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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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末寅初 作者:林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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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歲的體面漢子朱七,終日就在南市大街上混飯吃。朱七原名朱敬山,娶了妻,有個5歲的兒子,算得上是拖家?guī)Э?,一天不到南市大街上去掙,一天就要“扛刀”。嘛叫“扛刀”?“扛刀”就是挨餓,文明人不說挨餓,說是斷炊,朱七沒有這么大學(xué)問,不明白這兩個字當(dāng)嘛講,他和所有天津衛(wèi)爺們兒一樣,將挨餓說成扛刀。典出于《三國演義》,關(guān)老爺身旁,周倉扛刀,嘛兒也吃不著。

在南市大街,朱七沒有店鋪,也不擺攤,這就是沒門臉沒本錢,他是嘛也不買嘛也不賣,兩肩膀扛一顆腦袋,甩著一雙手來到南市大街,混一天得給老婆孩子掙出2斤棒子面錢來。朱七一不是哪家商號的伙計,二不打零工,這叫沒力氣沒本事沒能耐,有力氣的去大光明碼頭給外國輪船卸貨,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兒,憑力氣掙錢,好歹能養(yǎng)家糊口——朱七講的是遛遛達(dá)達(dá),塊兒七八,塊兒七八就是1元錢左右。棒子面(玉米面)1角5分錢1斤,朱七一家三口人飯量大,每人一天要1斤半糧食,朱七的5歲兒子一頓飯能啃兩大餑餑,吃得他娘直往肚子里咽淚兒。還要買煤球、住房,吃蘿卜熬小魚,要買油鹽醬醋,混得好,朱七晚上還要喝二兩酒,弄不到手1元多錢,這日月便沒法過。憑什么弄錢?朱七什么也不會,什么京劇清唱什么雜耍摔跤打彈子吞鐵球說相聲變戲法,朱七一竅不通。還不能似那些地痞青皮無賴,挨家挨戶挨攤地收“份子”。有一個吃份兒的團(tuán)頭,手里有只小喇叭,每日沿著南市大街挨門挨戶地吹,吹一聲1角錢,伙計們沒立時將錢送出來,再吹一聲喇叭……連著吹三聲還裝聽不見,爺今日不走了,當(dāng)即掏出繩子來就在你門檻上拴扣兒,他要上吊,你說惹得起嗎?就靠著這聲喇叭,人家這位爺吃香的喝辣的,斂完了份子換上長衫,人家爺?shù)桨嘧油嫒チ?。你朱七比得了嗎?/p>

朱七這也不行,那也不干,可他每日這1元多錢是如何弄到手的呢?偷?搶?早交待過,朱七是個體面漢子,要堂堂正正地做人。

朱七的錢,掙得不容易。

譬如說吧,來個生臉的,賣洋襪子。找個不礙事的地方,將包袱鋪開,放開嗓子吆喝:“雙線的洋襪子好呀,買來吧!”喊了半天無人問津,這時朱七便過去了,他俯身拾起一雙襪子,拿在手中仔細(xì)端詳,待到有人恰好從他身邊走過,他突然大聲贊道:“哎呀,這洋襪子太好了,上回我就買了一雙,說話兩年了,現(xiàn)如今還好好地穿著呢!打從那以后你又往哪兒擺攤?cè)チ?!別忘了老主顧呀,我買,我買三雙?!碧旖蛉速I東西有個毛病,哪怕是個驢糞蛋,只要看見有人買,他必隨著搶。這么著,呼啦啦一大包袱洋襪子就全賣了,賣洋襪子的當(dāng)然要感激朱七:“那雙洋襪子送給你吧。”于是朱七白得了一雙襪子,正好這時候有人還要買洋襪子,賣光了,朱七說我這雙讓給你吧,你瞧!這一元多錢就算到手了。

大多數(shù)賣貨的,自己帶托兒,有男有女,朱七自然擠不進(jìn)去,強(qiáng)擠過去也自討沒趣,“走走走,別在這兒起膩!”讓人攆出來了。東逛西逛,實在眼看著太陽西沉這一天沒指望了,靈機(jī)一動,“我的爹呀!”立時哭聲震天,驚得全南市大街為之一怔,眾人停住腳步,只見朱七一面哭爹一面往前跑,跑到一處卦攤前面,朱七撲通一聲沖著算命擺卦攤的先生就跪下了,“神仙,您老剛說我爸爸三天之內(nèi)必有橫災(zāi),這不,上午讓火車碾死了嘛,您老真靈呀!”有如此料事如神的相士在這兒卜測吉兇,能沒有倒霉蛋咬鉤嗎?這么著,朱七這天的1元錢又算混到手了。

朱七這樣在南市大街混事由,人們難免要為他擔(dān)心,哪里會每天都有這種撿便宜的機(jī)會呀!放心,保證每天都有,不如此算不得是南市大街,而且在南市大街靠“套白狼”吃飯的,絕不只是朱七一個人,比朱七更蒙事的多著呢。也許還有人擔(dān)心,如此每日靠“打飛蟲”吃飯,一家人能過上好日月嗎?放心吧,朱七一家三口人的日月過得火爆著哪,以窩頭、熬魚、白菜湯為最低生存條件,有時能加一盤豬頭肉,隔三岔五的包餃子,蒸包子,炸醬面,還偶爾吃一次肘子、大熏雞,逢年過節(jié)老婆孩子還能添件新衣服;遇上好年景,說不準(zhǔn)就能發(fā)筆小財。也不過就是前兩年的事,天津鬧霍亂,市政當(dāng)局采取緊急措施,注射防疫針。為控制傳染病蔓延,尤其對繁華地區(qū)格外控制。立時,南市大街東西南北四個道口設(shè)上卡哨,出入人等一律要出示“針票”,凡未隨身持帶針票者,必須當(dāng)場注射防疫針。說來也有意思,天津人歷來將打針看得比傳染病可怕,可是天津人又沒志氣,為了不打針,寧肯三個月不出門。忍耐不住非要去逛南市大街,自己又沒有針票,于是朱七的時運到了,他遠(yuǎn)遠(yuǎn)地在南市大街口處“哨”著,遇有天津父老帶不愿打針模樣的人走來,朱七立即走上去靠近身旁,像是自言自語低聲嘟囔:“打針傷氣,5角錢保平安呀。”聽見朱七的嘟囔,人們便明白他是在兜售“針票”,果不其然,將5角錢塞到朱七手里,朱七立即將一張蓋有天津市衛(wèi)生署大印的空白針票塞到你手里,“姓名,年歲自己填吧?!比齻€月過去,天津衛(wèi)一場霍亂,朱七總共賺了三百多元,細(xì)算算,夠一年的開銷。

只是,朱七心里總有個解不開的疙瘩,在南市大街混飯吃并不難,最難的是咽不下這口孫子窩囊氣。沒人拿自己當(dāng)人,誰都敢往自己臉上吐唾沫,遇見不講理的,朱七還挨過耳光。“滾”,別人聽著刺耳,朱七聽著就和聽百靈鳥唱一樣,臉不紅心不跳,一抽鼻子就走開了,沒脾氣,明知道是自己礙事。有一次,一家大商號開張,朱七擠進(jìn)去道喜,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爭作頭名財神爺——第一個買東西的顧客。天津衛(wèi)的規(guī)矩,新字號開張,對第一個來買東西的顧客半價優(yōu)待,一雙布鞋4元,只收了朱七2元,第一個顧客買過之后,其它人再買,便一律4元了。朱七撿了個便宜,提著件新鞋盒出來,大街上轉(zhuǎn)一圈,一個小時之后他又回到這家新字號來了:“掌柜的,這雙鞋我穿著不跟腳,您老給我退了吧!”你想啊,這小算盤打得夠精細(xì)的,半價買的鞋,退貨時就要收回4元,不費吹灰之力白賺2元錢。沒想到,“呸”地一聲,一口唾沫吐在了朱七的臉上,“成心搗亂呀,你個混賬東西!”掌柜的撲上來就要打朱七。又是天津衛(wèi)的老規(guī)矩,新開張的字號最忌諱頭一天有人退貨。大勢不好,朱七立即抱頭鼠竄,跑到馬路上,正遇見一個人要進(jìn)這家字號買鞋,罷了,3元錢賣給你吧,朱七只掙了1元錢。

人家不拿自己當(dāng)人看,這實在不是滋味,沒有親身感受的人,誰也不理解為什么是人不是人的都要往人上奔,更何況朱七是個體面漢子,誰不盼著堂堂正正地做人呢?只是,這南市大街做人難。在南市大街,花錢的是人,賺錢的不是人;買東西的是人,賣東西的不是人。花錢的穿著長衫西服,賺錢的就只能穿短褲短襖。你也來件灰鼠皮袍子穿上,立在個小煙攤旁邊,等著吧,一時不脫下這件皮袍子,你一時休想開張。人家還當(dāng)你是買煙時正碰上賣煙的拉肚子,君子助人為樂,臨時替煙販子看一會兒小攤的大人先生呢。買東西的財大氣粗,隨心地挑挑揀揀,賣東西的就得欠著三分理,只能百依百順,稍一輕慢,弄不好非打即罵,到頭來還得向買東西的賠禮道歉??蓱z朱七畢竟是耳目閉塞,人窮志短呀。他萬萬想不到遲早能有一天賣東西的會比買東西的兇,以至于店堂紀(jì)律頭一條要寫上“決不打罵顧客”六個醒目大字。

如此,便說到正題上來了——

六月初三,朱七要去給老岳父祝壽,早在四五天之前,朱七一家人就開始籌備了。在南市大街朱七多賣了點力氣,為老岳父的壽日掙來了四份厚禮:一只大壽桃四斤長壽面、女婿的酒閨女的肉、兩瓶直沽二鍋頭、一只大豬肘,足以討得岳父大人的歡心。朱七的媳婦有件麻紡旗袍,自己縫的繡花鞋,雖算不得是名門閨秀小家碧玉,但在天津衛(wèi)足夠體面。只是,朱七穿什么呢?短褲短襖?太寒磣人,不光寒磣自己,也寒磣老岳父、家門口子老親老友。女婿是門前貴客,一戶人家發(fā)旺不發(fā)旺,全看女婿夠份兒不夠份兒。女婿開大洋行,老岳父準(zhǔn)坐小汽車;女婿開雜貨鋪,老岳父準(zhǔn)穿布頭;女婿賣魚,老岳父準(zhǔn)一身腥。這叫老塘里的蘆葦,根兒上連著哪。

“寶兒娘?!敝炱叩钠拮与m然只有25歲,但她和天津衛(wèi)所有的美麗女子一樣,也是在生了小孩之后才有了自己的芳名,從此朱七和妻子說話,也不再只喊一聲“喂”了?!澳阏f,姥爺生日那天,我穿嘛?”朱七和妻子商量。

“嗐,混身打混身唄。”這又是一句天津土語,意思是說平日穿什么,那天還依然穿什么,不必格外地喬裝打扮。

“我嘛也不在乎,不是為了往你臉上貼金嗎?”朱七立志要提高妻子的身份,自然不肯仍穿著在南市大街上混事由的那件窮皮。

“給你添新衣裳,一時可擠不出錢來?!逼拮赢?dāng)是朱七要新衣穿,便面帶難色地回答。

“誰說添新衣裳了?”朱七晃著身子說道,“我早琢磨了,跟胡九爺去借那件長衫穿穿,聽說還是料子的呢?!?/p>

“別無事生非了,姥爺生日那天人來人往的,不小心煙火燒個洞,咱還賠不起呢?!?/p>

“還不就是路上穿穿么,到了家,給姥爺拜完壽,脫下來,交給你收好了,出來再穿上,圖的不是個體面么?”

“愿意找這個麻煩,隨你的便吧。”寶兒娘終于同意了丈夫的打算。

擁有一件毛料長衫的胡九爺,就住在朱七的隔壁,人緣隨和,有求必應(yīng)。待朱七找到胡九爺家里說明借長衫的來意之后,胡九爺二話沒說,當(dāng)即將長衫取出來交給了朱七。只是,最后他對朱七囑咐了幾句話:“方圓百多戶人家,無論誰家老爺們兒有事,找到我胡老九借長衫,我沒駁過面子,人往高處走么,穿上長衫,神氣,瞧著是個人物兒。到了哪兒,人人都要高看你一眼,好,有志氣,不能總被人往扁處瞧。穿在身上,處處留神,一時當(dāng)了人物,心里可不能浮躁,別忘了咱還是人下人的本分,穿上長衫,該受的氣還得承受,該低頭時還要低頭,別忘了你胡九爺這件長衫外面沒別著牌牌,兜里沒揣著片子,讓人家扒下這張皮來,咱可嘛也不是。就當(dāng)這是一件戲裝,龍袍玉杖皇冠扎靠齊了,家伙點叫起來,出將入相上了臺,你是個皇上,唱完了這出,卸了裝,該燒香的地方去燒香,該磕頭的地方還要去磕頭。別以為我在戲臺上演過皇上,那是假的,不能往心里去。所以,穿上這件袍子,走在路上,倘有人叫你朱七爺,咱可別答應(yīng),告訴人家這件長衫是借來的,我還是朱七,那個爺字免了吧。穿上長衫,別往人多的地方去湊熱鬧,別走大路,哪兒人少,哪兒僻靜,咱往哪兒去……”

“九大爺,您老放心,我就只穿一會兒,給寶兒的姥爺拜完了壽,當(dāng)天晚上我就還回來?!敝钡街炱吡⑾铝俗詈蟮谋WC,胡九爺才將這件長衫讓他帶回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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