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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南唐詞之流衍:晏、歐與宋初詞壇

宋詞史話(中國史話·文化系列) 作者:傅宇斌 著


二 南唐詞之流衍:晏、歐與宋初詞壇

宋初詞壇,差不多有60年的沉寂,據(jù)劉揚忠統(tǒng)計,在晏殊、柳永登上詞壇之前,約有17位詞人,《全宋詞》收錄他們的作品僅45首。這與西蜀、南唐詞人不到50年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簡直不可同日而語。至于沉寂的原因,劉揚忠認為一方面是王朝更替對文學的沖擊作用,另一方面是文學發(fā)展的相對滯后。宋初的詞風,大體上是沿襲南唐,當然,在主題和題材上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新的因素(劉揚忠《唐宋詞流派史》)。

王國維評馮延巳詞:“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保ㄍ鯂S《人間詞話》)此雖從大者言之,然而具體到北宋初期詞,亦屬確當。首先,宋初詞臣,多取之南唐,據(jù)《南唐書》記載,宋太祖平定南唐后,南唐文人多為所用,南唐文籍歸諸館閣,為宋廷藏書主要來源。南唐文臣徐鉉、徐鍇、樂史、張洎、刁衎等人甚至依然為宋朝重臣,他們對宋初文風的影響可謂巨大。其次,宋初文人已有雅化傾向,對于艷俗之曲多持貶斥態(tài)度,這或許與儒家傳統(tǒng)倫理和士大夫意識的回歸有關(guān)。劉揚忠注意到,從宋初以來文人便有意識地用士大夫的的審美理想和風雅意識去改造和提高小詞,使它即使免不了表現(xiàn)情愛與女色,也要由俚俗淫靡變?yōu)檠胖潞?。最后,馮延巳詞為最早編集之南唐詞,且廣為流傳。據(jù)王兆鵬的《詞學史料學》記載,馮延巳的《陽春集》在北宋時即有三種版本存世,晏殊亦曾親睹馮氏家藏本。這與北宋所存其他唐五代詞別集比,確屬最多。馮延巳詞之影響更不待言,龍榆生謂“延巳在五代為一大作家,與溫、韋分鼎三足,影響北宋諸家者尤巨。南唐歌詞種子,向江西發(fā)展,轍跡可尋,馮氏實其中心人物,治詞史者所不容忽也”(龍榆生《龍榆生詞學論文集》)。

宋初詞人雖紹襲南唐,但在主題的開拓上,多有佳作。如王禹偁《點絳唇》詞,已經(jīng)擺脫了兒女私喁之態(tài),個人侘傺無聊之情訴諸筆下:

點絳唇 感興

雨恨云愁,江南依舊稱佳麗。水村漁市,一縷孤煙細。

天際征鴻,遙認行如綴。平生事。此時凝睇,誰會憑闌意。

陳堯佐則有宋代最早的詠物詞,其《踏莎行》詠春燕云:

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見新來燕。鳳凰巢穩(wěn)許為鄰,瀟湘煙暝來何晚。

亂入紅樓,低飛柳岸,畫梁時拂歌塵散。為誰歸去為誰來,主人恩重珠簾卷。

陳亞《生查子》詞以藥名詠閨情,開創(chuàng)后代俳諧詞之風氣,錄其一如下:

相思意已深,白紙書難足。字字苦參商,故要檳郎讀。

分明記得約當歸,遠至櫻桃熟。何事菊花時,猶未回鄉(xiāng)曲。

完全跳出《花間集》、南唐詞習氣的,則有潘閬、范仲淹、沈邈等若干詞作。潘閬(?~1009),號逍遙子,以隱士聞名。有《酒泉子》10首,系追念西湖名勝之作,摘錄其中一首如下:

長憶西湖,盡日憑欄樓上望,三三兩兩釣魚舟。島嶼正清秋。

笛聲依約蘆花里,白鳥成行忽驚起。別來閑整釣魚竿,思入水云寒。

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北宋名臣。詞存5首,最著者為《漁家傲》詞,歐陽修稱之為“窮塞主之詞”,極盡悲壯蒼涼: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

沈邈,生卒年不詳,慶歷初年為侍御史,與范仲淹同時,性疏簡,存《剔銀燈》詞兩首,皆為憶營妓所作,卻不涉入艷情,反有離合滄桑之感,錄其一:

江上秋高霜早,云靜月華如掃。候雁初飛,啼螀正苦,又是黃花衰草。等閑臨照,潘郎鬢、星星易老。

那堪更、酒醒孤棹。望千里、長安西笑。臂上妝痕,胸前淚粉,暗惹離愁多少。此情誰表,除非是、重相見了。

1 一向年光有限身:晏殊與《珠玉詞》

薛礪若《宋詞通論》將宋詞分成六期,晏殊為第一期代表詞人。馮煦《蒿庵詞論》中評價晏殊為“北宋倚聲家初祖”。晏殊以太平宰相之身,執(zhí)柄文壇,確為當時領袖,對小令詞向更精致、典雅的方向發(fā)展起了重要作用。

晏殊(991~1055),字同叔,謚元獻,江西臨川人。其少有神童之譽,14歲舉進士,歷仕顯職,一度任宰相之職并兼樞密使,集行政、軍事大權(quán)于一身。其仕途中,雖遭幾次貶謫,但多謫于富庶之地,且為一方大員,并仍兼清要之職??梢哉f,晏殊一生得盡君王殊榮,故有人以“富貴宰相”稱之。其詩文據(jù)說有200多卷,但僅存100來篇,詞集名《珠玉詞》,收詞139首,今人張草紉著有《珠玉詞箋注》(與其所著《小山詞箋注》合為一書,名《二晏詞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晏殊詞的內(nèi)容相對單一,無非是男女相思之情,但其表現(xiàn)手法相當豐富,蘊含的情思也十分蘊藉、深沉。葉嘉瑩認為晏殊詞有四點特色:一是晏詞中所表現(xiàn)的情中有思的境界;二是晏詞中特有的一份閑雅的情調(diào);三是晏詞中所表現(xiàn)的傷感中又具曠達的懷抱;四是寫富貴而不鄙俗,寫艷情而不纖佻(葉嘉瑩《迦陵論詞叢稿》)。第一、第四點在馮延巳詞中已有鮮明反映,第二、第三點在詞中的體現(xiàn),各錄一詞如下:

清平樂

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綠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

紫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干。雙燕欲歸時節(jié),銀屏昨夜微寒。

破陣子

湖上西風斜日,荷花落盡紅英。金菊滿叢珠顆細,海燕辭巢翅羽輕,年年歲歲情。

美酒一杯新熟,高歌數(shù)闋堪聽。不向樽前同一醉,可奈光陰似水聲,迢迢去未停。

葉嘉瑩說《清平樂》詞“所表現(xiàn)的,只是在閑適生活中的一種優(yōu)美而纖細的詩人的感覺”。而由《破陣子》詞,“可以看出大晏在現(xiàn)實的無常的悲苦中,雖也不免于傷感,然而他卻既有著安于現(xiàn)實的達觀,也有著面對現(xiàn)實的勇氣”。晏殊對于周邊的事情的確是敏感、細膩的。第一首詞中,輕風的吹拂、樹葉的飄零、殘敗的紅花構(gòu)成傷感凄清之景,而對景清酌,伴窗小睡,斜倚闌干卻見出主人公之清雅。第二首詞在對生命凋逝的感傷中試圖用高歌、美酒來尋求生命維系的價值,故紅英落盡、海燕辭巢、光陰似水皆為流逝生命之表征,而新熟美酒、堪聽高歌等卻是迢迢人生中停留之意趣,也正坐實了葉嘉瑩所說對于現(xiàn)實的某種達觀和堅守。

當然,晏殊詞的主題一直是感傷。除葉嘉瑩所說外,晏詞還有其他一些特點。首先,晏詞的感傷并非是針對某個具體事物的感傷,而往往是針對一種廣闊的時空和生命的流轉(zhuǎn)的感傷,因而具有哲學的普世性價值。這即便在他的詠離別之情至為明顯的詞作中,也有明確的體現(xiàn)。如他著名的《浣溪紗》詞二首:

其一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其二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第一首詞的主題不過是感時傷春,但并非小女兒姿態(tài)的那種哀傷、悲愁。上闋中所布之景皆是回憶重合之景,因而這種回憶無疑顯得漫長、濃郁。下闋似要拉回現(xiàn)實中,而舊時燕子與殘落之花卻構(gòu)成一種對比,將作者的情緒再度牽回到感傷之中。末句“小園香徑獨徘徊”將這種感傷和惆悵進一步地固定了。故這首詞不管是懷人也好,傷春也罷,其情感的濃度是可以想見的。而且詞中沒有明確的懷人對象,也沒有明確的情感指向,在解釋之中就帶來了多種可能性?!跋﹃栁飨隆笔且环N時間的消逝,落花則是生命的凋逝,燕子的回歸又帶有時序的循環(huán)。葉嘉瑩說這首詞體現(xiàn)了晏殊對宇宙的圓融的觀照,或許有闡釋過度的危險,因為詞中更多表現(xiàn)無常的人生和無法把握的存在時空。所以“獨徘徊”所表現(xiàn)的沉思是一種極其無奈的、傷感的和頹廢的。

第二首詞抒寫離別之情。同樣的,這首詞中也是將時光的流走和生命的短暫作為對立物進行思考,浮生歡娛既少,則此種離別足讓人銷魂。與上首不同的是,作者貌似尋找到了一種解脫的方法,即及時行樂。葉嘉瑩認為晏殊在悲苦的現(xiàn)實中找到了一種處置的辦法,其實未必。此詞下闋即表明在作者的情感中,他并未放下過去?!皾M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兩句,一以無盡山河為背景,思念不知何所之遠人,頗有《長恨歌》“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之意;一以近在眼前之雨打落花為景,觸動此傷春之愁緒。末句“不如憐取眼前人”因而也不是解脫之方,而是煎熬之藥,更顯揪心。

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

其次,在晏殊詞作中,不管何種主題,經(jīng)常有闊大意象的展現(xiàn),因而詞中常表現(xiàn)出磅礴蒼茫的意境?!皾M目山河空念遠”已有此意,最著名的是下面這首:

蝶戀花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這首詞也是寫離愁。應當說,晏殊對愁緒的表現(xiàn)是十分經(jīng)心的。愁菊泣蘭,所見之物無不染上愁思。至于明月窺簾,晝曉不休,則見詞中主人公的凄涼心境,這兩句可以說是“無理而妙”。下闋首三句足稱千古名句。王國維認為此是成就大事業(yè)、大學問之第一境。雖為讀者之闡釋,然而其氣象高華確有洗盡凡塵之境。此雖言情,而情之動人,惝恍不知所中。

再次,晏殊詞中,經(jīng)常有敘事性手法的體現(xiàn)。與《花間集》中韋莊詞敘事不同的是,晏殊詞中對于場景或者事件的具體時間并不明確說出,對于男女相會的細節(jié)也不著力描寫,而他更為重視的是對方最引人注目的技藝特點。這種特點構(gòu)成回憶中強有力的碎片,足以影響眼前的情緒。如《玉樓春》詞:

池塘水綠風微暖,記得玉真初見面。重頭歌韻響錚琮,入破舞腰紅亂旋。

玉鉤闌下香階畔,醉后不知斜日晚。當時共我賞花人,點檢如今無一半!

這首詞上闋交待了時間、地點、人物以及事件,敘事的各要素可以說都具備了,但這些要素有些是模糊的。何處的池塘不清楚,時間只知道是以前,“玉真”當然是化名,只知是一美麗的女子,至于事件,并不涉及多人,只是“玉真”動人的歌舞。似乎各種要素都是碎片的組合。下闋當然是從回憶過渡到現(xiàn)實。前兩句也是敘事,述現(xiàn)實之場景及人物之狀態(tài)。末兩句抒情,因寂靜、凋零之賞樂場面,而產(chǎn)生今昔興衰之感。晏殊這類詞直接影響到晏幾道的創(chuàng)作。

在晏殊詞作中,也有一首特別的詞,敘事性很強,但它是一首代言體詞。傳統(tǒng)艷情詞中代女性立言之詞,著重表現(xiàn)女性的情感和神態(tài),而晏殊的這首詞完全是代女子獨白,可以說是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頗顯得奇情壯采。其詞如下:

山亭柳 贈歌者

家住西秦,賭薄藝隨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學念奴聲調(diào),有時高遏行云。蜀錦纏頭無數(shù),不負辛勤。

數(shù)年來往咸京道,殘杯冷炙謾銷魂。衷腸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一曲當筵落淚,重掩羅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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