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私的叔叔
◎文/江岸
也不知怎么的,娘一輩子都不待見叔。娘在我們黃泥灣,是遠近聞名的賢惠人,除了罵叔,從不張嘴罵別人。娘見了叔,眼里根本沒叔這個人,轉(zhuǎn)過臉就惡狠狠罵,這狗日的!
我一點都不理解娘。叔多好啊,叔沒有兒子,叔疼愛我勝過疼愛幾個堂妹。叔還經(jīng)常到我家的田間地頭,幾乎包辦了我家的責任田呢。娘難道都沒看在眼里嗎?娘總是罵叔,這狗日的!
相反,娘對嬸卻非常熱乎,似乎有點巴結(jié)她。和健壯豐滿的娘相比,嬸像極了一只還沒完全化為人形的猴精。娘怕這個瘦猴似的嬸如老鼠怕貓。每每叔扁了嬸,嬸就沖到我家門口發(fā)瘋似的罵,什么難聽罵什么。娘不還擊,卻捧出一碗茶來,笑吟吟地說,他嬸,喝碗茶,消消氣。伸手不打笑臉人,嬸沒轍了,怏快而去。
小時候,每當嬸罵上門來,我都忍不住,想跳出去跟她吵。每回都被娘不要命地拽了回來。回來以后,我都要大哭一場。難道,孤兒寡母就該這樣忍氣吞聲受侮辱嗎?由此我十分懷念我爹。要是爹還在世,支撐著門戶,該多好呀。
長大了,我才明白,當時,縱然爹健在,也是無能為力的。我聽娘說過,爹差不多是個廢人,前雞胸后羅鍋,從頭到腳滿打滿算也就四尺高吧。龍生九子,形態(tài)各異,這話一點不假。奶奶只生了二子,就生出了武大郎和武松的翻版。爹一身是病,我出生不久,他就撒手人寰了。爹一生的使命,仿佛就是娶了娘生出我來。
后來,我又明白了一件事,才算弄清了困擾我許久的叔、嬸和娘的恩恩怨怨。
原來,娘的娘家比我們黃泥灣還偏僻,在大別山最深最人跡罕至的地方,娘年輕時做夢都想嫁到山外。叔和師傅到山里做木活兒,到了那里,一住個把月。日子久了,和娘熟了,娘想和叔私奔,叔答應(yīng)了。叔帶著娘,一路奔向黃泥灣。路上,叔想自己還年輕,就多了個心眼,想到了無從婚配的殘疾哥哥。叔說,我已經(jīng)成家了,只是有個哥哥,多少帶點殘疾,你愿意跟他嗎?當時,娘的心肯定涼了半截,待她被叔送進爹的臥室時,就全涼了,等她后來得知叔并未婚配,簡直就整個兒置身冰窖了。那會兒,娘已成了爹的人,想覆水回收都來不及了。娘這一盆水,就這么潑在爹那方被烈日炙烤得冒出縷縷青煙的沙灘上,嗞的一聲就融進了爹的生活。
這些事情,是叔親口告訴我的。我在市里工作,嬸死了,我回去吊孝。料理完了喪事,我們叔侄倆抵足而眠,叔把該講不該講的話都對我講了,講了半宿。叔說,我和你娘都孤了,想往一起湊合呢。我說,可能不行吧,我娘一直恨您呢。叔就笑了。笑過了,叔就說了當年他騙娘的事情。叔說,你娘不是真恨我。
我一時也拿不定主意。按說,兩位老人都老了,合成一家,彼此也好有個照應(yīng),況且,叔嫂熟親,在我們豫南是有著悠久的歷史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能接受。再說,娘也60歲往上數(shù)的人了,只有我這么一個兒子,沒有身為市長千金的媳婦(慚愧,我是一個俗人,免不了錯攀高枝)批準,縱然借給我一千個膽,我也不敢把老娘往家接呀。真要接回去,那雌老虎還不得將我撕成碎片。就這么翻來覆去地想,叔已鼾聲如雷了,我卻徹夜不眠。
一大早,我從叔家出來,去找娘。娘坐在窗前梳頭。我接過娘的梳子,幫娘梳。娘往昔油黑發(fā)亮、濃密如瀑的滿頭青絲如今猶染霜華,尚不盈握。我的眼淚出來了。
我喊了一聲娘,說:叔要和你搬到一起呢。
娘一拍桌子,猛一下站起來,哼了一聲,罵道:你少提那狗日的。娘分明覺得自個兒有些失態(tài),又緩緩坐下來,低聲說:娘這一輩子,就是毀在這個龜孫手上的。想叫我侍候他,做夢去吧。
你不也需要人照顧嗎?我說。
我就是爛成骨頭碴兒,也不讓他看一眼。娘絕情地說。
住了幾天,我得回市里上班了。我給娘留下點錢,依依不舍地走了。
過不多久,老家打來電話,說娘半身不遂了。我風風火火趕回家,將娘送到醫(yī)院,卻已經(jīng)錯過了治療的時機,只能抬回家細心養(yǎng)護了。
叔說:你放心去上班吧,你娘交給我了。
我摸出一沓錢,遞給叔,說:那就辛苦您了。
沒想到,叔竟一個耳光甩過來,扇得我半邊臉都麻了。要知道,從小到大,叔沒舍得動我一根指頭。我蒙了。叔還不依不饒,罵開了:你個沒用的東西,連個婆娘都收拾不了,不就是市長的女兒嘛,我就不信她是吃屎長大的!
我抱著頭,蹲在地上,羞愧得無地自容。
良久,我聽見叔低聲地說:你走前,我想和你娘把事兒辦了,以后倒屎接尿的,不也名正言順了嗎?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真想跪在叔面前,撲進叔的懷抱里,喊叔一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