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性道德與現(xiàn)代神經(jīng)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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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弗洛伊德泛性論文化觀的一部代表作。它集中論述了現(xiàn)代社會的性道德與文化的關系問題，強調了性的因素是現(xiàn)代社會文化危機、人的焦慮與神經(jīng)癥的主要根源，抨擊了現(xiàn)代社會的性道德觀，提出了改善文明與發(fā)展文藝的性本能升華作用說。

在埃倫費爾（Von Ehrenfels）新近出版的《性倫理學》（1907）中，作者對自然的和文明的性道德（sexual morality）作了區(qū)分。根據(jù)作者的觀點，我們可對以上兩者作如下的理解：自然的性道德指人類永久保持健康與效能的能力，而文明的性道德指旨在促使人類加強的生產(chǎn)文化活動。作者認為，只要比較一下人的內在特征與其文化成就的關系，二者的差異就可得到很好的說明。在對這一思想做更擴展的思考時我會向讀者引介作者書中的觀點，而我對作者觀點的引用則僅僅作為我對該問題研究的起點。

可以設想，當文明的性道德占據(jù)主導地位時，個體的健康與效能會受到損害，而這種以犧牲自我為代價的損害若達到一定點則最終導致文化的目的本身也受到損害。埃倫費爾確實指出了這種性道德的一系列惡果，對于在西方占主導地位的這種性道德無疑應對這些惡果負責。雖然他也充分承認這種性道德對推進文明的巨大作用，但他同時也論證了改革的需要。在他看來，文明的性道德的特征表現(xiàn)為原本對女性的要求也帶到了男性的性生活中：除了在一夫一妻制的婚姻當中，所有的性生活（sexual intercourse）都要受到禁止。然而，考慮到兩性間的天性差異，男性的偶爾偷歡卻受到了更輕的懲罰，從而導致了事實上男性的雙重道德標準。一個接受了這種雙重道德標準的社會怎能產(chǎn)生對“真理、誠實與人道的熱愛”？若超過了一定限度，必使人變得偽善，對錯誤麻木不仁、自欺欺人。不僅如此，文明的性道德在炫耀一夫一妻制的同時，損傷了性的選擇（selection by virility），其實，在文明人之間，由于人道與衛(wèi)生的考慮，性的選擇已降至很低水平，豈不知性的選擇本身足以導致個體內在結構的改進。

在文明的性道德所帶來的惡果中，有一個特殊情形常被醫(yī)生所忽視，而我將會在本文中作詳細分析，因為我認為現(xiàn)代社會神經(jīng)癥的增多與蔓延均與此有關。偶爾，有的神經(jīng)癥患者提醒醫(yī)生，對引發(fā)病癥的個體現(xiàn)狀與文明要求之間的沖突給予注意。他們說：“在我們家，所有的人都變得神經(jīng)質，因為我們總想比我們的實際或我們能達到的更好?！蓖瑯?，醫(yī)生也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神經(jīng)癥患者的父輩曾過著簡單而健康的田園生活，在他們過上大都市生活的極短時間內將孩子的生活提高到了很高的文化水平。但最重要的是神經(jīng)科專家在大聲疾呼：“神經(jīng)癥的增加與現(xiàn)代文明生活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标P于這種聯(lián)系我們將引用一些著名觀察者的陳述作為證據(jù)。

厄爾布（W.Erb，1893）說：“對于現(xiàn)代生活使得神經(jīng)（質）疾患（nervous illness）不斷增長的問題可以做出毫無遲疑的肯定性回答，只要看一下現(xiàn)實就足夠了。許多事實已清楚地表明，現(xiàn)代生活的出色成就，各個領域的發(fā)現(xiàn)與發(fā)明，為求進步而日趨增加的競爭，均需付出極大的心理努力方能取得與保持。為了生存斗爭，個體不得不滿足日益增長的巨大需求，而只有付出全部的心理能量（mental powers），這些需求才能滿足。與此同時，所有階層的需要及對生活的享樂需求都在增加，空前的奢侈蔓延到整個社會，而在過去這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漠視宗教、不安與貪婪充斥于社會的每一角落，遍布全球的電報與電話網(wǎng)使得傳播系統(tǒng)驚人地擴展，并徹底改變了商貿(mào)條件。一切都變得匆忙與狂躁：晚上旅游，白天經(jīng)商，即使是‘假日旅行’也令神經(jīng)系統(tǒng)緊張。嚴重的政治、工業(yè)與經(jīng)濟危機引起了空前的廣泛躁動。人人都過問政治，政治、宗教與社會的斗爭，政黨、競選及工聯(lián)主義（trade-unionism）的恣意滋蔓撩人發(fā)火，令心靈更加緊張，連娛樂、睡眠與休息都不得安寧。城市生活愈發(fā)繁冗與焦躁。疲憊的神經(jīng)試圖通過增加刺激、陶醉于愉悅而得以復原，其結果則導致更大的衰竭?，F(xiàn)代文學不厭其煩地關注激惹公眾激情的話題，這只能激勵縱欲，造成追逐快樂，蔑視基本的倫理原則及各種理想，呈現(xiàn)于讀者面前的往往是病態(tài)人物、性變態(tài)行為、革命斗爭等問題。強烈的噪音、不和諧的音樂震耳欲聾；劇場里令人激動的表演征服了我們所有的感官；造型藝術對令人作嘔的、丑陋的、富有暗示性的內容情有獨鐘，并將現(xiàn)實中最令人驚恐的現(xiàn)象毫無遲疑與掩飾地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p>

這種一般性描述足以表明現(xiàn)代文明的種種危險，讓我對此情景做更細致的補充。

賓斯萬格（Binswanger，1896）說：“神經(jīng)衰弱（neurasthenia）被描述為一種現(xiàn)代病。比爾德（Beard）作為第一個闡釋該病的人，認為這種新的神經(jīng)（質）?。╪ervous disease）特別容易在美國產(chǎn)生，當然這種假設并不正確。但既然是一位美國醫(yī)生首先發(fā)現(xiàn)并描述了該病的特征，顯然這是建立在廣泛的經(jīng)驗之上的，它毫無疑問地表明，在神經(jīng)衰弱與現(xiàn)代生活之間有著極密切的關系：貪婪的金錢追求，放縱的占有欲望，技術的巨大進步使人際交往產(chǎn)生了時空的幻覺性障礙?！?/p>

馮·克拉夫特·埃賓（1895）說道：“無數(shù)文明人的生活方式中充盈著大量的不衛(wèi)生因素，難怪神經(jīng)癥會令人悲哀地加速增長，而這些有害因素會首先并嚴重地作用于腦。在過去的10年中，政治與社會，尤其是商業(yè)、工業(yè)和農(nóng)業(yè)的改變，帶來了職業(yè)、社會地位與財產(chǎn)的巨大變化。而這一切均須以損害神經(jīng)系統(tǒng)為代價：人們必須付出更大的能量消耗（expenditure of energy）以滿足日益增長的社會與經(jīng)濟需求，而用于復原的機會又微乎其微?！?/p>

我認為，諸如此類及其他許多類似的意見倒沒有什么錯誤，只是尚不能充分地解釋神經(jīng)（質）障礙（nervous disturbances）的詳情，更忽視了病因學的最重要因素。如果不去考慮神經(jīng)質的不確定的形式，而是考慮神經(jīng)（質）疾患的具體表現(xiàn)，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正是施加于文明人（或階層）的“文明的”性道德對性生活的壓制而導致了神經(jīng)癥的產(chǎn)生。

我已在以往的一系列技術性論文中陳述過論證這一觀點的事實^[175]，在此不再贅述。不過我會引用我研究中最重要的觀點。

審慎的臨床觀察使我們對神經(jīng)性（質）疾病^[176]（nervous disorders）可做兩種分類：神經(jīng)癥（neuroses）和精神神經(jīng)癥（psychoneuroses）。前者的障礙（癥狀），不管是身體的或心理的，本質上是一種中毒現(xiàn)象（toxic），類似于神經(jīng)毒素（nerve poisons）的過?；蛉狈ΜF(xiàn)象。這些神經(jīng)癥統(tǒng)稱為“神經(jīng)衰弱”，絕無遺傳的作用，而往往是性生活的有害因素使然。由于該癥與這些毒素有關，僅憑臨床觀察就能立刻找到它與性問題的因果關系，然而，被權威人士所譴責的文明的種種有害因素，似乎與神經(jīng)癥沒有任何規(guī)律性的聯(lián)系，因此，我們可以將性因素視為神經(jīng)癥的基本原因。

而精神神經(jīng)癥，與遺傳的關系較為明顯，但病因尚不十分明確。不過，精神分析，作為一種特殊的研究方法，使我們認識到，這些疾病（癔癥、強迫性神經(jīng)癥等）是心因性的（psychogenic），源于潛意識（壓抑了的）觀念化情結（ideational complexes）的活動。這種方法同樣使我們知道，一般而言，這些潛意識情結具有性的內容，它們源于人未被滿足的性需要，代表著一種替代性滿足（substitutive satisfaction）。因此，我們應當將破壞性生活、壓制性活動、歪曲性目標的因素視為精神神經(jīng)癥的病因學原因。

當然，關于神經(jīng)癥中毒性與心因性的理論區(qū)分并不否定以下的事實，大部分神經(jīng)癥患者都源于兩方面的原因。

同意將性因素作為神經(jīng)（質）疾患病因的人，同樣會接受我的進一步分析。下面我將在更廣泛的范圍內探討神經(jīng)（質）疾患何以會不斷增多的問題。

概而言之，我們的文明建立在對本能的壓制之上。每一個體都必須做出一定的犧牲，如人格中的權力欲、進攻性及仇恨性。正由于此文明才得以產(chǎn)生——物質財富與精神財富的共享。

毋庸諱言，除非在危急時刻，正是源于性欲（erotism）的家庭情感（family feeling）才使得分離的個體甘愿自我克制。這種自我克制在文明的進化過程中是漸漸進行的，每一步都受制于宗教：放棄本能滿足被視為神明，公眾財產(chǎn)被視為“神圣”；生性剛烈，任本能狂噴者被視為“罪犯”、“歹徒”^[177]，不得不直面社會的冷面冷眼，除非他的社會地位或特殊才能使他向世人證實他是偉人、“英雄”。

研究表明，性本能包括許多方面或成分，在人類比在其他高等動物中發(fā)展得更為強烈，它幾乎完全超越了動物的周期性而變得更加穩(wěn)定。它可拿出巨大的能量用于文明活動，在實現(xiàn)這一目標中其物質強度并未減少，這種將原來的性目標轉移到另一不具性特征的目標上的能力叫做升華。與升華的文明價值相對應，性本能還會出現(xiàn)頑固的固著傾向，使其不為它用，有時還會導致所謂的變態(tài)。性本能的強度在個體間存在差異，故有多大部分會用于升華也不盡相同，似乎是個體的先天特性決定了性本能升華比例。此外，經(jīng)驗及智慧活動對心理器官（mentalapparatus）的影響更強化了性本能的升華。然而，如同熱不可能全然轉化為機械能一樣，性本能的擴展并非是無限度的。一定程度的直接性滿足對大部分器官都不可或缺，否則將導致客觀上的功能傷害和主觀上的不快體驗，出現(xiàn)一定的病癥。^[178]

如果考慮到人類的性本能不僅僅為了生育，而且還為了獲得某種快感，那么我們的視野就會更為擴展。^[179]這可從嬰兒的活動中得到證明：在嬰兒期，快感的獲得不僅通過性器官（genitals），而且通過身體的其他部位（快感區(qū)），并可以不指向任何客體，我們將這一階段稱做“自體性欲”期。在我們看來，對孩子的這一行為應予以限制，否則持續(xù)下去會導致性本能的難以駕馭和毫無用處。性本能的發(fā)展便從自體性欲到“對象戀”（object-love），從快感區(qū)的獨立存在到從屬于生殖器的主導，此時才具有了生育的功能。在這個發(fā)展的過程中，由于部分性興奮（sexual excitation）不具備生育功能而有利于升華。因此，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用于文化活動的是那些被壓制了的性興奮的“倒錯”因素。

考慮到性本能的進化特點，我們可將文明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性本能完全與生育無關而自由活動；第二階段，除了生育之外其他的性本能均受到壓制；在第三階段，生育變成了“合法”的性目標。今日“文明的”性道德反映的就是第三階段的特點。

如果將第二階段視做發(fā)展的平均水平，我們必須看到，仍有一部分人由于生理結構的原因還是不能適應。如上所述，性本能應從自體性欲到聯(lián)合性器官活動的對象愛戀，但尚無一人已正確并充分地完成了這一發(fā)展過程。發(fā)展中的障礙導致了兩種有害后果及其關系（相對于用于文明的性欲），其實這兩個方面利弊兼而有之。

其一是各種性變態(tài)（perverts）的產(chǎn)生（將性本能過剩和難以自制者排除在外），將性欲固著于嬰兒水平，從而影響了生育功能的建立；其二是同性戀（homosexuals）或性變態(tài)（inverts），^[180]其性目標竟令人不解地離開異性，那么，為何這兩種發(fā)展障礙所導致的惡果不如想象的那么嚴重呢？我們認為，即使性本能的一個或多個成分發(fā)展受阻，其他成分仍會聯(lián)合起來使人的性生活指向最終的有用目標。性變態(tài)者（同性戀者）倒是常常因其性本能的文化升華而變得成就斐然。

性變態(tài)者和同性戀者若達到了極致水平，便被社會視為無用之輩，不免郁郁寡歡。必須承認，即使在文明的第二階段，也會有一部分人因不能滿足文化的要求而受盡苦難。這些體質異常人的命運將因其性本能的強度不同而迥異。對于強度較弱者（由于性傾向的被壓制而形成），其沖突在于自身行為與所處文明階段的道德要求。但從理想的角度去看，這恰恰是他們意欲獲得的，因為他們不得不將本該用于文化活動的力量拿出來處理由性本能受壓制所導致的結果：對內壓制，對外麻痹。我們關于文明第三階段上男女禁欲結果的分析也適于他們。

當一個人的性本能是強烈而倒錯的，他便面臨兩種結果：第一種不再多述，他將冒偏離文明標準之大不韙而繼續(xù)倒錯下去。第二種更為有趣，在教育及社會要求的影響之下，他將壓制自己的倒錯本能（perverse instincts），然而，這種壓制已不成其為壓制，最好將其描述為失敗了的壓制。的確，被壓制了的性本能已無外顯的行為（就此而言，壓制可以說是成功的），但卻用其他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其實這還不如不加掩飾的壓制為好，因為它對個體產(chǎn)生的傷害是使該類人對于社會來說形同虛設。從長遠的意義上看，短暫的成功將被失敗所取代，壓制的結果是替代現(xiàn)象，即神經(jīng)（質）疾患或更確切地講是精神神經(jīng)癥的產(chǎn)生。神經(jīng)癥者都有一個頑抗的肌體，在文化的要求之下只能對本能施以“明顯”的壓制，但最終卻以失敗告終。因此，為滿足文化的要求，他們必須付出極大的努力：以內在的貧乏為代價，或對其本能予以干擾和患病。我已將神經(jīng)癥描述為性變態(tài)的“負結果”，因為神經(jīng)癥患者倒錯了的沖動在受到壓制之后又在心理的潛意識部分表現(xiàn)出來——神經(jīng)癥患者的趨勢是相同的：“壓抑”狀態(tài)等同于積極的性變態(tài)。^[181]

經(jīng)驗表明，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超過某一限度其肌體就難于滿足文明的要求。因此，那些不顧肌體條件一味追求“崇高”的人，便成了神經(jīng)癥的光顧者，如果他們稍微表現(xiàn)得差一些，就會更健康些。對一個家族中一代人的觀察常常印證了性變態(tài)與神經(jīng)癥正負關系的正確性。比如，若哥哥是性變態(tài)者，那其妹妹往往是神經(jīng)癥者，盡管作為女人她的性本能要弱一些，不過她卻表現(xiàn)出與哥哥相同的傾向。同樣，在許多家庭里，男人是健康的，然而從社會的觀點上看卻是極不道德的；同一家中的女人倒是崇高而優(yōu)雅的，不幸卻患上了重度神經(jīng)癥。

文明的標準要求每個人具有相同的性生活方式，這是社會不公正的明顯現(xiàn)象之一。事實上，由于肌體的原因，有些人可以輕而易舉地適應社會的要求，而有些人則須付出心理上的巨大犧牲。不過，由于道德規(guī)范時而被冒犯，其嚴重性也就不那么明顯了。

以上所討論的問題均是針對文明第二階段的要求而言的，它表現(xiàn)為，凡被稱做性變態(tài)的性行為都受禁止，而正常的性交可以自由進行。我們發(fā)現(xiàn)，即便對性自由與性禁忌做如此劃分，仍然會有一些人因性變態(tài)而遭拒絕，另一些做出努力防止了性變態(tài)的人卻患了神經(jīng)癥。如果性自由受到更多的限制，文明的要求提高到第三階段的水平，即婚姻外的任何性行為均被禁止，那就不難預測其結果了。天性剛烈、公開反抗文明要求的人將劇增，而天性柔弱的人，一方面要承受文化的壓力，一方面又要抵抗本能的沖動，這種沖突所導致的神經(jīng)癥也會猛增。

現(xiàn)在我們必須回答以下三個問題：

1.在文明第三階段的要求之下，個體的任務是什么？

2.被許諾的合法的性滿足可否對其他性滿足做出補償？

3.禁忌的惡果與文化的關系如何？

要回答第一個問題，必然涉及性禁忌（sexual abstinence）。前面已多次討論過，在此不做詳論。文明的第三階段要求男女兩性婚前都要禁欲，獨身者的禁欲則要保持終身。所有的權威人物都認為，性禁忌對人無害，且不難做到，醫(yī)生也普遍支持這一觀點。然而，可以斷定，要控制住像性本能這樣強烈的沖動，個體必須付出全部的力量。依靠升華，即將性本能由性目標移至更高級的文化目標，也只是極少數(shù)人間斷地才能做得到的，在熾熱強盛的青春期最難做到。因此，大部分人要么患了神經(jīng)癥，要么受到某種傷害。經(jīng)驗表明，社會上的多數(shù)人天性上不適于禁忌。在今日文化的性道德要求之下，輕微的性禁忌足以使人隨時患病或犯嚴重的病。我們認為，如果正常的性生活因先天缺陷或發(fā)展障礙受到威脅，最好的消除辦法就是性滿足本身。一個人越是易患神經(jīng)癥，就越是難以忍受性禁忌。如前所述，脫離了正常發(fā)展的本能會變得更加移動不定。即使按文明第二階段的要求保持健康的人，今日也會有許多患上神經(jīng)癥。性滿足心理價值的提高是以性挫折為代價的，受挫的力比多隨時查明性生活結構的“弱點”，然后尋找出路，用病態(tài)的神經(jīng)癥實現(xiàn)替代性滿足。能夠找出神經(jīng)癥原因的人很快會相信，我們社會神經(jīng)癥的增加乃是性禁忌被強化（intensification）的結果。

這將把我們帶到下一個問題，即婚后的性交可否對婚前的禁忌做出充分補償。反對這種觀點的資料不勝枚舉，在此僅做最簡短的總結。首要的注意事項是，文明的性道德甚至對婚后的性交也施以限制，因為夫妻僅用少數(shù)的利于生育的動作達到相互滿足，其結果是，令人滿意的性交只有幾年的時間，同時我們還不得不將由于考慮妻子的健康而節(jié)欲的時間扣除在外。如果從婚姻具有滿足性需要的意義上看，3年、4年或5年之后，婚姻也就等于失敗了，因為節(jié)育破壞了性快樂，傷害了夫妻間美好情感，甚至導致疾病的產(chǎn)生。對性交結果的恐懼，首先導致夫妻身體柔情的喪失殆盡，其次是心理情感的隔閡，原先激情似火的愛隨即便蕩然無存了。精神上的失望與肉體滿足的被剝奪，使大部分夫妻又回到了婚前狀況，只是幻覺的喪失使他們感到更糟糕。他們必須重新用自己的剛毅駕馭性本能或將其轉移。我們無需追問一個成年男人會節(jié)制到何種程度，經(jīng)驗表明，即使在最嚴格的性戒律面前，他們也會暗暗地利用性自由的便利，放縱自我。這種對男人的雙重道德標準使得社會本身也認為那種施于男人的清規(guī)戒律是難以奏效的。經(jīng)驗同樣也昭示，擔負繁衍人類的女性只能將很少的性本能用于升華，雖然嬰兒吮吸時等于找到了充分的性對象替代，但孩子一長大替代便不復存在了。我一再聲明，婚姻的幻滅會使女性患嚴重的神經(jīng)癥。并使她們的終生蒙上陰影。當今文化下的婚姻，早已不再是根治女性神經(jīng)疾病的靈丹妙藥。因此，作為醫(yī)生的我們再也不要這樣看待婚姻了；相反，能夠忍受婚姻的女孩是健康的。我們急切地奉勸男病人一定不要與患過神經(jīng)疾病的女孩子結婚?；楹蟮耐登榈箍梢葬t(yī)治神經(jīng)癥。然而，女性受到的教育越嚴格，對文明的要求就越服從，也就越害怕采取這種方式。為擺脫欲望與責任感的沖突，她仍需通過神經(jīng)癥加以“庇護”（refuge），疾病成了保護她美德的最安全的港灣。婚姻本應能滿足文明人在青春期的性本能，但事實上它卻毫無能力。因此可以說，它不能補償婚前禁忌的結果。

承認了文明的性道德的危害，第三個問題也就可以回答了。對性的普遍禁欲導致了文化的進步，同時也導致了少部分人患有嚴重的疾病，似乎利大于弊。我必須承認，我不能就得失的輕重做出準確的判斷，但我會對失的方面做出更多的考慮。說到禁欲，我堅持認為，它所帶來的遠不止神經(jīng)癥，而且神經(jīng)癥的嚴重性在很大程度上也未被充分認識。

我們的教育和文明以延緩性發(fā)展和性活動為目的，這種延緩剛開始時當然無害處可言?？紤]到受過教育的年輕人要到很晚才獨立并自食其力，這種延緩是必需的（這提醒我們，我們的文化機構之間有極密切的關系，任何一方面的改變都必須顧及整體）。但對20歲以上的人仍實行禁欲，則不可能不受到年輕男子的反對。即便這樣做不導致神經(jīng)癥，也會招致其他的危害。可以確切地說，對強烈的本能的抗爭，及為了這種抗爭而加強了的倫理及美學力量，“鑄就”了人的性格，這對天性的某些方面確實是真實的。但同時還須承認，今日人們的性格差異，往往表現(xiàn)為對性的控制程度。在大多數(shù)情形下，當一個年輕人必須付出全力以贏得社會財產(chǎn)和地位時，對性的抗爭卻耗盡了他的能量。個體究竟會有多少性活動，能夠將多少性本能用于升華，存在著明顯的個別差異和行業(yè)差異。禁欲的藝術家實難想象，但禁欲的年輕學者卻司空見慣。藝術家的藝術成就受到的是性經(jīng)驗的強烈刺激，而年輕學者則因對性的控制而專注于研究?？傊?，我認為禁欲不可能造就充滿活力而自立的人，也難以產(chǎn)生創(chuàng)造性的思想家、勇敢的解放者或改革者，倒是容易造就一批“行為規(guī)矩”的弱者，他們在蕓蕓眾生中失去了自我，并不情愿地聽任一些強者的擺布。

盡管人們努力于禁欲，但性本能總是任性而難以改變的。文明教育只可起到對婚前性本能的暫時壓制作用，此后就可讓其任意而為了，一些極端的措施要比壓制更為有效。由于不情愿的壓制如此過分，以致當性本能放縱時它卻受到了永久性的傷害。因此，對一個年輕男子而言，徹底的禁欲肯定不適于他結婚。意識到這一點的女子，倒是常選那些在其他女子身上證明是其男子氣概的人為夫。婚前對女子所施行的嚴格禁欲，對女性產(chǎn)生的惡果更為明顯。顯然，教育之于婚前女子的性壓制，豈止是低估，它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強制手段，它不僅禁止性交，竭力宣揚性貞操的重要性，而且使她對婚后的角色也一無所知，強忍愛情的沖動，抵制成長中的任何誘惑。其結果是，當父母突然決定其女可以相愛時，她卻難以適應這種心理成就（psychical achievement），在對自己的感情毫不確定的狀態(tài)下締結了姻緣。這種愛情功能的人為性延緩，使得她對十分鐘情于她的男子只能表現(xiàn)出失望，情感上她仍屬于父母，父母的權威使她產(chǎn)生了性壓制，她表現(xiàn)出十足的性冷淡，致使丈夫難以獲得真正的性快感。我仍不知道未受過文明教育的女子中是否存在性冷淡，盡管我認為這是可能的。然而，無論如何，是教育“孕育”了這一現(xiàn)象。這些從未嘗過性快樂的女子，絕不情愿忍受接踵而來的生育痛苦。就此而言，這種婚前準備成了婚姻目的的障礙。許多年之后，雖然妻子克服了障礙，作為女人性愛的高峰期也被喚醒，但她與丈夫的關系早已破裂不堪。作為對以往馴服的獎賞，她的選擇只有欲望的不被滿足，對丈夫的不忠，或患神經(jīng)癥。

一個人的性行為常常規(guī)定了他對生活的其他反應方式。如果一個男子充滿活力地去爭取性愛目標，那他也會以同樣執(zhí)著的精神去贏得其他目標。然而，不管出自何因，如果一個人壓制了強烈的性本能所帶來的快樂，他的行為就會比較謙和、順從，性行為與一個人其他生活方式的這種關系在女性身上更易識別。盡管她們對性問題充滿了好奇，但教養(yǎng)卻限制了她們對該問題的理智性思考，她們不時地受到恐嚇，說這不僅不應當是女性所有的，而且還是罪惡的象征。于是，她們膽怯于對任何問題的思考，于是，知識失去了對她們的價值。這種性領域之外的思想壓制，部分地形成于無法避免的觀念性聯(lián)系，部分則是自動的，就像人們關于宗教思想的壓制，或忠實的人們關于忠誠問題的思考。我認為，女性“生理上的弱智”不能用生物學的智力活動與性活動對立加以解釋。莫比斯即持這種觀點，但遭到了廣泛反對。我認為，眾多女性的智力劣勢是由與性壓制有關的思想受壓制造成的。

關于禁欲，有兩種類型一直未作嚴格區(qū)分：禁止一切性活動，還是禁止與異性的性交。許多夸口成功地禁欲了的人，實際上是借助手淫和其他與嬰兒期自體性活動有關的性滿足實現(xiàn)的。然而，這些性滿足的替代方式卻是極為有害的，將性生活退化到嬰兒時期必將導致各種神經(jīng)癥和精神神經(jīng)癥。此外，文明的性道德絕不允許手淫，于是年輕人便陷入了由教育理想所引發(fā)的同樣沖突之中。更有甚者，這種放縱從多個方面敗壞了人的性格：首先，它使人不經(jīng)磨難，靠走捷徑實現(xiàn)重要目標（即追隨性欲決定行為方式的原則）；其次，伴隨著性滿足的種種幻想，使他們將性目標幻化到在現(xiàn)實中無法找到的優(yōu)秀程度。詼諧作家克勞斯，在維也納出版的刊物《火炬》中，曾以挖苦的口吻說出了這一矛盾的真理：“性交不過是對手淫的無法滿足的替代?！?sup>[182]

文明要求的苛刻及禁欲的困難，使得異性間的性交成了禁欲的焦點，其他的性活動卻受了恩惠，這可叫做“一半清醒一半糊涂”。由于正常的性交受到了道德的嚴厲摧殘，加之出于衛(wèi)生的考慮害怕傳染，異性間倒錯的性交，即取代性器的其他部位的性活動，無疑會帶來更嚴重的社會問題。對于此類行為，絕不能像對待愛情關系中的性目標一樣，認為是毫無害處的。從倫理上講這是不能接受的，因為它將兩個人之間的愛情關系降低為一種隨隨便便的游戲，既不富冒險性，也沒有精神的滲透參與。正常性生活出現(xiàn)困難所導致的另一惡果便是同性戀的增多。同性戀，除了由于生理的原因或童年的影響之外，大部分都是在成年后發(fā)生的。力比多主流的受阻導致它尋求旁門左道的發(fā)泄，即同性戀。

所有這些無法避免、非人所愿的后果均是由禁欲造成的，它徹底瓦解了婚姻的基礎。文明的性道德認為，婚姻是滿足性沖動的唯一目的。手淫或其他性變態(tài)，使男人習慣了不正常的性滿足，從而降低了婚后性能量的發(fā)揮；同樣，為保貞操而借助相似方式的女人，必然對婚后的正常性交表示冷淡。雙方若以很低的性能力進入婚姻，那么瓦解起來也就比什么都快。男人的性能力低下，令女人無法滿足；強烈的性經(jīng)驗本可以使女人由教育形成的性冷淡得到克服，然而她卻依然冷淡下去。這樣的夫妻比健康的夫妻也更難施行避孕，因為性能低下的丈夫很難適應避孕工具。其結果是，性交由于一次次令夫妻陷于尷尬的境地而不得不放棄，這樣婚姻的基礎也就不復存在了。

我請求所有的學者能對我所描述的司空見慣的事實明察秋毫，我對這一事實毫無夸大之辭。對此一無所知的人很難相信，具有正常性能力的丈夫何其少，伴有性冷淡的妻子又何其多，婚姻對雙方禁欲的補償程度何其低，對幸福的實現(xiàn)又少得多么可憐。我已闡明，在這種情況下，最顯明的惡果是神經(jīng)癥。我還要進一步指出，這樣的婚姻還會將其影響波及到一個或幾個孩子身上。粗看起來，還以為孩子的病是遺傳的，其實進一步的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原來這是童年期強烈印象的結果。由于從丈夫處得不到滿足，妻子會變得神經(jīng)質。作為母親，她會對孩子格外溫柔和關心，這實際上是愛的轉移，并導致孩子的性早熟。此外，父母間的惡劣關系又刺激了孩子的情感生活，使孩子在小小的年紀就感受到強烈的愛與恨。嚴格的訓教，使孩子必須壓制性活動，而這種壓制足以在孩子很小的時候就種下終生患神經(jīng)癥的種子。

我將重申我的早期觀點，神經(jīng)癥的嚴重性并未引起足夠的注意。我這樣講，并不僅指下列現(xiàn)象，即某人患病后，親人們并不當回事，醫(yī)生也只是夸口許愿，只要進行數(shù)周的冷水浴或休息幾個月，病人即可恢復。這僅僅是一些無知的醫(yī)生和外行人的意見，只能給患者以短暫的安慰。恰恰相反，長期的神經(jīng)癥即使不能結束一個人的生命，也會使患者背負重壓，像肺結核或心臟病所帶來的惡果一樣。如果將神經(jīng)癥與文明活動分離，僅讓一些天生的弱者患病，其余的人則充分施展才華，那情形倒好得多。然而，事實卻遠非如此。我必須堅持這種觀點，不管神經(jīng)癥程度如何，也不管患于何時，總會破壞文明的目的，從而導致被壓抑了的精神力量對文明的仇恨。因此，社會若以神經(jīng)癥的增加為代價換取人們對規(guī)范的廣泛服從，那它就不能聲言它得到了什么，事實上它一無所獲。讓我們討論一種常見現(xiàn)象，比如，一個婦女本不愛她的丈夫，因為就她的婚前狀況而言，她根本無任何理由要愛丈夫。但從教養(yǎng)所提供給她的理想婚姻上看，她又必須愛她的丈夫。必須壓抑能夠表達真情實感的每一種沖動，并盡力實現(xiàn)其理想。她會做出特殊的努力，以使自己成為一個可愛、溫情而體貼的妻子。自我壓制的結果無疑便是神經(jīng)癥，疾病等于是對不愛的丈夫的報復。其實，由于疾病，丈夫更不能滿足，并對妻子更為擔心，這還不如承認妻子不愛自己的事實更好，這一例子是說明神經(jīng)癥結果的最好事實。凡是不利于文明的沖動的壓制，就其補償性而言，像直接的性壓抑一樣，同樣也不會成功。比如，出于對先天殘酷傾向的強烈壓抑，一個男人變得異常的溫柔。為了壓制其天性，他必須付出很大的能量，結果便不能充分地駕馭其補償性沖動，最終他所做的遠不如不壓制的為好。

我們還應看到，在任何一個群體里，對性活動的限制，還會導致對生活的普遍焦慮及對死亡的恐懼，不僅干擾了人們享受快樂的能力，而且難以直面死亡。這兩種結果均招致生育的減少，進而使未來的群體利益受到破壞。就此而言，我們必須質問：我們有必要為這種“文明的”性道德做出犧牲嗎？尤其當我們仍將享樂主義（hedonism）作為文化發(fā)展的目標之一，并努力爭取個人幸福之時。作為一名醫(yī)生，本無提出改革建議的職責，埃倫費斯已描述了文明的性道德與現(xiàn)代神經(jīng)癥增加之間的關系，我在此指出這種性道德對現(xiàn)代神經(jīng)癥的蔓延具有嚴重的影響，不過是對埃倫費爾急切建議的支持罷了。^[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