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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論

有趣兒——老舍筆下的人生幽默 作者:老舍


  

討論

  日本兵到了,向來不肯和仆人講話的闊人,也改變得謙卑和藹了許多,逃命是何等重要的事,沒有仆人的幫助,這命怎能逃得成。在這種情形之下,王老爺向李福說了話:

  “李福,廳里的汽車還叫得來嗎?”王老爺是財政廳廳長,因為時局不靖,好幾天沒到廳里去了;可是在最后到廳的那天,把半年的薪水預(yù)支了來。

  “外邊的車大概不能進(jìn)租界了。”李福說。

  “出去總可以吧?向汽車行叫一輛好了。”王老爺急于逃命,只得犧牲了公家的自用汽車。

  “鋪子已然全關(guān)了門?!崩罡Uf。

  “但是,”王老爺思索了半天才說,“但是,無論如何,我們得離開這日租界;等會兒,大兵到了,想走也走不開了!”

  李福沒作聲。

  王老爺又思索了會兒,有些無聊,還嘆了口氣:

  “都是太太任性,非搬到日租界來不可;假如現(xiàn)在還在法界住,那用著這個急!怎辦?”

  “老爺,日本兵不是要占全城嗎?那么,各處就都變成日租界了,搬家不是白費—”

  “不會搬到北平去呀?你—”王老爺沒好意思罵出來。

  “打下天津,就是北平,北平又怎那么可靠呢?”李福說,樣子還很規(guī)矩,可是口氣有點輕慢。

  王老爺張了張嘴,沒說什么。待了半天:

  “那么,咱們等死?在這兒坐著等死?”

  “誰愿意大睜白眼的等死呢?”李福微微一笑,“有主意!”

  “有主意還不快說,你笑什么?你—”王老爺又壓住自己的脾氣。

  “庚子那年,我還小呢—”

  “先別又提你那個庚子!”

  “廳長,別忙呀!”李福忽然用了“廳長”的稱呼,好像是故意的耍笑。

  “庚子那年,八國聯(lián)軍占了北平,我爸爸就一點也不怕,他本是義和團,聽說洋兵進(jìn)了城,他‘拍’的一下,不干了,去給日本兵當(dāng)—當(dāng)—”

  “當(dāng)向?qū)??!?/span>

  “對,向?qū)Ве麄兏魈幦尯脰|西!”

  “亡國奴!”王老爺說。

  “亡國奴不亡國奴的,我這是好意,給老爺出個小主意,就憑老爺這點學(xué)問身份,到日本衙門去投效,準(zhǔn)行!你瞧,我爸爸不過是個粗人,還能隨機應(yīng)變;你這一肚兒墨水,不比我爸爸強?反正老爺在前清也作官—我跟著老爺,快三十年了,是不是?—在袁總統(tǒng)的時候也作官—那時候老爺?shù)墓龠\比現(xiàn)在強,我記得—現(xiàn)在,你還作官;這可就該這么說了:反正是作官,為什么不可以作個日本官?老爺有官作呢,李福也跟著吃碗飽飯,是不是?”

  “胡說!我不能賣國!”王老爺有點發(fā)怒了。

  “老爺,你要這么說呢,李福也有個辦法。”

  王老爺點了點頭,是叫李福往下說的意思。

  “老爺既不作賣國賊;要作個忠臣,就不應(yīng)當(dāng)在家里坐著,應(yīng)當(dāng)?shù)綇d里去看著那顆印。《蘇武牧羊》,《托兆碰碑》,《寧武關(guān)》,那都是忠臣,李福全聽過。老爺愿意這么辦,我破出這條狗命去陪著老爺!上行下效,有這么一句話沒有?唱紅臉的,還是唱白臉的,總得占一面,我聽老爺?shù)?!?/span>

  “太太不叫我出去!”王老爺說,“我也沒工夫聽你這一套廢話!”

  李福退了兩步,低頭想了會兒:

  “要不然,老爺,這么辦:庚子那年,八國聯(lián)軍剛進(jìn)了齊化門,日本打前敵,老爺。我爸爸一聽日本兵進(jìn)了城,就給全胡同的人們出了主意。他叫他們在門口高懸日本旗;一塊白布,當(dāng)中用胭脂涂個大紅蛋,很容易。掛上以后,果然日本兵把別的胡同全搶了,就是沒搶我們那條—羊尾巴胡同?,F(xiàn)在,咱們跑是不容易了。日本兵到了呢,不殺也得搶;不如掛上順民旗,先擋一陣!”

  “別說了,別說了!你要把我氣死!亡國奴!”

  李??蠢蠣斏藲?,怪掃興的要往外走。

  “李福!”太太由樓上下來,她已聽見了他們的討論。“李福,去找塊白布,鏡盒里有胭脂?!?/span>

  王老爺看了太太一眼,剛要說話,只聽:

  “咣!”一聲大炮。

  “李福,去找塊白布,快!”王老爺喊。

  載193111月《齊大月刊》第2卷第2

  

更大一些的想象

  要領(lǐng)略濟南的美,根本須有些詩人的態(tài)度。那就是說:你須客氣一點,把不美之點放在一旁,而把湖山的秀麗輕妙地放在想象里浸潤著;這也許是看風(fēng)景而不至于失望的普通原則。反之,你沒有這詩意的體諒,而一個蘿卜一個坑的去逛大明湖,趵突泉等,先不用說別的,單是人們口中的蔥味,路上吱吱扭扭小車子的輪聲,與裹著大紅襪帶的小腳娘們,要不使你想懸梁自盡,那真算萬幸。單聽濟南人說話,誰也夢想不到它有那么美,那么甜,那么清涼的泉水;而濟南泉水的甜美清涼確是事實,你不能因濟南話難聽而否認(rèn)這上帝的恩賜。好吧,你隨我來吧,假如你要對濟南下公平的判斷,一個公平的判斷,永不會使?jié)蠐p失一點點的光榮。

  比如你先跟我上大明湖的北極閣吧,一路之上(不論是由何處動身),請你什么也不看不聽,假如你不愿閉上眼與堵上耳,你至少應(yīng)當(dāng)決定:不使路上的丑惡影響到最終的判斷。你還要必誠必敬的默想著,你是去看個地上的仙境。

  到了,看!先別看你腳下的湖;請看南邊的山??茨茄猩罹G,而頭上淡黃的千佛山;看后面那個塔,只是那么一根黑棍兒似的,可是似乎把那一群小山和那片藍(lán)而含著金光的天空聯(lián)成一體,它好像表現(xiàn)著群山的向上的精神。再往西看,一串小山都像帶著不同的綠色往西走呢。遠(yuǎn)處,只見天邊上一些藍(lán)的曲線,隨著你的眼力與日光的強弱,忽隱忽現(xiàn),使你輕嘆一聲:山,偉大圖畫中的詩料。到北極閣后面來看,還有山呢,那老得連棵樹也懶得長的歷山,那孤立不倚的華山,都是不太高不太矮,正合適作個都城的小綠圍屏;濟南在這一點上像意大利的芙勞那思。你看到這幾乎形成一個圓圈的小山,你開始,無疑的,愛濟南了。這群小山不像南京的山那樣可怕,不像北平的西山北山那樣荒偉的在遠(yuǎn)處默立,這些小山“就”在濟南圍墻的外邊,它們對濟南有種親切的感情,可以使你想到它們也許愿到城里來看看朋友們。不然,它們?yōu)槭裁纯傁裣虺抢锾街^看呢。

  看完了山,請你默想一會兒:山是不錯,但是只有山,不能使?jié)巷L(fēng)景像江南吧;水可是不易有的,在中國的北方這么想罷,請看大明湖吧。自然現(xiàn)在的湖已成了許多水溝,使你大失所望。我知道,所以我不請你坐小船去游湖,那些名勝,什么歷下亭咧,鐵公祠咧,都沒有什么可看;那些小船既不美,又不賤,而且最惱人的是不劃不搖不用篙支不用纖拉,而以一根大棍硬“挺”的駛船方法。這些咱們?nèi)蝗ピ囼?,我只請你設(shè)想:設(shè)若湖上沒有那些蒲田泥壩,這湖的面積該有多大?設(shè)若湖上全種著蓮花四圍界以楊柳,是不是一種詩境?這不是不可能的;本來這湖是個“湖”,而是被人工作成了許多“水溝”;上帝給濟南一些小山,也給它一個大湖,人工勝天,生把一個湖改成溝,這是因窮而忘了美的結(jié)果,不是自然的過錯。

  城在山下湖在城中。這是不是一個美女似的城市?你再看,或者說再想,那城墻假如都拆去,而在城河的岸邊,楊柳蔭中修上平坦的馬路,這是不是個仙境?看那護(hù)城河的水,綠,靜,明,潔,似乎是向你說:你看看我多么甜美!那水藻,一年四季老是那么綠,沒有法形容,因為它們似乎是暗示出上帝心中的“綠”便是這樣的綠。河岸上,柳蔭下假如有些美于濟南婦女的浣紗女兒,穿著白衫或紅襖,像些團大花似的,看著自己的倒影,一邊洗一邊唱?

  這是看風(fēng)景呢,還是作夢呢?一點也不是幻想;假如這座城在一個比中國人爭氣的民族手里,這個夢大概久已是事實了。我決不愿濟南被別人管領(lǐng);我希望中國人應(yīng)當(dāng)有比編幾副對聯(lián)或作幾首詩(連大明湖上的游船都有很漂亮的對聯(lián),可惜沒有湖?。└笠恍┑南胂蟆N艺埬阆胂?,因為只有想象才足以揭露出濟南的本來面目。濟南本來是極美的,可被人們給糟蹋了。

  載19325月《華年》周刊第1卷第4

  

夏之一周間

  我與學(xué)界的人們一同分潤寒假暑假的“寒”與“暑”,“假”字與我老不發(fā)生關(guān)系似的。寒與暑并不因此而特別的留點情;可是,一想及拉車的,當(dāng)巡警的,賣苦力氣的,我還抱怨什么?而且假期到底是假期,晚起個三兩分鐘到底不會耽誤了上堂;暫時不作銅鈴的奴隸也總得算偌大的自由!況且沒有粉筆面子的“雙”薰—對不起,一對鼻孔總是一齊吸氣,還沒練成“單吸”的工夫,雖然作了不少年的教員。

  整理已講過的講義,預(yù)備下學(xué)期的新教材,這把“念讀寫作,四者缺一不可”的工夫已作足。此外,還要寫小說呢。教員兼寫家,或?qū)懠壹娼虇T,無論怎樣排列吧,這是最時行的事。單干哪一行也不夠養(yǎng)家的,況且我還養(yǎng)著一只小貓!幸而教員兼車夫,或?qū)懠壹嫱缿?,還沒大行開,這在像中國這么文明的國家里,還不該念佛?

  鬧鐘的鈴自一放學(xué)就停止了工作,可是沒在六點后起來過,小說的人物總是在天亮左右便在腦中開了戰(zhàn)事;設(shè)若不乘著打得正歡的時候把他們捉住,這一天,也許是兩三天,不用打算順當(dāng)?shù)恼{(diào)動他們,不管你吸多少枝香煙,他們總是在面前耍鬼臉,及至你一伸手,他們?nèi)艿眠B個影兒也看不見。早起的鳥捉住蟲兒,寫小說的也如此。

  這決不是說早起可以少出一點汗。在濟南的初伏以前而打算不出汗,除非離開濟南。早晨,晌午,晚間,夜里,毛孔永遠(yuǎn)川流不息:只要你一眨巴眼,或叫聲“球”—那只小貓—得,遍體生津。早起決不為少出汗,而是為拿起筆來把汗嚇回去。出汗的工作是人人怕的,連汗的本身也怕。一邊寫,一邊流汗;越流汗越寫得起勁;汗知道你是與它拼個你死我活,它便不流了。這個道理或者可以從《易經(jīng)》里找出來,但是我還沒有工夫去檢查。

  自六點至九點,也許寫成五百字,也許寫成三千字,假如沒有客人來的話。五百字也好,三千字也好,早晨的工作算是結(jié)束了。值得一說的是:寫五百字比寫三千的時候要多吸至少七八枝香煙,吸煙能助文思不永遠(yuǎn)靈驗,是不是還應(yīng)當(dāng)多給文曲星燒股高香?

  九點以后,寫信—寫信!老得寫信!希望郵差再大罷工一年!—澆澆院中的草花,和小貓在地上滾一回,然后讀歐·亨利。這一鬧哄就快十二點了。吃午飯,也許只是聞一聞;夏天聞聞菜飯便可以飽了的。飯后,睡大覺,這一覺非遇見非常的事件是不能醒的。打大雷,鄰居小夫婦吵架,把水缸從墻頭擲過來,……只是不希望地震,雖然它準(zhǔn)是最有效的。醒了,該弄講義了,多少不拘,天天總弄出一點來。六點,又吃飯。飯后,到齊大的花園去走半點鐘,這是一天中挺直脊骨的特許期間,廿四點鐘內(nèi)挺兩刻鐘的脊骨好像有什么衛(wèi)生神術(shù)在其中似的,不過,挺著胸膛走到底是壯觀的;究竟挺直了沒有自然是另一問題,未便深究。

  挺背運動完畢,回家。屋子里比烤面包的爐子的熱度高著多少?無從知道,因為沒有寒暑表。屋內(nèi)的蚊子還沒都被烤死呢,我放心了。洗個澡,在院中坐一會兒,聽著街上賣汽水、冰激凌的吆喝。心靜自然涼,我永遠(yuǎn)不喝汽水,不吃冰激凌;香片茶是我一年到頭的唯一飲料,多喒香片茶是由外洋販來我便不喝了。九點鐘前后就去睡,不管多熱,我永遠(yuǎn)的躺下(有時還沒有十分躺好)便能入夢。身體弱多睡覺,是我的格言。一氣睡到天明,又該起來拿筆嚇走汗了。

  過去的一周就是這么過去的;沒讀過一張報紙,不作亡國的事的,與作亡國的事的,或者都不大愛讀新聞紙;我是哪一等人呢?良心上分吧。

  載193291日《現(xiàn)代》第五期

  

廣智院

  逛過廣智院的人,從一九〇四到一九二六,有八百多萬;到如今當(dāng)然過了千萬。鄉(xiāng)下人到濟南趕集,必附帶著逛逛廣智院。逛字似乎下得不妥,可是在事實上確是這么回事;這留在下面來講。廣智院是英人懷恩光牧師創(chuàng)辦的,到現(xiàn)在已有二十八年的歷史。它不純粹是博物院,因為辦平民學(xué)校、識字班等,也是它的一部分作業(yè)。此外,它也作點宗教事業(yè)。就它的博物院一部分的性質(zhì)上說,它也是不純粹的:不是歷史博物院、自然博物院、或某種博物院,而是歷史地理生物建筑衛(wèi)生等等混合起來的一種啟迪民智的通俗博物院。生物標(biāo)本、黃河鐵橋模型、公家衛(wèi)生的指導(dǎo)物,都在那里陳列著。這一來是因為經(jīng)費不富裕,不能辦成真正博物院;二來是它的宗旨本來是偏重社會教育。頗有些到過歐美、參觀過世界馳名的大博物院的君子們對它不敬,以為這不過是小小的西洋牧師弄些泥人泥馬來騙我們黃帝的子孫??墒牵思业淖谥急驹诮o普通人民一些常識,這種輕慢的態(tài)度大可以收起去。再者,就以這樣的建設(shè)來說,中國可有幾個?大英博物院好則好矣,怎奈不是中國的!廣智院陋則陋矣,到底是洋人辦的。中國人談社會教育,不止三十年了吧?可是廣智院有了二十八年的歷史,中國人自辦的東西在哪兒?

  再請這游過歐美的大人們看看貴黃帝子孫。您諸位大人們不是以為廣智院的陳列品太簡陋嗎?您猜猜貴黃帝子孫把這點簡陋東西看懂了沒有?假如您不愿猜,待小子把親眼所見的述說一番。

  等等,我得先擦擦眼淚。不然,我沒法說下去。

  山水溝的“集”是每六天一次。山水溝就在廣智院的東邊,相隔只有幾十丈遠(yuǎn),所以有集的日子,廣智院特別人多。山水溝集上賣的東西,除了破銅和爛鐵,就是日本磁、日本布、日本膠皮鞋。買了東洋貨,貴黃帝子孫乃相率入西洋鬼子辦的社會教育機關(guān)—廣智院。趕集逛院是東西兩端,中間的是黃帝子孫!別再落淚,恐怕大人先生們罵我眼淚太不值錢!

  大鯨魚標(biāo)本。黃帝子孫相率瞪眼,一萬個看不懂,到底是啥呢?蚊蟲放大標(biāo)本。又一個相率瞪眼,到底是啥呢?碰巧了有位識字的,十二分的驕傲說道:這是蚊子!大家又一個瞪眼,蚊子?一向沒看過烏鴉大的蚊子!識字的先生悻悻然走開,大家左右端詳烏鴉大的蚊子,終于莫明其妙。

  到了衛(wèi)生標(biāo)本室。泥作的兩條小巷:一條干凈,人皆健康;一條污濁,人皆生病。貴黃帝子孫一個個面帶喜色,抖擻精神,批評起來:“看這幾塊西瓜皮捏得多么像真的!”群應(yīng)之曰:“賽!”(“賽”是土話,即妙好之意。)“快來,看這個小娘們,怎捏得這么巧呢!看那些小白饃饃,饃饃上還有蒼蠅呢!”群應(yīng)之曰:“賽!”對面擺著“纏足之害”的泥物?!鞍⊙剑】催@里小腳的!看,看,看那小裹腳條子,還真是條小白布呢!看他小妞子哭的神氣,真像??!”群應(yīng)之曰:“賽!”“哼,怎么這個泥人嘴里出來根鐵絲,鐵絲上有塊白布,布上有黑字呢?”沒有應(yīng)聲,相對瞪眼。那識字的先生恰巧又轉(zhuǎn)回來,十二分的驕傲,說道:“這是表示那個人說話呢!”群應(yīng)之曰:“哼?”“干嗎說話,嘴里還出鐵絲和白布呢?”不懂!

  這就是貴黃帝子孫“逛”廣智院的獲得。人家處處有說明,怎奈咱們不識字!這還是鬼子設(shè)備的不周到;添上幾位指導(dǎo)員,隨時給咱們解說,豈不就“賽”了么?但是,添幾位指導(dǎo)員的經(jīng)費呢?鬼子去籌?。〖乳_得起院,便該雇得起指導(dǎo)員!是的,予欲無言!

  載193212月《華年》周刊第1卷第38

  

新年的夢想

  夢想的中國

  我對中國將來的希望不大,在夢里也不常見著玫瑰色的國家。即使偶得一夢,甚是吉祥,又沒有信夢的迷信。至于白天做夢,幻想天國降臨,既不治自己的肚子餓,更無益于同胞李四或張三。擬個五年或十年計劃,是謂有條有理,與中國邏輯根本不合,定會招愛國與賣國志士笑掉門牙。生為胡涂蟲,死為胡涂鬼,胡涂的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大有希望,且勿著急。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天長地久,胡涂的是永生的,這是咱們。得了滿洲,再滅了中國,春滿乾坤,這是日本。揖讓進(jìn)退是古訓(xùn),無抵抗主義是新名詞,中華民國萬歲!

  夢想的個人生活

  談到我個人,更無所謂。知識是我的老天爺,藝術(shù)是我的老天娘娘,雖然不一定把自己砌在象牙之塔內(nèi)。這不過是你逼著我,我才說;你若不愛聽,我給你換梅博士的《武家坡》。生命何必是快樂的,只求其有趣而已;希望家中的小白女貓生兩個小小白貓,有趣,有趣!其余的,似乎沒有什么可說的,完了。

  載19331月《東方雜志》30卷第1

  

估衣

  在中國,政府沒主張便是四萬萬人沒主意;指望著民意怎么怎么,上哪里去找民意?可有多少人民知道滿洲在東南,還是在東北?和他們要主意,等于要求鴨子唱昆腔。

  一致抵抗,經(jīng)濟絕交,都好;只要有人計劃出,有清正的官吏們肯引著人民去作。反之,執(zhí)政的只管作官,而把一切問題交給人民,便永遠(yuǎn)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舉個例說,抵制仇貨似乎是我們唯一的反抗手段。誰去抵制?人民;人民才不干那回事呢!人民所知道的是什么便宜買什么,不懂得什么仇不仇、貨不貨。通盤的看看人民的經(jīng)濟力量,通盤的計劃我們怎樣提倡國貨,怎樣保護(hù)國產(chǎn)工藝,然后才談得到抵制。不然,瞎說一大回!

  受過教育的人懂得看看商標(biāo)(人家日本人現(xiàn)在是聽中國商人的決定而后印商標(biāo)牌號!),知道多花錢也不要仇貨;可是受過教育的人有幾個?學(xué)校里明白不用洋紙,試問哪個小印刷所能用國貨而不賠錢?紙業(yè)政策,正如其他絲業(yè)、茶業(yè)、漆業(yè)……政策何在?希望印刷所老板們?nèi)Q定政策,即使他們是通達(dá)的人,他們弄不上飯吃誰管?提倡國貨提倡得起,而人民賠不起買不起,還不是瞎說?

  在濟南,抵制仇貨是沒有那一回事。這不算新奇?;釉谶@兒:不但不拒絕新貨,而且拼命的買人家的破爛。試到估衣店去看看,賣的是什么?試立在城門左右看看鄉(xiāng)下人挑或推出城外的是什么?日本估衣!凡是一家估衣店就有一大堆捆好的東洋舊衣裳、褲子、長衫、布片、腰帶、汗衫……捆成一二尺厚的一束,論斤出售。在四馬路單有二三十家專賣此項寶貝,不賣別的。鄉(xiāng)民推車的推車,持扁擔(dān)的持扁擔(dān),專來運買這種“估衣捆”。拿回家去,拆大改小,一束便能改造好幾件衣服,比買新布—國產(chǎn)粗布雖只賣七八分洋錢一尺—要便宜上好幾倍。

  看鄉(xiāng)民買辦時的神氣,就好像久旱逢甘雨那么喜歡;三兩成群,摸摸這束,扯扯那捆,選擇唯恐其不精,價錢唯恐其不入骨,選好之后,還要在鋪外抽著竹管煙袋,精細(xì)的再討論一番。休息夠了,一挑跟一挑,一車跟著一車,全欣欣然有喜色,運出城去。

  有位朋友曾勸過幾位鄉(xiāng)下同胞,不要買那個,他們一個字的回答:“賤!”后來他又嚇?biāo)麄?,說那是由日本死人身上剝下來的,還是那一個字回答:“賤!”

  一年由青島等處來多少船這種估衣,我沒有統(tǒng)計。我確知道在濟南這是一大宗生意。我也知道抵制仇貨若不另想高明主意,而專發(fā)些愛國連索,只多是費幾張紙而已。

  載1933114日《華年》周刊第2卷第2

  

狗之晨

  東方既明,宇宙正在微笑,玫瑰的光吻紅了東邊的云。大黑在窩里伸了伸腿;似乎想起一件事,啊,也許是剛才作的那個夢;誰知道,好吧,再睡。門外有點腳步聲!耳朵豎起,像雨后的兩枝慈姑葉;嘴,可是,還舍不得項下那片暖,柔,有味的毛。眼睛睜開半個。聽出來了,又是那個巡警,因為腳步特別笨重,聞過他的皮鞋,馬糞味很大;大黑把耳朵落下去,似乎以為巡警是沒有什么趣味的東西。但是,腳步到底是腳步聲,還得聽聽;啊,走遠(yuǎn)了。算了吧,再睡。把嘴更往深里頂了頂,稍微一睜眼,只能看見自己的毛。

  剛要一迷糊,哪來的一聲貓叫?頭馬上便抬起來。在墻頭上呢,一定??墒遣]看到;納悶:是那個黑白花的呢,還是那個貍子皮的?想起那貍子皮的,心中似乎不大起勁;貍子皮的抓破過大黑的鼻子;不光榮的事,少想為妙。還是那個黑白花的吧,那天不是大黑幾乎把黑白花的堵在墻角么?這么一想,喉嚨立刻癢了一下,向空中叫了兩聲。

  “安頓著,大黑!”屋中老太太這么喊。

  大黑翻了翻眼珠,老太太總是不許大黑咬貓!可是不敢再作聲,并且向屋子那邊搖了搖尾巴。什么話呢,天天那盆熱氣騰騰的食是誰給大黑端來?老太太!即使她的意見不對也不能得罪她,什么話呢,大黑的靈魂是在她手里拿著呢。她不準(zhǔn)大黑叫,大黑當(dāng)然不再叫。假如不服從她,而她三天不給端那熱騰騰的食來?大黑不敢再往下想了。

  似乎受了刺激,再也睡不著;咬咬自己的尾巴,大概是有個狗蠅,討厭的東西!窩里似乎不易找到尾巴,出去。在院里繞著圓圈找自己的尾巴,剛咬住,“不棱”,又被(誰?)奪了走,再繞著圈捉。有趣,不覺得嗓子里哼出些音調(diào)。

  “大黑!”

  老太太真愛管閑事啊!好吧,夾起尾巴,到門洞去看看。坐在門洞,順著門縫往外看,喝,四眼已經(jīng)出來遛早了!四眼是老朋友:那天要不幸虧是四眼,大黑一定要輸給二青的!二青那小子,處處是大黑的仇敵:搶骨頭,鬧戀愛,處處他和大黑過不去!假如那天他咬住大黑的耳朵?十分感激四眼!“四眼!”熱情地叫著。四眼正在墻根找到包箱似的方便所在,剛要抬腿;“大黑,快來,到大院去跑一回?”

  大黑焉有不同意之理,可是,門,門還關(guān)著呢!叫幾聲試試,也許老頭就來開門。叫了幾聲,沒用。再試試兩爪,在門上抓了一回,門紋絲沒動!

  眼看著四眼獨自向大院跑去!大黑真急了,向墻頭叫了幾聲,雖然明知道自己沒有上墻的本領(lǐng)。再向門外看看,四眼已經(jīng)沒影了??墒情T外走著個叫化子,大黑借此為題,拼命的咬起來。大黑要是有個缺點,那就是好欺侮苦人。見汽車快躲,見窮人緊追,大黑幾乎由習(xí)慣中形成這么兩句格言。叫化子也沒影了,大黑想象著狂咬一番,不如是好像不足以表示出自己的尊嚴(yán),好在想象是不費什么實力的。

  大概老頭快來開門了,大黑猜摸著。這么一想,趕緊跑到后院去,以免大清早晨的就挨一頓罵。果然,剛到后院,就聽見老頭兒去開街門。大黑心中暗笑,覺得自己的智慧足以使生命十分有趣而平安。

  等到老頭又回到屋中,大黑輕輕的順著墻根溜出去。出了街門,抖了抖身上的毛,向空中聞了聞,覺得精神十分煥發(fā)。然后又伸了個懶腰,就手兒在地上磨了磨腳指甲,后腿蹬起許多的土,沙沙的打在墻上,非常得意。在門前蹲坐起來,耳朵立著,坐著比站著身量高,加上兩個豎立的耳朵,覺得自己很偉大而重要。

  剛這么坐好,黃子由東邊來了。黃子是這條胡同里的貴族,身量大,嘴是方的,叫的聲音甕聲甕氣。大黑的耳朵漸漸往下落,心里嘀咕:還是坐著不動好呢,還是向黃子擺擺尾巴好呢,還是以進(jìn)為退假裝怒叫兩聲呢?他知道黃子的厲害,同時,又要顧及自己的尊嚴(yán)。他微微的回了回頭,嘔,沒關(guān)系,坐在自己家門口還有什么危險?耳朵又微微的往上立,可是其余的地方都沒敢動。

  黃子過來了!在離大黑不遠(yuǎn)的一個墻角聞了聞,好像并沒注意大黑。大黑心中同時對自己下了兩道命令:“跑!”“別動!”

  黃子又往前湊了湊,幾乎是要挨著大黑了。大黑的胸部有些顫動??墒屈S子還好似沒看見大黑,昂然走過去。他遠(yuǎn)了,大黑開始覺得不是味道:為什么不乘著黃子沒防備好而撲過去咬他一口?十分的可恥,那樣的怕黃子。大黑越想越看不起自己。為發(fā)泄心中的怒氣,開始向空中瞎叫。繼而一想,萬一把黃子叫回來呢?登時立起來,向東走去,這樣便不會和黃子走個兩碰頭。

  大黑不像黃子那樣在道路當(dāng)中卷起尾巴走。而是夾著尾巴順墻根往前溜;這樣,如遇上危險,至少屁股可以拿墻作后盾,減少后方的防務(wù)。在這里就可以看出大黑并不“大”;大黑的“大”和小花的“小”,都不許十分叫真的。可是他極重視這個“大”字,特別和他主人在一塊的時候,主人一喊“大”黑,他便覺得自己至少有駱駝那么大,跟誰也敢拼一拼。就是主人不在眼前的時候,他也不敢承認(rèn)自己是小。因為連不敢這么承認(rèn)還不肯卷起尾巴走路呢;設(shè)若根本的自認(rèn)渺小,那還敢出來走走嗎?!按蟆弊质撬闹餍墓恰!按蟆弊质顾麑π」凸?,瘦貓,叫花子,敢張口就咬;“大”字使他有時候?qū)Υ蠊贰顸S子之類的—也敢露一露牙,和嗓子眼里細(xì)叫幾聲;而且主人在跟前的時候“大”字使他甚至于敢和黃子干一仗,雖明知必敗,而不得不這樣犧牲。狗的世界是不和平的,大黑專仗著這個“大”字去欺軟怕硬的享受生命。

  大黑的長相也不漂亮,而最足自餒的是沒有黃子那樣的一張方嘴。狗的女性們,把吻永遠(yuǎn)白送給方嘴;大黑的小尖嘴,猛看像個子粒不足的“老雞頭”,就是把舌頭伸出多長,她們連向他笑一下都覺得有失尊嚴(yán)。這個,大黑在自思自嘆的時候,不能不歸罪于他的父母。雖然老太太常說,大黑的父親是飯莊子的那個小驢似的老黑,他十分懷疑這個說法。況且誰是他的母親?沒人知道!大黑沒有可靠的家譜作證,所以連和四眼談話的時候,也不提家事;大黑十分傷心,更不敢照鏡子;地上有汪水,他都躲開。對于大黑,顧影是不能引起自憐的。那條尾巴!細(xì),軟,毛兒不多,偏偏很長,就是卷起來也不威武,況且卷著還很費事;老得夾著!

  大黑到了大院。四眼并沒在那里。大黑趕緊往四下看看,好在二青什么的全沒在那里,心里安定了些。由走改為小跑,覺得痛快。好像二青也算不了什么,而且有和二青再打一架的必要。再和二青打的時候,頂好是咬住他一個地方,死不撒嘴,這樣必能致勝。打倒了二青,再聯(lián)絡(luò)四眼戰(zhàn)敗黃子,大黑便可以稱雄了。

  遠(yuǎn)處有吠聲,好幾個狗一同叫呢。細(xì)聽,有她的聲音!她,小花!大黑向她伸過多少回舌頭,擺過多少回尾巴;可是她,她連正眼瞧大黑一眼也不瞧!不是她的過錯;戰(zhàn)敗二青和黃子,她自然會愛大黑的。大黑決定去看看,誰和小花一塊唱戀歌呢??炫堋e,跑太快了,和黃子碰個頭,可不得了;謹(jǐn)慎一些好。四六步的跑。

  看見了:小花,喝,圍著七八個,哪個也比大黑個子大,聲音高!無望!不便于過去??墒撬难垡苍谀沁吥兀凰难鄹?,大黑為何不敢?可是,四眼也個子不小哇,至少四眼的尾巴卷得有個樣兒。有點恨四眼,雖然是好朋友。

  大黑叫開了。雖然不敢過去,可是在遠(yuǎn)處示威總比那一天到晚悶在家里的小哈巴狗強多了。那邊還有個小板凳狗,安然的在家門口坐著,連叫也不敢叫;大黑的身份增高了很多,凡事就怕比較。

  那群大狗打起來了。打得真厲害,啊,四眼倒在底下了。哎呀四眼;嘔,活該;到底他已聞了小花一鼻子。大黑的嫉妒把友誼完全忘了。看,四眼又起來了,撲過小花去了,大黑的心差點跳出來了,自己耗著轉(zhuǎn)了個圓圈。啊,好!小花極驕慢的躲開四眼。好,小花,大黑痛快極了。

  那群大狗打過這邊來了,大黑一邊看著一邊退步,心里說:別叫四眼看見,假如一被看見,他求我?guī)兔?,可就不好辦了。往后退,眼睛呆看著小花,她今天特別的驕傲,好看。大黑恨自己!退得離小板凳狗不遠(yuǎn)了,唉,拿個小東西殺殺氣吧!聞了小板凳一下,小板凳跳起來,善意的向大黑腿部一撲,似乎是要和大黑玩耍玩耍。大黑更生氣了;誰和你個小東西玩呢?牙露出來,耳朵也立起來示威。小板凳真不知趣:輕輕抓了地幾下,腰兒塌著,尾巴卷著直擺。大黑知道這個小東西是不怕他,嘴張開了,預(yù)備咬小東西的脖子。正在這個當(dāng)兒,大狗們跑過來了。小板凳看著他們,小嘴兒撅著巴巴的叫起來,毫無懼意。大黑轉(zhuǎn)過身來,幾乎碰著黃子的哥哥,比黃子還大,鼻子上一大道白,這白鼻梁看著就可怕!大黑深恐小板凳的吠聲引起他們的注意,而把大黑給圍在當(dāng)中??墒撬麄冎活欁分』?,一群野馬似的跑了過去,似乎誰也沒有看到大黑。大黑的恥辱算是到了家,他還不如小板凳硬氣呢!

  似乎得設(shè)法叫小板凳看出大黑是和那群大狗為伍的:好吧,向前趕了兩步,輕輕的叫了兩聲,瞭了小板凳一眼,似乎是說:你看,我也是小花的情人;你,小板凳,只配在這兒坐著。

  風(fēng)也似的,小花在前,他們在后緊隨,又回來了!躲是來不及了,大黑的左右都是方嘴—都大得出奇!他們?nèi)頉]有一根毛能舒坦的貼著肉皮子,全離心離骨的立起來。他的腿好像抽出了骨頭,只剩下些皮和筋,而還要立著!他的尖嘴向四圍縱縱著,只露出一對大牙。他的尾巴似乎要擠進(jìn)肚皮里去。他的腰躬著,可是這樣縮短,還掩不住兩旁的筋骨。小花,好像是故意的,擠了他一下。他一點也不覺得舒服,急忙往后退。后腿碰著四眼的頭。四眼并沒招呼他。

  一陣風(fēng)似的,他們又跑遠(yuǎn)了。大黑哆嗦著把牙收回嘴中去,把腰平伸了伸,開始往家跑。后面小板凳追上來,一勁巴巴的叫。大黑回頭齜了齜牙:干嗎呀,你!似乎是說。

  回到家中,看了看盆里,老太太還沒把食端來。倒在臺階上,舐著腿上的毛。

  “一邊去!好狗不擋道,單在臺階上趴著!”老太太喊。

  翻了翻白眼,到墻根去臥著。心中安定了,開始設(shè)想:假如方才不害怕,他們也未必把我怎樣了吧!后悔:小花擠了我一下,假使乘那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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