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演義》里講到,蜀中名士張松原本想把西川地圖獻給曹操,但孟德公不待見他,劉備倒是把張松當個人物,于是張松便轉而把地圖獻給了劉備。
張瀾向劉存厚“獻出的地圖”足夠豐厚。由于他在進步黨中講話極有分量,使得進步黨與共和黨得以聯(lián)手,同時張瀾與川軍第三師師長鐘體道私誼極好,而第三師實際是進步黨所依恃的武裝力量,這也在無形中提高了劉存厚在川軍中的地位和號召力。
不但如此,張瀾還告訴劉存厚,他會給居于京城的進步黨領袖梁啟超、蒲殿俊等人發(fā)電報,爭取他們也支持劉存厚。
梁啟超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蒲殿俊乃喪失權柄的空頭政客,可誰又敢小覷他們的能量?袁世凱就沒把梁啟超當回事,結果一個護國運動弄到身敗名裂。
筆桿子和嘴皮子,有時候一點不比槍桿子遜色。劉存厚深知其中的分量,所以馬上用密電方式將這一情況告知了吳蓮炬。
收到劉存厚的密電,吳蓮炬又去拜見梁啟超、蒲殿俊等人,把京城能打、可打的交道幾乎全部運轉起來。
換了山頭換山歌
段祺瑞對羅佩金越來越苛刻,羅佩金發(fā)往北京的請示報告不是遭到冷遇,就是被劈頭蓋臉一頓駁斥。比如羅佩金想以護國有功的名義,再把一批滇軍將領給提拔上來,段祺瑞就來了個置之不理,其態(tài)度仿佛是過去的胡景伊之與熊克武。
正如吳蓮炬在“隆中對”里所言,黎元洪在朝中與段祺瑞素不相能,他對羅佩金這樣南方黨人出身的督軍也向來比較維護。只是黎菩薩終究不是段合肥的對手,在外援上,羅佩金始終處于劣勢。
羅佩金并不知道這都是劉存厚私下活動的結果,他只清楚一點,那就是劉存厚對他不服,為此他上書北京政府,要求將劉存厚調京,以滇軍將領接替。按照過去的慣例,督軍要下面哪個軍官走人,一定是有難言之隱,中央政府為了鞏固地方,基本都會照準。
可是在羅佩金打了多次報告之后,段祺瑞不僅不予支持,還在電文上批了一句話:“所請調撥撤換者,實不止劉存厚一人?!蔽铱茨阆霌Q的下屬不止劉存厚一個,我勸你不要一不順心就換人,就算換了劉存厚,你這個督軍就做得好了?
若是羅佩金知曉吳蓮炬奔走京城的細節(jié),也許會不寒而栗:段祺瑞明知劉存厚有取羅自代之心,在羅佩金已危機四伏的情形下,仍要拋出一份偏向性很強的裁軍方案,毫無疑問是有把他放在火上烤的意味。
羅佩金一心想著要借北京的方案,來達到削弱川軍實力的目的,哪里會把事情想到這么深。在裁軍會議上,他堅持將川軍縮編為三師一旅,同時執(zhí)意要取消川軍的特種兵。
川軍現(xiàn)存的五個師里,只有劉存厚師配有特種兵,對劉存厚來說,羅佩金的矛頭幾乎就是直沖著他來的。劉存厚要推倒羅佩金,等的就是這樣一個理由,如今羅佩金自己提供了理由,倘若再不動手,豈不是傻?
吳蓮炬在他的“隆中對”里,曾告訴劉存厚,團結川軍很重要。劉存厚通過張瀾的關系,已跟第三師師長鐘體道達到了稱兄道弟的程度,接下來,就看其他三個師的態(tài)度了。
除劉存厚自轄的第二師以及鐘體道師外,其余三個師里,劉存厚最無把握的是第四師。該師師長陳澤霈雖為川人,但他在云南給羅佩金當過參謀長,當初羅佩金任命陳澤霈做川軍師長,無疑也是想用這種摻沙子的辦法對川軍進行控制。
裁軍會議結束的當晚,劉存厚在府里設宴,邀請川軍各師師長或代表入席。宴桌之上,劉存厚開宗明義道:“羅督(羅佩金)如此改編軍隊,實在太不公平。滇黔軍可以編為國軍,川軍卻全部淪為地方軍,這是什么道理?我請大家聯(lián)名致電中央,反對這一辦法?!?/p>
眾人紛紛附和,讓劉存厚意想不到的是,陳澤霈的響應居然最為熱烈。
還是那句話,換了山頭換山歌,陳澤霈的自我定位要比羅佩金準確得多,他認為自己既然已經(jīng)是川軍將領,就勢必要向著川軍說話,我指揮的第四師憑什么只能做地方軍,而且還是“暫編”?
劉存厚話音剛落,陳澤霈已經(jīng)搶過紙筆,草擬出電稿,并請各師師長共同簽字。一圈轉下來,五個師只有一個師不肯署名,這個師是駐重慶的熊克武第五師。
早在蔡鍔舉護國旗幟,從云南出兵入川時,作為國民黨代表,熊克武、但懋辛等人即隨軍參贊,但當時只能從事一些宣傳聯(lián)絡工作。直到護國軍從瀘州戰(zhàn)場撤退,戰(zhàn)局陷于僵持,熊克武抓住機會向蔡鍔提議,這才獲準以蜀軍流落于民間的殘部為基礎,組建出新的第五師。
熊克武沒有親自出席編遣會議和赴宴,所派代表但懋辛表示:“我是熊師長派來參加會議的代表,會外的事,我無權過問,所以不能在電稿上簽字?!?/p>
但懋辛言之鑿鑿,劉存厚卻心中有數(shù):你縱然無權直接決定,不還可以請示嘛,無非發(fā)個電報而已。不能者,實不肯為也!
于是第二天,劉存厚再約但懋辛單獨談話,這回但懋辛不再支支吾吾,而是直接予以了回絕。
兔死狐悲
第五師跟從前的蜀軍(即老第五師)一樣,屬于純粹的黨人武裝,跟北洋原本就尿不到一個壺里,對是不是“國軍”并不在乎。這個師名為一師,實際只有一旅,怎么縮編也縮不到他們,況且沒有蔡鍔、羅佩金的提攜,第五師又怎么建立得起來?更不用說,羅佩金也是黨人,黨人如何可以為難黨人,跟著劉存厚這些老川軍去瞎折騰?
劉存厚見難以爭取,便對但懋辛直言相告:“這樣吧,請你轉告熊師長,將來發(fā)生沖突,他只要保持中立,不要跟滇黔軍合在一起打我就可以了?!?/p>
熊克武既不愿與羅佩金反目,也沒有力量得罪劉存厚。對他來說,中立的提議沒有什么不好,反正遠在重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看你們打架好了。
盡管熊克武不愿介入是非,但為壯大聲勢,劉存厚仍然把他的名字列入電稿,發(fā)往北京。這封五師長聯(lián)名電,立刻使羅佩金陷入了極度被動和尷尬的境地——川軍將領還罷,那個滇籍的陳澤霈,別人都以為是他羅佩金最大的嫡系,沒想到關鍵時候竟然“背主求榮”,成了自己最大的敵人。
更讓羅佩金感到困窘不安的是北京政府的回應,從京城傳來消息,段祺瑞認為羅佩金督川不力,揚言要將他換下來,另派他人來四川做督軍。對于段祺瑞的這一態(tài)度,羅佩金感到憤懣不已:五師長之所以會發(fā)聯(lián)名電,追根溯源,還不是因為我執(zhí)行了你的編遣命令,現(xiàn)在卻將所有責任和過錯都一股腦兒推到了我的身上!
這時正好廣東督軍請假入京,羅佩金便也打了個請假報告。廣東督軍請假是真有公事,羅佩金哪有什么公事,他不過是要借此撒撒嬌,顯示一下自己的地位而已。
之前羅佩金發(fā)往北京政府的電報,要么不予批復,要么遲遲沒有回音,這次卻出乎異常的明了和快捷,段祺瑞當天復電:準假!
無公事而請假,不過是請辭的另一種好聽說法。從四川省長到周圍各省的督軍均被蒙在鼓里,以為是羅督軍自己負氣要走,大家礙于情面,都紛紛跑來勸解。同樣不知就里的唐繼堯還專門給羅佩金發(fā)來電報,責備他不能這樣一甩袖子就跑:你跑了,留在四川的滇軍不是連口糧都沒著落了嗎?
羅佩金有苦難言,只得告知實情。唐繼堯這才知道,不是羅佩金自己想走,是北京政府希望他走,于是連忙予以補救,親自去電北京,強調四川裁軍剛有點兒眉目,不能這時候讓羅佩金請假。
以唐繼堯在西南的分量,加上黎元洪也力挺羅佩金,段祺瑞這才收回成命。暫時脫離危機的羅佩金一頭冷汗,猶如從懸崖邊上被人硬拽了回來。
不能往上撒嬌,但我還可以朝下使勁。羅佩金看準了,變著法一心要跟他搗亂的一共有兩個人,一是已經(jīng)淪為“叛徒”的陳澤霈,另一個就是劉存厚。
身為滇軍“智囊”,羅佩金雖無過人的深謀遠略,卻并不缺乏出色的戰(zhàn)術構思。就像當初制訂入川方案一樣,他決定發(fā)動奇襲,打身邊的對手一個措手不及。
1917年4月13日,羅佩金突然召見陳澤霈,陳澤霈稀里糊涂就去了,結果黃鶴一去不復返,被羅佩金給生生扣了下來。
第一拳打得甚是漂亮,然而第二拳落了空。羅佩金幾次約見劉存厚,劉存厚都托故不來。實際上,自領銜發(fā)表五師長電后,劉存厚一直都很小心,其戒備程度之深,猶如劉備之防曹操,羅澤南每次在督署召集將領會議,劉存厚都只派代表與會,怕的就是遭到暗算。
對于羅佩金而言,網(wǎng)只要是已經(jīng)撒了出去,能撈到一個也是好的。1917年4月14日晚,他正式下達命令,宣布撤去陳澤霈師長一職。
陳澤霈被甕中捉鱉,頓時讓劉存厚有了兔死狐悲之感。他原先只想以五師長聯(lián)名電這樣的方式,給羅佩金來個下馬威,將其逼走。羅佩金一走,以他在川軍中已實際獲得的老大位置,川督自然非其莫屬。
劉存厚沒有想到羅佩金的反擊會如此犀利。至此,他變得惶惶不可終日,連家里都不敢待,抱著鋪蓋卷就去了師部,而且晚上睡覺還要換好幾個房間。
密電
靳云鵬讓吳蓮炬轉來一封密電,劉存厚看完后更是大驚失色。密電中透露,羅佩金準備一不做二不休,將第四師予以徹底遣散,以此殺雞給猴看,嚇唬住其他川軍,同時他還計劃將對付陳澤霈的模式原樣復制到劉存厚身上,第一步就是用滇軍將領來取代劉存厚。
后面這個設想,羅佩金曾多次上報北京,只是都沒有通得過。這次他話里有話地說劉存厚“怯懦兵弱”,而他對劉存厚“非不能強制,實不忍也”,意思是劉部沒有什么了不得,如果北京政府仍然采取不作為的態(tài)度,他就要自行解決了。
懾于羅佩金的壓力,段祺瑞破天荒地對其要求全部予以滿足,但也留下了玄機,即一邊下令撤掉劉存厚的師長一職,一邊扣住新師長的任命不發(fā)。在密電中,靳云鵬明白地告訴劉存厚:撤你的職務,并非出自段祺瑞本意,你要好自為之!
劉存厚就此得到了一個很明確的信息,那就是段祺瑞其實是站在他這一邊的,但他如果遲疑不決,使得羅佩金繼續(xù)采取主動,北京方面可就有點兒罩不住了。
北京政府的讓步,無疑令羅佩金大受鼓舞,他開始加緊籌備第四師的遣散事宜。1917年4月15日,第四師駐城部隊奉命集中于督署廣場,說是要聆聽督軍訓話。部隊到達廣場后,士兵架槍,軍官入營房休息。
讓眾人始料不及的是,到場的督軍羅佩金并沒有訓話,而只是意味深長地點了下頭。說時遲,那時快,早已埋伏在四周的滇軍沖了出來,將第四師的所有槍彈予以收繳,然后扣留軍官,驅逐士兵。
被驅逐的川軍士兵連上下軍服也被剝去,此時氣溫還很低,這些人赤著膊,身上僅剩一條內褲,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fā)抖。劉存厚一直在觀察著動靜,看到第四師被強行遣散,他立即派人走上街頭,把饑寒交迫的士兵們領去吃飯。
街上安靜了。羅佩金對此沒有理會,或許他還認為自己不僅節(jié)約了衣料,還省去了飯錢,但是當天下午,第四師的士兵又重新出現(xiàn)在街頭。再次現(xiàn)身時,士兵們真正實現(xiàn)了一無所有:早上還套一褲衩,如今連這勞什子都不用了,就是赤條條一好漢。
不過他們加了點別的,每人頭上身上都裹了黃白紙錢。這是民間規(guī)矩,老百姓有沉冤要向官府告狀,官府不受理,就背著紙錢找菩薩訴苦。
除了黃白紙錢,士兵們大多手持短刀利刃,少數(shù)赤手空拳的則沿街向屠戶借殺豬刀,或者朝居民要菜刀。顯然,劉存厚的一頓飯不僅填飽了他們的肚子,還壯了大家的膽氣。
滇軍一個不防備,被游行士兵沖進了防區(qū)。見勢不對,滇軍急忙開槍。游行士兵雖然手中只有刀,但在后面為他們保駕的其余川軍卻都有槍,馬上也予以還擊,雙方乒乒乓乓地打了起來。羅佩金和劉存厚聞報,均向各自防守區(qū)域派出大量警戒部隊,警戒部隊一面斷絕交通,一面修筑防御工事,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