存空間,也相應地影響了他的學業(yè)。這一點上,從生存策略而言,父親的行為方式和對他的指責更具實際意義。
總之,這是一部極具現(xiàn)實意義的優(yōu)秀之作。全書可讀性強,人物個性分明,故事層次清爽,方言敘述暢美,作品很有看頭和嚼頭。小說反映和提出的時代病癥具有普遍意義,而不是一家一戶的問題;由此引出的思考是有關中國人精神走向的宏大命題。故事中致富和做人兩條線平行推進,但采用什么手段致富,致富之后又向何處去?這里邊的價值取向關聯(lián)著中華民族的命運。陳彥是一個珍惜鄉(xiāng)情的作家,人們至今傳唱他早年寫的一首歌:“忘不了兒時黃土地上的跌打滾爬,忘不了在山溝騎過的石牛木馬;娘捎話叫我回來看一看,找不見昔日的土窯絲瓜架,找不見昔日的茅庵竹籬笆;吃一碗羊肉泡不想消化,唱起那老秦腔舍不得擱下,走過那一排排紅墻碧瓦,老半天才認出鐵蛋狗娃……”小說中作者的情感傾向十分清楚,仿佛羅天福就是自家土窯里的大伯,對他有點“窩囊”的活法,陳彥沒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而是以深沉之筆投以濃墨重彩,寫他的辛勞、寬仁、嚴己。行文不回避、不俯視、不以凌空蹈虛顯其高深,如對打人事件、拖鞋事件等等的細致描寫,字里行間透露出對羅天福一家深深的同情與理解,羅天福的吃虧受屈全以為他人為目的。由此聯(lián)想到董仲舒關于重建禮樂、恢復公序良俗的主張:“漸民以仁,摩民以誼,節(jié)民以禮,故其刑罰甚輕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習俗美也。”有羅天福一類人的踐行引領,道德淪落的精神現(xiàn)狀終會改變。20多年來,民間的國學之風方興未艾,民族的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漸次恢復,來自民間這種自覺的文化選擇,與近年來國家高層明確倡導意識形態(tài)的民族文化特色相呼應,這種“內”與“外”的主次重排,與文化引領國家前行的足跡愈行愈清晰,這是重回自信,這是重新啟航,這是一百多年來對“斷裂”的真正續(xù)接。西京的故事還在上演,羅天福的理想光源必將普照他離去的西京城和他返回的山溝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