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序
無論是否喜歡他,人們都無法否認:魯迅是一個巨大的精神存在。
思考現(xiàn)實,回望歷史,探尋未來之路,常常都要想到他。不僅追隨者把他當作精神燈塔,即使那些厭惡他的人,要成就一番事業(yè),也往往首先拿他開刀,因為他的確像一塊礙手礙腳的大石頭。
他活著時,曾希望自己的文字速朽。但事與愿違,一個世紀即將過去,他的文字依然鮮活,不但沒有過時,而且常常似乎就在我們身邊發(fā)言。盡管“紹興調(diào)”和“五四腔”與今日流行的“普通話”距離甚遠,但80年過去了,90年過去了,甚至是100年前的言論,卻至今難以有所替代。
別的資源當然有,比如胡適,比如陳獨秀,但他們之間只可互補,而無法取代。
選編這些文字的過程中,我忽然想到一個詞:“精神貴族”。
人世間有一種精神,叫“貴族精神”;又有一種人叫“精神貴族”。精神貴族不一定物質(zhì)上富有,但精神上則必須富有。這富有的標志,主要在于不但能夠自給自足,而且可以接濟別人。其實,富有本是相對的概念。怎樣才算富有?腰纏百萬或腰纏億萬,都有可能還是窮。這窮與富的分別,就在于是否能拿出一些“普濟眾生”。物質(zhì)上的窮與富是這樣,精神上也是這樣。
所以,貴族的標志并不是居高臨下,而是對周圍人們有所承擔,有所給予。貴族精神最重要的元素是對責任和榮譽的看重。無論對人類,還是對族群,只要不愿承擔責任,就成不了貴族??孔则満妥再F,是無濟于事的。
有一種人往往被誤認為精神貴族。因為他們往往有文化也有修養(yǎng),而且有高高的樓臺,不但門前雪掃得干凈,而且裝飾也華麗而優(yōu)雅。然而,他只是追求他的藝術(shù)或?qū)W問,周圍人們的疾苦和命運都與他無關(guān),除了他自己的那點兒事,天下事不值得理睬。這樣的人即使再有才華和學問,即使取得什么成就,也成不了真正的精神貴族。對于這樣的人,人們是有理由不尊重的,因為他并不關(guān)心我們,我們憑什么要理睬他?
然而,魯迅卻是真正的精神貴族。什么叫精神上的富有?什么叫胸懷的博大?“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蔽ㄆ淙绱耍庞袑κ|蕓眾生的關(guān)切,才有對民族命運的憂思,才有對人世間各類人物的大悲憫。
這種精神,與讀書人有血脈相承,那就是眾所周知的一句話:“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
收在這個集子中的,多是一些“輕”而“柔”的文章,而不包括魯迅那些血淚蒸騰或橫眉怒目的文字。然而,輕與重,剛與柔,都是相對的。如果作者本身重,他筆下的文字即使選最輕的,也可能還是沉甸甸;如果作者本身是剛性的,即使選他最最輕柔的文字,也可能還會含有金剛砂。這就像我們從當代某些主流作家那里選“重”和“剛”的作品一樣,即使專選重而硬的,也還是免不了軟綿綿加輕飄飄。
多年之前,有人就曾發(fā)出警告:魯迅能引發(fā)地震。其實,地震之所以發(fā)生,首先是因為地殼有問題,即使沒人引發(fā),遲早也是要震的。輕柔而沖淡的文字,當然更不必為地殼的變動和火山冰山的爆發(fā)或傾塌承擔責任。
半個世紀之前,他曾被捧上神壇,而且這神像的模板不是慈眉善目的菩薩,而是橫眉怒目的戰(zhàn)神。可是,魯迅就是那個樣子嗎?讀這本書,或許能看到魯迅的一些側(cè)面。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第一輯有幾篇隨感錄的題目是編者加的。魯迅的隨感錄本來多半無題。當時的《新青年》有個欄目叫“隨感錄”,所發(fā)短文無題目,而只是以這個欄目發(fā)表的次序編號,從設(shè)置這個欄目開始,一、二、三、四排下來,到魯迅為它寫第一篇文章,已經(jīng)是《二十五》,第二篇是《三十三》,夾在這中間的,則是陳獨秀、錢玄同等人的作品。到了后來,魯迅開始為自己寫的文章加題目,于是就出現(xiàn)了《五十七·現(xiàn)在的屠殺者》《五十八·人心很古》這樣的標題。再后來魯迅把這些短文編入《熱風》,卻沒有使題目統(tǒng)一起來,而是出現(xiàn)了這種很不一致的情況:《隨感錄二十五》《三十三》《三十九至四十二》《六十五·暴君的臣民》……其實,離開了《新青年》,這些編號已無意義。所以,在與周海嬰一起主編《魯迅大全集》時,我就曾想為之加題目替代編號,但因為編委會有幾十位專家,意見不易統(tǒng)一,還是一切照舊最省事。這次把文章選出之后,面對《三十九》或《四十一》這樣的題目,忍不住又想動它。想來想去,最后是效法民國時期中小學課本選入這些文章時的做法,去編號,加標題。
本書的選與編若有不當之處,還望專家和廣大讀者批評指正。
2019年 天津社會山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