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致諸弟(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

唐浩明評點曾國藩家書(全2冊) 作者:唐浩明


致諸弟(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

四位老弟足下:

九弟行程,計此時可以到家。自任丘發(fā)信之后,至今未接到第二封信,不勝懸懸。不知道上不甚艱險否?四弟、六弟院試,計此時應(yīng)有信,而折差久不見來,實深懸望。

身體較九弟在京時一樣,總以耳鳴為苦。問之吳竹如,云只有靜養(yǎng)一法,非藥物所能為力。而應(yīng)酬日繁,予又素性浮躁,何能著實養(yǎng)靜?擬搬進內(nèi)城住,可省一半無謂之往還,現(xiàn)在尚未找得。予時時自悔,終未能洗滌自新。

九弟歸去之后,予定剛?cè)兆x經(jīng)、柔日讀史之法。讀經(jīng)常懶散不沉著。讀《后漢書》,現(xiàn)已丹筆點過八本;雖全不記憶,而較之去年讀前《漢書》,領(lǐng)會較深。九月十一日起同課人議每課一文一詩,即于本日申刻用白折寫。予文、詩極為同課人所贊賞。然予于八股絕無實學,雖感諸君獎借之殷,實則自愧愈深也。待下次折差來,可付課文數(shù)篇回家。予居家懶做考差工夫,即借此課以摩厲考具,或亦不至臨場窘迫耳。

吳竹如近日往來極密,來則作竟日之談,所言皆身心國家大道理。渠言有竇蘭泉者(云南人),見道極精當平實。竇亦深知予者,彼此現(xiàn)尚未拜往。竹如必要予搬進城住,蓋城內(nèi)鏡海先生可以師事,倭艮峰先生、竇蘭泉可以友事。師友夾持,雖懦夫亦有立志。子思、朱子言為學譬如熬肉,先須用猛火煮,然后用慢火溫。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過,雖略有見識,乃是從悟境得來。偶用功,亦不過優(yōu)游玩索已耳。如未沸之湯,遽用慢火溫之,將愈煮愈不熟矣。以是急思搬進城內(nèi),屏除一切,從事于克己之學。鏡海、艮峰兩先生亦勸我急搬。而城外朋友,予亦有思常見者數(shù)人,如邵蕙西、吳子序、何子貞、陳岱云是也。

蕙西嘗言:“‘與周公瑾交,如飲醇醪’,我兩人頗有此風味?!惫拭恳娸m長談不舍。子序之為人,予至今不能定其品。然識見最大且精,嘗教我云:“用功譬若掘井,與其多掘數(shù)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此語正與予病相合。蓋予所謂掘井多而皆不及泉者也。

何子貞與予講字極相合,謂我“真知大源,斷不可暴棄”。予嘗謂天下萬事萬理皆出于乾坤二卦。即以作字論之:純以神行,大氣鼓蕩,脈絡(luò)周通,潛心內(nèi)轉(zhuǎn),此乾道也;結(jié)構(gòu)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氣言,凡坤以形質(zhì)言。禮樂不可斯須去身,即此道也。樂本于乾,禮本于坤。作字而優(yōu)游自得真力彌滿者,即樂之意也;絲絲入扣轉(zhuǎn)折合法,即禮之意也。偶與子貞言及此,子貞深以為然,謂渠生平得力,盡于此矣。陳岱云與吾處處痛癢相關(guān),此九弟所知者也。

寫至此,接得家書。知四弟、六弟未得入學,悵悵然。科名有無遲早,總由前定,絲毫不能勉強。吾輩讀書,只有兩事:一者進德之事,講求乎誠正修齊之道,以圖無忝所生;一者修業(yè)之事,操習乎記誦詞章之術(shù),以圖自衛(wèi)其身。進德之事難以盡言,至于修業(yè)以衛(wèi)身,吾請言之—

衛(wèi)身莫大于謀食。農(nóng)工商勞力以求食者也,士勞心以求食者也。故或食祿于朝,教授于鄉(xiāng),或為傳食之客,或為入幕之賓,皆須計其所業(yè),足以得食而無愧??泼?,食祿之階也,亦須計吾所業(yè),將來不至尸位素餐,而后得科名而無愧。食之得不得,窮通由天作主,予奪由人作主;業(yè)之精不精,則由我作主。然吾未見業(yè)果精,而終不得食者也。農(nóng)果力耕,雖有饑饉必有豐年;商果積貨,雖有壅滯必有通時;士果能精其業(yè),安見其終不得科名哉?即終不得科名,又豈無他途可以求食者哉?然則特患業(yè)之不精耳。

求業(yè)之精,別無他法,曰專而已矣。諺曰“藝多不養(yǎng)身”,謂不專也。吾掘井多而無泉可飲,不專之咎也。諸弟總須力圖專業(yè)。如九弟志在習字,亦不必盡廢他業(yè)。但每日習字工夫,斷不可不提起精神,隨時隨事,皆可觸悟。四弟、六弟,吾不知其心有專嗜否?若志在窮經(jīng),則須專守一經(jīng);志在作制義,則須??匆患椅母澹恢驹谧鞴盼?,則須專看一家文集。作各體詩亦然,作試帖亦然,萬不可以兼營并騖,兼營則必一無所能矣。切囑切囑,千萬千萬。此后寫信來,諸弟各有專守之業(yè),務(wù)須寫明。且須詳問極言,長篇累牘,使我讀其手書,即可知其志向識見。凡專一業(yè)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義。諸弟有心得,可以告我共賞之;有疑義,可以問我共析之。且書信既詳,則四千里外之兄弟不啻晤言一室,樂何如乎?

予生平于倫常中,惟兄弟一倫抱愧尤深。蓋父親以其所知者盡以教我,而我不能以吾所知者盡教諸弟,是不孝之大者也。九弟在京年余,進益無多,每一念及,無地自容。嗣后我寫諸弟信,總用此格紙,弟宜存留,每年裝訂成冊。其中好處,萬不可忽略看過。諸弟寫信寄我,亦須用一色格紙,以便裝訂。

謝果堂先生出京后,來信并詩二首。先生年已六十余,名望甚重,與予見面,輒彼此傾心,別后又拳拳不忘,想見老輩愛才之篤。茲將詩并予送詩附閱,傳播里中,使共知此老為大君子也。

予有大銅尺一方,屢尋不得,九弟已帶歸否?頻年寄黃芽白菜子,家中種之好否?在省時已買漆否?漆匠果用何人?信來并祈詳示。

評點

為學譬如熬肉

曾氏家書之精華在于與諸弟書及訓(xùn)子書,其為世所重的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曾氏的這兩類家書,絕非世人所常見的報平安道家常的書信,作書者乃抱著極大的責任心和殷殷企盼之情,以書信為函授教材,將自己的學問識見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子弟。元好問詩:“鴛鴦繡取從頭看,不把金針度與人。”而曾氏恰恰是在把“金針”度與子弟。世人在閱讀這些書信的同時,也便輕易地獲得了“金針”。二、曾氏的子弟幾乎個個成才成器,日后或成為其事業(yè)的得力助手,或成為其家族的薪火傳人。他們以自己的業(yè)績驗證了曾氏所傳“金針”的效用。正如良師的光彩要靠高徒來襯托一樣,父兄的家教也要靠子弟的成就來增添說服力。

在這兩類書信中,數(shù)量多內(nèi)容豐富的部分又屬與弟書。它不僅展示了曾氏望弟成才的苦心,更表現(xiàn)了其儒家文化忠實繼承者的道德風范。

在中國的家庭倫理中,長兄是負有保護教育弟妹的重大責任的,故歷來有“長兄當父”之說。但是,事實上絕大多數(shù)的長兄并非如此。他們愛子親子,卻對弟妹缺少關(guān)愛之心。因為兒女不僅是其財產(chǎn)事業(yè)的繼承人,也是其生命的延續(xù),親與愛,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并不需要倫理的約束。而弟妹長大后,將自立門戶,關(guān)系和情感只會越來越疏遠。曾氏在大量的與弟書中所溢流出的兄弟之情,恰為世人所淡漠而為倫理所提倡,故在傳統(tǒng)的家庭教育中,他的這些書信便成了極好的教材。

曾氏有四個弟弟,依祖父輩的序列排,分別為四弟國潢字澄侯、六弟國華字溫甫、九弟國荃字沅甫、季弟國葆字貞干,與長兄相比,分別小十歲、十二歲、十四歲、十八歲。在后來的歲月里,除四弟在湘鄉(xiāng)原籍經(jīng)營家業(yè)外,其余三弟均投筆從戎。六弟在三河之役中戰(zhàn)死,季弟在圍南京時染瘟疫病死,九弟則成為打下南京的首功之人。從現(xiàn)存的照片來看,曾氏與其九弟面相極為相似,都是瘦削的長臉、鼻翼兩邊的法令既深又長、三角眼、掃帚眉。兩兄弟同日封爵開府,又都死于南京兩江總督任上。在中國近代史上,這種事實屬獨一無二。

這封信寫在道光二十二年秋天,是曾氏全集中所收與弟書的第一封。此時曾氏依舊在翰林院供職,兼任國史館協(xié)修,是一個地位低下的小京官。

來到京師三年半了,曾氏的官位雖沒多大遷升,長進卻甚大,這長進主要體現(xiàn)在學問和見識上,而促成這種長進的,一來自師友間的啟迪切磋,二靠個人的自覺自律。

中國封建時代的讀書人,在獲得功名之前,讀的幾乎全是八股試帖等闈墨文字,與真正的學問無甚關(guān)聯(lián)。考取后便去做官,依仗的是手中的權(quán)力,腹中有無真才實學并不重要。所以中國封建官員,盡管絕大部分都經(jīng)歷過十年寒窗,但有真本事的人卻微乎其微。李鴻章曾經(jīng)這樣評價過他的一個下屬:“此人連官都不會做,可見無用。”雖說得刻薄了點,卻是大實話。

曾氏中式后有幸在翰林院做官,給了他讀書再學習的寶貴時間,也因為他較為明智,能夠清醒地知道自己身上所存在的讀書人所固有的這種弊病,從而自覺地加以深造。

在朋友們的引薦下,他拜了兩位老師。

一是湖南善化人唐鑒,即信中所說的鏡海先生,此人當時官居太常寺卿。唐鑒給曾氏最重要的指導(dǎo)有兩點:第一,如何讀書。唐鑒告訴曾氏,讀經(jīng)當專精一經(jīng),一經(jīng)通則諸經(jīng)通。又說,文章、義理、考據(jù)三門學問中,義理為首,義理精則文章精,經(jīng)濟之學亦在義理中。第二,唐鑒向曾氏指出,“靜”字功夫最是要緊。若不靜,則省身也不密,見理也不明,都是浮的。唐鑒又將所著《畿輔水利志》送給曾氏。這書屬當時的所謂經(jīng)濟之學,即實實在在的于國計民生有用的真正學問。

曾氏服膺這位同鄉(xiāng)前輩,虛心向他請教。據(jù)說,咸豐二年,唐鑒由金陵書院內(nèi)召進京,年輕的咸豐皇帝在一個月內(nèi)接連召見他十五次,咨詢治國之道。此時,曾氏正在湖南老家守母喪。太平軍已打到湖南,朝廷欲在湖南組建團練來對抗,苦于無合適人牽頭。唐鑒向咸豐帝面薦曾氏,并特為指出:曾氏書生出身,久為京官,既不懂軍旅,又疏于民政,初時可能會不順,但要相信他今后一定會成功??梢?,唐鑒對曾氏知之甚深,對其一生事業(yè)的影響也很大。

另一個是有理學大師之稱的倭仁(字艮峰)。他教給曾氏一個修身要訣:研幾。幾乃幾微之意。研幾,即認真對待瞬間念頭、細微小事,將它與修、齊、治、平的大事聯(lián)系起來,有點類似六十年代曾經(jīng)流行過的一句話:“狠斗私字一閃念?!毖袔?,既然是自己對自己的整治,故最佳的方式是記日記,在日記中無情地解剖自己、批判自己,以求達到凈化靈魂的目的。

倭仁后來官做到大學士,但在歷史上卻留下一個頑固守舊派的不好名聲。同治六年,執(zhí)政的恭王擬籌建同文館,倭仁帶頭反對,說什么“立國之道,尚禮義不尚權(quán)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在那樣的時代說這種話,的確顯得迂腐。

“理學”在近代是一門被批得體無完膚的舊學問,倭仁的迂腐不通又為“理學該批”增加一個極好的例子。但作為主宰中國思想界數(shù)百年之久的這門學說,也并非就一塌糊涂、一無是處,它至少在培育人的心志道德操守等方面有著難以否定的作用。曾氏在日后組建湘軍之初注重其血性精神方面的教育,他本人大權(quán)在握時能清廉自守、軍情危難時能適時調(diào)整心態(tài)、大功告成時能謙退自抑等等,無疑都得力于早期的“研幾”功夫。

這種以讀書再學習為主課的翰苑閑官生涯,便是曾氏京師與弟書的背景。這個時期一直延續(xù)到道光二十七年他出任禮部侍郎時為止,歷時七八年。在這封信里,曾氏與諸弟談自己讀經(jīng)史、拜師交友等情形,即為當時的真實寫照。他要諸弟以“?!弊址ㄗx書,便是轉(zhuǎn)授唐鑒的指教。

這封信在談到為學時有兩點值得我們注意。

一是“猛火煮慢火溫”法。這是子思、朱熹等人從熬肉中得到的啟發(fā):肉必須經(jīng)過這樣的熬,味道才會全部出來。讀書亦是如此:先在短期內(nèi)集中精力閱讀,掌握所讀之書的概貌;然后再對其中的章章節(jié)節(jié)乃至字字句句作慢慢細細的咀嚼,讀熟讀透,以求探到書中的精義奧賾。對于必讀的經(jīng)典書籍,這種“猛火煮慢火溫”的方法值得借鑒。

二是談乾坤禮樂之道。以書法為例,乾為神,坤為形,真力彌漫為樂,絲絲入扣為禮。這種將對立融為一體的思維方法,頗有點辯證統(tǒng)一的味道,值得把玩摩挲。

曾氏這封信中提到的京師朋友,筆者將在以后的相關(guān)評點中再說及。這次先介紹兩個人:一為吳竹如。竹如名廷棟,江蘇人,此時為翰林院官員,以后一直在京師做閑官,晚年回籍主講金陵書院。而曾氏恰在此時做兩江總督,彼此過從較密。曾氏死前一個月,兩人還見了面。曾氏年譜記載:“正月初二日,公訪吳公廷棟宅,暢談學業(yè),語及邸抄倭文端公遺疏,交口稱之,謂倘非自撰,不能抒寫其心中所欲言。因語及昔年故交零落殆盡,黯然而別。”三十年前京師談學論道的朋友,曾氏在晚年所能見到的僅此一人。曾吳之交,亦可謂全始全終。第二個是謝果堂。謝果堂為湖南湘鄉(xiāng)人,亦為翰苑官員。他本人無甚特別業(yè)績,但他的父親謝薌泉則有一個名震京師的壯舉,多少年來一直為人所稱道。乾隆年間,正是和珅當?shù)?、炙手可熱的時候,京師上下誰也不敢得罪他。和珅家里的仆人也仗勢胡作非為,人們敢怒不敢言。一次,和仆人坐著大員才可乘坐的大紅障泥車招搖過市,遇到時為御史的謝薌泉。他怒不可遏,命人拿下和仆,親自放火燒掉這輛車,替眾人出了一口氣。大家叫他為“燒車御史”,對他的正氣和膽量欽佩不已。和珅惱怒至極,但又發(fā)作不得,過兩年后還是借故將謝果堂削了職,直到和珅倒臺后謝果堂才起復(fù)。

曾氏對這位同鄉(xiāng)前輩甚是佩服,在信中所說的送別詩中他還提到了謝家這段光榮歷史:“一朝燒車震都市,驄馬御史真人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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