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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當山,人與神的杰作

愛國四章 作者:梁衡 著


武當山,人與神的杰作

在武當山旅行最讓我震撼的是萬山叢中、絕壁之上和古樹深處的宮殿。宮殿本是給人住的,給有權的王或皇住的,但不可理解,在這方圓八百里的荒山之中,怎么會有這么多的紅墻綠瓦、木柱石梁,甚至還有銅鑄、鎏金的大量宮殿。據(jù)統(tǒng)計,有9宮、8觀、72廟、27000間房。真不知歷史是怎樣完成這一杰作的。

武當大興土木第一人當數(shù)朱棣。朱是違反封建帝王的傳承法則,奪了侄兒的皇位上臺的。他在任期間完成了中國建筑史上的兩大工程:一是北修故宮,為我們留下了一座中國最尊貴的皇權殿堂;二是南修武當,為我們留下了一處國內(nèi)最龐大的神權殿堂。史載,為修武當,朱棣運用了江南九省的賦銀,30萬工匠,耗時12年?,F(xiàn)在通行的說法是,他為了借神權來?;饰弧?赡苓€有更深一層的意思,這武當山也許是他經(jīng)營的一個后方戰(zhàn)略基地,一個政治陪都。但不管他是什么目的,總歸為我們留下了一批燦爛的文化遺產(chǎn)。我們只要先看看山上山下的兩處大殿就會明白。

太和宮修在海拔1612米的山頂上,規(guī)模宏大,明代時已有山門、朝圣殿、金殿等房520間,歷經(jīng)風雨、戰(zhàn)火,就是現(xiàn)在也還存有150多間。它還有一個奇怪的名字——紫禁城,和北京的故宮紫禁城同名,也有一條長長的紅色宮墻,將山頭最高處全部圈起來,圍成一座“皇城”,上頂藍天,下眺漢水,俯瞰著林海茫茫、白云繚繞的72峰。太和宮里最好看的是金殿,整座大殿由黃銅鑄成,表面又鎏以赤金。雖為銅鑄,卻是一座真正的大殿,高5.5米,寬4.4米,梁上的斗栱榫頭、屋脊上的人物走獸、飛檐下的鈴鐺、四周的大柱圍欄,各種構件應有盡有,花格鏤空的門窗開合自如,殿內(nèi)供設一樣不少。我輕輕推開殿門,正中是廟的主人真武大帝的坐像,高1.8米。傳說朱棣命畫家為真武造像,畫一張,不滿意,殺一個畫家,如是者數(shù)人。后一畫家暗悟其意,就照朱的神態(tài)作畫,當即通過?,F(xiàn)在滿山各廟留下的真武像都是這一個模式。朱棣是個政治強人,南下金陵奪皇位,北掃大漠拓疆土,又下詔修《永樂大典》,文治武功都要占全。他生性殘忍,又喜偽裝。名儒方孝孺不為他起草詔書,他就以刀抉其口,滅其十族,殺873人。但在廟里,有小蟲落其衣,他輕放于樹說:“此物雖微,皆有生理,毋傷之?!蹦憧船F(xiàn)在這個“真武大帝”不威自重,靜鎮(zhèn)八方,還有幾分慈祥。這是一個真真切切的人,圓頭大耳,無冠,短須,丹眼,龍鼻,腰壯肩闊,以手按膝,凝視前方。更妙的是他身著一件錦袍,體態(tài)安詳如春,衣紋流暢如水,卻于前胸和袖口處露出金屬紋的錚錚鎧甲。輕衣便服,難掩殺氣。這正合朱的身份。這尊神像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都是一件極好的藝術品。它既無一般廟里神像的呆板,也沒有帝王像居高臨下的霸氣,完美地表現(xiàn)了“神”與“皇”的結合。我真佩服這無名藝術家的構思之精和做工之巧。真武神連同旁邊的金童玉女等共五尊真人大小的銅像當時在北京鑄就,經(jīng)大運河運到南京,再溯長江而上,又入漢水至武當山下,再搬到這海拔1600多米的金頂上,可想是怎樣的費工費時?,F(xiàn)在山上還存有朱棣專為運送這批銅像下的圣旨:“今命爾護送金殿船只至南京,沿途船只務要小心謹慎。遇天道晴明,風水順利即行。船上要十分整理清潔。故敕?!焙竺嬗盅a了一句:“船上務要清潔,不許做飯?!蹦憧椿实垡策@樣婆婆媽媽,圣旨公文也不嫌啰唆。今天,當我們讀這一段君權神授的故事時,卻無意中讀出了政治,讀出了文化。感謝那些無名的工匠、藝術家,在600年前為我們預留下這么多建筑、冶煉、雕塑、繪畫的標本。

山頂?shù)慕鸬钍俏洚斏胶0巫罡?、施工難度最大的宮殿,以精見長;而山腳下的玉虛宮則是武當山海拔最低、占地最多的宮殿,以大見長。它又名老營宮、行宮,可知這是當年全山施工的大本營,又是駐扎軍隊的地方,也是皇帝出行辦公、休息的地方。朱棣在啟動北京故宮工程后四年,開始修玉虛宮,形制全照故宮的樣子,只是等比縮小,而且山門、泰山廟、御碑亭等附屬建筑越修越多,高峰時達2000多間殿宇,占地80多萬平方米,后經(jīng)戰(zhàn)火、水患,樓殿、屋宇逐漸荒廢坍塌。到20世紀90年代,平地淤泥已達兩米之深,滄海之變,宮墻之內(nèi)已成了一個龐大的果園。1994年花費巨資,動用機械清土,這座深宮才大致露出了原貌。

我一進山門,心靈為之一震,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荒蕪的廣場,而鋪地的巨石每塊都有桌面之大。石面油光平滑,可知這里曾經(jīng)涌過多少膜拜的人流,但石縫中鉆出的荒草又告訴你,它已熬過不知多少年的寂寞。廣場的盡頭是巍峨的宮殿輪廓和紅色的殘垣斷壁,襯著綿綿的遠山,令人想起萬里長城或埃及沙漠里的金字塔。這是另一個故宮,你腳下就是午門外的廣場,只是多了一分歲月的悲涼。與北京故宮不同,院里多了四座碑亭。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碑和亭,過去所見廟里、陵前的碑亭也不過就是平地豎碑,四角立柱,搭頂遮雨而已。而眼前,先要踏上幾十級臺階才能上到亭座,這時仰觀亭身,墻高9米多,厚2.6米,一樣的紅墻綠瓦,只是頂子已經(jīng)塌落,成了一個天井,越過墻頭的高草矮樹,露出一方藍天白云。實際上這就是一個小的宮殿,里面端立著一扇冰冷的石碑,宛如廟里的神像。這碑也特別的巨大,重約100多噸,只馱碑的赑屃就高過人頭。每面碑上刻有一道圣旨,第一道是講要嚴肅山規(guī),“一應往來浮浪之人,并不許生事喧聒,擾其靜功,妨其辦道”;第二道是講這宮建成后如何靈驗,“告成之日,神屢顯像,祥光燭霄,山峰騰輝”。站在亭上北望,是廣場、金水橋、玉帶欄桿和巍峨的大殿,不亞于北京故宮的排場。可以設想,皇帝出行到此,這玉虛宮內(nèi)外儀仗鑾駕,山呼萬歲,君權神授,何等威風。但是這豪華的行宮未能等到它主人的到來,朱棣在永樂二十二年(1424)死于北征途中。

朱棣死后,明清兩代直至民國,這出人與神的雙簧還在往下演。真武帝的封號越來越大,進香的人越來越多。但無論如何這造神運動也救不了它的主人。自明代以后武當雖越修越大,而中國封建王朝卻越來越衰落。但這滿山滿溝的文化積淀卻越來越深厚,到處是建筑、文學、繪畫、雕刻、音樂、武術的精品。太子坡景區(qū)有一座五云樓,樓高五層,通高15.8米,卻只由一柱支撐,交叉托起12根梁枋,建筑面積達544平方米。南巖景區(qū),在半壁懸空為殿,殿外又橫空挑出一長近3米、重達數(shù)噸的石雕龍頭,祥云飾身,日光如炬,須髯生動。且不說其做工之精,如何裝上去就是一謎。那天,我去尋訪一處荒廢的舊宮,半路向導說,溝下有一巖洞,披荊撥草,下去一看,洞里竟刻有一幅王維的自畫像并一首詩。我望著起伏的溝壑和冉冉的云霧,真不知藏龍臥虎,這里面還有多少藝術的珍寶。

就像慈禧為自己祝壽卻給后人留下了一座頤和園,朱棣為自己修家廟,卻留下了一座文化武當山。其實,不只是中國這樣,你看金字塔、泰姬陵、希臘神廟等,那些為皇、為王、為神造的宮殿、教堂、園林,最終都逃離了它的主人,而回到了文化的懷抱。歷史總是在重復這樣的故事,王者借手中的權力,假神道設教,造神佑主,而忘了打扮神靈時絕離不開藝術。于是神就成了藝術的載體,而那些被奴役的工匠倒成了藝術創(chuàng)作的主體。歷史不以英雄的意志為轉移,總是按它的取舍標準,有時“買櫝還珠”,舍去該舍的,留下該留的。

武當山1994年被聯(lián)合國列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

(《人民日報》2011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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