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是繁華,關(guān)門是繁花
兒時讀《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那個叫百草園的小院兒。
那小院兒里,有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即使是泥墻根一帶,也有無限的趣味。
魯迅家的院子看起來很熱鬧,但巴金家的院子卻顯得很安靜:那棵不知名的五瓣的白色小花仍然寂寞地開著。陽光照在松枝和盆中的花樹上,給那些綠葉涂上金黃色。
可是,它們再好,也比不過我家的小土院兒。
我家的院子很寬敞,地面被碌碡碾過,靠墻的地方有兩棵石榴樹,虬枝縱橫,相互扭纏攀到空中。且不說五月那火紅的石榴花一朵朵開得有多艷,我們這些孩子,就等著到了秋天,讓奶奶兜著圍裙,發(fā)給我們每人一個咧開嘴笑著的大石榴,紅籽兒瑪瑙,一顆比一顆甜。
那時奶奶身體尚好,常常穿件灰白色對襟衣裳,每天清晨推開門,左手端小半盆清水,右手撩灑著,壓住地面的灰土,然后用笤帚把地面清掃得干干凈凈。
雞鴨鵝太過調(diào)皮,從不安生,它們一旦從窩里放出來,就“咕咕咕”“嘎嘎嘎”地叫著,跟在奶奶屁股后跑來跑去,在院子里吃谷、找蟲、拉屎,小院兒不一會兒就成了它們的運動場、游樂園。
有繁星的夏夜,露水下來,蛩聲四起,奶奶在小院里鋪張涼席,抹干凈,我們仰面平躺,看著天上的月亮,嫦娥輕舒廣袖,吳剛舉斧伐樹,天空群星燦爛,奶奶搖著蒲扇慢悠悠給我們念叨著:“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釘銀釘……”那聲音是催眠曲兒,我們很快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那時的夢也很甜,一覺睡到大天亮,口水流了一河灘,臉上還拓著一道道深深淺淺的篾席印子,這時門外的車鈴聲“嘡啷啷”響起來,做小生意的人推著自行車拖著長長的聲音叫著“賣——老糖嘞,賣——老糖嘞……”
簡陋的小院兒里,石榴花落了,來年又開,但隨著奶奶的去世,那座老房子逐漸荒廢,小院兒再也無人踏足。
齊白石有一幅畫叫《梨花小院懷人》,畫上有一枝梨花,下有兩只青蛙??途颖本┑凝R白石懷念的是湖南老家的風(fēng)物,懷念的是在星斗塘的發(fā)妻。
如今,住在鬧市的我,該有多么懷念我兒時的那個小土院兒??!懷念那塊用房屋和樹木截取的一角天空,還有那棵歪七扭八盤旋伸展的石榴樹……
“吾畢生之愿,欲筑一土墻院子,門內(nèi)多栽竹樹花草,清晨日尚未出,望東海一片紅霞,薄暮斜陽滿樹,立院中高處,俱見煙水平橋?!?/p>
我還能夠擁有一個自己的小院兒嗎?
如果可以,我要圍一個大大的木籬笆,用老青磚鋪一條小徑,青瓦粉墻,木門銅鎖,栽幾株花兒,種四季時蔬,春風(fēng)一吹,藤蔓就爬了滿墻。我躺在藤椅上,以蒲扇搖風(fēng),呷一口小桌上剛沏好的熱茶,瞇眼看著從樹葉間漏下來的一絲絲日光,春負(fù)暄賞花,夏聽雨觀荷,秋把酒賞月,冬看紅梅白雪,俯仰之間,有天地,也有日月。
春雨飄落,我手持香茗,于檐下體味“曉看紅濕處”的唯美意境;夏荷初綻,我提筆描花,繪時光清淺,手把從容,一一風(fēng)荷舉。那時,院內(nèi)花枝剪影,門梁紫燕穿梭,風(fēng)送荷香來。
語堂先生說:“宅中有園,園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樹,樹上見天,天中有月,不亦快哉!”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有閑逗逗草、弄弄花,與壇壇罐罐為伍,和泥土蟲子結(jié)伴,把日子細(xì)細(xì)數(shù)、慢慢過,小小的院落,有我的詩情畫意,也有我的人間煙火。門前冷落,無妨,恰恰好。
別人以濁為喜,我獨以清為歡,笑看風(fēng)輕云淡,閑聽花靜鳥喧,開門是繁華,關(guān)門是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