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

楚辭的本義是指戰(zhàn)國時(shí)期“書楚語，作楚聲，紀(jì)楚物”的楚地歌詞。“楚辭”這一詩體產(chǎn)生于戰(zhàn)國時(shí)代末期，由屈原開創(chuàng)。當(dāng)時(shí)，在江漢流域的楚國山川秀麗，物產(chǎn)豐富，巫風(fēng)盛行；中原地區(qū)百家爭鳴，散文流行，傳統(tǒng)的和具有時(shí)代特色的文化相互交融發(fā)展，這一切都為楚辭的誕生和發(fā)展奠定了物質(zhì)和文化基礎(chǔ)。西漢末年，許多“楚辭”作品就被劉向編纂為一部總集——《楚辭》。

《楚辭》是浪漫主義的代表作，在中國詩歌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它的出現(xiàn)打破了《詩經(jīng)》以后兩三個(gè)世紀(jì)的沉寂，在詩壇上大放光彩。它與《詩經(jīng)》開創(chuàng)了我國古代詩歌現(xiàn)實(shí)主義與浪漫主義融匯發(fā)展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是我國詩歌史上最早出現(xiàn)的兩朵奇葩。后人也因此將《詩經(jīng)》與《楚辭》并稱為“風(fēng)”、“騷”。

離騷

【原文】

帝高陽之苗裔兮^[1]，朕皇考曰伯庸^[2]。攝提貞于孟陬兮^[3]，惟庚寅吾以降^[4]?；视[揆余于初度兮^[5]，肇錫余以嘉名^[6]：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7]。

【注釋】

[1]帝，先秦的“帝”字，直至戰(zhàn)國中期，都只指神界主宰者，夏以后的人間君主稱“后”稱“王”而不稱“帝”。古氏族為了美化自己的世系，都要托祖于天神天帝，自稱是某“帝”某“神”的后裔。高陽：即顓頊帝的別號(hào)。屈原之所以自托為其子孫，是因?yàn)轭呿湹暮蟠芾[是周成王的大臣，受封于楚國，及至春秋楚武王熊通生子名暇，后封于屈地，改姓屈，屈原就是他的后代。苗裔：后代的子孫。兮：文言助詞，表示語氣，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啊”。[2]朕（zhèn）：“我”的意思，也就是先秦時(shí)古人的自稱。據(jù)《史記·秦始皇本紀(jì)》，秦始皇二十六年起，才詔定為帝王自稱?；剩汗獯螅?，是古代常用于神圣人、物的贊頌狀詞?？迹褐敢呀?jīng)死去的父親或祖先。皇考：就是對已經(jīng)死去的父親（或祖先）的美稱。伯庸：“皇考”的表字。從《離騷》的藝術(shù)特點(diǎn)看來，應(yīng)該是化名，例同下文的“正則”、“靈均”。[3]攝提：“攝提格”的簡稱。古人把天宮劃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等分，稱為十二宮。以歲星（木星）在天空轉(zhuǎn)運(yùn)所指向的方位來紀(jì)年。當(dāng)歲星指向寅宮那一年，就叫攝提格，即寅年的別名。貞：正。孟：開端。陬（zōu）：夏歷正月的別名。正月是一年的開端，故稱“孟陬”。夏歷正月是寅月?！冻o》都用夏歷。[4]惟：文言助詞，常用于句首。庚寅：紀(jì)日的干支。寅年寅月寅日，古人認(rèn)為是難得的吉日。吾：是作者在長詩中創(chuàng)造的神話式的藝術(shù)形象，不等于屈原本人。降：從天降臨，與下文“百神翳其備降兮”的“降”意義相同。[5]皇：從王逸以來，都認(rèn)為是“皇考”的簡稱。先秦文獻(xiàn)中的單個(gè)“皇”字，用作名詞，指天與古之帝王。王逸釋“皇考”為亡父，又說它簡稱為“皇”，這不符合當(dāng)時(shí)的語言習(xí)慣。劉向《九嘆·愍命篇》把《離騷》的“皇考”理解為楚先王，相當(dāng)于《詩經(jīng)》頌詩里的“皇祖”、“皇王”，這樣的“皇考”才可以簡稱為“皇”。覽：觀察。揆：揣度，衡量。覽揆：就是研究的意思。初：開始。度：作名詞解，氣宇，氣度。初度：就是初生時(shí)的氣度。[6]肇：有“開端、起始”的意思，但此處另作他解。劉向在《九嘆·靈懷篇》中有“兆出名曰正則兮，卦發(fā)字曰靈均”之句，聞一多在《離騷解詁》中認(rèn)為“肇”是“兆”的借字，“肇”“兆”古通，因此“肇”在這里取意為卜兆算卦。錫：借作“賜”，賜給。嘉：善。嘉名：就是美名，包括下文的“名”與“字”。古代貴族子弟要在祖廟行冠禮時(shí)才取字。行冠禮的年齡一般在二十歲左右，這表示正式加入統(tǒng)治集團(tuán)，擔(dān)負(fù)起國家大任。[7]“名余”二句：這是在向人闡述我的名和字。正則：公正而有法則。靈均：靈善而均調(diào)。關(guān)于“正則”和“靈均”是否是屈原的名和字，至今眾說紛紜，筆者認(rèn)為，無論如何，“正則”、“靈均”都是美名。

【譯文】

我是帝高陽的后裔，我的父親名叫伯庸。在太歲寅年的正月，庚寅之日我降生。先父看到我初降時(shí)的氣度，卜兆賜給我美名。我的名叫正則，我的字叫靈均。

【原文】

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1]，又重之以修能^[2]。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3]。汨余若將不及兮^[4]，恐年歲之不吾與^[5]。朝搴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6]。日月忽其不淹兮^[7]，春與秋其代序^[8]。惟草木之零落兮^[9]，恐美人之遲暮^[10]。不撫壯而棄穢兮^[11]，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12]，來吾道夫先路^[13]！

【注釋】

[1]紛：盛貌。《楚辭》句例，往往以一個(gè)字或三個(gè)字的形容詞置于句首。內(nèi)美：內(nèi)在的本質(zhì)的美，這里指前八句所美化的世系、生辰、“初度”、名字。[2]重（chóng）：加上。修：修飾。能：古通“態(tài)”，這里有“才能”的意思。屈賦經(jīng)常以修飾容態(tài)比喻鍛煉品德。[3]“扈江離”二句：扈（hù）：披在身上，楚地方言。江離：一種香草名，生在江中。芷：香草名，即白芷。辟：同“僻”，幽也。辟芷：幽香的芷草。紉：作動(dòng)詞，穿連。秋蘭：香草名，秋季開花，花呈淡紫色。佩：這里作名詞，指佩帶在身上的飾物。這兩句所描繪的“修能”，與《九歌》中的少司命、山鬼諸神一樣，顯然不是屈原的實(shí)際形象。[4]汩：水流急速的樣子。[5]不吾與：不與吾，不等待我。與：等待。[6]搴（qiǎn）：拔取，楚方言。阰（pí）：大的山坡，楚方言。木蘭：香樹名，辛夷的一種。攬：采。宿莽：一種經(jīng)冬不死的香草。無論時(shí)間流逝多快，木蘭都去皮不死，宿莽仍經(jīng)冬不枯，暗喻自己在勤奮的鍛煉中養(yǎng)成了清雅素潔的堅(jiān)強(qiáng)個(gè)性。[7]淹：停留。[8]代序：輪換。序：古通“謝”。代序：即代謝。[9]惟：想。[10]美人：懷王?！峨x騷》里的美人都是“吾”思念、追求的對象，這是一個(gè)復(fù)雜巧妙的比喻。[11]今本句前有“不”字，宋洪興祖《楚辭補(bǔ)注》說，他所見的《文選》古本沒有。撫：據(jù)。壯，盛也。[12]騏驥：駿馬，比喻有才能的人。[13]夫（fú）：語氣助詞。本篇除最后的“仆夫悲余馬懷兮”的“夫”屬實(shí)詞外，其余都是語氣助詞。

【譯文】

我既有許多內(nèi)在的美德，又兼具外在的才能。身披幽香的江離和白芷，帶著秋蘭穿連的佩飾。時(shí)光如流水我怕追不上，歲月恐怕也不等我；朝霞中攀折山上的木蘭，夕陽下采擷水洲的宿莽。日月匆匆一刻不停，春秋更替永無止息；想到草木的凋零隕落，害怕懷王霜染兩鬢。為何不趁壯年擯棄污穢，為何不改變這樣的態(tài)度？乘上騏驥去馳騁，我來為你引路。

【原文】

昔三后之純粹兮^[1]，固眾芳之所在^[2]；雜申椒與菌桂兮^[3]，豈維紉夫蕙茝^[4]？彼堯舜之耿介兮^[5]，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紂之猖披兮^[6]，夫唯捷徑以窘步！惟夫黨人之偷樂兮^[7]，路幽昧以險(xiǎn)隘；豈余身之憚殃兮^[8]，恐皇輿之?dāng)】?sup>[9]！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10]；荃不察余之中情兮^[11]，反信饞而怒^[12]。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13]，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為正兮^[14]，夫唯靈修之故也^[15]！初既與余成言兮^[16]，后悔遁而有他^[17]；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dāng)?shù)化^[18]。

【注釋】

[1]后：君王。昔三后：指老童、祝融、鬻熊。純粹：絲無雜質(zhì)稱純，米無雜質(zhì)稱粹；比喻古三王的德行美好。[2]固：本來。眾芳：喻群賢。在：聚集。因?yàn)榫踬t德，所以眾多有才能的人才愿意聚集到他們身邊。[3]申：這里是重疊的意思，形容茂盛。椒：花椒，一種灌木，所結(jié)的果子有香氣。菌桂：應(yīng)作“箘（jùn）桂”，即肉桂，一種香木。[4]維：唯，只有。蕙：蘭草的一種，又名薰草。茝（chǎi）：即白芷。[5]耿：光明。介：正直。[6]猖披：衣不束帶、散亂不整的樣子。[7]黨人：指朝廷里結(jié)黨營私的群小。先秦的“黨”字多指朋比為奸的結(jié)合，故孔子說“君子群而不黨”，和后來的涵義不同。[8]憚：畏懼，害怕。[9]皇輿：君王的乘車，這里比喻楚國。敗績：本指軍隊(duì)潰敗，此指車駕傾覆，喻國家滅亡。[10]踵：腳后跟。武：足跡。[11]荃：香草名，此處隱喻懷王。[12]齌（jì）怒：怒火中燒?！褒T”本義指用猛火燒飯。[13]謇謇（jiǎn）：直諫忠言的樣子。[14]九天：蒼天，古說天有九層。正：通“證”，意思是指天為證。[15]靈修：作品中塑造的以懷王為原型的另一個(gè)藝術(shù)形象，寄望他德行兼?zhèn)?，使國家長盛不衰。靈：神。修：美。[16]通行本在這句前面，還有“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兩句，現(xiàn)已公認(rèn)是衍文，故刪去。成言：成約。[17]悔遁：變心。他：別的主意。這里是說秦相張儀游說楚懷王，以商于六百里之地勸他與齊斷交，后來懷王信以為真之事。[18]數(shù)化：屢次變化。

【譯文】

古代三王品德純粹，群賢都圍繞在他們周圍?；ń穮埠途饦潆s糅相間，豈止是串連蕙草和白芷？那堯舜是多么耿直光明，遵循正道走正路。桀與紂衣不束帶，只因貪圖捷徑難以前行。那些小人偷安享樂，國家的前途黑暗險(xiǎn)阻。豈是我害怕自身遭殃，只怕王車將要?dú)?。急匆匆前后奔走，想讓你趕上先王的腳步；你不體察我的衷情，反而聽信讒言對我發(fā)怒。明知忠言會(huì)招來禍患，想隱忍卻難以舍割；遙指蒼天為我作證，全都是為靈修的緣故。當(dāng)初你與我盟誓，后來竟然反悔另有他想；我倒不難過與你分別，傷心的是靈修的變化無常。

【原文】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1]，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2]，雜杜衡與芳芷^[3]。冀枝葉之峻茂兮^[4]，愿時(shí)乎吾將刈^[5]；雖萎絕其亦何傷兮^[6]，哀眾芳之蕪穢^[7]！

【注釋】

[1]滋：培植。九畹：九是虛數(shù)，表示多（下文“九死”同此）。畹有十二畝、二十畝、三十畝幾種說法。[2]畦（qí）：田壟，此作動(dòng)詞用，一行行地種植。留夷：即芍藥。揭車：亦香草名。留夷和揭車都是楚地所產(chǎn)香草。[3]雜：套種。杜衡：即馬蹄香。香草象征賢才。以上四句用栽植香草比喻培養(yǎng)英才。[4]冀：希望。峻：高大。[5]竢：同“俟”，等待。刈（yì）：收割。[6]萎絕：指草木的自然老化、死亡。[7]蕪穢：指中途變質(zhì)，即篇末“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之意。

【譯文】

我已培植九畹芝蘭，又種下百畝惠草。分壟栽培留夷和揭車，其中間雜杜衡和芳芷。希望枝葉繁茂，到時(shí)候我就收割；即便枯萎凋謝也不悲傷，只哀傷眾芳草的中途蕪穢變質(zhì)。

【原文】

眾皆競進(jìn)以貪婪兮^[1]，馮不厭乎求索^[2]；羌內(nèi)恕己以量人兮^[3]，各興心而嫉妒^[4]。忽馳騖以追逐兮^[5]，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將至兮^[6]，恐修名之不立^[7]。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8]。茍余情其信以練要兮^[9]，長頷亦何傷^[10]！攬木根以結(jié)兮^[11]，貫薜荔之落蕊^[12]；矯菌桂以紉蕙兮^[13]，索胡繩之纚纚^[14]。謇吾法夫前修兮^[15]，非世俗之所服^[16]；雖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遺則^[17]！

【注釋】

[1]競進(jìn)：爭著向上爬。貪婪：貪得無厭，不知滿足。[2]馮不厭：指貪得無厭。馮：通“憑”，楚方言“滿”的意思。厭：滿足。[3]羌：發(fā)語詞，楚方言。?。捍Ф?。[4]興心：生心，打主意。[5]馳騖：奔走。[6]冉冉：漸漸。[7]修：本義是長，古人以長為美，此處為“美”義。[8]落：始也。英：花的別名。落英：初生的花，即蓓蕾。早晨喝木蘭花上墜落的露滴，晚上以秋菊初生的花為食，飲露餐英是比喻修煉品德，使自己人格高潔。木蘭春天開花，菊花秋天始榮，這兩句意同上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也是以朝夕喻歲時(shí)。是說一年到頭，無時(shí)無刻都在堅(jiān)持修潔。[9]茍：只要。信：確實(shí)。姱：美好。練要：精要，是說操守純粹。[10]長：長期。（kǎn）頷（hàn）：面貌憔悴黃瘦。這四句意承上節(jié)，眾人因追求名利而自得，我卻因追求仁義高潔為志向。[11]木根：此指木蘭的根。[12]薜荔：香草名，蔓生灌木，亦稱木蓮。落蕊：初開的花。蕊：花心。[13]矯：舉。菌桂：應(yīng)作箘桂，這里指箘桂的嫩枝。[14]索：繩索，作動(dòng)詞，搓繩。胡繩：一種蔓生的香草。纚纚（xǐ）：長而下垂，整齊美觀的樣子。以上四句就是篇首所說的“修能”，是“吾”的神話形象的重要部分。[15]謇（jiǎn）：發(fā)語詞，楚方言。法：效法。前修：前代的圣人。[16]服：佩，用。[17]彭咸：關(guān)于彭咸是誰有很多種說法，有說是“殷賢大夫”，也有說是彭祖祝融，即太陽神，但現(xiàn)在也沒有確鑿的證據(j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彭咸應(yīng)該是詩人心中的另一個(gè)美好化身，他包含了作者對德行深厚的理想人物的憧憬和贊美之情。

【譯文】

眾人都貪婪成性，個(gè)個(gè)貪得無厭欲壑難填；用自己的私心猜量他人，鉤心斗角互相嫉妒。急速奔馳追逐私利，不是我心中之所急；衰老慢慢地將要來到，怕美名還不能建立。清晨飲木蘭滴下的露水，傍晚吃秋菊的花瓣；只求我情操確實(shí)美好，長期饑餓也不悲傷。用木蘭的根須串連白芷，再串薜荔的花蕊；用菌桂的嫩枝串連蕙草，把胡繩揉搓得又長又美。我效法前賢的模樣，不是世俗之人所能夠做到的；雖然不合于今人的趣味，只愿依從彭咸的風(fēng)范。

【原文】

長太息以掩涕兮^[1]，哀民生之多艱^[2]；余雖好修以羈兮^[3]，謇朝誶而夕替^[4]。既替余以蕙兮^[5]，又申之以攬^[6]。亦余心之所善兮^[7]，雖九死其猶未悔。怨靈修之浩蕩兮^[8]，終不察夫民心。眾女嫉余之蛾眉兮^[9]，謠諑謂余以善淫^[10]。固時(shí)俗之工巧兮，規(guī)矩而改錯(cuò)^[11]；背繩墨以追曲兮^[12]，競周容以為度^[13]。郁邑余傺兮^[14]，吾獨(dú)窮困乎此時(shí)也；寧溘死以流亡兮^[15]，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鷙鳥之不群兮^[16]，自前世而固然^[17]；何方圓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18]；伏清白以死直兮^[19]，固前圣之所厚^[20]。

【注釋】

[1]太息：嘆息。掩涕：掩面流淚。[2]民生：人生。先秦的“民”字，含義多有不同，一為百姓，一為自指，一為同列的小人。一般認(rèn)為，這里的“民”一來是詩人自傷之詞，一來也是哀百姓生活多艱。這是詩人悲天憫人的濟(jì)世情懷的體現(xiàn)。[3]雖（雖）：同“唯”，只。好（hào）：愛好。修：修飾。姱：美貌。：馬韁繩。羈（jī）：馬籠頭。羈：束縛，牽累的意思。[4]謇：發(fā)語詞。誶（suì）：原義是勸諫。但與上下文意不相屬，郭沫若在《屈原賦今譯》中曾說“作為卒字解，言卒業(yè)也”，即完成的意思。替：廢棄。[5]（xiāng）：佩的帶子。[6]申：再次。[7]亦：語助詞，在這里有轉(zhuǎn)折的語氣。善：愛好。[8]浩蕩：原義水大貌，這里意同荒唐，沒有準(zhǔn)則。[9]眾女：喻上文“眾”、“黨人”，是說包圍在懷王身邊的一群慳吝小人。蛾眉：美貌，比喻美德。[10]謠諑（zhuó）：造謠誹謗，楚方言。[11]偭（miǎn）：違背。規(guī)：制圓形的工具。矩：制方形的工具。規(guī)矩：在這里比喻法度。錯(cuò)：同“措”，措施。[12]繩墨：木匠畫直線用的墨線，喻法度。“規(guī)”、“矩”、“繩墨”都是匠人用的工具。[13]周容：就圓隨方，茍合取容。[14]忳（tún）：憂郁，煩悶的樣子。侘（chà）傺（chì）：心情不定、失意的樣子，楚方言。[15]溘（kè）：突然。溘死：暴死。流亡：指暴死野外，尸體不得收殮，而隨水漂泊。[16]鷙（zhì）鳥：鷹類的鳥，猛禽。[17]固然：本來就是如此。[18]尤：罪罰。攘：本義是取。詬：侮辱。忍尤攘詬：就是承受各種罪責(zé)侮辱。[19]伏：同“服”，保持。[20]厚：動(dòng)詞，看重。

【譯文】

長聲嘆息眼淚擦不干，哀傷人民生活的艱難；我愛好修飾而受到牽累，早晨剛進(jìn)諫晚上就被廢棄。毀壞了我蕙草作的佩帶，又申斥我拿的芳芷。這些都是我的愛好，縱然九死也不后悔。怨恨靈修昏聵荒唐，終究不能體察我的衷腸；眾女流嫉妒我的美貌，造謠啄傷我是生性淫蕩。世俗之人本來就工于取巧，違背規(guī)矩而改變措施；背棄繩墨而追隨邪曲，競相茍且取容以為法度。我憂郁苦悶惆悵失意，獨(dú)自窮困窘迫在這樣的時(shí)代；我寧愿暴死于野外，也不忍仿效這種丑態(tài)。雄鷹的不合群，自古以來就這樣；方榫圓孔如何能吻合，異路人哪會(huì)相安？委屈心情壓抑志向，隱忍罪責(zé)承擔(dān)侮辱；堅(jiān)守清白而死的正直，這本為前圣所稱道。

【原文】

悔相道之不察兮^[1]，延佇乎吾將反^[2]；回朕車以復(fù)路兮，及行迷之未遠(yuǎn)。步余馬于蘭皋兮^[3]，馳椒丘且焉止息^[4]；進(jìn)不入以離尤兮^[5]，退將復(fù)修吾初服^[6]。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7]；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8]，長余佩之陸離^[9]；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zhì)其猶未虧^[10]。忽反顧以游目兮^[11]，將往觀乎四荒^[12]；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13]。民生各有所樂兮^[14]，余獨(dú)好修以為常^[15]；雖體解吾猶未變兮^[16]，豈余心之可懲^[17]！

【注釋】

[1]相：觀察選擇。察：仔細(xì)看清楚。[2]延：長久。一說延頸而望。佇：站立。延佇：長久站立。反：同“返”。[3]步馬：解開車駕，讓馬散步。蘭皋：長有蘭草的水邊。皋：水邊。[4]椒丘：有椒樹的山丘。且：暫且，姑且。焉：在這兒。[5]進(jìn)：進(jìn)仕。離：借作“罹”（lí），遭遇。尤：罪禍。這是說既然進(jìn)仕郁郁不得志，倒不如退隱以潔一身。[6]初服：芳潔的服飾，這里比喻美好的品德。[7]芰（jì）：菱。芰荷：荷葉，楚方言。芙蓉：荷花。衣、裳：古代分別指上衣，下服，以葉為衣，以花為裳。[8]高：用作動(dòng)詞，加高。岌岌（jí）：本是山高的樣子，這里與高疊用，形容很高。[9]長：用作動(dòng)詞，加長。陸離：很長的樣子。[10]澤：舊說是“潤澤”，與“芳”義近。但從上下文看來，應(yīng)該是芳的反面，即污濁。糅（róu）：混在一起。芳澤雜糅是說芳香與污濁混雜在一起，比喻“吾”曾與“眾女”、“黨人”共處。昭質(zhì)，清白的本質(zhì)。昭，明。這兩句是出污泥而不染的意思，我雖與一些奸邪小人共處于朝廷之中，但我決不會(huì)同流合污。[11]游：放縱。游目：遠(yuǎn)眺，放眼縱觀。[12]四荒：四方荒遠(yuǎn)之處?；模哼h(yuǎn)。[13]菲菲：花草香氣濃郁。彌：更加。章：同“彰”，顯著。[14]民生：人生。[15]好修：愛好“修能”。常：習(xí)慣的意思，本作“恒”，與下文“懲”字葉韻，后因漢文帝叫劉恒，漢人為避諱而改。[16]體解：即肢解，古代一種酷刑，把人的四肢砍掉。[17]懲：戒懼而悔恨。

【譯文】

悔恨選擇道路不曾細(xì)察，躊躇不前我將要返回；掉轉(zhuǎn)我的車走回原路，趁走入迷途還不太遠(yuǎn)。我的馬徐行在蘭草邊，奔到椒山暫且休息；不前去遭遇罪禍，隱退去重新修我當(dāng)年衣。縫制芰荷作上衣，采集芙蓉為下裳；沒人欣賞我也沒有關(guān)系，只要我的內(nèi)心確實(shí)芳香。把我的冠冕做得更高，把我的佩帶結(jié)得更長；芬芳與污泥雖然雜糅，它的光彩質(zhì)地卻未受損傷。驀然回首張望，我將遠(yuǎn)觀四方；佩帶繽紛裝飾錦簇，芬芳格外馥郁幽香。人們天生各有自己的喜樂，我獨(dú)好修潔并習(xí)以為常；縱然肢解我也不會(huì)改變，難道我的心可以懲戒？

【原文】

女之嬋媛兮^[1]，申申其詈予^[2]；曰：“鯀直以亡身兮^[3]，終然夭乎羽之野^[4]。汝何博謇而好修兮^[5]。紛獨(dú)有此節(jié)^[6]？薋菉葹以盈室兮^[7]，判獨(dú)離而不服^[8]。眾不可戶說兮，孰云察余之中情^[9]？世并舉而好朋兮^[10]，夫何煢獨(dú)而不予聽^[11]？”

【注釋】

[1]女媭（xū）：一說是屈原的姐姐，一說是屈原的妹妹，都沒有確實(shí)的證據(jù)，此處譯為女伴即可，她是現(xiàn)實(shí)生活中對屈原既同情又缺乏理解的一類人物的藝術(shù)化身。嬋（chán）媛（yuán）：關(guān)心愛切而顯得婉轉(zhuǎn)痛惻的樣子。[2]申申：重疊不休，一遍又一遍。詈（lì）：責(zé)備。[3]鯀（gǔn）：傳說中禹的父親。婞（xìng）直：剛直。亡身：忘我。亡同“忘”。婞直亡身是說持正而不顧自身。[4]夭：死于非命。羽：山名。傳說鯀被殺于羽山。[5]博：多。謇：直言。博謇：過于忠貞，愛說直話。[6]姱（ku?。好篮谩９?jié)：節(jié)操。朱駿聲《離騷補(bǔ)注》認(rèn)為是“飾”字之誤。飾指服飾，《離騷》以服飾喻節(jié)操。[7]（cí）：作動(dòng)詞，草堆積起來的意思。菉（lù）：即王芻，草類的一種。葹（shī）：即苔耳。菉葹都是惡草，比喻奸邪小人。[8]判：區(qū)別開來。服：佩帶。[9]孰：誰。云：語助詞。余：指“咱們”。[10]并舉：互相抬舉。好朋：喜歡結(jié)黨營私。[11]煢（qióng）獨(dú)：原義是無兄弟稱煢，無子稱獨(dú)。

【譯文】

女對我那么關(guān)切，再三地把我責(zé)備；她說：“鯀剛直而忘身，結(jié)果死于羽山的原野。你何必直言好修潔，獨(dú)自賦有這美好的節(jié)操？屋子里堆積著野花雜草，偏你與眾不同不愿佩帶。不能逐戶去解說，有誰會(huì)體察咱們的真情；世人相互吹捧好結(jié)黨朋，你為啥孤傲不聽我的話?！?/p>

【原文】

依前圣以節(jié)中兮^[1]，喟憑心而歷茲^[2]；濟(jì)沅湘以南征兮^[3]，就重華而陳詞^[4]；啟《九辯》與《九歌》兮^[5]，夏康娛以自縱^[6]；不顧難以圖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7]。羿淫游以佚畋兮^[8]，又好射夫封狐^[9]；固亂流其鮮終兮^[10]，浞又貪夫厥家^[11]。澆身被服強(qiáng)圉兮^[12]，縱欲而不忍^[13]；日康娛而自忘兮^[14]，厥首用夫顛隕^[15]。夏桀之常違兮^[16]，乃遂焉而逢殃^[17]；后辛之菹醢兮^[18]，殷宗用而不長^[19]。湯禹儼而祗敬兮^[20]，周論道而莫差^[21]。舉賢而授能兮^[22]，循繩墨而不頗。

【注釋】

[1]節(jié)中：節(jié)制不偏，保持正道。[2]喟（kuì）：嘆息。憑：憤懣。歷：經(jīng)歷，遭遇。茲：現(xiàn)在，此時(shí)。[3]濟(jì)：渡。征：行。[4]重華：舜的名字。傳說舜葬于沅湘以南的九山。[5]啟：禹之子。《九辯》與《九歌》：我國古代神話中兩個(gè)有名的樂曲，傳說是啟上天做客時(shí)偷帶下來的。[6]夏康娛以自縱：語法與下文“周論道而莫差”同。一說這句仍指啟一人。康：大?？祳剩哼^分地逸樂。另一說是指啟及其兒子太康。例同下文“日康娛而自忘”。[7]五子：啟的五個(gè)兒子。用：因而。失：指太康失國。一說“失”為衍字。家巷：家鄉(xiāng)，此指故都，太康躭于淫樂，被有窮國的后羿奪了故都。一說，家巷指內(nèi)部的爭斗。夏啟十年至十一年間，五個(gè)兒子叛亂，被平定。夏啟十五年，最小的兒子武觀又叛，“五子家閧”就是指這兩次內(nèi)亂。或說“五子”即指武觀。[8]淫、佚：都是過度享樂的意思。畋（tián）：打獵。[9]封：大。[10]鮮終：少有好的結(jié)果。[11]浞（zhuó）：人名，即寒浞，相傳是羿的國相。厥：其。家：妻室家小。傳說后羿沉迷于游獵，不理政事，國相寒浞擅權(quán)，與妃子純狐私通，害死后羿。[12]澆（ào）：人名，即過澆，寒浞的兒子。被服：穿戴，引申為負(fù)恃、信奉之義。強(qiáng)圉：多力也。[13]不忍：不肯自制。[14]自忘：忘記自身的安危。[15]顛隕（yǔn）：墜落。太康弟仲康之孫少康，攻滅澆，夏遂復(fù)興。[16]常違：“違?！钡牡刮?，違背了正常的道理。[17]乃：于是。遂：終于，結(jié)果。焉：語氣詞。[18]辛：紂王的廟號(hào)。菹（zū）醢（hǎi）：菹是切細(xì)的腌菜，醢是肉醬，此指古代的一種酷刑，把人剁成肉醬。[19]宗：宗祀，指王朝。[20]湯禹：“湯”指商湯，“禹”指夏禹。在屈賦中禹湯并稱共三次，下文“湯禹嚴(yán)而求合兮”，《懷沙》“湯禹久遠(yuǎn)兮”，都是先湯后禹。儼：讀作“嚴(yán)”，嚴(yán)明。祗（zhī）：與“敬”意義相同。敬重法度，不敢胡作非為，即謹(jǐn)慎的意思。[21]周：指周初的文王、武王和周公等人。[22]舉賢授能，是屈原重要的政治主張之一，在作品里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這四字雖只在這里出現(xiàn)一次，但屈賦是文學(xué)作品，不是政治論文，這一政治主張，主要寄寓于“騏驥”、“眾芳”等大量形象化的語言之中。

【譯文】

遵循前代圣賢堅(jiān)持正道，可嘆歷盡如此磨難讓人寒心；渡過沅水湘江而朝南行，向虞舜去陳述衷情；夏啟竊得《九辯》、《九歌》，夏王朝縱情娛樂放任無度；不居安思?？紤]后患，五個(gè)兒子起了內(nèi)訌。后羿沉溺于游獵嬉戲，喜歡射殺大狐貍。本來淫亂之徒就沒有好下場，又被寒浞搶占了他的妻室。澆身體強(qiáng)壯有力，放縱自己的欲望不加節(jié)制；每日尋歡作樂以致忘形，終究掉了腦袋。夏桀行為違背常理，于是遭到災(zāi)殃。紂王把忠臣弄成肉醬，殷朝的王位也因而不長久。湯和禹都謹(jǐn)慎敬戒，周先王講求理法也沒差錯(cuò)，舉用賢者和能者，遵守規(guī)矩沒有偏頗。

【原文】

皇天無私阿兮^[1]，覽民德焉錯(cuò)輔^[2]；夫維圣哲以茂行兮^[3]，茍得用此下土。瞻前而顧后兮，相觀民之計(jì)極^[4]；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5]？阽余身而危死兮^[6]，覽余初其猶未悔^[7]；不量鑿而正枘兮^[8]，固前修以菹醢。曾歔欷余郁邑兮^[9]，哀朕時(shí)之不當(dāng)；攬茹蕙以掩涕兮^[10]，余襟之浪浪^[11]。

【注釋】

[1]私：偏私。阿：與“私”同義。無私阿：即公正不偏。[2]民：人，此指君主。錯(cuò)：同“措”，施行?？慈f民之中最有道德的，就讓他做君王，讓賢能之士去輔佐他。[3]維：唯。茂：美。[4]相（xiàng）觀：仔細(xì)的考察。民：萬民眾生。計(jì)：計(jì)慮。極：目的。計(jì)極：最終的想法。[5]服：義同“用”。[6]阽（diàn）：臨近危險(xiǎn)。[7]初：初志，初衷。[8]枘（ruì）：插孔用的木栓，此指木柄。鑿的上端圓形中空，枘插其內(nèi)，是為柄。不遷就鑿孔的方圓大小來削柄，就插不進(jìn)去。這是比喻古代的諍臣，不肯茍合取容，而不得善終。[9]曾：借作“增”，屢次。歔（xū）欷（xī）：悲泣抽噎的聲音。[10]茹：柔軟。[11]霑：同“沾”，浸濕。浪浪（láng）：流不斷的樣子。

【譯文】

上天啊，不偏私，看到了有德行的才肯輔助。只有圣哲德行美好，才能夠統(tǒng)治天下?？疾炝饲巴醵钟^省后代，看出了萬民的心愿。哪有不義的人可被任用，哪有行為不好的人能被敬服？我縱使是身臨絕境，回顧自己的初衷也不后悔。不度量鑿孔的方圓而只求正枘，前代的賢人被剁成肉醬。我憂郁而又嗚咽，哀憐我生不逢時(shí)。用蕙草擦干眼淚，眼淚滾滾沾濕了衣襟。

【原文】

跪敷衽以陳辭兮^[1]，耿吾既得此中正^[2]；駟玉虬以乘兮^[3]，溘埃風(fēng)余上征。朝發(fā)軔于蒼梧兮^[4]，夕余至乎縣圃^[5]；欲少留此靈瑣兮^[6]，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7]，望崦嵫而勿迫^[8]；路曼曼其修遠(yuǎn)兮^[9]，吾將上下而求索。飲余馬于咸池兮^[10]，總余轡乎扶桑^[11]；折若木以拂日兮^[12]，聊逍遙以相羊^[13]。

【注釋】

[1]敷：鋪開。衽（rèn）：衣襟。[2]耿：明亮貌。中正：即上文“節(jié)中”，正道，真理。[3]駟：古代同駕一輛車的四匹馬。這里作動(dòng)詞用，就是駕的意思。虬（qiú）：傳說是無角的龍。鹥（yī）：傳說中鳳類的鳥，身有五彩。[4]軔：阻止車輪轉(zhuǎn)動(dòng)的木頭。發(fā)軔就是在行車前把這塊木頭拿開，是出發(fā)的意思。蒼梧：地名，舜所葬的九嶷山在其境內(nèi)。[5]縣圃：神話中的山名，在昆侖山頂。縣：“懸”的古字。[6]靈瑣：神的宮門。靈，神?，?，門上雕刻的花紋。此代指門。[7]羲（xī）和：古代神話中十個(gè)太陽的母親，又是太陽的趕車夫。弭（mǐ）：停。節(jié)：鞭子。[8]崦（yān）嵫（zī）：神山名，傳說中日沒之處。[9]曼曼：同“漫漫”，長而遠(yuǎn)的樣子。修：長。[10]馬：指上文當(dāng)馬駕用的玉虬。咸池：太陽沐浴的神池。[11]總：整理系結(jié)。轡：韁繩。扶桑：神樹名，據(jù)說在東方，日出于扶桑之下。[12]若木：神樹名，據(jù)說生在昆侖山的西極，青葉紅花，光華下照。拂日：拂拭太陽，使它放出光明，不要昏暗下去。[13]相羊：同“徜徉”，自由自在地往來游玩，有逍遙之意。

【譯文】

跪在衣襟上陳述衷情，我的心中耿直已得中正之道。駕玉虬乘彩鳳，飄忽地乘風(fēng)而上。清晨從蒼梧動(dòng)身，晚上便來到昆侖山上的懸圃。想要在這神山逗留片刻，無奈太陽卻匆匆地要西沉入暮。我叫羲和慢慢地行車，看到崦嵫也不要急迫。前面的路那么長，那么遠(yuǎn)，我將要上天入地去尋求探索。讓我的龍馬在咸池飲水，把韁繩拴在扶桑樹上。折下幾根枝條輕輕遮擋陽光，且讓我無拘無束地在這里逍遙閑逛。

【原文】

前望舒使先驅(qū)兮^[1]，后飛廉使奔屬^[2]；鸞皇為余先戒兮^[3]，雷師告余以未具。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飄風(fēng)屯其相離兮^[4]，帥云霓而來御^[5]。紛總總其離合兮，斑陸離其上下^[6]；吾令帝閽開關(guān)兮^[7]，倚閶闔而望予^[8]。時(shí)曖曖其將罷兮^[9]，結(jié)幽蘭而延佇^[10]；世溷濁而不分兮^[11]，好蔽美而嫉妒。

【注釋】

[1]望舒：月神。[2]飛廉：風(fēng)神。奔屬：奔跑跟隨。[3]鸞：神鳥名，形狀如雞而大，五色?；剩杭础盎恕?，雌鳳。[4]屯：聚集。離：讀作“麗”，依附。[5]帥：同“率”，率領(lǐng)。霓：通“蜺”，虹霓。虹常有內(nèi)外兩層，通稱為虹。古人分別言之，內(nèi)層色鮮，稱虹；外層色淡，稱蜺。御：迎接。[6]斑：光彩斑爛。上下：天地。[7]閽：守門人。關(guān)：本義是門栓，此指天門。[8]閶（chāng）闔（hé）：天門。[9]曖曖：昏暗的樣子。罷：完，指一天將盡。[10]結(jié)：結(jié)交，這里是寄情的意思。延佇：長久站立。[11]溷（hùn）：義同“濁”，骯臟渾濁。

【譯文】

月神望舒在前面為我開道，風(fēng)神飛廉跟在后面隨著奔跑。鸞鳥鳳凰在前頭替我警戒，雷神卻告訴我還沒有準(zhǔn)備好。我讓鳳鳥展翅飛騰，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都不停前行。旋風(fēng)把分散的云朵聚集起來，率領(lǐng)著云霓前來列隊(duì)恭迎。飄忽時(shí)聚時(shí)散，色彩斑斕乍離乍合，我讓帝閽把天門打開，他卻倚著天門冷冷地望著我。天色昏暗，一天將要過去，我編結(jié)著蘭花久久地佇立。人世間是這樣混濁善惡不分，總愛遮蔽美好的事物并且嫉妒它。

【原文】

朝吾將濟(jì)于白水兮^[1]，登閬風(fēng)而馬^[2]；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3]。溘吾游此春宮兮^[4]，折瓊枝以繼佩；及榮華之未落兮^[5]，相下女之可詒^[6]。吾令豐隆乘云兮^[7]，求宓妃之所在^[8]；解佩以結(jié)言兮^[9]，吾令蹇修以為理^[10]。紛總總其離合兮^[11]，忽緯其難遷^[12]；夕歸次于窮石兮^[13]，朝濯發(fā)乎洧盤^[14]。保厥美以驕傲兮^[15]，日康娛以淫游；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16]。

【注釋】

[1]白水：神話中發(fā)源于昆侖山的河，飲后不死。[2]閬（làng）風(fēng)：神山名，在昆侖山上。：系結(jié)，表示在這里停留。[3]高丘：指閬風(fēng)山。無女：“吾”在天國碰壁以后，渡過白水，登上閬風(fēng)山頂，卻沒有一個(gè)理想的神女可以追求。[4]春宮：東方青帝所居。[5]榮華：瓊枝上的鮮花。[6]下女：指下文宓妃、簡狄、二姚等下界名淑。她們都是神話式人物，只因不住在天上故稱“下女”?！跋隆毕鄬τ谔於浴Ｔr（yí）：通“貽”，贈(zèng)送。[7]豐?。涸粕?。[8]宓（fú）：古通“伏”。宓妃：傳說是伏羲氏的女兒，因溺死于洛水，而成為洛水女神。[9]佩：佩用的絲帶。結(jié)言：寄言結(jié)交。[10]蹇（jiǎn）修：人名，舊說為伏羲氏之臣。但從《離騷》的藝術(shù)特點(diǎn)來看，應(yīng)該是作者虛構(gòu)的寓言人物。[11]紛總總：指宓妃開始時(shí)心緒很亂，拿不定主意。離合：若即若離，不易捉摸。[12]緯（huà）：別扭。難遷：難以遷就。[13]次：住宿。窮石：西極的山名，傳說是夏代東夷族有窮氏后羿所居之地，說法不一。傳說宓妃是河伯之妻，常與后羿偷情。[14]洧（wěi）盤：神話里的水名，發(fā)源于崦嵫山。[15]保：恃，仗。[16]來：招呼從者之詞。違：放棄，丟開。

【譯文】

明天早晨，我將渡過白水，登上閬風(fēng)山把我的馬拴在那里。猛然間回頭望，忍不住流起淚來，哀傷這高山上沒有理想的女子。匆匆地我游逛到春神的宮殿，折下玉樹的枝條來續(xù)上佩飾。趁著這開放的花朵還未凋落，到下界去送給可心的女郎。我讓豐隆駕起云彩，去尋找宓妃住的地方。把佩帶解下來寄托我的心意，我讓蹇修去作媒人。忙忙亂亂地她總是若即若離，忽然間鬧起別扭，真難遷就。晚上，她在窮石住宿，早晨，她卻在洧盤的岸邊洗頭。她仰仗著美貌而滿臉驕傲，整日里在外面荒唐地漫游。她雖然貌美，可是太不懂禮節(jié)，走吧！我要丟棄她，另外去尋求（別的姑娘）。

【原文】

覽相觀于四極兮^[1]，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瑤臺(tái)之偃蹇兮^[2]，見有之佚女^[3]。吾令鴆為媒兮^[4]，鴆告余以不好；雄鳩之鳴逝兮，余猶惡其佻巧^[5]。心猶豫而狐疑兮^[6]，欲自適而不可^[7]；鳳皇既受詒兮，恐高辛之先我^[8]。欲遠(yuǎn)集而無所止兮^[9]，聊浮游以逍遙；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10]。理弱而媒拙兮，恐導(dǎo)言之不固^[11]；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閨中既以邃遠(yuǎn)兮^[12]，哲王又不寤^[13]；懷朕情而不發(fā)兮，余焉能忍與此終古。

【注釋】

[1]覽相觀：三字同義連用，都是看的意思。[2]瑤臺(tái)：玉臺(tái)，猶“瓊樓”，華貴美麗的建筑。偃蹇：高聳的樣子。[3]有娀（sōng）：古代部落名。佚：美。傳說有娀氏有個(gè)美貌的女兒，名叫簡狄，未嫁時(shí)住在高臺(tái)上面，她后來成了帝嚳的次妃。[4]鴆（zhèn）：傳說中的毒鳥，羽毛呈紫綠色，稍置酒中，即能致人死命。[5]佻巧：言辭不誠實(shí)。[6]猶豫、狐疑：都是雙聲聯(lián)綿字，疑惑不決的意思。[7]適：往。[8]受：通“授”。詒：原義是贈(zèng)給，作名詞用，指聘禮。高辛：即帝嚳。傳說簡狄為帝嚳之妃，吞食玄鳥（燕子）的卵而生契，為商人的祖先。簡狄的婚姻與玄鳥有關(guān)，而《離騷》此處不寫玄鳥寫鳳凰，因?yàn)樗且徊坷寺髁x的作品，風(fēng)格濃艷夸張，鳳凰的形象比燕子華美得多，作者出于藝術(shù)上的需要，才這樣處理。[9]集：就。[10]少康，夏代中興的君主，是大康弟仲康之孫，其父名相。寒指使自己的兒子過澆殺相，少康逃到有虞國，國君把兩個(gè)女兒嫁給他。后來少康殺澆復(fù)夏。有虞氏屬姚姓，故其兩個(gè)女兒稱“二姚”。[11]導(dǎo)：致。導(dǎo)言：傳遞言語。固：成，牢固。[12]閨：宮中小門，引申為內(nèi)室。閨中本義是女子所居之所，這里是女子的代稱。邃：幽深，深遠(yuǎn)。[13]哲：明智。哲王：指楚懷王。寤：醒，喻覺悟。

【譯文】

仔細(xì)觀察了天空四方的邊緣，在天上周游了一遍才降臨大地。遠(yuǎn)遠(yuǎn)望瑤臺(tái)那么巍峨壯麗，看見了有氏美女簡狄。我吩咐鴆鳥去替我作媒，鴆鳥卻告訴我說那美女不好。雄鳩邊飛邊叫著飛遠(yuǎn)了，可我卻討厭它的輕佻。心里猶豫不決而遲遲疑疑，想親自前去又覺得不可以。鳳凰已經(jīng)送去了禮物，恐怕高辛已經(jīng)比我先到了。我要到遠(yuǎn)處去又沒有地方落腳，暫且隨便游蕩倒也逍遙。趁著少康還沒有成家，有虞的兩個(gè)女兒還在呢。提親的媒人無能笨拙，恐怕這次傳話又沒有把握。世道混濁而又嫉賢妒能，喜歡隱蔽美好而宣揚(yáng)邪惡。閨中的美人住在幽遠(yuǎn)深邃的地方，聰明的君王又還沒覺悟。滿懷衷情卻無處傾訴，我怎能忍受這長久的痛苦了此一生！

【原文】

索茅以莛兮^[1]，命靈氛為余占之^[2]。曰：“兩美其必合兮^[3]，孰信修而慕之^[4]？思九州之博大兮^[5]，豈唯是其有女^[6]？”曰：“勉遠(yuǎn)逝而無狐疑兮^[7]，孰求美而釋女^[8]？何所獨(dú)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9]？世幽昧以眩曜兮^[10]，孰云察余之善惡^[11]？民好惡其不同兮^[12]，惟此黨人其獨(dú)異^[13]；戶服艾以盈要兮^[14]，謂幽蘭其不可佩。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豈美之能當(dāng)^[15]？蘇糞壤以充幃兮^[16]，謂申椒其不芳！”

【注釋】

[1]索：取。藑（qióng）茅：是一種用來占卜的草。古代楚人有“茅卜法”，結(jié)草折竹來占卦就用此草。以：與。筳（tíng）、（zhuān）：都是算卦用的竹片，楚人用于另一種占卜法。把兩種不同的占卜工具寫在一起，正如把扶桑與若木扯在一塊、把燕子改作鳳凰一樣，是《離騷》特殊的藝術(shù)手法。[2]靈氛：卜師之名。從《離騷》的藝術(shù)特點(diǎn)看來，向靈氛問卜，是虛構(gòu)假設(shè)之詞。[3]其：表示肯定的語氣助詞。[4]信：真正，確實(shí)。修：美。慕：與上下文義矛盾，與“占”字韻也不葉，經(jīng)多方考證，沒有確切的文義。[5]九州：泛指天下。[6]是：此。[7]曰：古書中同一個(gè)人說的話，中間往往再用“曰”字。這是靈氛針對屈原所提出來的懷疑勸勉他勤奮努力，出去則必有遇合。勉：勸勉。[8]釋：丟開，放棄。女：同“汝”，指“吾”。[9]宇：當(dāng)從一本作“宅”，形之誤?！罢惫乓舸宸?，與“惡”（烏各反）葉韻。故宅：老家，指楚國。[10]世：當(dāng)從一本作“時(shí)”，“世”與“何所獨(dú)無芳草”矛盾。眩曜：迷亂的樣子。[11]云：語氣詞。余：包括“靈氛”與“吾”，就是咱們的意思，是一種表示親密的稱謂。[12]民：一般的人們。[13]惟：唯。此：指“故宇”。[14]戶：披。艾：野草名，有怪味。要：古“腰”字。[15]珵（chéng）：美玉。當(dāng)：借作“黨”，懂得，楚方言。[16]蘇：借作“叔”，索取。幃：佩在身上的香囊。對草木尚且缺乏辨別的能力，更不能鑒別美玉，那么玉再美也不適合他們。靈氛這樣說，是為了堅(jiān)定“吾”的去志。

【譯文】

找到靈草和竹片，請靈氛為我占卜。她說：“雙方是美的一定能結(jié)合，可是誰真正美好值得去愛慕？想想天下是如此的廣大，難道只是這里有美女嗎？”她說：“向遠(yuǎn)處去吧不要遲疑，哪有追求美好的人會(huì)把你丟下？什么地方?jīng)]有芳草你何必如此懷念故土？世道既黑暗又讓人眼花繚亂，誰能夠詳察咱們的善惡？人們的好惡本來就有不同，只是這里的小人更加獨(dú)特不同。家家戶戶的人都在腰間掛滿了艾草，反而說幽蘭不可佩戴。分辨草木都不能真切，對美玉又怎能評(píng)價(jià)得恰當(dāng)？拿糞土塞滿了香囊，偏要說申椒一點(diǎn)也不香。”

【原文】

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巫咸將夕降兮^[1]，懷椒糈而要之^[2]。百神翳其備降兮^[3]，九疑繽其并迎^[4]；皇剡剡其揚(yáng)靈兮^[5]，告余以吉故。曰：“勉升降以上下兮^[6]，求榘之所同^[7]；湯禹嚴(yán)而求合兮，摯咎繇而能調(diào)^[8]。茍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說操筑于傅巖兮，武丁用而不疑^[9]。呂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舉^[10]；寧戚之謳歌兮，齊桓聞以該輔^[11]。及年歲之未晏兮^[12]，時(shí)亦猶其未央^[13]；恐鵜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14]！”

【注釋】

[1]巫咸：古代著名的神巫。但文中的巫咸，僅借用其名，不是歷史人物，而是寓言人物。故下文巫咸稱引周代的呂望、寧戚。降：從天降臨。[2]懷：揣在懷里，準(zhǔn)備。糈（xǔ）：精米，用于祭神的祭品。椒糈：香草和精米。要：祈求。[3]翳：遮蔽，形容“百神”盛多。備：齊，全都。[4]九疑：山名，此指九嶷山諸神。[5]皇：讀作“煌”，輝煌，是“剡剡”的狀語。剡剡（yǎn）：發(fā)亮的樣子。靈：神。[6]勉：勉強(qiáng)。升降上下：俯仰浮沉，只“求榘矱之所同”，不計(jì)地位之高低?！盵7]榘：即“矩”，量方形的工具。矱（yuē）：量長短的工具。同：合。[8]摯：即伊尹，湯時(shí)賢臣，幫助商湯滅夏。咎（gāo）繇（yáo）：即皋陶（yáo），傳說是夏禹時(shí)期的賢臣，是精明公正的立法官。[9]說（yuè）：即傅說，相傳本是傅巖地方筑土墻的奴隸，商王武丁夢到他，就畫了像到處尋訪，結(jié)果在刑徒中找到，后為殷高宗時(shí)賢相。筑：打土墻用的木杵。[10]呂望：又稱呂尚，俗稱姜太公。本屆姜姓，因先代封邑在呂，故以呂為氏。傳說曾在朝歌當(dāng)過屠夫，遇文王而被重用，是周朝的開國賢臣。鼓：敲。鼓刀：敲刀發(fā)聲，以招攬生意。[11]寧戚：春秋時(shí)衛(wèi)國人，喂牛時(shí)敲著牛角唱歌，抒發(fā)懷抱，被齊桓公聽到，帶去列為客卿。該：預(yù)備。輔：輔佐大臣。該輔：預(yù)備作為輔佐。以上所舉伊尹、傅說、呂望、寧戚諸人，都是處卑“好修”，就地待時(shí)，而得到知遇，都沒有“用夫行媒”。[12]晏：晚。[13]猶其未：即“其猶未”。上文“雖九死其猶未悔”、“唯昭質(zhì)其猶未虧”、“覽余初其猶未悔”、“覽察草木其猶未得”，都作“其猶未”。[14]鵜（tí）（jué）：子規(guī)鳥，秋天鳴。巫咸的話至此止。

【譯文】

想聽從靈氛的占卜吉言，心里卻又猶猶豫豫無法決斷。巫咸將在晚上求神降臨，我準(zhǔn)備著香椒和精米去邀請他。百神遮天蔽日一齊降臨，九嶷山的眾神都紛紛去迎接。光燦燦地閃耀著靈光，巫咸又告訴我一些吉利的典故。他說：“地上天下地去求索吧！去尋求道義相同的人。商湯夏禹誠心地尋求賢臣，才能和伊尹皋陶協(xié)同一心。只要內(nèi)心確實(shí)是美好修潔的，又何必到處去托媒介紹？傅說曾在傅巖筑過土墻，武丁重用他卻毫不懷疑。姜太公在朝歌操過屠刀，碰上周文王而得以薦舉。寧戚喂牛時(shí)敲著牛角唱歌，齊桓公聽到了任用他為輔佐。趁年歲還沒有衰老，時(shí)勢的極限還沒有來到；當(dāng)心那子規(guī)鳥叫得太早，使百草因此而芳香盡消。”

何瓊佩之偃蹇兮^[1]，眾然而蔽之^[2]？惟此黨人之不諒兮^[3]，恐嫉妒而折之。時(shí)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4]？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5]？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余以蘭為可恃兮^[6]，羌無實(shí)而容長^[7]；委厥美以從俗兮^[8]，茍得列乎眾芳^[9]。

【注釋】

[1]瓊佩：玉樹枝做的佩。此處是自喻。偃蹇：繁盛而高貴的樣子。[2]（ài）然：受到遮蔽而顯得黯然。[3]諒：誠實(shí)，信用。[4]淹留：久留。[5]蕭、艾：都是蒿草，不香。[6]蘭：舊說是暗射楚懷王的小兒子子蘭，其實(shí)不然。[7]羌：發(fā)語詞。容：外表。長：義同“修”，美好。古人以長為美。[8]委：棄。[9]茍得：能夠得到，實(shí)際上還配不上。

【譯文】

為什么瓊玉的佩飾出眾地美麗，眾人就把它的光彩遮蔽？這些小人是沒有誠信的，怕他們會(huì)妒忌而把玉佩毀棄！世俗紛亂易變，怎能在這里久久流連？蘭與芷變得不再芬芳，荃與蕙變成了茅草。為什么往日的芳草，今日里直成了野艾臭蒿？難道還有其他的緣故？都只怪他們不潔身自好！本以為幽蘭可以信賴，誰知道它也虛有其表，拋棄了美質(zhì)隨從世俗，茍且地名列眾芳。

【原文】

椒專佞以慢兮^[1]，又欲充夫佩幃^[2]；既干進(jìn)而務(wù)入兮^[3]，又何芳之能祗^[4]！固時(shí)俗之流從兮^[5]，又孰能無變化？覽椒蘭其若茲兮，又況揭車與江離？惟茲佩之可貴兮^[6]，委厥美而歷茲^[7]；芳菲菲而難虧兮，芬至今猶未沬^[8]。和調(diào)度以自娛兮^[9]，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飾之方壯兮^[10]，周流觀乎上下。

【注釋】

[1]椒：王逸認(rèn)為是暗射“楚大夫子椒”，但和“蘭”一樣，沒有具體實(shí)證可考。《離騷》對眾芳蕪穢寫得特別沉痛，在作品中一再嚴(yán)詞譴責(zé)，應(yīng)有作者的實(shí)際感受為生活基礎(chǔ)。大概屈原被疏以后，原來大批得到過屈原扶植、支持屈原的人，全都隨風(fēng)轉(zhuǎn)舵，倒向靳尚等人一邊，而與屈原為敵。這是符合舊時(shí)代官場世道的一般規(guī)律的。但要說哪種香草影射哪個(gè)人，那就很難說了。慆：義同“慢”，傲慢。[2]（sh?。很镙牵▂ú）一類的草，外形似椒而無香味。[3]干：義同“務(wù)”，鉆營追求。[4]祗：敬重。[5]流從：“從流”的倒文，隨波逐流，趨炎附勢。[6]惟：同“唯”。[7]委：作“秉”解釋，把持，堅(jiān)持。歷茲：至今。[8]沬：消失，消散。[9]和：調(diào)和，緩和。調(diào)度：調(diào)整。這句是說把自己的心情調(diào)整得和悅、愉快一些。[10]飾：指瓊佩。這一段是聽了巫咸“吉故”之說后的感慨，是對他的反駁。其中心意思是故國里連眾芳都已變質(zhì)，只剩下“瓊佩”、“偃蹇”，“吉故”不可能在故國重演再現(xiàn)。

【譯文】

花椒專橫諂媚而且傲慢，茱萸還想充滿佩囊。既然都只貪圖攀援鉆營，又有哪種芳草能夠堅(jiān)持芳香之道？時(shí)俗本來就隨波逐流，又有誰能夠不生變化？看椒蘭都已經(jīng)這樣了，更何況揭車和江離？只有這玉佩是可貴的，卻遭到棄置經(jīng)此危厄！清香依舊難以污損，芳香至今還留存。調(diào)節(jié)內(nèi)心的思度求得歡娛，姑且四處逍遙尋求美女。趁著我的玉佩還璀璨美麗，到天上地下去到處游覽！

【原文】

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歷吉日乎吾將行^[1]。折瓊枝以為羞兮^[2]，精瓊以為^[3]。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4]；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yuǎn)逝以自疏！吾道夫昆侖兮^[5]，路修遠(yuǎn)以周流；揚(yáng)云霓之藹兮^[6]，鳴玉鸞之啾啾^[7]。朝發(fā)軔于天津兮^[8]，夕余至乎西極；鳳皇翼其承兮^[9]，高翱翔之翼翼^[10]。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與^[11]；麾蛟龍使津梁兮^[12]，詔西皇使涉予^[13]。

【注釋】

[1]歷：選擇，挑選。[2]羞：這里泛指菜肴。[3]精：搗碎。今閩南話還稱搗為“精”。爢（mí）：細(xì)末?；牐▃hāng）：糧食。[4]象：象牙。[5]邅（zhān）：轉(zhuǎn)，楚方言。[6]揚(yáng)云霓：舉云霓作為旌旗。晻（yǎn）藹（ǎi）：云旗蔽日的樣子。[7]玉鸞：玉制的車鈴，掛在車橫上，形狀像鸞鳥。啾啾：鈴聲。[8]津：渡口。天津：天河的渡口。傳說在箕、斗二星之間。[9]翼：作動(dòng)詞用，展翅。承：連接。旂：指云旗。[10]翼翼：整齊和諧的樣子。[11]遵：循。赤水：神話里的水名，源出昆侖山。容與：從容寬適的樣子。[12]麾：指揮。梁津：在渡口搭橋。梁：橋，這里用作動(dòng)詞。[13]詔：命令。西皇：西方天帝少埠。涉予：幫助我渡河。

【譯文】

靈氛告訴我說卜占是吉祥的，選定好日子我就去遠(yuǎn)方。折瓊枝來做菜肴，用碧玉搗碎做干糧。為我駕馭飛龍之車，用美玉象牙裝飾那車。怎能跟異心人在一塊？我將遠(yuǎn)游放飛自己！把行程轉(zhuǎn)向昆侖，路途遙遠(yuǎn)天涯漫漫。用云霓做彩旗飄揚(yáng)蔽日，玉制的車鈴鏗鏘如鳥鳴。早晨從天河的渡口出發(fā)，黃昏就到了西天的盡頭。鳳凰的彩翎連接如云彩的旗幟，在天空之上高高飛翔。轉(zhuǎn)眼間來到一片流沙之地，沿著赤水河從容優(yōu)游。指揮蛟龍?jiān)诙煽诖顦?，叫西皇幫我渡過河流。

【原文】

路修遠(yuǎn)以多艱兮，騰眾車使徑待^[1]；路不周以左轉(zhuǎn)兮^[2]，指西海以為期^[3]。屯余車其千乘兮，齊玉而并馳^[4]；駕八龍之婉婉兮^[5]，載云旗之委蛇^[6]。抑志而弭節(jié)兮^[7]，神高馳之邈邈^[8]；奏《九歌》而舞韶兮^[9]，聊假日以樂^[10]。陟升皇之赫戲兮^[11]，忽臨睨夫舊鄉(xiāng)^[12]；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13]。亂曰^[14]：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15]，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16]，吾將從彭咸之所居^[17]。

【注釋】

[1]騰：傳告。待：當(dāng)從一本作“侍”，與“期”葉韻。徑待：在路邊侍衛(wèi)。[2]路：路過。不周：神話里的山名，在昆侖山西北。[3]期：讀作“極”，目的地。[4]轪（dài）：車輪的別名，楚方言。[5]婉婉：一作蜿蜿，龍?jiān)谔炜诊w行蜿蜒的樣子。[6]委蛇（yí）：即“逶迤”，舒卷蜿蜒的樣子。[7]抑志：抑制自己的情緒。[8]邈邈：高遠(yuǎn)的樣子。[9]韶：即九韶，傳說是舜時(shí)的舞樂。[10]假日：利用時(shí)間。媮（yú）：通“愉”。[11]陟（zhì）：登?；剩夯侍?。戲：同“曦”，光明的樣子。[12]臨：居高臨下。睨：斜視。[13]蜷局：卷曲不伸。顧：回頭。[14]亂：本是古代樂曲里的一個(gè)名稱，用在末尾，約當(dāng)于今天的“尾聲”。辭賦最后往往也有“亂”辭作為一篇的總結(jié)。[15]莫我知：“莫知我”的倒文。[16]美政：理想的政治。[17]從彭咸之所居：追隨彭咸去他的居處。

【譯文】

行程悠遠(yuǎn)而艱難，叫隨從的車輛在兩旁等待。路過不周山向左轉(zhuǎn)彎，直奔西海而去！成千的車輛列隊(duì)集中，玉制的車輪隆隆轉(zhuǎn)動(dòng)。每輛車駕八條婉婉的神龍，車上云旗飄飄蕩蕩?？刂谱∨d奮減少興態(tài)，心神已經(jīng)像奔馬一樣跑遠(yuǎn)了。奏起了《九歌》，舞起《九韶》，姑且娛樂一下來打發(fā)時(shí)光！登上了光輝燦爛的皇天，忽然間俯看到了故鄉(xiāng)！仆人悲傷，馬兒也懷戀，彎曲著身體回頭看不肯向前。最后說：就這樣算了吧！國家里沒有人懂得我，我又何必懷念故都？既然沒有人能同我推行美政，我將追隨彭咸尋求安身的地方！

九歌

東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1]，穆將愉兮上皇^[2]。撫長劍兮玉珥^[3]，鏘鳴兮琳瑯^[4]。瑤席兮玉瑱^[5]，盍將把兮瓊芳^[6]。蕙肴蒸兮蘭藉^[7]，奠桂酒兮椒漿^[8]。揚(yáng)兮拊鼓^[9]，疏緩節(jié)兮安歌，陳竽瑟兮浩倡^[10]。靈偃蹇兮姣服^[11]，芳菲菲兮滿堂。五音紛兮繁會(huì)^[12]，君欣欣兮樂康^[13]。

【注釋】

[1]辰良：“良辰”的倒文，為了與“皇”、“瑯”押韻。[2]穆：恭敬肅穆。將：介詞，同“以”。愉：通“娛”，此作動(dòng)詞用，使之快樂。[3]撫：撫摸。珥（ěr）：劍鼻，在劍柄上，此指劍柄。[4]璆（qiú）鏘（qiāng）：佩玉相碰發(fā)出的聲音。琳瑯：美玉名。[5]瑤：美玉名，這里形容席的質(zhì)地精美?，櫍▃hèn）：同“鎮(zhèn)”。玉瑱：壓席的玉器。席鋪在神位前面，上面擺著祭品。[6]盍（hé）：同“合”，聚集在一起。將：拿起。把：持。將把：擺設(shè)的動(dòng)作。瓊：美玉名，這里形容花色鮮美，例同“瑤席”。[7]肴蒸：祭祀用的肉。藉：墊底用的東西。[8]奠：祭獻(xiàn)。桂酒：桂花浸泡的酒。椒漿：香椒浸泡的美酒。[9]枹（fú）：鼓槌。拊：敲擊。[10]陳：列。竽：笙類的吹奏樂器，有三十六簧。瑟：彈奏樂器，有二十五弦。倡：同“唱”。浩倡就是大聲唱，氣勢浩蕩。[11]靈：這里指以歌舞娛神的巫女。《九歌》里的“靈”都指所祀之神。偃（yǎn）蹇（jiǎn）：舞姿優(yōu)美的樣子。[12]五音：宮、商、角、徵、羽，是我國古代音樂的五種音階。宮相當(dāng)于C調(diào)的第一音，商相當(dāng)于D調(diào)的第一音，以此類推。[13]君：指東皇太一。

【譯文】

吉祥日子美好的時(shí)光，恭敬肅穆娛祭上皇。手持著玉飾的長劍，身上戴的佩玉脆響叮當(dāng)?，幱裱b飾的席子、美玉制成的壓鎮(zhèn)，還有那滿把的瓊玉吐芬芳。蕙草裹著祭肉墊著馨蘭，祭獻(xiàn)上桂花美酒和椒漿。揚(yáng)起了鼓槌敲打著，節(jié)奏舒緩伴著輕柔的歌聲，吹竽鼓瑟眾聲齊唱。神靈翩然起舞，揮動(dòng)著華麗的衣裳，濃郁的香氣四溢滿堂。五音齊鳴交響四方，神君喜悅而快樂安康。

云中君

浴蘭湯兮沐芳^[1]，華采衣兮若英^[2]。靈連蜷兮既留^[3]，爛昭昭兮未央^[4]。謇將兮壽宮^[5]，與日月兮齊光。龍駕兮帝服^[6]，聊翱游兮周章^[7]。靈皇皇兮既降^[8]，遠(yuǎn)舉兮云中^[9]。覽冀州兮有余^[10]，橫四海兮焉窮^[11]。思夫君兮太息^[12]，極勞心兮^[13]。

【注釋】

[1]?。合瓷眢w。沐：洗頭發(fā)。古人祭祀前必須齋戒，用蘭草沐浴。[2]英：花。以上二句，寫迎神的巫女。[3]靈：云神。連蜷：長而婉曲。既留：已經(jīng)留下來。[4]爛昭昭：寫云神的神采燦爛。未央：未盡，正盛。[5]謇（jiǎn）：發(fā)語詞，楚方言。憺（dàn）：安。壽宮：供神的神堂。[6]龍駕：駕龍車。諸神與《離騷》的“吾”一樣，都用龍駕車。[7]聊：暫且。云神下天以前，先在天上盤旋一下。周章：周游往來。[8]皇：同“煌”。降：從天下降臨地面。[9]猋（biāo）：去得很快的樣子。這句寫云神來饗，剛下來很快就走了，引起巫女的相思之苦。[10]覽：云神所見。冀州：古稱中國有九州，冀州、兗州、青州、徐州、揚(yáng)州、荊州、豫州、幽州、雍州，冀州為九州之首，這里代指中國。有余：說云神的視野超出中國。[11]橫：橫奔。四海：古人以為九州周圍有東南西北四海包圍。四海指世界。焉：何。窮：盡?！把筛F”與“有余”互文，描寫云神高瞻遠(yuǎn)矚，無所不到，僅覽中國而有余，橫絕四海也不知其窮盡。[12]君：巫女對云神的尊稱。[13]（chōng）：同“忡”，心憂的樣子。中國而有余，橫絕四海也不知其窮盡。[12]君：巫女對云神的尊稱。

【譯文】

用蘭馨之水、白芷之香沐浴滿身芳香，鮮艷多彩的衣服像花朵一樣。神靈翩然起舞飄忽地降臨，神采光輝燦爛不盡不藏。您且在壽宮安樂宴享，與日月同放光芒。穿著帝服乘駕龍車之上，暫且在九天之際遨游觀覽四方。神靈光芒燦爛的已經(jīng)降臨人間，倏忽間又像風(fēng)一樣飛回天上。覽遍九州卻仍心想他處，橫行四海之后不知您的蹤跡將停留何方。我思念神君啊卻唯有嘆息，無盡的愁思真讓人憂慮勞傷！

湘君

【原文】

君不行兮夷猶^[1]，蹇誰留兮中洲^[2]？美要眇兮宜修^[3]，沛吾乘兮桂舟^[4]。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來^[5]，吹參差兮誰思^[6]？駕飛龍兮北征^[7]，吾道兮洞庭^[8]。薜荔柏兮蕙綢^[9]，蓀橈兮蘭旌^[10]。望涔陽兮極浦^[11]，橫大江兮揚(yáng)靈。揚(yáng)靈兮未極^[12]，女嬋媛兮為余太息^[13]。橫流涕兮潺^[14]，隱思君兮側(cè)^[15]。

【注釋】

[1]君：湘夫人對湘君的尊稱。夷猶：猶豫不前的樣子。[2]蹇（jiǎn）：發(fā)語詞，楚方言。誰留：為誰而留。[3]要（yāo）眇（miǎo）：美好的樣子。宜修：修飾得恰到好處。[4]沛：水勢急，這里形容桂舟行速很快。[5]夫（fú）：語氣助詞。君：指湘君。[6]吹：湘君在吹。參差：即排簫。以竹管編排，各管參差不齊，故名。相傳是舜發(fā)明。誰思：“思誰”的倒文，即思湘君。[7]飛龍：指雕刻著龍形的船。征：行。[8]邅（zhān）：轉(zhuǎn)彎，回轉(zhuǎn)，楚方言。[9]薜荔：蔓生灌木，一名木蓮。柏：即“箔”，簾。蕙：蘭草類，亦名薰草、佩蘭。綢：幃帳。[10]蓀：香草名，一作“荃”，俗名石菖蒲。橈（ráo）：短槳。蘭：蘭草。旌：旗桿頂上的飾物。[11]涔（cén）陽：地名，在涔水北岸，洞庭湖西北。浦：水邊。極浦：遙遠(yuǎn)的水邊，指涔陽。今湖南澧縣有涔陽浦，在洞庭湖與長江之間。涔陽可能是傳說中湘夫人經(jīng)常居留的地方。[12]極：引申義，到達(dá)。[13]女：侍女（戴震說）。嬋（chán）媛（yuán）：關(guān)心痛惻的樣子。[14]潺（chán）湲（yuán）：緩緩而流的樣子。[15]陫（fěi）側(cè)：即“悱惻”，內(nèi)心悲痛。

【譯文】

湘君??！您猶豫不走。究竟在水中沙洲等待誰？我既美麗又善于修飾自己，來吧！與我急流中同乘桂木之舟。愿沅水、湘水風(fēng)平浪靜，還請江水緩緩而流。我盼望著您，為什么您卻還不來？您吹著洞簫在思念著誰？我本駕著龍舟向北遠(yuǎn)行，卻轉(zhuǎn)道來了這優(yōu)美的洞庭。用薜荔做艙壁蕙草做帳，用蓀草裝飾船槳蘭草作為旌旗。眺望涔陽那遙遠(yuǎn)的水邊，我要橫渡大江以表達(dá)我的摯誠。我的真誠還沒全部表達(dá)出來，侍女已經(jīng)心疼地為我發(fā)出嘆息。眼淚縱橫滾滾而下不可收，隱痛地思念你而悱惻傷神。

【原文】

桂兮蘭^[1]，斲冰兮積雪^[2]。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3]。心不同兮媒勞^[4]，恩不甚兮輕絕！石瀨兮淺淺，飛龍兮翩翩^[5]。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閑！騁騖兮江皋^[6]，夕弭節(jié)兮北渚^[7]。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8]。捐余玦兮江中^[9]，遺余佩兮澧浦^[10]。采芳洲兮杜若^[11]，將以遺兮下女^[12]。時(shí)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13]。

【注釋】

[1]桂、蘭：都是香木名。櫂（zhào）：同“棹”，長槳。枻（yì）：舵，也稱艄，置于船尾，決定航向。[2]斲（zhuó）：同“斫”，砍也。江水凍結(jié)，上有積雪，須破冰開道。其實(shí)，當(dāng)時(shí)還是秋風(fēng)初起時(shí)節(jié)，不會(huì)有冰凍積雪。這是湘夫人比喻自己千方百計(jì)為愛情打開出路。[3]搴（qiān）：拔。芙蓉：蓮花。木末：樹梢。薜荔長于陸地，芙蓉生在水中，這兩句是緣木求魚的意思，形容求愛的艱難，所求不遂。[4]勞：徒勞。[5]瀨（lài）：淺灘上的流水。翩翩：飛行輕快的樣子。龍舟雖快，灘水太淺，這也是借喻單思之苦。[6]鼉（zhāo）：古同“朝”（zhāo），早晨。皋：水邊。[7]弭（mǐ）：停。節(jié)：鞭。渚（zhǔ）：江中沙洲。[8]次：停宿。周：環(huán)繞。這兩句寫處境的荒涼。[9]捐：棄。玦（jué）：環(huán)形而有缺口的玉飾。[10]遺：讀作“墜”，丟下，義同“捐”。佩：佩玉。澧：水名，在湖南，注入洞庭。[11]芳洲：生芳草的水洲。杜若：香草名。[12]遺（wèi）：贈(zèng)予，是“饋”的假借字。下女：地位卑下的侍女?！矮i”與“佩”是男人的飾物，湘夫人本想送給湘君。因以為湘君背約不來，故而拋掉，表示決絕。采杜若給下女，則與此對照，意思是說：我與其送塊玉佩給你這個(gè)薄情郎，還不如采芳草給地位卑下的女子。一說“女”指湘君的侍女，希望通過她代為說情。此說與捐玦遺佩的決絕態(tài)度不符。或說“女”指湘夫人的侍女，即上文“女嬋媛兮為余太息”的“女”。[13]容與：舒緩放松的樣子。

【譯文】

桂木的船槳，蘭木的船板，剛剛破開的厚冰又因寒雪而堆積起來。我就好像在水中把薜荔摘取，在樹梢把芙蓉采摘。兩人心意不相通媒人必是勞而無功，恩愛不深也必定會(huì)容易分離！水流在石灘上湍急地流淌，飛龍之舟掠過水面疾行翩翩。交往不以忠誠為準(zhǔn)就會(huì)使怨恨深長，約會(huì)不守信諾竟對我說是沒有時(shí)間！早晨我在江邊奔馳疾走，傍晚我在北岸歇息。鳥兒棲息在屋檐之上，流水圍繞在華堂之下。把我的玉玦拋棄在江中，而把我的佩飾留在澧水之岸。在芳洲上采摘杜若，想送給陪侍的女郎。消逝的歲月不能再來，姑且逍遙自在而放開胸懷！

湘夫人

【原文】

帝子降兮北渚^[1]，目眇眇兮愁予^[2]。兮秋風(fēng)^[3]，洞庭波兮木葉下^[4]。登白兮騁望^[5]，與佳期兮夕張^[6]。鳥何萃兮中？罾何食兮木上^[7]？沅有兮澧有蘭^[8]，思公子兮未敢言^[9]。荒忽兮遠(yuǎn)望，觀流水兮潺。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10]？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jì)兮西澨^[11]。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12]。

【注釋】

[1]帝子：湘君對湘夫人的尊稱。古人稱男女不分性別，均作“子”。因?yàn)橄娣蛉耸堑蹐虻呐畠?，所以這里的“帝子”相當(dāng)于后世的“公主”。[2]眇眇：遠(yuǎn)望不清的樣子。愁予：使我發(fā)愁?！俺睢弊鲃?dòng)詞用。[3]嫋嫋（niǎo）：柔弱而細(xì)長的樣子。[4]波：動(dòng)詞，生波。[5]白（fán）：草名，秋季生長，雁所食。[6]佳：佳人，指湘夫人。期：約會(huì)。張：為晚間的約會(huì)而準(zhǔn)備、張羅。[7]鳥：指不能入水的陸地飛禽。萃：聚集。薠：水生植物，萍類。罾（zēng）：魚網(wǎng)。這兩句與《湘君》的“采薜荔兮水中，奉芙蓉兮木末”意同，突出了充溢于人物內(nèi)心的失望與困惑，大有所求不得、徒勞無益的意味。[8]茝（chǎi）：香草名，即白芷。[9]公子：指湘夫人。古代貴族稱公族，貴族子女不分性別，都可稱“公子”。[10]麋（mí）：鹿的一種，較大。蛟：傳說是無角的龍。水裔：水邊。裔：本義是衣的下擺，引申為邊。麋本當(dāng)在山林而來到庭院里，蛟本當(dāng)在深淵而來到水邊。實(shí)寫眼前荒涼景象，意同上文“鳥何萃兮中，罾何為兮木上”。[11]濟(jì)：渡。澨（shì）：水邊。[12]騰駕：駕著馬車奔馳。偕逝：同去。“召予”、“偕逝”，以及下文所寫的同居生活，都是湘君夜宿“西澨”時(shí)的南柯美夢。

【譯文】

湘夫人仿佛已經(jīng)降臨在北岸，我遙望不見而無限哀愁。微微的秋風(fēng)，吹皺了洞庭湖水，落葉飄揚(yáng)。我登上長滿白的高地縱目四望。與湘夫人的約會(huì)，一直忙到月昏黃。鳥兒為什么聚集在草中？魚網(wǎng)為什么掛在樹枝上？沅有白芷，澧有幽蘭，我雖思念湘夫人卻不敢講。心思恍惚，舉目四望，只看到那洞庭湖水緩緩流淌。野麋尋食，為什么拘束在庭院？蛟龍游戲，為什么困蹙在淺灘？清晨我騎馬奔馳在江畔，傍晚就已經(jīng)渡過了大江西邊水岸。聽說夫人在召喚我，將與你一同馳車去成歡。

【原文】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1]。蓀壁兮紫壇^[2]，播芳椒兮成堂^[3]。桂棟兮蘭^[4]，辛夷楣兮藥房^[5]。罔薜荔兮為帷^[6]，擗蕙櫋兮既張^[7]。白玉兮為鎮(zhèn)，疏石蘭兮為芳^[8]。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實(shí)庭，建芳馨兮廡門^[9]。九嶷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10]。捐余袂兮江中^[11]，遺余兮澧浦^[12]。搴汀洲兮杜若^[13]，將以遺兮遠(yuǎn)者^[14]。時(shí)不可兮驟得^[15]，聊逍遙兮容與！

【注釋】

[1]葺：編結(jié)覆蓋。[2]紫壇：用紫貝鋪砌的庭院。紫：指紫貝。壇：中庭，楚方言。[3]成：借作“盛”。用芳椒涂壁，香氣滿堂。[4]橑（liǎo）：椽。[5]辛夷：香木名。藥：白芷。[6]罔：古同“網(wǎng)”，此作動(dòng)詞用，編結(jié)。[7]擗（pǐ）：掰開。?。╩ián）：帳頂。[8]疏：分布。石蘭：蘭草的一種。[9]廡（wǔ）：走廊。[10]九嶷：此指九嶷山的群神，即下句的“靈”?！百墒拧钡拿缐糁链酥?。[11]袂（mèi）：復(fù)襦，外衣。[12]遺：讀作“墜”，丟下。褋（dié）：汗衫。[13]汀：水中平地。[14]遠(yuǎn)者：陌生人。一說指湘夫人，想作最后的努力，但這與捐袂遺褋的決絕態(tài)度不符。[15]驟：屢次。驟得：一次次地得到。

【譯文】

我們在水中建造一棟房子，用芷草修葺，用荷葉苫在房頂上。用蓀草裝飾墻壁，用紫貝砌中庭，把芳椒撒滿屋子，滿堂馨香。桂木做的棟梁，蘭飾的天花板，辛夷的門楣，白芷的臥房。編結(jié)薜荔做帷帳，分蕙草做隔扇，全部已陳設(shè)妥當(dāng)。潔白的美玉做席鎮(zhèn)，壓住四角，布列石蘭散播它的芬芳。荷葉做的屋子，用芷草修葺，再用杜衡纏繞在房屋四圍。聚集了百草充滿庭院，筑起放置各種香草芳馨滿溢的門廊。九嶷山的神靈紛紛來歡迎，為迎接湘夫人眾神靈下降如同彩云一樣。我把衣袖拋棄在江水之中，我把短衣丟在澧水岸旁。我在平洲上采摘杜若，向遠(yuǎn)方的情人表述衷腸。消逝的歲月不能再來，姑且逍遙自在而把心胸放寬！

大司命

【原文】

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云^[1]。令飄風(fēng)兮先驅(qū)，使雨兮灑塵^[2]。君翔兮以下^[3]，逾空桑兮從女^[4]。紛總總兮九州^[5]，何壽夭兮在予^[6]。高飛兮安翔，乘清氣兮御陰陽^[7]。吾與君兮齊速^[8]，導(dǎo)帝之兮九坑^[9]。

【注釋】

[1]紛：多，形容“玄云”。玄：黑色。[2]（dōng）雨：暴雨。[3]君：巫女對大司命的尊稱，下同。[4]空桑：神話里的山名。女：同“汝”，指大司命。[5]總總：眾多的樣子。“紛”形容“總總”之狀。九州：指九州上的人。[6]何：誰。予：我，大司命自謂。[7]乘、御：都是駕馭的意思。清氣：天地間清明之氣。陰陽：我國古代辯證思想中兩個(gè)對立的基本概念，陰代表地、柔、死……陽代表天、剛、生……此處兼及陰陽變化而言。[8]與：跟從。齊速：嚴(yán)肅地快步走，也叫“趨”，為恭謹(jǐn)之貌。[9]導(dǎo)：引。帝：上帝。之：往。九坑：坑，音“岡”，一作“岡”，字同。“坑”古本作“阬”，虛。九阬，猶九虛，即九天。九岡就是九州的代稱。岡是高地，九州對四海而言，也是指無水的高地的。上帝是造物主，掌握人間生殺予奪的決定權(quán)。大司命是上帝這種權(quán)威的具體執(zhí)行者，把大司命帶到九州，就是把上帝的這種神威傳到九州。這就是“導(dǎo)帝之兮九坑”的意思。故接下去就由大司命自我炫耀這種神威。

【譯文】

（神巫唱）打開天國的大門，我駕著紛盛的黑云。命令旋風(fēng)在前面開路，叫暴雨沖洗道路清洗飛塵。（祭巫唱）神君您盤旋著降臨，我越過空桑將您跟從。（神巫唱）九州上的黎民百姓，誰壽誰夭全掌握在我的手上?。牢壮┥窬?！您安詳?shù)馗吒唢w翔，乘著天地間清明之氣，駕御著宇宙的陰陽。我愿意跟著您啊，恭謹(jǐn)?shù)丶菜龠h(yuǎn)去，引導(dǎo)天帝前往九天之上。

【原文】

靈衣兮被被^[1]，玉佩兮陸離^[2]。壹陰兮壹陽，眾莫知兮余所為。折疏麻兮瑤華^[3]，將以遺兮離居^[4]。老冉冉兮既極^[5]，不近兮愈疏^[6]。乘龍兮轔轔^[7]，高駝兮沖天^[8]。結(jié)桂枝兮延佇，羌愈思兮愁人^[9]。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無虧^[10]。固人命兮有當(dāng)^[11]，孰離合兮可為^[12]？

【注釋】

[1]靈衣：神靈之衣。被被：同“披披”，飄動(dòng)的樣子。[2]陸離：光彩閃耀的樣子。[3]疏麻：神麻?，幦A：玉色的花。[4]遺（wèi）：贈(zèng)。離居：離居的人，指大司命。大司命居于天，巫女居于地，所以才這樣說。[5]冉冉：漸漸。極：至。[6]寖（jìn）：漸漸。寢近：漸漸使之親近。[7]“乘龍”二句：寫大司命忽然離開祭堂，回天而去。龍：龍駕的車。轔轔：車聲。[8]駝：通“馳”。[9]“結(jié)桂”二句：寫神將離去，巫女對大司命的懷戀。羌：發(fā)語詞，楚方言。思：指思念大司命。[10]無虧：指身體沒有虧損。[11]固：本來。當(dāng)：當(dāng)然，本來的意思。[12]為：動(dòng)詞，任意安排，人為。以上四句是失戀后的自我寬慰，也反映古人的宿命思想。

【譯文】

（神巫唱）神靈的衣裳隨風(fēng)飄動(dòng)，腰間玉佩的光彩奪目燦爛。一生一死是自然的循環(huán)，誰也不知道是操縱在我的手上。（祭巫唱）折下一束神麻那如白玉般的花，我將把它贈(zèng)送給離居的人聊表思念。生命的衰老已漸漸地來到，如果不再親近就會(huì)愈加疏遠(yuǎn)。神君駕起龍車，其聲轔轔，高高地奔馳向上直沖天空。我手拿著桂枝引頸遠(yuǎn)望，為什么越是思念越覺愁苦。憂愁又有何用，但愿永遠(yuǎn)像今天這樣無所虧缺。既然人生命運(yùn)本來就有定數(shù)，誰又能改變悲歡離合之恨呢？

少司命

秋蘭兮麋蕪^[1]，羅生兮堂下^[2]。綠葉兮素華^[3]，芳菲菲兮襲予^[4]。夫人兮自有美子^[5]，蓀何以兮愁苦^[6]？秋蘭兮青青^[7]，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忽獨(dú)與余兮目成^[8]。入不言兮出不辭^[9]，乘回風(fēng)兮載云旗^[10]。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帶，而來兮忽而逝^[11]。夕宿兮帝郊^[12]，君誰須兮云之際^[13]？與女沐兮咸池^[14]，晞女發(fā)兮陽之阿^[15]。望美人兮未來，臨風(fēng)兮浩歌^[16]。孔蓋兮翠旍^[17]，登九天兮撫彗星^[18]。竦長劍兮擁幼艾^[19]，蓀獨(dú)宜兮為民正^[20]。

【注釋】

[1]麋蕪：芎（xiōng）（qióng）幼苗的別名。芎通體芬芳，秋天開花，花色潔白。[2]羅生：是說“秋蘭”與“麋蕪”并列而生。[3]素：白色。華：花。[4]襲：指香氣撲鼻。予：群巫自稱。[5]夫（fú）：發(fā)語詞。人：人們。美子：美好的兒女。古代男女均可稱“子”。[6]蓀：香草名，這里用作對少司命的尊稱。[7]青青：借作“菁菁（jīng）”，草木茂盛的樣子。[8]余：少司命自稱。目成：眉目傳情。[9]入：來。出：去。辭：告辭。10“乘回”句：以旋風(fēng)為車，以云為旗。古人車上插旗。[11]儵（shù）：同“倏”，義同“忽”，忽有忽無不可捉摸的樣子。[12]帝郊：天國的郊野。[13]君：對少司命的尊稱。須：等待。誰須：須誰，等待誰。[14]女：同“汝”。沐：洗頭。咸池：傳說中太陽沐浴的神池。[15]晞：曬干。陽之阿：即陽谷，也作旸谷，神話中日所出處。[16]怳（huǎng）：同“恍”，失意的樣子。浩歌：放聲歌唱。[17]孔：孔雀的翎毛。蓋：車蓋，圓形似傘。翠：指翡翠的羽毛。旍（jīng）：古“旌”字。以孔雀的羽毛為蓋，以翡翠的羽毛為旍，極言其儀仗服飾之美。[18]撫：撫摸。彗星：俗稱掃帚星，古人認(rèn)為是災(zāi)星。表示少司命為兒童掃除災(zāi)難。[19]竦（sǒng）：挺聳。艾：年幼的稱呼。幼艾：泛指年幼的人。[20]正：主宰。

【譯文】

秋天的蘭草和細(xì)葉麋蕪，在堂下并排而生。嫩綠的葉子，素白的花兒，濃郁的清香陣陣撲面而來。凡人都有好兒女，神??！您何必為此愁苦掛懷？青翠茂盛的秋蘭綠葉紫莖，交相輝映。滿堂都是迎神的美人，忽然間獨(dú)獨(dú)與我眉目傳情。來時(shí)無語走了也不說再見，乘著旋風(fēng)，樹起云旗飄然而行。人生的悲哀莫過于生生的別離，快樂莫過于結(jié)識(shí)了新知己。穿荷衣系蕙帶，倏忽而來又倏忽而去。傍晚在天國的郊野住宿，神啊！您久久停留在云際，到底是在等待誰呢？想與您同在咸池洗頭，到九陽的曲隅把頭發(fā)曬干。盼望美人啊，仍然沒有來到，失意的我迎風(fēng)高唱心神恍惚。孔雀翎裝飾的車蓋，翠鳥毛裝飾的旌旗，您登上九天撫持彗星。手握長劍保護(hù)幼童，只有您才最應(yīng)該成為百姓的主宰！

東君

暾將出兮東方^[1]，照吾檻兮扶桑^[2]。撫余馬兮安驅(qū)，夜兮既明^[3]。駕龍辀兮乘雷^[4]，載云旗兮委蛇^[5]。長太息兮將上，心低兮顧懷^[6]。羌聲色兮娛人^[7]，觀者兮忘歸^[8]。瑟兮交鼓^[9]，簫鐘兮瑤^[10]。鳴兮吹竽^[11]，思靈保兮賢姱^[12]。飛兮翠曾^[13]，展詩兮會(huì)舞^[14]。應(yīng)律兮合節(jié)，靈之來兮蔽日^[15]。青云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16]。操余弧兮反淪降^[17]，援北斗兮酌桂漿^[18]。撰余轡兮高駝翔^[19]，杳冥冥兮以東行^[20]。

【注釋】

[1]暾（tūn）：溫暖而明朗的陽光。[2]吾：祭者自稱。檻：欄桿。扶桑：東方神樹，日棲其上。兮：有“于”字的作用，說陽光將于扶桑那邊照到我家欄桿。[3]晈晈：同“皎皎”，光明的樣子。[4]辀（zhōu）：車轅，此指整個(gè)的車子。雷：謂車聲如雷。一說用雷作車輪，亦通。[5]委蛇（yí）：即逶迤，舒卷蜿蜒的樣子。[6]低佪：徘徊不進(jìn)。心低佪：依戀不舍。顧：回頭。顧懷：懷戀。[7]聲色：指東君的車聲旗色。[8]憺（dàn）：安然不動(dòng)，這里有入迷的意思。[9]（gēng）：急促地彈奏。交鼓：相對擊鼓。[10]簫：敲。瑤簴（jù）：掛鐘的架。11：同“篪（chí）”，與“竽”同是竹制的吹奏樂器，形如笛，有八孔。竽：形如笙而略大。[12]思：發(fā)語詞，帶有贊嘆語氣。靈保：指巫女。[13]翾（xuān）：鳥兒小飛的姿態(tài)。翠：翠鳥。曾（zēng）：飛。[14]展詩：此指展開詩章來唱。會(huì)舞：合舞。[15]靈：指東君的隨從諸神。蔽日：形容眾多。[16]矢：箭。這里是星名。天狼：惡星名，相傳主侵掠之兆，其分野正當(dāng)秦國地面。[17]?。耗竟?，這里也是星名，指孤矢星。反：同“返”。淪降：指降落西方。[18]援：舉。北斗：星名，這里象征酒斗。[19]撰：抓住。轡：馬韁繩。駝：通“馳”。[20]杳：深遠(yuǎn)的樣子。冥冥：黑暗。東行：古人認(rèn)為，大陽白天西行，夜里又要在大地背面趕回東方。最后六句寫太陽下山、群星畢現(xiàn)的情景。矢、天狼、弧、北斗，都是星名。全詩寫了一天的始末，人們一天也不能離開陽光的普照。

【譯文】

黎明的太陽即將在東方升起，照耀著欄桿和扶桑。輕拍我的馬兒慢慢前行，夜色漸明而天露曙光。駕龍車乘火雷，車上的云旗迎風(fēng)飄蕩。一聲長嘆即將登天上，內(nèi)心懷念著茫茫大地而遲疑惆悵。妙音曼舞讓人如此貪戀，使觀禮的人都流連忘返。緊弦密鼓，對擂聲聲，敲起編磬撼動(dòng)木架。鳴篪吹竽，敬愛的靈保賢德又美麗。翩然而起的舞姿，靈動(dòng)飄逸的舞步，我們吟唱著詩歌而群起共舞。應(yīng)和著歌舞的節(jié)律，眾神靈降臨時(shí)將陽光都已遮蔽。穿上青云上衣白霓裳，高舉長箭射天狼。收起弧弓往西方而降，拿起北斗酌飲桂漿，手持馬韁飛高馳翔，在冥冥夜色中我又轉(zhuǎn)向東方。

河伯

與女游兮九河^[1]，沖風(fēng)起兮橫波^[2]。乘水車兮荷蓋^[3]，駕兩龍兮驂螭^[4]，登昆侖兮四望，心飛揚(yáng)兮浩蕩^[5]。日將暮兮悵忘歸^[6]，惟極浦兮寤懷^[7]。魚鱗屋兮龍?zhí)?sup>[8]，紫貝闕兮朱宮^[9]。靈何為兮水中^[10]？乘白黿兮逐文魚^[11]。與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紛兮將來下^[12]。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13]。波滔滔兮來迎，魚鄰鄰兮媵予^[14]。

【注釋】

[1]九河：傳說禹治黃河時(shí)開了九條河道，此泛指黃河眾支流。[2]沖風(fēng)：沖地而起的風(fēng)，即暴風(fēng)。[3]水車：以水為車。荷蓋：以荷葉為車蓋，古代車蓋為圓形，似傘。[4]驂（cān）：古代一輛車套四匹馬，中間的兩匹馬叫“服”，兩旁的兩匹叫“驂”。這里作動(dòng)詞用，駕在兩旁。螭（chī）：無角的蛟龍。這句是說：兩條有角的龍駕在中間，兩條無角的龍駕在兩旁。[5]浩蕩：水大貌，這里形容心情開闊。[6]悵：當(dāng)作“憺”，迷戀。[7]惟：思念。極浦：遙遠(yuǎn)的水邊。寤：醒。寤懷：從對昆侖的迷戀中警醒過來，懷念起遙遠(yuǎn)的水鄉(xiāng)，極言思念之甚。[8]龍?zhí)茫罕谏袭孆埖膹d堂。[9]闕：王宮前面兩邊高聳的望臺(tái)。[10]靈：對河伯的尊稱。[11]黿（yuán）：一種大鱉，色青黃?！鞍x”疑是神話中的怪異大鱉。文魚：像鯽魚、鯉魚一類有斑紋的魚。文魚與白黿一樣，應(yīng)該都是古代傳說中的神異水族。[12]流澌：融解的冰塊，也可以解釋為流水。將：隨同。[13]子、美人：都是河伯對巫女或洛神的美稱。[14]鄰鄰：一作“鱗鱗”，連貫銜接，很有次序的樣子。媵（yìng）：古代陪嫁的女子，此作動(dòng)詞用，護(hù)送陪伴。予：我，這里是單數(shù)作多數(shù)用，猶今“咱們”。

【譯文】

我想跟您一塊兒在九河里遨游，哪怕暴風(fēng)吹起洶涌洪波。乘上以荷葉為蓋的水車，駕御著兩龍，幼螭在兩旁護(hù)駕。登上昆侖峰頂舉目四望，心靈飛揚(yáng)，豁然開朗。太陽快要落山了，我竟然陶醉得流連忘返！當(dāng)想起那遠(yuǎn)岸，才忽然思念起自己的故鄉(xiāng)。用魚鱗砌成的屋子，裝飾著龍鱗的廳堂，紫色貝殼堆砌的門闕，明珠裝飾的殿堂。神君您為何要居住在水中央？騎著白色大鱉去追隨文魚，神君啊！我愿與您同游在河上。溶解的冰塊隨流而下，您與我握手告別將要走向東方，我送您到南浦渡口，滔滔的波浪都來迎接您，成群的魚兒把我送回家。

山鬼

【原文】

若有人兮山之阿^[1]，被薜荔兮帶女蘿^[2]。既含睇兮又宜笑^[3]，子慕予兮善窈窕^[4]。乘赤豹兮從文貍^[5]，辛夷車兮結(jié)桂旗。被石蘭兮帶杜衡^[6]，折芳馨兮遺所思^[7]。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8]，路險(xiǎn)難兮獨(dú)后來^[9]。表獨(dú)立兮山之上^[10]，云容容兮而在下^[11]。杳冥冥兮羌晝晦^[12]，東風(fēng)飄兮神靈雨^[13]。留靈修兮憺忘歸^[14]，歲既晏兮孰華予^[15]？

【注釋】

[1]若：發(fā)語詞。兮：在語法結(jié)構(gòu)上具有“于”字的作用。阿（巨）：曲隅處。山之阿：山凹，山深處。[2]被：同“披”。帶，腰帶。此作動(dòng)詞用。女蘿：又名菟絲，是一種緣物而長的蔓生植物。[3]睇（dì）：微盼，楚方言。含睇：含情微盼。宜笑：笑得自然得體。[4]子：與下文的靈修、公子、君都是指山鬼，亦即扮演山鬼的女巫所思念的人。予：指山鬼。善：善于。窈窕：美好的姿態(tài)。[5]乘：駕車。文：花紋。貍：野貓。[6]被石蘭：石蘭做車蓋。石蘭即山蘭，是蘭草的一種。帶杜衡：杜衡作車上的飄帶。杜衡俗名馬蹄香。[7]遺（wèi）：贈(zèng)。所思：所愛的人。[8]篁：竹。終不見天：整日看不到天空。[9]后來：遲到。[10]表：突出。這句說：獨(dú)個(gè)兒站在山上突出的地方，盼望情人。[11]容容：通“溶溶”，大水流動(dòng)的樣子，此指云。[12]杳：深遠(yuǎn)。冥冥：黑暗。羌：語氣助詞，楚方言。晝晦：白天昏暗。[13]神靈雨：雨神在降雨。[14]留靈修：為靈修而留?！办`修”是山鬼對情人的尊稱。憺（dàn）：安心，安然。這里是入迷的意思。[15]晏：晚。歲既晏：年已老。孰：誰。華：同“花”，此作動(dòng)詞用。孰華予：誰能使我再像花一樣鮮美。

【譯文】

好像有人在那山隅里，身披薜荔衣腰束女蘿帶。含情脈脈巧笑嫣然，原來你傾慕我的形貌美好。駕乘赤豹緊緊跟著斑紋貍貓，辛夷為車桂枝做旗。身披石蘭縛著杜衡，你折下芳香的花朵送給思念的人。我住在幽深的竹林里終日不見陽光，道路艱險(xiǎn)難行所以我孤獨(dú)來遲。你孤身一人站在高高的山巔上，云霧滾滾在腳下浮動(dòng)。眼前一片昏暗使白天如同黑夜一般，東風(fēng)飄旋降下細(xì)雨。我愿為您而留興奮得不想回去，年華已逝誰能使我永葆容顏？

【原文】

采三秀兮於山間^[1]，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山中人兮芳杜若^[2]，飲石泉兮蔭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3]。雷填填兮雨冥冥^[4]，猨啾啾兮夜鳴^[5]。風(fēng)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6]。

【注釋】

[1]三秀：芝草，一年開花結(jié)穗三次，故名?！渡胶＝?jīng)·中山經(jīng)》說“服之媚于人”，吃了可以贏得別人的喜愛?！安扇恪敝背猩隙蔚摹笆肴A予”，目的當(dāng)在此，兮於山，郭沫若認(rèn)為此“兮”字在句中有“于”字的作用，“於山”即巫山，於、巫古可同音假借?？蓚湟徽f。[2]芳杜若：像杜若一樣芬芳可愛。[3]君：指山鬼。然：信。疑：不信。作：生?！叭灰勺鳌笔钦f疑信交生。[4]填填：雷聲。雨冥冥，因下雨而天色昏暗的景象。[5]猨：同“猿”。啾啾：猿聲。狖（yòu）：黑色的長尾猿。[6]徒：徒然，白白地。離：借作“罹”（lí），遭受。

【譯文】

我在山間想要采摘靈芝，卻見山石磊磊葛藤盤繞。我恨你?。【箰澣欢鼌s歸去，或許您還在想念我，只是沒空閑來看我。山中的你啊就像芬芳的杜若，渴飲石泉水，棲息在松柏。你還想念我嗎？我的心中信疑交錯(cuò)。雷聲滾滾細(xì)雨綿綿，猿猴哀鳴啾啾穿透夜幕。風(fēng)聲颯颯落葉蕭蕭，我思念您啊，空自悲傷！

天問

【原文】

曰：遂古之初^[1]，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2]，誰能極之^[3]？馮翼惟像^[4]，何以識(shí)之？明明暗暗，惟時(shí)何為^[5]？陰陽三合，何本何化^[6]？

【注釋】

[1]遂：通“邃”（suì），遠(yuǎn)。[2]冥：幽暗，指黑夜。昭：光明，指白晝。瞢（méng）、暗：都是昏暗的意思，“瞢”“暗”連文，是說晝夜未分，混沌不明的樣子。[3]極：窮究。[4]馮（píng）翼：宇宙混沌時(shí)，大氣充盛彌滿的運(yùn)動(dòng)狀態(tài)。古代傳說，未有天地之時(shí)，宇宙間只有大氣在運(yùn)動(dòng)。惟：語氣助詞。像：只可想象得之，而無實(shí)形可見。古代“形”、“象”有別，“形”實(shí)“象”虛。這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不實(shí)在的無定形感覺或現(xiàn)象。[5]惟：發(fā)語詞。時(shí)：是，此。[6]三：同“參”，滲合。我國古代的樸素辯證思想，認(rèn)為宇宙萬物的生長，都由于陰氣與陽氣這兩個(gè)對立物滲合統(tǒng)一的結(jié)果。又說陰陽滲合是由陽者吐氣，陰者含氣；吐氣稱“施”，含氣稱“化”；施出者為本，化即化育、化生?；蛘f“三”指陰、陽、天。

【譯文】

話說：遠(yuǎn)古初態(tài)，宇宙尚未形成，誰能將此種形態(tài)傳言開來？天地還沒有成形，又從何考定天地的差別？日月明暗晝夜清濁皆渾沌一片晦暗不清，誰能探究出它的道理？天地形成前僅能想象到處充塞著無形的元?dú)?，又怎么能識(shí)別它的形體？晝與夜、陰與陽的分界，究竟是誰作誰為的？陰陽三合而生宇宙，何為本源何所變化？

【原文】

圜則九重^[1]，孰營度之^[2]？惟茲何功^[3]，孰初作之？斡維焉系^[4]，天極焉加^[5]？八柱何當(dāng)^[6]，東南何虧^[7]？九天之際^[8]，安放安屬^[9]？隅隈多有^[10]，誰知其數(shù)？

【注釋】

[1]圜：同“圓”，指天。則：規(guī)則，體制。[2]營：通“縈”，環(huán)繞。度：計(jì)量。[3]惟：發(fā)語詞。茲：此。何：贊嘆詞。[4]斡：旋轉(zhuǎn)，指旋轉(zhuǎn)著的圓穹形天。維：本義是繩，此指地維，是四方形平地的四個(gè)角。[5]天極：星名，構(gòu)成天頂，指最高層天的頂端。極：屋梁，引申為頂義。加：安放。[6]八柱：有兩種說法，一種是支撐天的八座山，另一種是指地上支撐天的八根柱子。當(dāng)：對著。[7]虧：缺損，此指低陷。[8]九天：這里指天的中央和八方。際：邊際，指九野之間。[9]放：放置，設(shè)置。屬（zhǔ）：連接。[10]隅：角落。隈（wēi）：彎曲處。

【譯文】

天圓而生九重。誰又曾去環(huán)繞度量？開辟九重天需要什么樣的功力，又是誰的力作？能使天體旋轉(zhuǎn)的網(wǎng)繩系在哪里？而天體的八極又依附在何處？撐天的八柱根植何方？東南的天柱為何缺損不齊？九天的邊際，放置何處？附屬何方？天邊相交隅角眾多，又有誰能知道它的數(shù)目？

【原文】

天何所沓^[1]？十二焉分^[2]？日月安屬？列星安陳^[3]？出自湯谷，次于蒙汜^[4]。自明及晦，所行幾里？夜光何德，死則又育^[5]？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6]？女歧無合，夫焉取九子^[7]？伯強(qiáng)何處^[8]？惠氣安在^[9]？何闔而晦^[10]？何開而明？角宿未旦^[11]，曜靈安藏^[12]？

【注釋】

[1]沓：交會(huì)。是問天與地在哪里交會(huì)。[2]十二：即十二辰，指太陽與月亮在天空黃道上的一年十二會(huì)。[3]屬：附著。陳：陳列。[4]湯（yáng）谷：即“旸谷”，傳說這是日出的地方。次：停宿。蒙：神話中的水名。汜（sì）：水邊。蒙汜：傳說中太陽落下的地方。[5]夜光：月亮的別名。德：通“得”。則：而。育：生。“死”、“育”指月的虧、盈。[6]厥：其，指月亮。維：同“惟”。顧菟：指月中的陰影。[7]女岐：傳說為女神“九子母”，系由尾宿“九子星”衍變而來。合：匹配，婚配。夫：發(fā)語詞。?。喝〉?，這里指生出。[8]伯強(qiáng)：亦名禺強(qiáng)、隅強(qiáng)，神話傳說中北方的一位風(fēng)神。[9]惠氣：祥瑞惠和之氣。[10]闔：關(guān)閉。[11]角宿（xiù）：星名，二十八宿中東方蒼龍七宿的第一宿，有兩顆，傳說這兩顆星之間就是天門。旦：明，指天亮。[12]曜靈：對太陽的尊稱。以上是《天問》的第一部分，都寫天象。先寫鴻蒙未開，再寫建立天蓋，最后寫日月星宿。

【譯文】

天體中的日月在哪里相會(huì)合？十二個(gè)時(shí)辰如何劃分？日月依附在哪里？眾星陳列在哪里？太陽從旸谷中升起來，夜晚歇息在蒙水河邊。從天明到日暮，所行之路究竟有多少里？月亮具有什么本領(lǐng)，竟然死了又能再生？月亮究竟有什么好處？而兔子竟在月亮里面藏身？女岐未曾婚配，怎么會(huì)生了九個(gè)孩子？伯強(qiáng)之神主宰戾氣，他在何處？祥和明惠之氣究竟在哪里？關(guān)閉什么而天黑？開啟什么而天亮？角宿星尚未發(fā)光，太陽又藏在何方？

【原文】

不任汩鴻^[1]，師何以尚之^[2]？僉曰：“何憂^[3]，何不課而行之^[4]？”鴟龜曳銜^[5]，鯀何聽焉？順欲成功^[6]，帝何刑焉^[7]？永遏在羽山^[8]，夫何三年不施^[9]？伯禹愎鯀^[10]，夫何以變化？纂就前緒^[11]，遂成考功^[12]。何續(xù)初繼業(yè)，而厥謀不同^[13]？洪泉極深，何以之^[14]？地方九則^[15]，何以墳之^[16]？應(yīng)龍何畫？何盡何歷^[17]？鯀何所營？禹何所成？康回馮怒，墜何故以東南傾^[18]？

【注釋】

[1]任：勝任。汩（gǔ）：治水。鴻：借作“洪”，指洪水。[2]師：眾人。尚：推舉。[3]僉（qiān）：皆，都。[4]課：試，考察。行：用。[5]鴟龜：形如鴟鳥的龜。曳（yì）：牽繞，纏繞。銜：相銜接。[6]順欲：順從愿望。鯀這樣做也是為了治平洪水，順從眾人的愿望。一說欲是“將”的意思。順欲成功：猶言將要成功。[7]刑：極刑。[8]遏（è）：遏制，幽閉。永遏：長久拘禁。羽山：神山名，傳說在東邊海濱，鯀死于此。[9]施：通“弛”，緩解，釋放?！安皇敝覆会尫捧?。[10]愎（bì）：當(dāng)從一本作“腹”。是說禹直接從鯀的腹部生出來。[11]纂就：繼續(xù)。前：前人。緒：事業(yè)，指平治水土的工作。前緒：即前業(yè)。[12]考：對已亡故的父親的稱呼，這里指禹的先父鯀。[13]謀：謀略，指治水的方法。傳說鯀用筑堤堵塞的消極方法，禹用疏通九河的積極方法。下面對比兩人不同的方法及其不同的后果。[14]窴：同“填”，填塞。[15]方：音義同“旁”，廣大。則：當(dāng)從一本作“州”。[16]墳：堤。此作動(dòng)詞用，筑堤。傳說鯀盜息壤以筑堤。“息”是生長的意思，息壤是一種會(huì)自行增殖的神泥。[17]這兩句當(dāng)依一本作“應(yīng)龍何畫，河海何歷？”應(yīng)龍，有翼的龍。據(jù)說蚩尤出兵伐黃帝，黃帝就命令應(yīng)龍攻打翼州之野。應(yīng)龍畜水。蚩尤請來風(fēng)伯雨師，操縱大風(fēng)雨。黃帝于是請?zhí)炫婿眩笥晖Ｖ?。?yīng)龍殺死蚩尤，后又殺夸父，于是去往南方，所以南方多雨。而此處應(yīng)龍為禹畫地導(dǎo)流入海是又一個(gè)神話。傳說禹治水時(shí)，應(yīng)龍以尾巴畫地，成為江河，導(dǎo)水入海。歷：經(jīng)過，指水通過。[18]康回：指共工。馮：通“憑”，滿，盛。墜：同“地”。傳說共工與顓頊爭帝，敗后盛怒，用頭撞壞西北天柱周山，周山因而改稱不周山，大地也因而向東南傾斜。在總結(jié)夏禹治水時(shí)，插入共工之事，是因?yàn)楣补な沟貎A東南，為禹的導(dǎo)洪入海準(zhǔn)備了地理?xiàng)l件。共工爭帝雖敗，在改造自然方面，卻是勝利的英雄。故寫完鯀禹治水后，即追述共工的先行之功。

【譯文】

鯀不能勝任治水重任，眾人為何推舉他？眾人都說不必太過擔(dān)憂，為什么不讓他試著去做呢？鴟鵠和龜拖土銜泥，鯀為何對它們言聽計(jì)從？如果順應(yīng)民意治水成功，堯帝又怎么會(huì)對鯀施以刑罰？雖然鯀在羽山被處死，但他的尸體為什么三年沒有腐爛？伯禹從鯀腹中而生，為何他治水的方法會(huì)有變化？繼續(xù)先人未盡的事業(yè)，完成先父治水之功德。為何能繼承先業(yè)，而他的謀略方法卻與前人不相同？洪水淵泉深不見底，竟然能將它填平？天下土地有九州，肥瘠有九等，用什么方法來劃分？應(yīng)龍如何以尾畫地導(dǎo)流？江河湖海流域遙遠(yuǎn)又是如何流入大海？鯀在治水時(shí)采取了什么辦法？禹成就了什么？康回勃然大怒，大地為什么就向東南傾斜？

【原文】

九州安錯(cuò)^[1]？川谷何^[2]？東流不溢，孰知其故？東西南北，其修孰多^[3]？南北順，其衍幾何^[4]？昆侖縣圃^[5]，其安在^[6]？增城九重，其高幾里^[7]？四方之門^[8]，其誰從焉？西北辟啟，何氣通焉^[9]？

【注釋】

[1]錯(cuò)：同“措”，安排。[2]洿（wū）：凹坑，此作動(dòng)詞用，挖坑，掘坑，可引申為疏浚。[3]修：長度，指距離。我國古代有各種關(guān)于大地廣度的臆說，具體數(shù)字各不相同，有的認(rèn)為南北比東西略短，有的認(rèn)為南北與東西同，有的認(rèn)為南北長于東西。觀《天問》文意，屈原屬后一種看法。[4]衍：余。這兩句是說：以南北的寬度減東西的長度，尚余多少。[5]縣（xuán）圃：神話里的地名，神仙所居之處，在昆侖山上。[6]凥：即“尾”，脊骨的末節(jié)，這里是基礎(chǔ)的意思?！翱h圃”的“縣”是懸空的意思，即系于天，故問其地基安在。[7]增城：古代神話傳說中的地名，為昆侖山上的一座城堡，共九層。[8]四方之門：昆侖山之門。[9]辟：打開。氣：風(fēng)。傳說昆侖西北有“不周之山”，昆侖的北門開以納不周之風(fēng)。

【譯文】

九州大地如何安置？河流山谷為何都如此之深？水都東流入海而不滿溢，誰知道這是什么原因？大地有東西南北四方。哪方更長又長出多少？從南到北為橢圓形狀，它的廣度又是多少？昆侖山上懸圃仙境，到底在哪里呢？山有增城九重，它的高度又有多少里？四方之門戶，都有誰由此出入？西北門戶敞開，是讓什么氣由此通過？

【原文】

日安不到？燭龍何照^[1]？羲和之未揚(yáng)^[2]，若華何光^[3]？何所冬暖？何所夏寒？焉有石林？何獸能言？焉有虬龍^[4]，負(fù)熊以游？雄虺九首^[5]，倏忽焉在^[6]？何所不死^[7]？長人何守^[8]？靡九衢，華安居^[9]？一蛇吞象^[10]，厥大何如？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壽何所止^[11]？鯪魚何所^[12]？堆焉處^[13]？羿焉日？烏焉解羽^[14]？

【注釋】

[1]燭龍：古代神話中的一種神龍，能把日光照不到的地方照亮。[2]羲和：神話中的太陽之母，又是太陽的趕車夫。揚(yáng)：揚(yáng)鞭東行。[3]若華：若木的花。若木是神樹，在昆侖西極日落之處，花發(fā)紅光，照耀大地。[4]虬（qiú）龍：無角的龍。[5]虺（huǐ）：傳說中的毒蛇。[6]倏（shū）：義同“忽”，倏忽，極快的樣子。[7]不死：指不死的人。[8]長人：指長壽的人。[9]靡蓱：一種神異的萍草，生長在水中。靡：古通“麻”。蓱：同“萍”。衢：本指岔道，這里指一枝多杈，或一葉多瓣。枲（xǐ）：麻的一種。華：古“花”字。[10]蛇吞象：指《山海經(jīng)》中巴蛇吞象的事。[11]黑水：水名，發(fā)源于昆侖山。玄趾：地名，傳說為黑水流域的一座山。[12]鯪（líng）魚：一種怪魚，即《山海經(jīng)》中所說的陵魚，人面人手魚身，見則風(fēng)濤起。[13]鬿（qí）：義同“魁”，大。堆：“雀”的誤字。鬿堆：神話傳說中的一種亦怪鳥、亦神獸的動(dòng)物。[14]羿（yì）：神話中的英雄，善射。（bì）：射。烏：金烏，傳說是太陽里的三腳神鳥。解羽：羽毛脫落，指死。傳說堯時(shí)，十日并出，草木焦枯。羿奉堯命，射落九日，日中金烏羽毛飄零，都被射死。這里也是太陽的代稱。

【譯文】

太陽光何處照不到？為何還要燭龍照耀？日神羲和還沒揚(yáng)鞭啟程，若木之花為何會(huì)放光？什么地方冬天溫暖？什么地方夏天嚴(yán)寒？哪里能有巖石成林？什么野獸能說人的語言？哪里會(huì)有虬龍，背著熊遨游？雄的虺蛇長了九個(gè)頭顱，往來倏忽會(huì)在何處？什么地方的人長生不死？長壽的人在守候什么？蔓生浮萍生有九重枝，麻的花又長在哪兒？靈蛇能吞下大象，那靈蛇的身子又有多大？黑水、玄趾之地，還有三危等山川都在哪里？哪里的人長生不死，生命究竟有無期限？鯪魚生于何方？鬿雀長在哪里？后羿在哪里射下了太陽？日中金烏于何處墜羽喪生？

【原文】

禹之力獻(xiàn)功^[1]，降省下土四方^[2]。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臺(tái)桑^[3]？閔妃匹合^[4]，厥身是繼^[5]。胡維嗜不同味^[6]，而快飽^[7]？啟代益作后^[8]，卒然離蠥^[9]。何啟惟憂^[10]，而能拘是達(dá)^[11]？皆歸?12，而無害厥躬^[13]。何后益作革^[14]，而禹播降^[15]？啟棘賓商^[16]，《九辯》《九歌》17。何勤子屠母^[18]，而死分竟地^[19]？

【注釋】

[1]之力：“之”作“致”解，致力，用力，與“獻(xiàn)功”對文。功：指治水。[2]降：從天降臨。?。▁ǐng）：察看。[3]涂山：傳說中的南方古國名。一說在安徽當(dāng)涂，一說在浙江會(huì)稽。傳說禹在治水途中，娶涂山氏之女為妻。臺(tái)桑：舊說是地名。一說指桑間野地。桑間野地是古代男女私會(huì)的地點(diǎn)。[4]閔：同“憫”，愛憐。妃：配偶，是說禹的配偶涂山之女。[5]繼：繼嗣。[6]維：語氣助詞。嗜不同味：指志趣不同。[7]快：滿足于。鼉：音義同“朝（zhāo）”?！帮枴迸c“繼”韻不協(xié)調(diào)，疑是“食”的誤字。“朝食”是古代男女情事的隱語。[8]“啟代”句：傳說益是禹的助手，禹死后曾繼承禹的王位，后被啟取代。后：君主，國王。[9]卒（cù）：讀作“猝”，出其不意。卒然：突然。離：借作“罹”，遭遇。蠥（niè）：憂患，災(zāi)禍。[10]惟：通“罹”，遭遇。惟憂：即罹憂，遭難。這里是指啟當(dāng)初被益所囚。[11]拘：拘禁，囚禁。達(dá)：逃脫。拘是達(dá)：即“達(dá)是拘”的倒裝句，是說啟逃脫益的拘禁。[12]歸（kuì）：通“饋”，送來。?：古“射”字，此指弓箭。：音義同“鞠”，一本即作“鞠”，是練武用的毯。[13]躬：身。[14]作：劉盼遂校作“祚”（zuò），王位。革：推翻。[15]播降：播下種子，比喻子嗣繁昌。[16]棘：讀作“亟”，屢次。賓：賓禮，古代的一種禮制，是諸侯朝見天子。此作動(dòng)詞用，朝見。商：當(dāng)為“帝”字之誤。17《九辯》《九歌》：系夏啟所制的新樂曲。[18]勤：篤厚，厚待，這里是偏愛的意思。屠母，傳說禹妻涂山氏孕啟時(shí)，化為石頭，禹高呼：“歸我子！”石即破裂，啟從中出。啟的名字就是由此而來。“屠母”指破石的傳說?！扒谧印迸c“屠母”互為對比，有厚此薄彼的意思。[19]死：古通“屍”。竟：滿。啟是個(gè)淫君，天帝卻對他特別偏愛，為了使他出生，不惜屠母分屍；后來又與他往來密切，送給他天樂《九辯》、《九歌》，更助長夏王朝的淫樂生活。屈原筆下的天帝，遠(yuǎn)不是道德的典范。

【譯文】

大禹勤勞辛苦完成功業(yè)，堯讓他去察視天下四方。在何處與涂山氏之女相遇，而與她在臺(tái)桑結(jié)成夫婦？與涂山女結(jié)合，是憂慮沒有繼嗣。為什么禹喜好與眾不同，不貪圖男歡女愛的情欲？啟代益而做國君，突然間遭到禁困。為什么啟遭到拘囚，卻又能逃脫？益的兵徒皆交兵器投降或逃跑，而啟無絲毫損傷。為何后來伯益失敗，而夏啟的統(tǒng)治能夠長久？啟執(zhí)戟而舞并以美女祭祀天帝，得到了《九辯》和《九歌》。為何愛子竟使母亡，而尸骨竟分散遍地？

【原文】

帝降夷羿^[1]，革孽夏民^[2]。胡夫河伯，而妻彼雒嬪^[3]？馮珧利決^[4]，封是?[5]。何獻(xiàn)蒸肉之膏^[6]，而后帝不若^[7]？浞娶純狐^[8]，眩妻爰謀^[9]。何羿之革^[10]，而交吞揆之^[11]？

【注釋】

[1]帝：天帝。夷羿：夏代大康時(shí)有窮國的君主。有窮氏是東夷族，故稱“夷羿”。[2]革：革除。孽：災(zāi)禍。革孽夏民是“革夏民孽”的倒文。史傳啟之子太康躭于游獵，羿利用夏民的不滿情緒奪了夏都。[3]妻：作動(dòng)詞用，娶妻。彼：指河伯。雒嬪：指洛水女神宓（fú）妃。據(jù)說宓妃是河伯之妻，后羿射瞎河伯左眼，奪宓妃為妻。[4]馮：大而滿，指拉滿弓。珧（yáo）：蚌殼，此指蚌殼裝飾的弓。決：射箭時(shí)鉤弦的用具，套在右手指上，今稱扳指。利決：靈活順利地使用扳指。[5]封：大。狶（xī）：野豬。[6]蒸：祭。膏：肥美的肉。[7]若：順從。不若：不順從，即不順從羿的心愿，指羿不得善終。屈原認(rèn)為行為不善，祭祀無用，下文“緣鵠飾玉，后帝是饗；何承謀夏桀，終以滅喪”也以祭禮的豐厚來挖苦、諷刺暴君的可悲下場。[8]浞（zhuó）：即寒浞，后羿的國相。純狐：純狐氏之女，后羿之妻。后羿重蹈大康的覆轍，也沉溺于游獵，不理同政，寒浞與其妻私通，后合謀殺羿自立為君。[9]眩（xuàn）：惑亂，此作淫亂解。眩妻：猶淫妻，指羿妻純狐。爰：乃，于是。謀：指純狐與寒浞圖謀殺羿。[10]革：傳說后羿能射穿七層皮革。[11]交吞：聯(lián)合吞食。傳說后羿打獵回來，被家眾烹食。揆（kuí）：揣度，思量，此作暗算解。

【譯文】

天帝派遣夷羿降臨，以消除憂患安撫夏民。為何卻要射殺河伯，而娶雒嬪為妻？持著強(qiáng)弓戴上扳指，巨大的野豬都能射死。為何羿獻(xiàn)上肥美的祭肉，天帝仍然不使他如意？寒浞要娶羿妻純狐氏之女，惑于羿妻之言而謀殺羿。為什么羿能射穿皮革，而竟遭暗算被烹成肉湯？

【原文】

阻窮西征，巖何越焉^[1]？化為黃熊^[2]，巫何活焉？咸播黍，莆是營^[3]。何由并投，而鯀疾修盈^[4]？白嬰茀^[5]，胡為此堂^[6]？安得夫良藥，不能固臧^[7]？天式從橫^[8]，陽離爰死。大鳥何鳴^[9]，夫焉喪厥體？

【注釋】

[1]“阻窮”二句：是說鯀被困羽山，不得越羽山之巖的事。[2]黃熊：指鯀死后化作黃熊之事，也有一說是化作黃能，即三足鱉，神異之物。[3]咸：都。秬（jú）黍：黑色黍子，是古代良種。莆（pú）：疑即“蒲”字，水生的草。雚（gàn），蘆葦類植物。營：讀作“耘”，除草?！捌坞q是營”即清除水草。鯀雖未根治洪水，卻也有一定成績。原來的一些草澤地區(qū)，清除了水草，種上了小米。[4]并：讀作“屏”。投：棄。疾：惡，指惡名。在儒家經(jīng)典里，鯀與共工、驩兜、三苗共稱為“四兇”，“惡人”。修：長久。盈：滿。修盈：指罪惡之多。[5]蜺（ní）：同“霓”，虹的一種，也稱副虹，色較淡。白蜺：指嫦娥身著霓裳羽衣。嬰：頸飾。茀（fú）：婦女首飾。[6]堂：盛裝的樣子。[7]臧：讀作“藏”。傳說嫦娥吞了西王母的不死之藥，飛進(jìn)月宮。不能固臧，是說嫦娥變成月影蟾蜍，仍顯露于人間。[8]天式：自然的法則及規(guī)律。式：法式，法則。從橫：即“縱橫”，喻矛盾交錯(cuò)。從：同“縱”。[9]大鳥：姜亮夫認(rèn)為是指太陽里的金烏。

【譯文】

鯀往窮石西行遇阻受困，山巖重重又怎能超越？鯀既然已經(jīng)化為黃熊，巫師又如何使他復(fù)活？鯀教百姓播種黑黍，種植莆。為什么和四兇一樣同被摒棄，而認(rèn)為鯀惡貫滿盈？嫦娥身著霓裳美服頭戴首飾，為何打扮如此華麗堂皇？羿從哪兒得到了仙藥，卻又不能妥善收藏？天體形式有縱有橫，陽氣散失就會(huì)死亡。巨大的飛鳥為什么鳴叫，又為何會(huì)解體命喪？

【原文】

蓱號(hào)起雨^[1]，何以興之？撰體協(xié)脅^[2]，鹿何膺之^[3]？鰲戴山^[4]，何以安之？釋舟陵行，何以遷之^[5]？惟澆在戶^[6]，何求于嫂^[7]？何少康逐犬^[8]，而顛隕厥首？女岐縫裳^[9]，而館同爰止^[10]。何顛易厥首^[11]，而親以逢殆^[12]？

【注釋】

[1]蓱：即蓱翳，或作屏翳，神話里的雨師。[2]按此二句依《楚辭校補(bǔ)》當(dāng)作“撰體脅鹿，何以膺之”。撰：脅，借指身體。鹿：指風(fēng)神飛廉（用蔣驥說）。傳說飛廉鹿身鳥頭。[3]膺：呼應(yīng)，應(yīng)承。以上兩句通行本作“撰體協(xié)脅，鹿何膺之”，疑“協(xié)”字因“脅”字而衍。[4]鰲（áo）：神話中的大海龜。抃（biàn）：拍手，此指抃舞，即鼓掌歡舞，傳說渤海之東，有十五只巨鰲，用頭頂著五座神山。[5]釋：放棄。陵行：在陸地上行走。陵：陸地，楚方言。遷之：指神山遷移。傳說龍伯國有一巨人，一次釣去六只巨鰲，它們所負(fù)載的岱輿、員嶠兩山，因而漂到北極，沉入大海。澆與鰲頗多類同之處。古代傳說往往人獸不分，澆可能是鰲的化身，故《天問》將鰲負(fù)山與澆釋舟合為一節(jié)。[6]惟：發(fā)語詞。澆（áo）：寒浞之子，又稱過澆，富有武力，曾殺死夏國君相（大康之侄，仲康之子），后又被相之子少康所殺。戶：門，此指澆嫂的家。[7]嫂：澆之嫂，據(jù)說是寡婦。[8]少康：夏代的中興之主，在夷夏爭霸的斗爭中殺澆復(fù)國。[9]女岐：人名，澆之嫂。[10]館：館舍?！梆^同”即“同館”。止：宿。[11]顛易厥首：指少康派人夜襲，錯(cuò)殺了女岐。易：以此代彼，指殺錯(cuò)。[12]親：親身，指澆自身。殆：危險(xiǎn)，禍殃。這句是說澆后來遇難的事。

【譯文】

雨師屏翳能呼云喚雨，他到底是如何使雨勢興起？風(fēng)神長著鹿的身體，為何能接受長成這樣的體形？大龜昂首背著五山擊手而舞，這五座山又怎么能穩(wěn)定不移？讓舟船在陸地上行駛，怎么才能讓它移動(dòng)？來到女岐的門口，對他的嫂嫂有何相求？為什么少康驅(qū)趕獵犬襲擊澆，卻誤殺了女岐砍下她的頭？女岐替澆縫補(bǔ)衣裳，兩人淫亂同宿共眠。為什么少康誤取首級(jí)，女岐遭殃身亡？

【原文】

湯謀易旅，何以厚之^[1]？覆舟斟尋^[2]，何道取之？桀伐蒙山^[3]，何所得焉？嬉何肆，湯何殛焉^[4]？舜閔在家^[5]，父何以^[6]？堯不姚告^[7]，二女何親？

【注釋】

[1]湯：牟廷相、聞一多認(rèn)為是“澆”的誤字。謀：謀劃，研究。易：治。旅：甲的別名。傳說澆最早作甲。厚：指澆制的戰(zhàn)甲堅(jiān)厚。[2]斟尋：古國名。[3]桀：夏朝末代國君，是歷史上著名的昏暴之君。蒙山：古國名。[4]殛：誅滅，指滅夏國。[5]閔：同“憫”，愛，此指孝。[6]（guān）：字同“鰥”，無妻的男子。舜幼年喪母，父親是個(gè)糊涂的盲人，偏愛繼妻的兒子象。舜三十歲，還不曾娶妻，且受到全家人多方虐待。后來，堯訪知舜是賢人，提拔他作繼承人，并把自己的兩個(gè)女兒娥皇和女英都嫁給他。[7]姚：舜屬姚姓，此指舜父瞽叟。堯不姚告：堯不把配親的事告訴姚家長輩。

【譯文】

少康開始謀劃滅澆時(shí)人甚少，為什么能迅猛壯大而取得勝利？澆有覆舟之力而滅斟尋，而少康又用什么方法取勝？夏桀出兵攻打蒙山，得到了什么戰(zhàn)利品？嬉做了什么放肆的事，商湯竟把她誅殺？舜憂心還沒有成家，父親為什么不給他娶親？如果堯不告訴舜父，娥皇、女英如何能與舜成親？

【原文】

厥萌在初，何所億焉^[1]？璜臺(tái)十成，誰所極焉^[2]？登立為帝^[3]，孰道尚之^[4]？女媧有體^[5]，孰制匠之？舜服厥弟，終然為害^[6]。何肆犬體^[7]，而厥身不危??？

【注釋】

[1]萌：指貪欲初萌。億：通“臆”，臆測，預(yù)料。這是說紂王制作象牙筷子時(shí)，大師箕子曾嘆道：有了象牙筷子，勢必要配上玉的杯子；有了玉的杯子，勢必要配上山珍海味。發(fā)展下去，終將勞民傷財(cái)，濫建宮室。[2]璜（huáng）：美玉。十成：指十層。極：至，這里是最后完成的意思。[3]立：古通“位”。帝：登位為帝，是指舜繼位為帝王。[4]道：通“導(dǎo)”，引導(dǎo)。尚：推崇，崇尚。[5]女媧（w?。何覈裨捓镆晃辉烊?、補(bǔ)天的女神。在先秦古籍中，其名僅見于《天問》，漢以后記載漸多。女媧又是女性的天帝。[6]服：順從。弟：指舜同父異母的弟弟象。舜娶帝堯二女，象很嫉妒。為了奪取嫂嫂，千方百計(jì)地陷害兄長，這就是“終然為害”的意思。[7]肆：放縱，肆無忌憚。犬體：泛指獸性。這里是說象肆無忌憚地猶如豬狗一樣謀害舜。

【譯文】

生民最初的生活勞動(dòng)，誰能憑空猜測？紂王建造的璜臺(tái)高達(dá)十層，誰能有這樣的功勞？女媧登位稱帝，是誰記載傳播這件事？女媧創(chuàng)造了人類，又是誰制成了她的形體？舜帝順從他的弟弟象，最終使其成為禍患。為何象放肆如同豬狗一般，而舜卻能不為他所害？

【原文】

吳獲迄古^[1]，南岳是止^[2]。孰期去斯^[3]，得兩男子^[4]？緣鵠飾玉^[5]，后帝是饗^[6]。何承謀夏桀^[7]，終以滅喪？帝乃降觀^[8]，下逢伊摯^[9]。何條放致罰^[10]，而黎服大說^[11]？

【注釋】

[1]吳：古國名，春秋時(shí)據(jù)有今江蘇、浙江的一部分。獲：得。迄古：久遠(yuǎn)。[2]南岳：泛指南方的山岳，此不必實(shí)指。止：止境。[3]期：料想。去：一本作“夫”，當(dāng)據(jù)改。夫斯：這樣，指上文“迄古”二句。[4]兩男子：指太伯、仲雍兩賢人。他們分別是古公稟父（周文王的祖父）的長子和次子，由于看出父親要把君位傳給幼子季歷，就主動(dòng)避開，逃到江南。吳地人擁太伯為國君，太伯死后，仲雍繼位。[5]緣（yuán）：衣服的邊飾，引申為裝飾。[6]后帝：天帝。饗：拿酒食招待。[7]承：傳，貽。謀：通“規(guī)”，規(guī)謀，規(guī)劃。[8]帝：商湯。降：下來，走出去。觀：觀察，視察民情。[9]伊摯：即伊尹，名摯。[10]條放：從鳴條放逐。條：鳴條，地名，在今河南開封北岸，或說在今山西安邑縣北。夏桀敗于鳴條，并從這里被流放到南巢（在今安徽巢縣附近）。致罰：遭致懲罰。[11]黎服：黎民百姓。劉永濟(jì)說“服”是“民”的誤字?！胺惫艑懽鳌?img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9/27/17283122588115.jpg" alt="" />”，與“民”字形近。說：同“悅”。

【譯文】

吳國得到長久存在之地，于是留在南岳之地使民眾棲止。誰能想到離開這個(gè)地方，竟然能得到太伯、仲雍兩賢人？嬉的衣服上繡鴻鵠配飾玉佩，桀對她的恩寵如同帝王一樣。為何她竟能接受伊尹的謀略，而最終使夏桀滅亡？商湯降臨下土巡視四方，在民間遇到賢臣伊尹。為何夏桀自鳴條被放逐受罰，而黎民百姓十分高興？

【原文】

簡狄在臺(tái)，嚳何宜^[1]？玄鳥致貽，女何喜^[2]，該秉季德^[3]，厥父是臧^[4]。胡終弊于有扈^[5]，牧夫牛羊？干協(xié)時(shí)舞，何以懷之^[6]？平脅曼膚^[7]，何以肥之？有扈牧豎^[8]，云何而逢？擊床先出^[9]，其命何從？恒秉季德^[10]，焉得夫樸牛^[11]？何往營班祿^[12]，不但還來^[13]？昏微遵跡，有狄不寧^[14]。何繁鳥萃棘，負(fù)子肆情^[15]？

【注釋】

[1]簡狄：傳說中有娀氏之女，嫁給高辛氏帝嚳（kù），生子契，契是商族的始祖。臺(tái)：玉石裝飾的九層瑤臺(tái)。宜：同“儀”，此作動(dòng)詞用，求愛。[2]玄鳥：即燕子。傳說簡狄吞下玄鳥之卵而生商之始祖契。致：送去。貽（yí）：贈(zèng)，此作名詞用，禮物，指送的蛋。[3]該：“亥”字之誤。亥是殷人祖先，契的八世孫，傳說他始“服牛”，即用牛駕車的創(chuàng)始人。秉：保持。秉德是古代常用語。季：亥的父親，叫作“冥”，傳說他曾任夏朝水官。[4]厥：其。臧：善，此作榜樣解。[5]弊：通“斃”，死。扈：“易”之誤。有易是夏代古國名。亥到有易放牧，被有易人殺死。[6]干：盾牌。協(xié)：配合。時(shí)：是，此。王亥執(zhí)盾入舞。這是古代一種流行的武舞，稱干舞，是萬舞（包括文舞龠舞和武舞干舞）的一部分，有蠱惑淫事的作用，有時(shí)也以萬舞稱干舞。詩的這兩句可能是寫王亥以干舞誘惑有易女人。懷：誘惑。[7]脅：腋下有肋骨的部位。平脅：體態(tài)豐腴的樣子。曼膚：膚色潤美。曼：美。[8]牧豎：牧童。豎：蔑稱，童仆。[9]擊床：指牧豎襲擊王亥于床笫之間。[10]恒：王恒，王亥之弟。商族有兄終弟及的繼承法。亥死于有易，弟恒繼立。[11]樸：大。[12]班祿：頒賜爵祿?！鞍唷蓖邦C”。往營班祿，姜亮夫認(rèn)為可能說王恒到有易去頒賜爵祿，希望以此換回所失之牛。[13]但：疑是“得”字因形殘而誤。[14]昏微：即上甲微，亥之子。遵跡：遵循祖宗的行跡，指繼承王位。有狄：即有易?！暗摇?、“易”古音相近。傳說上甲微借河伯的軍隊(duì)討伐有易，殺其國君綿臣。15“繁鳥萃棘”是古代典故，比喻眾目睽睽，丑行難飾。萃：集中。棘：荊棘。很多鳥集中在荊棘上。負(fù)：背棄。肆情：放縱情欲。

【譯文】

簡狄深居九層高臺(tái)，帝嚳為什么對她如此鐘愛？玄鳥送來禮物，簡狄為何那么歡喜？王亥秉持了父親王季的德行操守，他的父親于是大為褒獎(jiǎng)。為什么最終遭到困頓，為有易氏放牧牛羊？王亥跳起武舞，竟使有易氏之女對他懷思。有易氏之女體態(tài)曼妙，王亥以什么贏得了她為妻？有易氏之女與王亥，是如何得以相遇相逢？擊床之事件發(fā)生的時(shí)候王亥已經(jīng)逃出去了，否則如何能夠保全性命？王恒依然秉承王季的德行，又為什么能夠重得王亥所失的牛？為什么王恒能得到有易的賜祿，而且能夠安然回返？上甲微追循祖跡而征伐有易，有易國因此不得安寧。為什么會(huì)荒廢于擊鳥射獸，而且會(huì)有荒淫穢亂的言行？

【原文】

眩弟并淫^[1]，危害厥兄^[2]。何變化以作詐^[3]，后嗣而逢長^[4]？成湯東巡，有莘爰極^[5]。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6]？水濱之木，得彼小子^[7]。夫何惡之，媵有莘之婦^[8]？湯出重泉^[9]，夫何罪尤^[10]？不勝心伐帝^[11]，夫誰使挑之？

【注釋】

[1]眩（xuàn）：眼花，引申為糊涂，昏亂。弟：王逸說是舜弟“象”。[2]厥：其。[3]變化：傳說象為了陷害舜，變換過三種奸詐的陰謀。[4]逢：大，昌盛。傳說舜做天子后，不咎既往，封象于有庳，子孫都做了諸侯。[5]有莘（shēn）：古國名，在今河南陳留縣。極：到。[6]小臣：官名，此指伊尹，本為有莘國的媵臣。吉：美好。[7]“水濱”二句：傳說伊尹的母親住在伊水邊上，懷孕時(shí)伊水泛濫，母溺死，化為空心桑樹。水退以后，人們聽到嬰兒哭聲，就從空桑中抱出伊尹，獻(xiàn)給國君。[8]媵（yìng）：陪嫁的人，此作動(dòng)詞用。[9]重泉：桀囚禁湯的地方。[10]尤：罪。[11]勝心：克制內(nèi)心的欲望。伐：稱功，夸耀。帝：指夏桀。這兩句是說：商湯不能克制內(nèi)心的欲望而去討伐夏桀，這是受何人指使挑唆的？

【譯文】

不成器的弟弟也是如此荒淫，并且因此殺害了他的兄長。為何王統(tǒng)善變狡詐多端，而他的后代竟也能長久綿延？成湯出巡東方，來到了有莘氏的國土。為什么本來是乞取小臣伊尹，竟娶得了賢淑的妃子？水邊的那株空桑樹下，拾獲了那個(gè)小兒伊尹。為什么又生出惡感，把他送給有莘氏之女？湯從囚地重泉擺脫，究竟他犯了什么罪？湯能下定決心而伐桀，又是誰挑唆的？

【原文】

會(huì)爭盟^[1]，何踐吾期^[2]？蒼鳥群飛^[3]，孰使萃之^[4]？到擊紂躬^[5]，叔旦不嘉^[6]。何親揆發(fā)，足周之命以咨嗟^[7]？授殷天下，其位安施？反成乃亡^[8]，其罪伊何^[9]？爭遣伐器^[10]，何以行之？并驅(qū)擊翼，何以將之^[11]？

【注釋】

[1]鼂：同“朝”。會(huì)鼂：史稱甲子之朝，指周武王姬發(fā)與各路諸侯于甲子日凌晨會(huì)師在殷郊牧野（今河南汲縣北）盟誓，當(dāng)天攻下殷都。會(huì)：會(huì)合。爭：一本作“請”，宣告。[2]吾：疑是“晤”字之殘。晤期：會(huì)晤的日期。[3]蒼鳥：鷹，喻各路諸侯。[4]萃：聚集。[5]據(jù)《周書·克殷篇》和《史記·周本紀(jì)》記載：周武王攻下殷都后，先乘車到達(dá)紂王自盡的地方，親自向尸體射了三箭，然后下車用劍擊之，最后用大斧砍下紂王的頭，掛在大白旗上。到：通“倒”。躬：身體。[6]叔旦：即周公，武王之弟，故稱叔旦；因封于周（岐山北），而稱周公。嘉：稱贊。[7]揆：測度。親揆：貼心領(lǐng)會(huì)。發(fā)：武王名。足：應(yīng)為“定”的誤字。咨：嘆息，此疑代指懷秉政策。這兩句是說：周公不贊成殘殺敗軍，而能領(lǐng)會(huì)武王的真正心意，用懷柔政策平定天下?！暗綋艏q躬”，大概是武王的一時(shí)激憤，懷柔政策才是他一貫主張。[8]反：當(dāng)從一本作“及”，等到。[9]伊：語氣助詞。[10]伐器：攻伐之器。伐：攻伐。此句是指周武王東征四國之事。[11]將：統(tǒng)率。

【譯文】

武王伐紂，諸侯前來朝會(huì)請求一起征伐，為什么都能如期實(shí)踐約定？蒼鷹成群而飛，是誰把它們聚集在一起？分解砍斷紂王的尸體，周公叔旦并不贊成。為什么武王親自撥亂反正，確定周的天下，百姓贊嘆不已？上天既然已將天下授予殷商，為什么又轉(zhuǎn)移給了周？紂王的軍隊(duì)全部倒戈而使國亡，他又有哪些罪過？武王的軍士踴躍拿起武器，是用的什么方法來動(dòng)員他們？軍隊(duì)并驅(qū)齊進(jìn)擊敵，他又是怎么樣來統(tǒng)帥大軍？

【原文】

昭后成游，南土爰底^[1]。厥利惟何，逢彼白雉^[2]？穆王巧梅，夫何為周流^[3]？環(huán)理天下^[4]，夫何索求？妖夫曳衒，何號(hào)于市^[5]？周幽誰誅？焉得夫褒姒^[6]？

【注釋】

[1]昭后：西周第四代國王。成：規(guī)模盛大。南土：指楚國。爰：乃。底：至。昭王南避，據(jù)說淹死于漢江。[2]逢：迎取。雉（zhì）：野雞。[3]穆王：西周第五代國王。巧梅：即“巧模”，窮巧模擬，指穆王窮巧模擬營造宮室器具。[4]理：借作“履”，行。環(huán)理天下：即指周穆王周行天下。[5]據(jù)《國語·鄭語》、《史記·周本紀(jì)》記載：周厲王（幽王祖父）時(shí)，有一個(gè)七歲的小宮女碰到龍的吐沫所化的玄黿，等她長大就自然懷孕了，在宣王（幽王父）時(shí)生一女。因害怕處罰，把她扔掉，被一對叫賣木弓、箭袋的夫婦拾去收養(yǎng)，帶到褒國（在今陜西褒城縣東南），后來就是傳說“千金一笑”、“致亡西周”的褒姒。妖夫：指收養(yǎng)褒姒的夫婦。曳：牽引，指夫婦相引而行。衒（xuàn）：炫耀，指行賣時(shí)夸說貨美。號(hào)：指叫賣。[6]誰誅：誅誰。誅：討伐。幽王若不討伐褒國，就不會(huì)得到褒姒。這二句意同上文“桀伐蒙山，何所得焉？”伐人等于自伐，誅人等于自誅。

【譯文】

昭王盛車出游，來到遙遠(yuǎn)的楚國。他想獲取什么利益，難道只是想獲取白色的野雞？穆王既然得到了良馬，又為什么還要周游四方？既得天下就應(yīng)當(dāng)治理，又為何到處周游？妖異的夫婦在大街上一邊走一邊叫賣，究竟他們在叫賣什么？到底是誰殺了周幽王？又是如何得到的褒姒？

【原文】

天命反側(cè)^[1]，何罰何佑^[2]？齊桓九會(huì)^[3]，卒然身殺^[4]。彼王紂之躬^[5]，孰使亂惑？何惡輔弼^[6]，讒諂是服^[7]？比干何逆^[8]，而抑沉之？雷開何順^[9]，而賜封之？何圣人之一德，卒其異方^[10]？梅伯受醢^[11]，箕子詳狂^[12]？

【注釋】

[1]反側(cè)：反復(fù)無常。[2]何罰何佑：當(dāng)作“何佑何罰”。佑：通“祐”，神的福祐。[3]齊桓：齊桓公，是“春秋五霸”的第一個(gè)霸主。九會(huì)：多次會(huì)盟諸侯。實(shí)際上齊桓公與諸侯會(huì)盟不止九次。九表示多，不是實(shí)指。[4]卒：終。身殺：猶言身亡。這是說齊桓公晚年任用豎刁、易牙、堂巫、開方四個(gè)惡人，釀成內(nèi)亂?；腹唤谝皇?，病時(shí)竟得不到飲食，死后諸子爭權(quán)，六十七天尚未入殮，以致尸體腐爛，蟲都爬出門外。[5]之：這。之躬：這個(gè)人。[6]弼：義同“輔”。輔弼：能起輔佐作用的賢臣。[7]服：任用。[8]比干：紂的叔父。因多次諫言，紂王怒而殺之，剖其心。[9]雷開：也稱“來革”，紂王的佞臣。[10]卒：結(jié)局。異方：不同的方式。[11]醢（hǎi）：是“菹（zū）醢”的省文。菹醢是古代的一種酷刑，把人剁成肉醬。諸侯梅伯因忠諫而受此刑。[12]箕子：紂王的叔父，封于箕，為殷太師，忠諫紂王不被接納，而披發(fā)裝瘋。詳：通“佯（yáng）”，假裝。

【譯文】

天命真是反復(fù)無常，什么人會(huì)受懲治而什么人能得到福？齊桓公有九合諸侯的威力，最終也遭到殺身之禍。那殷商紂王以帝王之尊，又是誰使他狂暴昏亂？為什么會(huì)憎惡輔佐良臣，卻聽信小人的讒言諂媚？比干有什么悖逆的地方，而要加害于他？雷開善于阿諛奉承，卻得賞賜封地？為什么圣人的德業(yè)相同，最終的結(jié)局卻不相同？梅伯受刑被剁成肉醬，箕子披發(fā)裝瘋消極避世。

【原文】

稷維元子^[1]，帝何竺之^[2]？投之于冰上，鳥何燠之^[3]？何馮弓挾矢^[4]，殊能將之^[5]？既驚帝切激^[6]，何逢長之^[7]？

【注釋】

[1]稷：后稷，名棄。維：是。元：首。元子：長子。傳說稷是帝嚳的長子，是周族的始祖。嚳正妃姜嫄因踩著上帝的腳印而懷孕生稷。[2]帝：帝嚳的神化。竺：借作“毒”。[3]投：投放，拋棄。稷誕生后，家里人先棄之于“隘巷”，再棄之于“平林”，都未棄成，最后棄之于“寒冰”，但又有“鳥覆翼之”。因多次被棄，故取名為“棄”。燠（yù）：溫暖。后稷之所以被“竺”、被棄的原因，在于氏族社會(huì)末期，對偶婚未嚴(yán)，丈夫往往懷疑第一個(gè)孩子是妻子在母家懷胎的，故有“殺首子，以蕩腸正世”的風(fēng)俗。后稷遭棄正是這種遠(yuǎn)古風(fēng)俗的史影。[4]馮：持。[5]殊：特異。能：才能。將：持。這兩句說稷從小就有特殊的才能。[6]驚帝：驚動(dòng)上帝，即《詩經(jīng)·生民》所說的“上帝不寧”。切激：激烈，說上帝震驚激烈。[7]逢：大。逢長：長大成人。

【譯文】

后稷是嫡出長子，帝嚳為何會(huì)憎惡他？將他丟棄在寒冷的冰上，鳥兒為什么會(huì)用翅膀蓋著他給他溫暖？為什么稷能拿強(qiáng)弓持利箭，是因?yàn)橛惺猱惖牟拍芏玫教斓鄣膸椭康蹏考热惑@異而棄稷，為什么天帝又護(hù)佑他長大成才？

【原文】

伯昌號(hào)衰^[1]，秉鞭作牧^[2]。何令徹彼岐社，命有殷國^[3]？遷藏就岐，何能依^[4]？殷有惑婦^[5]，何所譏？受賜茲醢^[6]，西伯上告。何親就上帝罰^[7]，殷之命以不救^[8]？師望在肆，昌何識(shí)^[9]？鼓刀揚(yáng)聲^[10]，后何喜？武發(fā)殺殷，何所悒^[11]？載尸集戰(zhàn)^[12]，何所急？伯林雉經(jīng)^[13]，維其何故^[14]？何感天抑墜^[15]，夫誰畏懼？皇天集命^[16]，惟何戒之？受禮天下^[17]，又使至代之^[18]？

【注釋】

[1]伯昌：即周文王，姬姓，被殷王朝封為雍州伯，也稱西伯。號(hào)：號(hào)召。號(hào)衰，發(fā)號(hào)于衰微之世。[2]秉：持。秉鞭作牧，是說周文王作雍州牧伯一事。[3]令：使，指天命使然。徹：引申為發(fā)展、擴(kuò)大。岐：地名，在今陜西岐山縣東北，古公室父開始遷居于此。社：祭祀土地神的廟，建于國都，象征政權(quán)。[4]依：歸。[5]惑婦：指妲己。[6]受：紂王。茲：讀如“孳”，即“子”的假借字。文王的長子伯邑考被紂王所殺，并將其肉烹制為羹賜給姬昌服食。[7]親就：親受，主動(dòng)接受。紂王滅絕人性，親受天罰。[8]以：同“用”，因而。[9]師：太師，軍隊(duì)的統(tǒng)帥。望：呂尚，號(hào)太公望，俗稱姜太公，做周的太師。肆：店鋪。昌何識(shí)，如何識(shí)得呂望的賢才。據(jù)說呂望在店鋪里賣肉，文王去請教，他說：“下屠屠牛，上屠屠國?！薄拔耐跸玻d與俱歸也。”[10]鼓刀：敲刀。鼓：鳴。[11]武發(fā)：周武王，名發(fā)。悒：憂郁，這里是憤恨的意思。[12]尸：木主，特指周文王姬昌的靈牌。集戰(zhàn)：會(huì)戰(zhàn)。[13]伯：當(dāng)為“燔”之音訛，焚燒，指紂王自焚于火中。雉經(jīng)：縊死。[14]維：語氣助詞。故：緣故。[15]感：通“憾”。抑：義同“按”，指各種地質(zhì)災(zāi)害。[16]集命：集祿命而授之，即授予天下。[17]禮：借作“理”，治理。[18]至：通“周”，指西周王朝。

【譯文】

伯昌在殷商衰退的時(shí)候，拿著鞭子來到九州做牧伯。為什么上天把大任降臨到岐社，讓他們來統(tǒng)治殷國？當(dāng)年太王帶著寶藏遷居岐山，現(xiàn)在岐地將以什么作為依持？殷有妲己迷惑紂王，對紂王又能怎樣勸諫？文王被賜喝用他兒子的肉煮的肉湯，西伯姬昌向天告命。為什么要親自把紂王的罪狀上告于天帝，而不去拯救殷商衰退的國運(yùn)？姜太公呂望隱居在屠市，伯昌為什么就能識(shí)知？呂望敲擊刀子放聲歌唱，文王聽后為什么那么歡喜？武王姬發(fā)既然已經(jīng)誅紂滅商，為何還有憂慮？載著文王靈位出戰(zhàn)，為什么又這樣心急？紂王自焚身亡，究竟是什么原因？為何他的死能感天動(dòng)地，而生前又畏懼誰？天帝既然已降天命于殷，為什么祖伊還要?jiǎng)窠?？紂王既然已經(jīng)統(tǒng)治天下，為什么又被異姓取代？

【原文】

初湯臣摯^[1]，后茲承輔^[2]。何卒官湯，尊食宗緒^[3]？勛闔夢生^[4]，少離散亡^[5]。何壯武厲^[6]，能流厥嚴(yán)^[7]？彭鏗斟雉，帝何饗^[8]？受壽永多，夫何久長^[9]？中央共牧，后何怒^[10]？蛾微命，力何固^[11]？驚女采薇，鹿何祐^[12]？北至回水，萃何喜^[13]？兄有噬犬，弟何欲？易之以百兩，卒無祿^[14]？

【注釋】

[1]湯：商湯。摯：伊尹。伊尹初為商湯的媵臣。[2]茲：讀作“滋”，益，進(jìn)而。承：通“丞”，輔。[3]卒：死。官：疑“追”字之訛。這兩句是說：伊尹死后其牌位進(jìn)入商的宗廟，跟成湯一起受到祭祀。“尊食宗緒”是享受王宗的廟食。[4]勛：功，此作“闔”的狀語，言“闔”功勛顯赫。闔（hé）：吳王闔閭。夢：吳王壽夢。生：古“姓”字，捐長孫。闔閭是壽夢的長孫。[5]少：少年。離：借作“罹”，遭遇。散亡：指闔閭年少時(shí)曾離散亡放在外。[6]壯：長大。武厲：勇武猛厲。[7]流：流播。嚴(yán)：原來應(yīng)當(dāng)是“莊”字，與“亡”葉韻，漢代人為避明帝之諱而改?！扒f”在這里指戰(zhàn)功。[8]彭鏗（kēng）：即彭祖，傳說中壽命長達(dá)八百歲的人。斟：此指烹調(diào)。傳說彭鏗善于烹調(diào)。饗：享食。[9]壽：久。傳說彭鏗是堯時(shí)人，活到周代。長：當(dāng)作“悵”，惆悵：煩惱不快。[10]中央：中央之州。共牧：可能中央之州有公共牧場，國人到那里“共牧”。后：指周厲王。厲王“好專利”、“不布利”，遂引起國人起義。[11]蠭：古“蜂”字。蛾：古通“蟻”。蜂蟻：比喻周厲王時(shí)起義的國人。微命：指國人赤手空拳，以命相拼。力何固：力量為什么那么頑強(qiáng)，是說國人的這種不達(dá)目的決不罷休的態(tài)度，實(shí)在是很強(qiáng)大。[12]殷亡后：原殷的屬國孤竹國國君二子伯夷、叔齊隱居首陽山，采薇充饑，不吃周朝的糧食。有位婦女提醒他們說：“這薇也是周的草木啊！”從此，他們連薇也不吃。傳說有白鹿給他們哺乳。驚女：“驚”是“警”之誤，婦女警醒他們。薇：一種野菜，高二三尺，嫩時(shí)可食。祐：當(dāng)從一本作“佑”，幫助。[13]北至：向北行至。伯夷、叔齊隱居前大概住在首陽山以南。回水：河水環(huán)繞處，即河曲。首陽山在今山西永濟(jì)縣南，其西、南是黃河，北是汾水，周圍河網(wǎng)稠密，故稱回水。萃：聚集。指兄弟相聚隱居。[14]噬（shì）：咬。春秋時(shí)秦國君主秦景公有惡狗，弟想要，景公不肯。以百輛車去換，景公怒而奪其爵祿。百兩：百輛車。

【譯文】

開始湯讓伊尹當(dāng)個(gè)小臣，后來竟然做了輔政宰相。為何伊尹一直追從商湯為官，子孫得享王宗廟食百世？壽夢的孫子闔閭功勛卓著，少年時(shí)遭受離亂之苦。為什么壯年后能如此勇武，而使其威嚴(yán)遠(yuǎn)布流傳？彭祖善于烹調(diào)雉雞之羹，為何帝堯要親自品嘗并大加贊美？彭祖得享高壽活了八百多歲，為什么竟然能活得這么長久？中土九州共同治民，黃帝為什么會(huì)發(fā)怒？蜂蟻生命原本微小，為什么它們的生命力如此頑強(qiáng)？伯夷、叔齊采薇當(dāng)作食物，有村婦警戒譏諷，白鹿為什么會(huì)來庇佑夷齊？二人北行來到回水之地，見到了什么讓他們突然驚喜？秦伯有善咬的猛犬，為何他弟弟竟萌生據(jù)為己有的念頭？弟弟想要以一百輛車來交換，最終不成反而失去了俸祿。

【原文】

薄暮雷電，歸何憂？厥嚴(yán)不奉^[1]，帝何求？伏匿穴處，爰何云^[2]？荊勛作師，夫何長^[3]？悟過改更，我又何言^[4]？吳光爭國，久余是勝^[5]。何環(huán)穿自閭社、丘陵^[6]，爰出子文^[7]？吾告堵敖，以不長^[8]。何試上自予^[9]，忠名彌彰？

【注釋】

[1]奉：奉持，保持。[2]“伏匿”二句：是說自己遭到排斥，退居在野。爰何云：作“云何爰”。云：語氣助詞。爰：哀嘆，楚方言?！半肌迸c“言”葉韻。[3]荊：楚國。勛：大。作師：興兵。長：指國運(yùn)久長。[4]當(dāng)是作者對楚王講的話。[5]吳光：吳公子光奪取吳國王位之后，連年作戰(zhàn)，屢敗楚師。楚懷王受張儀之騙后，曾心血來潮，輕舉妄動(dòng)，傾全國軍隊(duì)伐秦，結(jié)果兵敗地削。這一節(jié)是提醒楚懷王要記取歷史教訓(xùn)，不可輕易興兵。[6]閭：里巷的大門。社：古代二十五家為一社，這里泛指村莊。[7]爰：乃。出：生出。子文：春秋前期楚成王的令尹（丞相）。其母處女時(shí)代與表兄斗伯比（楚宗室）私通而生子文，產(chǎn)后嫁給伯比。[8]吾：疑是“牾”宇之誤。牾告：猶今“亂”講。堵敖：楚文王之子，即位不久被其弟弟楚成王所殺自立。[9]試：讀作“弒”。予：作“與”，“予”、“與”古通。自與：給自己。在傳統(tǒng)觀念里，楚成王與子文是一對明君賢臣，素享美名，屈原卻揭了他們的老底，頗有非議。

【譯文】

傍晚時(shí)分雷電交加，歸去吧，還有什么憂愁？其威嚴(yán)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對天帝又有什么祈求？雖然藏身在荒山野林，幽憤填胸還能講些什么？荊楚之師功勛顯著，如何能夠久長？既然能夠悔悟過失改正錯(cuò)誤，我又有何話可說？吳光與楚爭國，我國為什么能被他戰(zhàn)勝？為何來往穿越里社丘陵，通淫蕩之事，而生出令尹子文？子文對堵敖講若殺熊惲，則國將衰不能長久。為何子文侍奉殺君之主，而能顯忠義之名？

九章

惜誦

【原文】

惜誦以致愍兮^[1]，發(fā)憤以抒情。所非忠而言之兮^[2]，指蒼天以為正^[3]。令五帝以中兮^[4]，戒六神與向服^[5]。俾山川以備御兮^[6]，命咎繇使聽直^[7]。

【注釋】

[1]惜：悼惜。誦：稱述過去的事情。致：表達(dá)。愍（mǐn）：內(nèi)心憂苦。[2]所：如果。非：一本作“作”，“作”是“非”的形近之誤。“所”字下面用一個(gè)否定詞，是古代誓詞的習(xí)語。[3]正：同“證”。[4]五帝：即東方太皞，南方炎帝，西方少昊，北方顓頊，中央黃帝。中：判斷。[5]戒：告。六神：六宗之神，即掌管日、月、星、水旱、四時(shí)、寒暑的神。與：義同“以”。向：對。服：罪。[6]俾：使。備：預(yù)備，陪伴。御：侍。備御：相當(dāng)于陪審的意思。[7]咎繇（yáo）：即皋陶（yáo），舜時(shí)的立法官，傳說是法律的創(chuàng)始者。聽直：聽取是非曲直。以上是本篇的引子。

【譯文】

我因?yàn)椴幌矚g歌功頌德而招惹困擾，我要發(fā)泄憤懣來抒寫我的心情。如果懷疑我不是出于忠誠而言，我可以指著蒼天請他為我作證。請五帝來評(píng)理作個(gè)公平的判斷，請六神來對質(zhì)我的罪狀。使山川做證人當(dāng)陪審，命皋陶來聽取我的傾訴裁決曲直。

【原文】

竭忠誠以事君兮，反離群而贅疣^[1]。忘儇媚以背眾兮^[2]，待明君其知之。言與行其可跡兮^[3]，情與貌其不變。故相臣莫若君兮，所以證之不遠(yuǎn)^[4]。吾誼先君而后身兮^[5]，羌眾人之所仇也。專惟君而無他兮^[6]，又眾兆之所讎也^[7]。壹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8]。疾親君而無他兮^[9]，有招禍之道也。思君其莫我忠兮，忽亡身之賤貧^[10]。事君而不貳兮，迷不知寵之門。

【注釋】

[1]贅：多余。疣（yóu）：肉瘤。比喻為眾人所不容，被看成累贅而受排擠。[2]忘：“亡”的誤字。儇（xuān）：輕佻。媚：諂媚。[3]跡：腳印，引申為印證。[4]證：驗(yàn)證。不遠(yuǎn)：指君臣日夕相處。[5]誼：同“義”，正當(dāng)高尚的行為，這里作動(dòng)詞用，是認(rèn)為應(yīng)當(dāng)如何，即主張的意思。[6]惟：思。[7]兆：百萬，或說萬億。眾兆：指大多數(shù)的人。讎：同“仇”。[8]羌：發(fā)語詞，楚方言。保：自保。[9]疾：急切，極力。無他：無他心。10“賤貧”可有兩種解釋：一、屈原時(shí)，屈氏這支王族已較疏遠(yuǎn)，或趨沒落。二、“賤貧”是設(shè)想之詞，忠言切諫可能遭到“賤貧”。

【譯文】

我竭盡忠誠來侍奉君王，反遭排擠被人疏遠(yuǎn)并被看成累贅。我不會(huì)諂媚取巧違背眾意，賢明君主能夠體恤查知。言論行為都可以印證，內(nèi)心外貌永遠(yuǎn)都不改變。觀察了解臣子，非國君莫屬，所以要驗(yàn)證我的忠貞不需要求遠(yuǎn)，憑證就在他眼前。我以為先報(bào)效國君再顧慮自身是本分，怎奈卻招來眾人仇恨。我一心念著君王而無其他雜念，可是又被眾人視為仇敵。我一心為國沒有過猶豫，不料卻是自身難保。我極力想親近國君并無他意，這又成了招惹禍患的因緣。憂慮國君不認(rèn)為我是忠貞，竟然忘卻了自己貧賤的出身。我侍奉國君從沒有過二心，但我卻迷惑不知那得寵的門徑。

【原文】

忠何罪以遇罰兮，亦非余之所志^[1]。行不群以巔越兮^[2]，又眾兆之所^[3]。紛逢尤以離謗兮^[4]，謇不可釋^[5]。情沉抑而不達(dá)兮，又蔽而莫之白。心郁邑余傺兮^[6]，又莫察余之中情。固煩言不可結(jié)詒兮^[7]，愿陳志而無路^[8]。退靜默而莫余知兮，進(jìn)號(hào)呼又莫吾聞。申傺之煩惑兮^[9]，中悶瞀之忳忳^[10]。

【注釋】

[1]志：猶“知”，意料。[2]行不群：行為與群小不同。巔越：跌倒。[3]咍（hāi）：譏笑，楚方言。[4]紛：多貌。逢、離：都是遭遇的意思。尤：責(zé)怪。[5]謇（jiǎn）：發(fā)語詞，楚方言。釋：擺脫。[6]侘（chà）傺（chì）：失意的樣子。[7]煩：多。結(jié)：縛。古人信寫在竹木的簡片上，用繩線縛結(jié)。詒：通“貽”，送。結(jié)詒：猶今“封寄”。[8]“路”字失韻，疑是“徑”之誤。[9]申：重重。[10]中：內(nèi)心。瞀（mào）：煩亂。忳忳（tún）：煩悶的樣子。

【譯文】

忠誠有什么罪過啊，還要遭遇懲罰？這樣的結(jié)果真不是我內(nèi)心所能了解。我的行為不隨俗而被人擠倒，又遭到眾人的譏諷與嘲笑。我不斷地遭遇怨恨攻擊又被誹謗，擺脫不了又讓我無法解釋。真實(shí)的情感被壓抑著而不能宣泄，又被眾多的小人掩蔽而無法表白。我心情憂郁而失意彷徨，又沒有人能夠體察我心中之情。雖然有太多的言語卻沒有辦法表達(dá)。希望向君主陳述心志卻又苦于無路可通。只怕靜默退隱無言就沒人知道我內(nèi)心的委屈，走上前大聲吶喊呼號(hào)又沒有人聽信我的忠言。再度地失意使我困惑而且煩悶，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愁悶與憂傷。

【原文】

昔余夢登天兮，魂中道而無杭^[1]。吾使厲神占之兮^[2]，曰：“有志極而無旁”[3]。“終危獨(dú)以離異兮？”曰：“君可思而不可恃^[4]。故眾口其鑠金兮^[5]，初若是而逢殆^[6]。懲于羹者而吹兮^[7]，何不變此志也？欲釋階而登天兮^[8]，猶有曩之態(tài)也^[9]。眾駭遽以離心兮-，又何以為此伴也^[11]！同極而異路兮^[12]，又何以為此援也？晉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讒而不好^[13]。行直而不豫兮，鯀功用而不就?！?/p>

【注釋】

[1]中道：中途。杭：同“航”，擺渡的船。[2]厲神：大神，此指附在占?jí)粽呱砩系纳?。[3]極：方向，目標(biāo)。志極：志向。旁：幫助。[4]“曰”字疑在“終危獨(dú)”句前，表示厲神對夢兆作進(jìn)一步的闡述，猶今“又說”。[5]鑠（shuò）：熔化。眾口鑠金：形容人言可畏。[6]初若是：自古以來就是這樣。殆：危險(xiǎn)。[7]懲：警戒。羹：湯。（jī）：切細(xì)的菜，是冷食品。被熱羹燙過嘴的人，必定存了戒心，吃冷食品也先吹口氣。比喻凡是吃過虧的人，遇事要分外小心。[8]釋：放棄。階：梯子。釋階登天，是比喻不依靠群小而要直接取信君王。[9]曩（nǎng）：以往，往昔。[10]駭遽：驚惶。[11]伴：同伴。這句的“伴”與下文的“援”字是“伴援”一詞的拆用?！鞍樵笔钳B韻聯(lián)綿詞。疊韻聯(lián)綿詞拆作兩個(gè)韻字，是古詩用韻的一種方式?！鞍樵奔础芭显薄ⅰ芭习丁?、“畔渙”，是倔強(qiáng)、傲岸的意思。[12]同極：指屈原與群小共事君王。異路：屈原忠直，群小阿諛，所走的道路不同。[13]申生：春秋時(shí)晉獻(xiàn)公的太子，獻(xiàn)公聽信后妻驪姬的讒言，申生被迫自殺。不好：指待申生不好。

【譯文】

我曾經(jīng)做夢自己登上天堂，靈魂走到中途忽然斷了方向。于是我叫厲神給我占?jí)?，他說：“你雖有大志卻得不到幫助。”我問：“我是否終生孤獨(dú)困苦跟眾人合不到一起？”他說：“思念國君卻不可依靠他。人多口雜，足以使金子熔化，當(dāng)初你就是因?yàn)檫@樣才遭遇禍殃。被熱湯燙了嘴巴連冷食也要吹氣，你為什么不改變一下心意？如果你想登天卻舍棄登天的階梯。猶如以前的脾氣恐還要遭遇禍殃。眾人都驚駭遑遽不與你一心，又怎么會(huì)成為你的伙伴？雖然眾人同侍一君，手段態(tài)度卻都跟你不同，又怎么會(huì)得到他們的援助？晉國太子申生是怎樣的孝子，父親卻聽信讒言而不喜歡他。鯀的行為耿直堅(jiān)決，治水的功夫因此白費(fèi)而不能成功?！?/p>

【原文】

吾聞作忠以造怨兮，忽謂之過言^[1]。九折臂而成醫(yī)兮^[2]，吾至今而知其信然^[3]。弋機(jī)而在上兮^[4]，羅張而在下^[5]。設(shè)張辟以娛兮^[6]，愿側(cè)身而無所^[7]。欲儃佪以干傺兮^[8]，恐重患而離尤。欲高飛而遠(yuǎn)集兮^[9]，君罔謂：“女何之？”[10]欲橫奔而失路兮，蓋堅(jiān)志而不忍。背膺以交痛兮^[11]，心郁結(jié)而紆軫^[12]。

【注釋】

[1]忽：忽略，不介意。過言：言過其實(shí)的話。[2]“九折”句：可能是古代諺語，指積累經(jīng)驗(yàn)，與“三折肱”同義。[3]信然：真是這樣。[4]矰（zēng）、弋（yì）：系著絲繩的兩種短箭。機(jī)：發(fā)箭用的機(jī)括，此作動(dòng)詞用，發(fā)射。[5]罻（wèi）、羅：都是捕鳥的網(wǎng)。[6]張：與弧相似的弓。辟：捕鳥的工具。群小對君王討好，實(shí)際上是對君王的包圍陷害。[7]側(cè)身：置身。[8]儃佪：徘徊不去。干：尋求。傺：際遇。[9]集：鳥息在樹上，此作“止”解。[10]女：同“汝”。罔：誣罔。之：往。何之：到哪里去。[11]膺：胸。牉（pàn）：分裂。[12]紆（yū）軫（zhěn）：紆曲的隱痛。

【譯文】

我曾聽說盡忠之人定要招人怨妒，但此話我一直認(rèn)為言過其實(shí)而不以為然。九折臂自己也能成為良醫(yī)，現(xiàn)在我才相信此言不虛。天上暗藏待發(fā)之箭，地下有密布的羅網(wǎng)，設(shè)起弓箭羅網(wǎng)來蒙蔽國君，我愿側(cè)身躲避災(zāi)禍卻無處可藏。我徘徊留戀打算多逗留一會(huì)兒以尋求機(jī)遇，恐怕又會(huì)遭遇更大的災(zāi)禍。我打算遠(yuǎn)走高飛去往他鄉(xiāng)，又擔(dān)憂君王誤會(huì)，問我：“你打算去往哪里？”我欲放棄正道而亂走吧，而我意志堅(jiān)定不忍改變我的方向。前胸與后背分裂般地交替疼痛，心靈郁結(jié)，憂愁糾纏著我的心。

【原文】

搗木蘭以矯蕙兮^[1]，糳申椒以為糧^[2]。播江離與滋菊兮，愿春日以為糗芳^[3]?？智橘|(zhì)之不信兮^[4]，故重著以自明^[5]。矯茲媚以私處兮^[6]，愿曾思而遠(yuǎn)身。

【注釋】

[1]矯：揉碎。[2]糳（zuò）：舂。[3]糗（qiǔ）：干糧。[4]情質(zhì)：指自己的真情，本質(zhì)。不信：指不能取信于君王。[5]重著：一再表明。著：明。[6]矯：借作“撟”，舉起。茲媚：指木蘭、蕙等香草。私處：隱居獨(dú)處。

【譯文】

搗碎木蘭摻雜著蕙草，用磨細(xì)的申椒充當(dāng)食糧。播種香郁的江蘺和菊花，但愿到了春天可以做我的干糧?？峙挛业恼媲榕c品質(zhì)不被君王信任，所以我要一再地申訴強(qiáng)調(diào)表白。我保持這些美德而私守獨(dú)處，希望我深思熟慮后能遠(yuǎn)身以避禍。

涉江

【原文】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1]，冠切云之崔嵬^[2]。被明月兮珮寶璐^[3]，世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4]，駕青虬兮驂白螭^[5]。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6]，登昆侖兮食玉英^[7]。與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齊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濟(jì)乎江湘^[8]。

【注釋】

[1]鋏：劍柄，此指劍。陸離：很長的樣子。[2]冠：帽，此作動(dòng)詞用，戴。切云：當(dāng)時(shí)一種高帽子的名字?！峨x騷》有“高余冠之岌岌”的描寫，這是屈原喜愛的形象。[3]明月：指夜明珠。璐：美玉名。珮：同“佩”。[4]方：才。顧：回頭。[5]虬（qiú）：傳說中無角的龍。驂（cān）：古代一車套四匹馬，中間的馬叫“服”，兩旁的叫“驂”，這里作動(dòng)詞用，駕在兩旁。螭（chī）：也是一種無角的龍。[6]重華：舜的名?，幹裕河駱涞膱@圃。傳說昆侖山產(chǎn)玉，是上帝的園圃所在。[7]英：花?！坝ⅰ惫乓簟把搿?，與下文“光”葉韻。玉英是指玉的精華。這里用以代表最精美的非人間的食品，象征最高尚的真理。[8]南夷：指屈原流放的楚國南部的土著。屈原作品里關(guān)于修飾奇服、與前圣同游的描寫，都寓有不與楚國統(tǒng)治集團(tuán)同流合污的意思。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愈是受迫害，被孤立，他愈要在精神上表現(xiàn)得倔強(qiáng)、傲岸、目空一切。前面用高昂的調(diào)子，浪漫的彩筆，描寫自己與楚國當(dāng)權(quán)者的決絕，采用的是虛寫手法，這兩句才點(diǎn)破其實(shí)際內(nèi)容，為下文的實(shí)寫作過渡。

【譯文】

我從小就喜歡這種奇?zhèn)サ姆?，現(xiàn)在年紀(jì)雖然老了但是興致仍沒減退。腰間掛著長長的寶劍悠悠擺動(dòng)，頭上戴著高聳的切云帽，披掛著明月珠子佩戴著美玉，可嘆這世道混濁沒人了解我。我正想向高處奔馳而義無反顧，青龍駕車，白龍御套，我和重華暢游瑤園玉圃，登上昆侖山同食玉枝瓊花。我與天地一樣萬壽無疆，我與日月同放光芒。哀痛在南夷這地方?jīng)]有人能知道我，明早我就要渡過長江和湘水了。

【原文】

乘鄂渚而反顧兮^[1]，秋冬之緒風(fēng)^[2]。步余馬兮山皋，邸余車兮方林^[3]。乘船余上沅兮^[4]，齊吳榜而擊汰^[5]。船容與而不進(jìn)兮，淹回水而凝滯^[6]。朝發(fā)枉渚兮^[7]，夕宿辰陽^[8]。茍余心其端直兮，雖僻遠(yuǎn)之何傷！入浦余儃佪兮^[9]，迷不知吾所如^[10]。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猨狖之所居^[11]。

【注釋】

[1]乘：登。鄂渚：地名，在今湖北武昌。[2]欸（āi）：哀嘆。緒：余。[3]邸：同“抵”。方林：地名，大概在長江北岸。“方”有旁邊的意思。[4]舲（líng）船：有門窗的小船。[5]齊：指動(dòng)作整齊，這里作動(dòng)詞用，猶“并舉”。吳：有二解，一、吳國；二、大。榜：船槳。汰：水波。[6]淹：淹留，停滯?；厮夯匦乃7]枉渚：在今湖南常德市南。[8]辰陽：故城在今湖南辰溪縣西。[9]漵（xù）浦：在今湖南漵浦縣。儃（chán）佪（huái）：徘徊，指心情的無所著落。到漵浦后，不知該向哪里去，躊躇一陣，大概就住下來了。[10]如：往。[11]狖（yòu）：黑色長尾猿。

【譯文】

登上鄂渚回頭遙望國都，慨嘆秋冬的余風(fēng)依然凌厲。我的馬慢慢走過水邊的高地，我的車在方林停留。乘著小船兒溯沅水而上，船夫們一齊搖槳擊拍波浪。船慢騰騰地不肯行進(jìn)，停留在回旋的水流中不前。早晨我從枉渚啟程，傍晚就歇宿在辰陽。只要我的心是端直忠貞，即使偏僻荒遠(yuǎn)又有何妨。進(jìn)入溆浦我覺得躊躇彷徨，迷惑中我不知要去向何方。茂密的樹林幽深而昏暗，這本是猿猴所生息的地方。

【原文】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1]，云霏霏而承宇^[2]。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dú)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故將愁苦而終窮。接輿髡首兮^[3]，桑扈行^[4]。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5]。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與前世而皆然兮^[6]，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將董道而不豫兮^[7]，固將重昏而終身。

【注釋】

[1]霰：雪珠。[2]承：連接。宇：屋檐。一說“宇”指天宇，陰云彌漫天空。[3]接輿：春秋時(shí)楚國的隱士、狂士。髡（kūn）：剃發(fā)，是古代的一種刑罰。傳說接輿自己剃去頭發(fā)，避世不出仕。這是對統(tǒng)治者堅(jiān)決不合作的表示。[4]桑扈：古代隱士，就是《莊子·大宗師》里的子桑戶，《論語》里的“子桑伯子”。臝（luǒ）：同“裸”字。桑扈裸體行走和接輿自髡一樣，都是故意違抗世俗的表現(xiàn)。[5]以：又同“用”。[6]與：讀作“舉”，全部。[7]董：正。

【譯文】

山峰高峻遮蔽了太陽，山腳下多雨而幽晦陰暗。雪花紛紛飄落無邊無際，云霧彌漫在屋檐下集散?？蓢@我一生得不到快樂，幽居大山中寂寞孤獨(dú)。我不能改變志向去順從世俗，當(dāng)然難免終身困苦，愁緒滿懷而不得志。接輿剃發(fā)佯狂，桑扈脫衣裸體而行。忠良之人不一定被任用，賢能之人不一定被推薦。伍子胥遭遇禍殃，比干被剁成肉醬。前世就是這樣，我又何必怨恨當(dāng)今的人呢！我依然將遵守正道毫不猶豫，當(dāng)然我將陷于黑暗而終身。

【原文】

亂曰：鸞鳥鳳皇，日以遠(yuǎn)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1]。露申辛夷^[2]，死林薄兮^[3]。腥臊并御^[4]，芳不得薄兮^[5]。陰陽易位，時(shí)不當(dāng)兮。懷信傺^[6]，忽乎吾將行兮。

【注釋】

[1]堂：殿堂。壇：祭臺(tái)。[2]露申：即瑞香花。辛夷：香木名，北方叫木筆，南方叫望春。[3]?。翰菽窘诲e(cuò)。林?。翰菽倦s生的地方。[4]御：進(jìn)用。[5]?。嚎拷?。[6]懷信，懷抱著忠信之心。

【譯文】

尾聲：鸞鳥、鳳凰，一天天遠(yuǎn)去。燕雀、烏鵲，卻在殿堂庭院里筑巢。露甲、辛夷，枯死在草木叢中。腥膻臊臭并用，芳香卻不能夠靠近。陰陽顛倒變換了方位，這時(shí)代混沌不明。滿懷忠信卻屢遭惆悵失意，我將飄然而遠(yuǎn)行。

哀郢

【原文】

皇天之不純命兮^[1]，何百姓之震愆^[2]？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3]。去故鄉(xiāng)而就遠(yuǎn)兮，遵江夏以流亡^[4]。出國門而軫懷兮^[5]，甲之吾以行^[6]。發(fā)郢都而去閭兮^[7]，怊荒忽其焉極^[8]？楫齊揚(yáng)以容與兮，哀見君而不再得。

【注釋】

[1]不純命：天命失常。[2]震愆：猶動(dòng)亂。震：震動(dòng)。愆（qiān）：錯(cuò)亂。[3]方：正當(dāng)于。仲春：夏歷二月。[4]江夏：長江與夏水。古代的夏水在郢都附近的夏首（今湖北沙市）發(fā)源于長江后，與長江并列東流，到今沔陽縣西北注入漢水，再東流至夏口（在今漢口），匯入長江。其河道夏天水滿，冬天涸竭，故稱夏水。今已改道。以：義同“而”，連詞。[5]軫（zhěn）懷，沉痛的懷念。[6]甲：甲日。鼉：古同“朝”，早晨。[7]閭：里門，居住的地方。[8]荒忽：讀作“恍惚”，心神無著。焉：何。極：盡頭。

【譯文】

天道真是反復(fù)無常，為何讓百姓在動(dòng)亂恐懼中遭罪？使人民流離失所妻離子散，正當(dāng)仲春二月我被流放到東方。離別故鄉(xiāng)遠(yuǎn)走他方，沿著長江夏水我開始到處流亡。出了國門我內(nèi)心沉痛憂傷，甲日的早晨我就要上路遠(yuǎn)行。從郢都出發(fā)離別故鄉(xiāng)，悲傷惆悵不知哪里是盡頭。齊舉船槳船兒慢慢漂蕩，我哀痛從此再也見不到君王。

【原文】

望長楸而太息兮^[1]，涕淫淫其若霰。過夏首而西浮兮^[2]，顧龍門而不見^[3]。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蹠^[4]。順風(fēng)波以從流兮，焉洋洋而為客^[5]。凌陽侯之泛濫兮^[6]，從翱翔之焉薄^[7]？心結(jié)而不解兮^[8]，思蹇產(chǎn)而不釋^[9]。將運(yùn)舟而下浮兮^[10]，上洞庭而下江^[11]。去終古之所居兮^[12]，今逍遙而來東^[13]。

【注釋】

[1]楸：一種干直高聳的喬木。長楸：指郢都的大楸樹。[2]夏首：夏水發(fā)源于長江之處，在郢都東南。西?。汉汀澳隙伞币粯樱际怯浭觥斑^夏首”以后的轉(zhuǎn)折方向。可是總的行程對郢都來說，則是由西向東的。所以下文又說“來東”和“西思”，敘述錯(cuò)綜，而文意互現(xiàn)。[3]龍門：郢城東門。[4]眇：讀作“渺”，前程渺茫。蹠（zhí）：踏。所蹠：駐足之地。[5]焉：乃。洋洋：飄泊無著的樣子。[6]凌：乘。陽侯：大波之神，傳說本是陵陽國之侯，因溺死而成神。此指大波。[7]焉：何，哪里。?。旱剑?。[8]（guà）：牽掛。結(jié)：牽掛而內(nèi)心郁結(jié)。[9]蹇（jiǎn）產(chǎn)：委屈，憂抑。[10]下浮：指沿長江東下。[11]上、下：指上下游。船到洞庭湖入江之處（在今湖南省岳陽縣附近），再沿江東下，就背朝洞庭，面向長江。相對來說，洞庭湖處于上游，面前的這段長江處于下游。[12]終古：長期，古老。終古之所居，祖先世代所居住的地方，指郢都。[13]逍遙：原有無拘無束、優(yōu)游自得之意，這里轉(zhuǎn)為孤身一人漂蕩的意思。

【譯文】

遙望著高大的楸樹我長長嘆息，涕淚漣漣雪粒般紛紛而下墜落胸前。船經(jīng)過夏水源頭順流漂向西方，回望都門卻早已看不見。心內(nèi)牽掛無限而懷念憂傷，前途一片渺茫不知該落腳在何方。順著風(fēng)隨波漂蕩，從此客居他鄉(xiāng)。乘著陽侯泛濫肆流的波浪，忽然就像鳥兒翱翔般不知將停留在何方。心緒郁積而不能開解，思路紆曲不通難以釋懷。我將調(diào)轉(zhuǎn)船頭順流下游，先溯水上洞庭再轉(zhuǎn)而進(jìn)入長江。離開世代祖居的住所，而今漂泊著來到東方。

【原文】

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1]！背夏浦而西思兮^[2]，哀故都之日遠(yuǎn)。登大墳以遠(yuǎn)望兮^[3]，聊以舒吾憂心。哀州土之平樂兮^[4]，悲江介之遺風(fēng)^[5]。當(dāng)陵陽之焉至兮^[6]，淼南渡之焉如^[7]？曾不知夏之為丘兮^[8]，孰兩東門之可蕪？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愁其相接。惟郢路之遼遠(yuǎn)兮，江與夏之不可涉。忽若去不信兮^[9]，至今九年而不復(fù)。慘郁郁而不通兮，蹇傺而含慼^[10]。

【注釋】

[1]須臾：片刻。[2]夏浦：夏水之濱。夏水于夏口匯入長江，“背夏浦”，則船過夏口而東，離郢都更遠(yuǎn)。[3]墳：水中的高地。[4]州土：國土，此指楚國土地。古稱天下有九州，楚占荊州、揚(yáng)州的大部分。平樂：指土地寬平，人民生活富足。[5]介：側(cè)，邊。江介：江邊，猶“水鄉(xiāng)”。[6]當(dāng)：面對。陵陽：一說是地名，在今安徽省東南青陽縣以南的陵陽鎮(zhèn)，屈原曾到過這里。一說同上文“陽侯”，都是陵陽國侯的省稱，指大波。譯文取后說。[7]如：往。[8]夏：通“廈”，指郢都的王宮。丘：土丘，這里作廢墟解。[9]忽：迅速。若：語氣詞。去：指被放逐而離開。不信：謂令人難信。[10]慼（qī）：同“戚”，憂傷。

【譯文】

但是我的靈魂總想回去，哪里能一時(shí)一刻忘記返回故鄉(xiāng)！背對著夏浦而思念著西岸，故都離我日漸遙遠(yuǎn)叫人哀傷。我登上水邊的高地舉目遠(yuǎn)望，暫且以此來舒緩我憂愁的心懷。當(dāng)我想起楚地的遼闊安康備感心酸，而想到江畔古老的淳樸風(fēng)尚更讓我悲傷。面對著陵陽的浩渺波濤不知將去向哪里，眼前渺茫無際不知將南渡到何方？不曾料想昔日宮闕成為丘墟，有誰知道郢都的兩座東門是否也變得荒蕪？內(nèi)心的不快樂久久長長，憂愁與惆悵交織于心。回郢都的路途那樣遙遠(yuǎn)，被長江和夏水分隔不可以渡航。倏忽間我都不敢相信已經(jīng)離開郢都，到如今已有整整九年而依然不能返回故鄉(xiāng)。我的內(nèi)心凄慘憂郁而不舒暢，滿面悲涼失意而充滿憂傷。

【原文】

外承歡之約兮^[1]，諶荏弱而難持^[2]。忠湛湛而愿進(jìn)兮^[3]，妒被離而鄣之^[4]。堯舜之抗行兮^[5]，瞭杳杳而薄天^[6]。眾讒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偽名^[7]。憎慍惀之修美兮^[8]，好夫人之慨^[9]。眾蹀而日進(jìn)兮^[10]，美超遠(yuǎn)而逾邁。

【注釋】

[1]外：外表。承歡：對君王獻(xiàn)媚邀寵。汋（chuò）約：同“綽約”，柔美的樣子，指群小阿諛奉承時(shí)的媚態(tài)。[2]諶（chén）：真，誠懇實(shí)在。荏（rěn）弱：軟弱無能。[3]湛湛：厚重的樣子。[4]被：通“披”。被離：眾多而雜亂的樣子。鄣：同“障”，指造謠中傷，在君王面前造成障礙。[5]抗：借作“亢”，高。[6]瞭：光明的樣子。杳杳（yǎo）：高遠(yuǎn)的樣子。薄：至，及。[7]不慈：傳說堯看自己的兒子丹朱不賢，把帝位傳給舜；舜看到自己的兒子商均不肖，把帝位傳給禹。這正是值得歌頌的“抗行”。但古代有人指責(zé)他們對自己的兒子不慈愛。這句是說：像堯舜這樣的人，還遭到毀謗，足見讒人慣于顛倒是非。[8]慍：忠心耿耿的樣子。修：義同“美”。[9]好：愛。夫：語氣助詞。人：指佞臣。忼慨：同“慷慨”，此指表面積極、假意慷慨。[10]踥（qiè）蹀（dié）：輕步急走，此形容競相鉆營。

【譯文】

群小諂媚奉承取悅君王，確實(shí)使內(nèi)心軟弱的君王難以自持。忠誠之人愿意進(jìn)身為國效力，卻被小人嫉妒而障蔽刁難。唐堯虞舜品德高尚，德行高遠(yuǎn)可達(dá)九天云霄。那些讒言小人心生嫉妒，竟給他們冠以“不慈”之偽名。楚王厭惡不會(huì)歌功頌德的忠良之人，卻喜好奸佞小人表面上的慷慨激昂。小人競相投機(jī)鉆營而日益顯進(jìn)，忠賢之臣卻被漸漸疏遠(yuǎn)。

【原文】

亂曰：曼余目以流觀兮^[1]，冀壹反之何時(shí)^[2]？鳥飛反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棄逐兮^[3]，何日夜而忘之！

【注釋】

[1]曼：本義長，這里是伸展的意思。[2]冀：希望。[3]信：誠然，的確。

【譯文】

尾聲：我縱目四下觀望，不知何時(shí)能返回故鄉(xiāng)一次以償愿望。高飛的鳥兒倦了也要返回故鄉(xiāng)，狐貍死時(shí)必定把頭朝向狐穴所在的山坡。實(shí)在不是因?yàn)槲业淖镞^被放逐他鄉(xiāng)，無論白天黑夜我怎能把這樣的冤屈淡忘！

抽思

【原文】

心郁郁之憂思兮，獨(dú)永嘆乎增傷^[1]。思蹇產(chǎn)之不釋兮^[2]，曼遭夜之方長^[3]。悲秋風(fēng)之動(dòng)容兮^[4]，何回極之浮浮^[5]！數(shù)惟蓀之多怒兮^[6]，傷余心之懮懮^[7]！愿搖起而橫奔兮^[8]，覽民尤以自鎮(zhèn)^[9]。結(jié)微情以陳詞兮^[10]，矯以遺夫美人^[11]。

【注釋】

[1]永：不停地。乎：《文選》司馬相如《長門賦》注、張衡《四愁詩》注并引作“而”。[2]蹇產(chǎn)：曲折糾纏。[3]曼：長的樣子。[4]動(dòng)容：此指秋風(fēng)使草木變色，喻下文“蓀之多怒”。[5]回極：指風(fēng)的動(dòng)態(tài)。回：回旋。極：至也。是說秋風(fēng)回旋而至。也有人認(rèn)為，“回”是“四”字之誤?！八臉O”是四方的極邊，此指四極之內(nèi)，猶“天下”。[6]數(shù)（shuò）：多次。惟：思。蓀：香草名，這里比喻懷王。[7]懮懮（yōu）：憂傷，悲痛的樣子。[8]搖起：急起。[9]覽：看。尤：同“疣”，病痛。自鎮(zhèn)：強(qiáng)自鎮(zhèn)靜。[10]微情：微末的心意，是自謙之詞，猶“私衷”。陳詞：指作《抽思》。[11]矯：舉。遺（wèi）：贈(zèng)。美人：喻懷王。

【譯文】

心情郁悶萬分憂慮，孤自詠嘆更添哀傷。思緒郁結(jié)不能釋懷，怎奈長夜漫漫何其長。悲嘆秋風(fēng)催草木，萬物蕭條，為何天地運(yùn)轉(zhuǎn)如此無常！您容易急躁喜怒無常，使我的心無限愁傷。我想索性放腿狂奔，看到百姓受難又鎮(zhèn)定下來。我把這份被忽略的衷情寫成辭章，希望把它獻(xiàn)給君王。

【原文】

昔君與我成言兮，曰黃昏以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1]！吾以其美好兮，覽余以其修^[2]。與余言而不信兮，蓋為余而造怒^[3]。愿承間而自察兮^[4]，心震悼而不敢^[5]。悲夷猶而冀進(jìn)兮^[6]，心怛傷之憺憺^[7]。茲歷情以陳辭兮^[8]，蓀詳聾而不聞^[9]。固切人之不媚兮^[10]，眾果以我為患^[11]。

【注釋】

[1]“昔君”四句：以男女婚約喻君臣關(guān)系，說楚懷王輕諾寡信，屢次變心。黃昏：喻年老?；蛘f古代婚禮在黃昏舉行，故云。期：約。畔：古同“叛”?；嘏希罕撑?，反悔。[2]：同“驕”。覽：炫示。其：兩句都指懷王。修姱（kuā）：美好。[3]蓋：音義同“盍（hé）”，一本直作“盍”，何。造怒：尋釁生怒。[4]承間：找機(jī)會(huì)。間：同“閑”，間隙。自察，自我表白。[5]震悼：戰(zhàn)栗，恐懼。[6]冀：希望。[7]怛（dá）：悲痛。憺憺（dàn）：心情動(dòng)蕩不安。[8]歷：列舉。茲：此。[9]詳：同“佯”（yáng），假裝。[10]切人：切直的人。一說應(yīng)作“切言”，直言。[11]果：果然。

【譯文】

您曾經(jīng)跟我約定，我們以黃昏為佳期。哪料您在中途又變卦了，反而已經(jīng)有了其他的心意。向我夸耀您的美好，向我炫耀您的窈窕。您對我說過的話卻不守信諾，反而無故對我發(fā)怒。本想乘著您空閑時(shí)再表白，但是心里害怕又不敢啟齒。我躊躇、悲傷又想表達(dá)，可憐我的心情悲痛又不安。于是把我的真情來訴說，您卻假裝耳聾不肯傾聽。本來剛直的人不會(huì)獻(xiàn)媚，小人們果然以我為禍患。

【原文】

初吾所陳之耿著兮^[1]，豈至今其庸亡^[2]？何獨(dú)樂斯之謇謇兮^[3]，愿蓀美之可光^[4]！望三五以為像兮^[5]，指彭咸以為儀^[6]。夫何極而不至兮^[7]，故遠(yuǎn)聞而難虧。善不由外來兮，名不可以虛作。孰無施而有報(bào)兮^[8]，孰不實(shí)而有獲^[9]？

【注釋】

[1]耿：明亮。著：明顯。[2]庸：遽，就。亡：通“忘”。[3]樂（yào）斯：喜歡這樣。謇謇（jiǎn）：忠貞直言的樣子。[4]美：美德。光：發(fā)揚(yáng)光大。[5]三五：即三王五伯。三王即《離騷》“昔三后”，指夏禹、商湯、周文王。五伯即春秋五霸，先秦時(shí)均指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吳闔閭、越勾踐。像：榜樣。[6]儀：法則。[7]極：目標(biāo)。[8]施：施舍。[9]實(shí)：果實(shí)，此作動(dòng)詞用，結(jié)出果實(shí)。

【譯文】

當(dāng)初我的陳述都是耿直而顯著的，難道如今都已經(jīng)淡忘？為什么只有我喜歡直諫，只希望您的美德更加發(fā)揚(yáng)。仰望三皇五帝作為榜樣，直指彭咸以為模范。不會(huì)有什么目標(biāo)達(dá)不到，所以名聲只增不減得以天下?lián)P。優(yōu)秀的品德要靠自己修養(yǎng)，美好的名聲要與實(shí)際相符不會(huì)憑空得到。哪有不付出而得到回報(bào)？哪有不播種就會(huì)有收獲？

【原文】

少歌曰^[1]：與美人抽怨兮，并日夜而無正^[2]。吾以其美好兮^[3]，敖朕辭而不聽^[4]。

【注釋】

[1]少歌：樂章音節(jié)之名。“少歌”在楚辭中僅見于本篇。這一節(jié)“少歌”，是前面內(nèi)容的小結(jié)?！吧佟币蛔鳌靶　?。[2]正：同“證”。[3]：同“驕”。[4]敖：同“傲”。這兩句是說懷王自恃他的才能，傲慢而不聽作者的話。

【譯文】

少歌：我向您剖心以表達(dá)心意，日日夜夜都沒人為我評(píng)理。您只是驕傲地向我顯示美好，輕蔑地不肯聽信我的陳辭。

【原文】

倡曰^[1]：有鳥自南兮^[2]，來集漢北^[3]。好佳麗兮，獨(dú)處此異域^[4]。既惸獨(dú)而不群兮^[5]，又無良媒在其側(cè)。道卓遠(yuǎn)而日忘兮^[6]，愿自申而不得。望北山而流涕兮^[7]，臨流水而太息。望孟夏之短夜兮^[8]，何晦明之若歲^[9]！惟郢路之遼遠(yuǎn)兮^[10]，魂一夕而九逝。曾不知路之曲直兮^[11]，南指月與列星。愿徑逝而未得兮^[12]，魂識(shí)路之營營^[13]。何靈魂之信直兮^[14]，人之心不與吾心同。理弱而媒不通兮^[15]，尚不知余之從容^[16]。

【注釋】

[1]倡：同“唱”。始發(fā)歌叫作“倡”，是另外唱起的意思?！冻樗肌房煞謨纱蟛糠郑俺弧笔窍掳肫拈_始，“倡曰”以下，是獨(dú)處漢北時(shí)的心情。[2]鳥：作者自喻。南，指郢都。[3]集：鳥棲息在樹上。漢北：今湖北省襄陽市附近地區(qū)。[4]牉：本指一物中分為二，此指分離。[5]惸（qióng）：字同“煢”，孤獨(dú)。[6]卓：當(dāng)從一本作“逴”（chuò），與“遠(yuǎn)”同義。[7]北山：即郢都北十里的紀(jì)山。還有一說為南山，則系泛指遠(yuǎn)望中的南方的山。[8]孟夏：夏歷四月?？芍驹娮饔凇懊舷摹?。篇首“秋風(fēng)動(dòng)容”是比喻懷王易怒，與寫詩和作者來漢北的時(shí)間都無關(guān)。[9]晦明：從天黑到天亮，即一夜。[10]惟：發(fā)語詞。[11]曾不知：不曾知。[12]徑逝：徑直而去。[13]識(shí)路：識(shí)別道路。營營：忙忙碌碌。[14]信直：老實(shí)正直，指自己堅(jiān)定而專一的眷念君國之情。[15]理：使者。[16]從容：舒緩的樣子。此指心地磊落，胸懷寬舒。

【譯文】

唱道：有鳥兒從南方飛來，棲息在漢水之北。外貌十分美麗，為何獨(dú)處異鄉(xiāng)。既孤獨(dú)又不合群，又沒有良媒在身旁。道路遙遠(yuǎn)而被日漸淡忘，想要自己表明而又無法實(shí)現(xiàn)。遙望北山而流下眼淚，面對著流水而獨(dú)自嘆息。睜眼凝望孟夏之短夜，為什么黑夜到天明如同一年般久長？去往郢都的路途雖然遙遠(yuǎn)，但是魂魄一夜之間可以九次往返。我不在乎道路是曲是直，只顧南行以月亮和星星來辨別方向。想一直回去但又不可能，只有靈魂認(rèn)得路途往復(fù)穿行。為什么我的靈魂如此忠誠端直，別人的心卻與我心不同。媒人低俗不能為我表達(dá)心意，尚不知道我只是表面從容。

【原文】

亂曰：長瀨湍流^[1]，江潭兮^[2]。狂顧南行^[3]，聊以娛心兮。軫石崴嵬^[4]，蹇吾愿兮^[5]。超回志度^[6]，行隱進(jìn)兮^[7]。低夷猶^[8]，宿北姑兮^[9]。煩冤瞀容^[10]，實(shí)沛徂兮^[11]。愁嘆苦神，靈遙思兮。路遠(yuǎn)處幽，又無行媒兮。道思作頌^[12]，聊以自救兮^[13]。憂心不遂，斯言誰告兮？

【注釋】

[1]瀨（lài）：淺灘上的流水。[2]泝（sù）：同“溯”，逆流而上。潭：深淵，楚方言。泝江潭：以逆水行舟比喻返郢之難?！敖丁狈褐附?，不是專指漢水。作為專門名詞的“江”，古指長江，非指漢水。漢水南流，與下句“南行”同向，不能稱“泝”。屈賦亂辭通例，都是總結(jié)篇意，而不是記載某一段實(shí)際的生活歷程。本篇亂辭的“泝江潭”，是以比喻來總結(jié)全篇，并非紀(jì)實(shí)。[3]狂：形容強(qiáng)烈急切的心情。顧：瞻望。[4]軫（zhěn）：彎曲。軫石：扭曲的怪石。崴（wēi）嵬（wéi）：高聳不平的樣子。[5]蹇：阻礙。愿：指“南行”的愿望。[6]超：超越，謂強(qiáng)渡過去，南下郢都?；兀褐富貪h北。志度：猶考慮。度：揣度。“超回志度”是倒裝句，當(dāng)作“志度超回”解，即考慮南下還是北回。[7]行：南行。隱：退隱漢北?！靶须[”義同“超回”?！斑M(jìn)”字失韻，義亦難通，郭沫若校作“難”，字形之誤。[8]低佪：徘徊。夷猶：猶豫。[9]北姑：地名，所在未詳?？赡苁嵌抛?，如“泝江潭”不是記載實(shí)際行程一樣。[10]瞀（mào）：亂。瞀容：瞀形于色，猶愁容苦貌。[11]實(shí)：實(shí)在由于。沛徂：顛沛流離。沛：顛沛。徂（cú）：行。[12]道：述。道思：且行且思。頌：詩歌，指本篇。[13]救：解脫。

【譯文】

尾聲：淺灘急流，我溯江而上至江潭。我頻頻回望而往南方，姑且以此聊慰愁腸。兩岸怪石高聳不同，如同我不可逆轉(zhuǎn)的志向。回想往日的志向行為，雖然行進(jìn)內(nèi)心卻很悲傷。我徘徊猶疑，歇宿在北姑。我心煩意亂面容憔悴，真想順流沛然而往。我嘆息憂傷精神苦悶，靈魂卻遙思著故鄉(xiāng)。路遙遙所處偏遠(yuǎn)，又沒有媒人代為傾訴。在道路上寫下如此篇章，暫且聊以解心中愁腸。可是我的憂愁依然難解，這些話語又有誰可以告訴？

懷沙

【原文】

滔滔孟夏兮^[1]，草木莽莽^[2]。傷懷永哀兮，汩徂南土^[3]。兮杳杳^[4]，孔靜幽默^[5]。郁結(jié)紆軫兮^[6]，離而長鞠^[7]。撫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

【注釋】

[1]滔滔：一說是和暖，陽氣舒發(fā)的樣子。一說是滔滔不絕的意思，形容夏季晝長。[2]莽莽：草木叢生的樣子。[3]汩（gǔ）：流水快的樣子。徂：行。南土：《涉江》記載屈原已流放到湘西的辰陽、溆浦，這些地方與長沙一帶，是楚國的南疆。[4]眴（shùn）：字同“瞬”，看。杳杳（yǎo）：深遠(yuǎn)而無所見的樣子。[5]孔：很。一說同“空”。幽、默：都是靜寂無聲的意思。[6]紆：委屈。軫：悲痛。[7]離：借作“罹”，遭遇。慜（mǐn）：同“愍”，憂患。鞠：窘困。

【譯文】

初夏時(shí)節(jié)陽氣舒發(fā)，百草萬木生長茂盛。我心懷無盡的憂傷思念與嘆息，疾速地往南方而行。舉目四望眼前一片蒼茫，原野肅然無聲幽深靜謐。內(nèi)心抑郁憂傷，遭受憂患而窮困已久。我安撫心情評(píng)析自己的志向，即使遭受委屈也要壓抑自己。

【原文】

方以為圜兮^[1]，常度未替。易初本迪兮^[2]，君子所鄙。章畫志墨兮^[3]，前圖未改^[4]。內(nèi)厚質(zhì)正兮，大人所盛。巧不斲兮^[5]，孰察其撥正^[6]。玄文處幽兮^[7]，瞍謂之不章^[8]。離婁微睇兮^[9]，瞽以為無明^[10]。變白以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鳳皇在兮^[11]，雞鶩翔舞^[12]。同糅玉石兮，一而相量^[13]。夫惟黨人之鄙固兮^[14]，羌不知余之所臧^[15]。

【注釋】

[1]刓（wán）：削。圜：同“圓”。[2]易初：改變初志，變易初心。本：是“卞”的誤字?！氨濉惫磐ā白儭?。迪：古通“道”。本迪：改變常道。易初、卞迪是同義并列。[3]章：明確。畫：規(guī)劃。志：牢記。墨：繩墨，比喻法度。[4]前圖：初志。[5]倕：人名，傳說是堯時(shí)的巧匠。斲（zhuó）：同“斫”，砍。[6]撥：彎曲。撥正：即“扶撥以為正”，使彎曲的東西成為正直的。這是說巧匠不動(dòng)斧頭，曲直就沒有標(biāo)準(zhǔn)，用以比喻正人不在朝列，則是非無法分清。[7]玄：黑色。文：同“紋”。[8]矇瞍（sǒu）：瞎子。有眼珠而看不見叫矇，沒有眼珠叫瞍。[9]離婁：一作“離朱”。傳說是黃帝時(shí)人，能于百步之外見秋毫之末，黃帝失掉玄珠，他給找回。睇：微視，楚方言。[10]瞽：瞎子。[11]笯：竹籠，楚方言。[12]鶩：鴨。[13]槩：字同“概”，平斗斛的橫木。[14]夫、惟：都是語氣助詞。鄙固：鄙陋，頑固。[15]臧：善。一說“臧”同“藏”，指藏在胸中的抱負(fù)。

【譯文】

本想把方木削圓，尋常法度卻不能廢棄。想改變初志追隨流俗，卻又是有志之士所看不起的。我的志向就像清晰的規(guī)劃與繩墨，依照原有的規(guī)矩而不變易。內(nèi)心忠厚本質(zhì)端正，此正是為君子所贊美。巧匠陲如果不動(dòng)斧頭，誰又能知他所砍是正是曲？把黑色的紋飾放在幽暗的地方，瞎子會(huì)說它不明顯。離婁微瞇著眼睛，瞎子會(huì)說他也是目盲。把白說成黑，把上顛倒為下。鳳凰被關(guān)進(jìn)籠里，雞鴨卻盤旋飛翔。把美玉和石頭雜糅在一起，會(huì)認(rèn)為它們相同而一樣衡量。想到小人結(jié)黨是多么卑鄙頑固，卻都不知我的高尚善良。

【原文】

任重載盛兮，陷滯而不濟(jì)^[1]。懷瑾握瑜兮，窮不知所示^[2]。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非俊疑杰兮，固庸態(tài)也。文質(zhì)疏內(nèi)兮^[3]，眾不知余之異采。材樸委積兮^[4]，莫知余之所有^[5]。重仁襲義兮，謹(jǐn)厚以為豐^[6]。重華不可兮^[7]，孰知余之從容。古固有不并兮^[8]，豈知其何故。湯禹久遠(yuǎn)兮，邈而不可慕。懲連改忿兮^[9]，抑心而自強(qiáng)。離而不遷兮，愿志之有像^[10]。進(jìn)路北次兮^[11]，日昧昧其將暮。舒憂娛哀兮，限之以大故^[12]。

【注釋】

[1]陷：陷沒。滯：沉滯。不濟(jì)：不中用。[2]窮不知：完全不知道。窮：盡，形容“不知”。示：拿給人看。[3]文：外表。質(zhì)：實(shí)質(zhì)。疏：樸素。內(nèi)：同“訥”，木訥，不善辭令。[4]材：有用的木料。樸：未加工的木料。委積：丟在一旁堆積著。[5]所有：指上句的“材樸”。自己有“材樸”的作用，卻不為人知。[6]重、襲：都是重復(fù)、積累的意思。厚、豐，都是充實(shí)的意思。這兩句說，自己從來都重視品德的鍛煉，日積月累，堅(jiān)持不懈，不斷以仁義充實(shí)自己。[7]遌：同“迕”，遇。[8]古固有：自古就有。不并：明君與賢臣生不同時(shí)。這句意同《涉江》“伍予逢殃兮，比干菹醢。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9]懲：戒。連：《史記》引作“違”?！斑`”與“愇”同，怨恨?！皯汀迸c“改忿”對文，謂克制自己的恨忿，即下句“抑心”、上文“自抑”之意。[10]像：榜樣。[11]次：停息，休止。[12]限：極限。之：代詞，指上句的“憂”“哀”。大故：死亡。把“憂”“哀”限在死亡以前，即要死得從容，不把生前的哀憂帶到死后。

【譯文】

我能肩負(fù)重責(zé)擔(dān)當(dāng)大任，卻被阻滯無法大展抱負(fù)。雖然懷抱美玉手拿珍寶，卻窮困得不知向誰表示。村里的狗成群地狂叫，對著它們認(rèn)為怪異的事情而叫。非議才俊猜疑豪杰，本就是庸人們的慣常手段。我樸實(shí)木訥不善于表達(dá)，誰都不知道我出眾的才華。如積累的豐富的可用材料，卻沒有人知道這是我擁有的財(cái)富。我重仁重義積累才能，加強(qiáng)修養(yǎng)以敦厚為富足。重華已不能再相逢，誰又能知道我忠誠不變的氣度。自古以來圣君賢臣生不同時(shí)，這到底是什么緣故？商湯和夏禹早已遠(yuǎn)離，遙遠(yuǎn)的連思慕都不現(xiàn)實(shí)。我抑制著心中的怨恨與憤怒，克制內(nèi)心的情緒讓自己變得堅(jiān)強(qiáng)。雖然我遭受困苦憂患也不改變，只希望能為后世留下榜樣。我順著道路前進(jìn)到達(dá)北方，太陽將落已近黃昏。姑且吐出我的哀愁苦中作樂，人生最終都要走向死亡。

【原文】

亂曰：浩浩沅湘，分流汩兮。修路幽蔽，道遠(yuǎn)忽兮。懷質(zhì)抱情，獨(dú)無匹兮^[1]。伯樂既沒，驥焉程兮^[2]。萬民之生^[3]，各有所錯(cuò)兮^[4]。定心廣志，余何畏懼兮！曾傷爰哀，永嘆喟兮。世溷濁莫吾知，人心不可謂兮^[5]。知死不可讓，愿勿愛兮^[6]。明告君子^[7]，吾將以為類兮^[8]。

【注釋】

[1]匹：伴侶。還有一說認(rèn)為是“正”字之誤，同“證”，也可通。[2]伯樂：即孫陽，春秋時(shí)人，以善相馬受秦繆公賞識(shí)。程：衡量，品評(píng)。[3]萬民之生：一作“民生稟命”。稟命，稟受天命。[4]錯(cuò)：同“措”，安排。[5]“曾傷”四句：朱熹以為應(yīng)該提到“懷質(zhì)抱情”句之上，文意通慣。曾：借作“增”，多次。爰：無休無止。喟（kuì）：嘆氣。[6]愛：吝惜。勿愛：指為了成仁取義，不吝嗇自己的生命。[7]明告：公開告訴。君子：泛指懂道理的人。[8]類：即“類別”之類，指與“君子”同類。一說“類”作“榜樣”解，就是自己也將和志士仁人一樣，把舍生取義付諸實(shí)踐。

【譯文】

尾聲：浩蕩的沅水湘江，流水汩汩波浪翻滾。道路漫長陰晦隱蔽，路途遙遠(yuǎn)無法預(yù)計(jì)。我胸懷質(zhì)樸的真情，竟然孤獨(dú)沒有可以相伴的人。既然沒有伯樂，誰又能識(shí)得千里馬？民生百姓各有天命，但是都會(huì)各有安排。只要平心靜氣志向?qū)拸V，我又有什么可畏懼的？痛苦的哀傷無止無休，唯有深深地嘆息。世道混濁污穢無人了解我，人心叵測又不可勸說。既然知道死亡已不可回避，我又何必愛惜身體。明白地告訴君子與前賢，將以我的忠義氣節(jié)作為世人的典范！

思美人

【原文】

思美人兮，攬?zhí)槎?sup>[1]。媒絕路阻兮，言不可結(jié)而詒^[2]。蹇蹇之煩冤兮^[3]，陷滯而不發(fā)^[4]。申旦以舒中情兮^[5]，志沉菀而莫達(dá)^[6]。愿寄言于浮云兮，遇豐隆而不將^[7]。因歸鳥而致辭兮^[8]，羌迅高而難當(dāng)^[9]。

【注釋】

[1]攬：收。竚：久站。眙（chì）：瞪著眼。[2]結(jié)而詒：猶今“封寄”。[3]蹇蹇：同“謇謇”，忠貞直言的樣子。[4]陷滯：郁結(jié)。發(fā)：指發(fā)軔，開車前進(jìn)。[5]申旦：申明。申：重復(fù)，一次次。“申旦”即再三表白。[6]菀（yù）：讀作“郁”。沉菀：沉悶而郁結(jié)。[7]豐?。涸粕衩?。將：送。[8]因：依，憑。歸鳥：鴻雁。[9]當(dāng)：值，遇。

【譯文】

思念著我心愛的人，揩干眼淚久立凝望。沒有媒人而道遠(yuǎn)路遙，心中的話不知怎樣向你表達(dá)。我忠貞一片卻屢遭蒙冤，阻塞陷滯我無處發(fā)泄。日日夜夜都想表達(dá)我的情懷，然而心志沉郁壓抑而難以表達(dá)。想請浮云為我傳話，然而云神豐隆卻不肯幫我傳達(dá)。想托鴻雁為我傳信，但是它飛得太快太高而難相遇。

【原文】

高辛之靈盛兮，遭玄鳥而致詒^[1]。欲變節(jié)以從俗兮，易初而屈志^[2]。獨(dú)歷年而離愍兮，羌馮心猶未化^[3]。寧隱閔而壽考兮^[4]，何變易之可為！知前轍之不遂兮^[5]，未改此度。車既覆而馬顛兮，蹇獨(dú)懷此異路^[6]。勒騏驥而更駕兮，造父為我操之^[7]。遷逡次而勿驅(qū)兮^[8]，聊假日以須時(shí)^[9]。指冢之西隈兮^[10]，與黃以為期^[11]。

【注釋】

[1]高辛：即帝嚳（kù）。靈：美。玄鳥：燕子。詒（yí）：通“貽”，贈(zèng)。此作名詞用，聘物。[2]媿：同“愧”。易初：改變初衷。屈志：屈辱本志。[3]羌：發(fā)語詞，楚方言。馮心：同“憑心”，憤懣的心情。化：消。[4]隱：忍。閔：憂。壽考：老死。[5]轍：車輪滾過的跡印。前轍：指前途。遂：順利。[6]蹇：發(fā)語詞。異路：另外的一條道路。強(qiáng)秦的崛起，對于當(dāng)時(shí)的楚國而言，和既不可，戰(zhàn)亦不能。所謂異路，就是下文說的發(fā)憤圖強(qiáng)，待時(shí)而動(dòng)。[7]造父：周穆王時(shí)的善御者。操之：指執(zhí)轡。[8]遷逡次：緩行前進(jìn)。遷：前進(jìn)。逡次：逡巡，徘徊游移。[9]假：借。假日：借些日子，費(fèi)些日子。須：等待。這是說要報(bào)仇雪恥必須做好充分準(zhǔn)備，不能急于事功。[10]嶓（bō）冢（zhǒng）：山名，又稱兌山。在今甘肅省天水縣和禮縣之間，在漢水源頭西北數(shù)百里，是漾水的發(fā)源地，古人誤以為是漢水發(fā)源地。隈（wēi）：山邊。[11]黃：即黃昏。：借作“曛”，一本正作“曛”，落日的余暉。嶓冢在西北，是日落方向，這句以日落喻壽終。以上兩句意謂終久必然達(dá)到這個(gè)目的。又因嶓冢一帶是秦的最初封地，也有人說這兩句是“直搗黃龍”的意思。

【譯文】

難比帝嚳高辛神靈盛明，能遇到燕子而得到厚禮。想要改變氣節(jié)而追從流俗，然而改變初衷有違志向又感覺恥辱。多年來孤獨(dú)地遭受著禍患，可是我心中的憤懣卻絲毫不減。我寧可隱忍含恨到老，也不改變我的信念！我明知以前的道路行不通，我依然不能改變志節(jié)。盡管車子傾覆馬翻倒，我依然獨(dú)自走這不同世俗的道路。我勒著騏驥更換車駕，請?jiān)旄笧槲荫{馬。逡巡緩行不必驅(qū)馳，姑且假以時(shí)日等待另一個(gè)時(shí)機(jī)。我指著冢山的西邊，約定在黃昏時(shí)分。

【原文】

開春發(fā)歲兮^[1]，白日出之悠悠^[2]。吾將蕩志而愉樂兮，遵江夏以娛憂^[3]。攬大薄之芳兮^[4]，搴長洲之宿莽^[5]。惜吾不及古之人兮，吾誰與玩此芳草。解萹薄與雜菜兮^[6]，備以為交佩^[7]。佩繽紛以繚轉(zhuǎn)兮^[8]，遂萎絕而離異^[9]。吾且儃佪以娛憂兮^[10]，觀南人之變態(tài)^[11]。竊快在其中心兮^[12]，揚(yáng)厥憑而不^[13]。芳與澤其雜糅兮^[14]，羌芳華自中出^[15]。紛郁郁其遠(yuǎn)烝兮，滿內(nèi)而外揚(yáng)。情與質(zhì)信可保兮^[16]，羌居蔽而聞?wù)?sup>[17]。

【注釋】

[1]開：開始。發(fā)：發(fā)端。[2]悠悠：舒緩的樣子。初春夜長，太陽遲出，故云。[3]江夏：長江、夏水。夏水，古河名，連接長江、漢水，今已改道。[4]攬：采摘。?。翰菽緟病７计彛╟hǎi）：即白芷，香草名。[5]搴（qiān）：拔取，楚方言。宿莽：即卷施草，楚方言。宿莽經(jīng)冬不枯。[6]解：采。萹（biān）：萹蓄，一名萹竹，蓼科，不香，短莖白花。薄：讀作“”，花朵。[7]備以：聊以，暫且。交佩：左右佩。[8]繚轉(zhuǎn)：互相纏繞。[9]離異：言其不為人所佩用。[10]儃佪：徘徊。[11]南人：指郢都的黨人，就是《涉江》所說的“南夷”。變態(tài)：一種出乎情理以外不正常的態(tài)度。[12]竊快：暗喜，隱藏而不敢公開的歡快。中心：心中。[13]揚(yáng)：外露。憑：怒。竢（sì）：同“俟”，待。不竢，這里是無所顧慮的意思，即盡情逞怒。以上兩句寫“南人”的異狀。[14]澤：芳之反，即臭，詳見《離騷》“芳與澤其雜糅兮”注。[15]聞一多《楚辭校補(bǔ)》：“案出字不入韻。疑此二句上或下脫二句。”[16]可保：可靠。[17]居蔽：指被逐在野。聞：名聲。章：同“彰”，明。

【譯文】

新春來到新的一年開始了，太陽悠然從容地升起。我將放開胸懷縱情歡樂，沿著長江夏水排憂解煩。于草叢間摘一朵芳芷，在沙洲上采一把宿莽。可嘆我沒與古人生在同時(shí)，我與誰共賞如此芳草。拔下萹蓄與雜菜，做成佩飾左右配戴。佩飾繽紛環(huán)繞左右，最終仍然枯萎而凋落。我暫且徘徊逍遙以解憂煩，觀看南人特別的狀態(tài)。心中暗暗地感到欣喜，發(fā)泄憤懣的時(shí)機(jī)已經(jīng)到來。雖然芳香與污穢混和在一起，卻總有芳華自內(nèi)心而出。馥郁的芳香向遠(yuǎn)處傳播，內(nèi)部充實(shí)而洋溢在外。真誠的情感美好的本質(zhì)忠實(shí)可信，雖處偏僻依然聲名顯著。

【原文】

令薜荔以為理兮^[1]，憚舉趾而緣木。因芙蓉以為媒兮^[2]，憚褰裳而濡足^[3]。登高吾不說兮^[4]，入下吾不能。固朕形之不服兮^[5]，然容與而狐疑^[6]。廣遂前畫兮^[7]，未改此度也。命則處幽吾將罷兮，愿及白日之未暮^[8]。獨(dú)煢煢而南行兮^[9]，思彭咸之故也。

【注釋】

[1]薜荔：香草名，蔓生灌木，也稱木蓮，緣木而生。理：使者，媒人。[2]芙蓉：荷花。[3]褰（qiān）裳：把衣裳提起來。濡（rú）：沾濕。[4]說：同“悅”。[5]朕：我。形：指形于外的一個(gè)人的作風(fēng)。朕形：猶今“我這個(gè)人”。服：習(xí)慣。[6]然：乃。容與：徘徊不進(jìn)的樣子。狐疑：猶豫。[7]廣遂：多方求實(shí)。前畫：從前的計(jì)劃，指前面所說的任用賢才，發(fā)憤圖強(qiáng)的策劃。[8]“命則”二句：包含兩層轉(zhuǎn)折的意思?！霸讣鞍兹罩茨骸笔钦f自己愿意抓緊時(shí)間，“廣遂前畫”；而“命則處幽”則道出了客觀現(xiàn)實(shí)的遭遇，“吾將罷兮”是說自己屢經(jīng)打擊，生命中已有沒落的預(yù)感。命則處幽：生命已處在將暮階段，“則”是語詞。[9]煢煢（qióng）：孤單的樣子。

【譯文】

想請薜荔為媒與我說合，又不敢舉趾而爬樹。想托芙蓉替我說媒，又怕卷起衣裳而弄濕了足踝。我不喜歡登高爬遠(yuǎn)，也不能往低處走。本來以我的個(gè)性對這些就不習(xí)慣，所以我猶豫徘徊心內(nèi)不安。還是完全依照著以前的方法，始終不要改變這種態(tài)度。命該我受難而我也已經(jīng)疲倦，但愿在日落之前，我孤獨(dú)一人走向南邊，只因我依然思念著彭咸。

惜往日

【原文】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詔以昭詩^[1]。奉先功以照下兮^[2]，明法度之嫌疑。國富強(qiáng)而法立兮，屬貞臣而日娭^[3]。秘密事之載心兮^[4]，雖過失猶弗治。心純而不泄兮^[5]，遭讒人而嫉之。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澄其然否^[6]。

【注釋】

[1]命詔：詔令，君王對臣民頒發(fā)的號(hào)令。詩：朱熹據(jù)別本改作“時(shí)”。[2]照：讀作“昭”，昭示，教育。下：下民。[3]屬（zhǔ）：托付。貞臣：忠貞之臣，作者自稱。娭：同“嬉”，游玩，玩樂。[4]載心：放在我的心里。[5]（páng）：厚實(shí)。不泄：忠于職守，不泄漏機(jī)密。[6]清澄：這里作動(dòng)詞用，指弄清一件事情的真相。然否：是這樣或不是這樣。

【譯文】

惋惜往日也曾得到您的賞信，接受您的詔命想使時(shí)政光明。繼承先人的功業(yè)來光照天下，闡明法度消除是非嫌疑。國家富強(qiáng)而法度建立，把大事托付給忠貞之臣而君王日享安逸。國家機(jī)密事都牢記在心，縱使有了過失君王也不會(huì)把我治罪。我的居心淳厚善良絕不泄露國家機(jī)密，竟然也遭到奸人妒忌。國君聽信讒言而對我大發(fā)脾氣，也不明辨是非審察清楚。

【原文】

蔽晦君之聰明兮^[1]，虛惑誤又以欺^[2]。弗參驗(yàn)以考實(shí)兮^[3]，遠(yuǎn)遷臣而弗思^[4]。信讒諛之溷濁兮，盛氣志而過之^[5]。何貞臣之無罪兮，被離謗而見尤^[6]。慚光景之誠信兮，身幽隱而備之^[7]。臨沅湘之玄淵兮，遂自忍而沈流。卒沒身而絕名兮，惜壅君之不昭^[8]。君無度而弗察兮，使芳草為藪幽^[9]。焉舒情而抽信兮^[10]，恬死亡而不聊^[11]。獨(dú)鄣壅而蔽隱兮^[12]，使貞臣為無由^[13]。

【注釋】

[1]聰：指聽覺好。明：指視覺好。聰明：比喻耳目好。[2]虛、惑、誤：近義字疊用，虛是捏造事實(shí)，惑是顛倒是非，誤是陷害誤人。[3]參：比較。驗(yàn)：驗(yàn)證。[4]遷：放逐。臣：作者自稱。[5]盛氣志：指大怒。過：罪過，此作動(dòng)詞用，責(zé)罰。[6]被離：兩字同義，都是遭受的意思。[7]“慚光”二句：景，古同“影”。光景誠信，猶今“形影不離”。這兩句是說：君臣關(guān)系本該像光影一樣，但自己因受讒人離間，被楚王排斥放逐，因此，在光亮的地方看到光影誠信的景狀，就要觸景傷情，慚愧得無地容身，想隱退到幽暗的地方而避之。[8]壅君：受蒙蔽的君王，指楚懷王。屈原對楚王都用美稱，如“靈修”、“哲王”、“荃”、“蓀”等，唯這篇用鄙稱，是可疑者一；其次，“遂自忍而沈流”的“遂”（就），“卒沒身而絕名”的“卒”（終于），都是已完成的語氣，既已沉流沒身，又怎能寫詩？這是更大的漏洞。但它卻為屈原確曾沉江殉節(jié)提供一條證據(jù)。昭：明。[9]為：處于。藪：草澤。藪幽：大澤的幽暗處。[10]焉：何處。抽：抒。信：真實(shí)的心情。抽信：與舒情同義。[11]恬：安然。不聊：不茍活在世，意即安于死亡。[12]鄣壅：與蔽隱同義，謂讒人在君王面前造成障礙，蔽隱賢才。[13]由：緣由，指報(bào)國的機(jī)會(huì)。

【譯文】

小人們隱蔽事實(shí)晦塞君王的耳目，您受到謠言迷惑顛倒是非又被欺騙。您不去察驗(yàn)考證以查出事實(shí)，就將忠臣遷謫到僻遠(yuǎn)之地而從不思念。您聽信讒佞小人的污言濁語，您盛氣凌人地以那些莫須有的過錯(cuò)對我指責(zé)發(fā)怒。為何沒有罪的忠貞之臣，竟然遭到離間誹謗而被貶斥？慚愧于日月光輝的誠信永恒，雖已身處幽暗隱蔽之地仍要小心防備。面對沅水湘水的深淵，我索性忍著痛苦而沉入深流?？v然我的身體死去名聲消亡也不在乎，只可惜君王已被小人蒙蔽永遠(yuǎn)不會(huì)覺悟。君王沒有分寸無法明察下情，竟然使芳草被埋沒在幽暗的藪澤。怎樣才能舒散心情表示我的忠誠？還是恬然死去不茍且偷生。您被障礙壅塞所阻隔，使忠臣無法向您親近靠攏以盡忠。

【原文】

聞百里之為虜兮^[1]，伊尹烹于庖廚^[2]。呂望屠于朝歌兮^[3]，寧戚歌而飯牛^[4]。不逢湯武與桓繆兮^[5]，世孰云而知之^[6]。吳信讒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憂^[7]。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8]。封介山而為之禁兮^[9]，報(bào)大德之優(yōu)游^[10]。思久故之親身兮^[11]，因縞素而哭之^[12]?；蛑倚哦拦?jié)兮，或謾而不疑^[13]。弗省察而按實(shí)兮，聽讒人之虛辭。芳與澤其雜糅兮，孰申旦而別之^[14]？

【注釋】

[1]百里：即百里奚，原為春秋時(shí)虞國大夫。晉獻(xiàn)公打敗虞國，俘百里奚，當(dāng)陪嫁女兒的奴隸送給秦穆公。百里奚中途逃走，被楚兵捉去。秦穆公得知他是賢才，用五張黑羊皮贖回，封為大夫，他助穆公成就霸業(yè)。[2]伊尹：商湯的輔佐大臣，出身奴隸，做過廚子。[3]呂望：即呂尚，俗稱姜太公。本姓姜，因先代封在呂，故以呂為氏。未發(fā)跡時(shí)，曾在朝歌（故城在今河南省淇縣北）賣肉，晚年垂釣渭濱，遇周文王而得重用，后來輔佐武王滅商。[4]寧戚：春秋時(shí)衛(wèi)國人。喂牛時(shí)唱歌抒懷，被齊桓公聽到，得以賞識(shí)重用。飯牛：喂牛。[5]湯：商湯。武：周武王，重用呂望而滅商?；福糊R桓公。繆：秦穆公。[6]云：語氣助詞。自“聞百里”至此，專寫君臣遇合的好先例。[7]弗：不能。味：體味，辨別。子胥：姓吳，名員，字子胥，吳國大將，屢勸夫差滅越和暫緩伐齊，夫差聽信太宰伯嚭的讒言，不辨究竟，賜劍命子胥自殺。結(jié)果，吳被越王勾踐所滅。弗味，是說不能理解伍子胥的忠言。[8]介子：介子推。文君：晉文公，春秋時(shí)晉國君，獻(xiàn)公之子，名重耳。被父妾驪姬讒毀，曾出奔流亡十九年，介子推等從行，備受危難苦辛。文公歸國即位后，大家報(bào)功爭賞，介子推不肯自薦，被文公遺忘。子推帶母親隱居綿山（今山西省介休縣東南）。文公這才想起，遂在綿山三面放火，只留一面，想讓子推出來。子推堅(jiān)持不出，抱樹燒死。立枯：指抱樹站著被燒焦。[9]“封介”句：晉文公為了紀(jì)念子推，封賜舒，山為“介山”，禁止采樵。[10]優(yōu)游：大德寬廣的樣子，形容介子推德行偉大。[11]久故：多年的故舊，老朋友。親身：不離身，一說當(dāng)作“割身”，指割股。流亡期間，介子推曾割股肉給重耳充饑。[12]縞素：白色的喪服。13（dàn）：通“誕”。謾：欺詐。[14]申旦：再三表白。詳見《思美人》“申旦以舒中情兮”注。

【譯文】

聽說百里奚曾做過俘虜，伊尹也曾是個(gè)善烹煮的廚子。姜子牙在朝歌是個(gè)屠夫，寧戚一邊唱歌一邊放牛。如果不是遇到商湯、武王、桓公、穆公這些明君，那么世上誰又會(huì)知道他們的賢能才華？吳王聽信讒言而不能省察，當(dāng)忠臣伍子胥被逼死后才覺悟憂愁。介子推忠貞而被焚骨枯，晉文公覺悟了才去求尋，把綿山改名為介山并封山禁止砍伐，以報(bào)答介子推割股的大恩大德與博大胸懷。思念起故交多年的隨侍同伴，因而穿上喪服而痛哭失聲。有人忠貞誠信而死于守節(jié)，有人欺詐而獲信任。您不去省察而依照事實(shí)，卻聽信讒佞之人捏造的虛妄之詞。芳香與汗臭混雜在一起，誰又能一夜之間將其辨別？

【原文】

何芳草之早夭兮，微霜降而下戒^[1]。諒聰不明而蔽壅兮^[2]，使讒諛而日得^[3]。自前世之嫉賢兮，謂蕙若其不可佩。妒佳冶之芬芳兮，母姣而自好^[4]。雖有西施之美容兮，讒妒入以自代。愿陳情以白行兮^[5]，得罪過之不意。情冤見之日明兮^[6]，如列宿之錯(cuò)置^[7]。乘騏驥而馳騁兮，無轡銜而自載^[8]。乘以下流兮^[9]，無舟楫而自備^[10]。背法度而心治兮^[11]，辟與此其無異^[12]。寧溘死而流亡兮^[13]，恐禍殃之有再。不畢辭以赴淵兮，惜壅君之不識(shí)。

【注釋】

[1]下：是“不”的誤字。戒：戒備。[2]諒：義同“誠”，誠然。聰不明：聽覺不明。[3]日得：日益得逞。[4]（mó）母：一作“嫫母”，傳說是黃帝的次妃，貌極丑。姣：妖。自好：自以為美好。[5]白行：表白行為。[6]見：音義同“現(xiàn)”。[7]宿（xiù）：星宿。錯(cuò)：借作“措”，安置，安排，陳列。[8]轡：韁繩。銜：勒住馬口的鐵。自載：沒有工具，依靠自己的身手駕馭。[9]氾：同“泛”，浮起。泭（fú）：同“桴”，木筏。氾泭：指浮在水面的木筏。[10]舟楫：劃船的槳。楫：槳。自備：是說不用船槳而自恃人力。[11]心治：不要法度，隨心所欲地治理國家。這句明確反映了屈原反對心治，主張法治的進(jìn)步思想，正如秦的崛起離不開法治一樣。[12]辟：讀作“譬”。此，指乘馬無轡，氾泭無揖。譬如治國無法，任憑“心治”。[13]溘（kè）：忽然。流亡：指尸體不得安葬，而隨水漂泊。

【譯文】

為什么芳草會(huì)如此早地凋謝，原來在微霜下降時(shí)就應(yīng)該警戒。顯然是您視聽不明而被小人蒙蔽，所以才使讒諛的小人日益得意。自古賢能之人便遭嫉妒，他們說蕙草和杜若不能佩戴。嫉妒佳麗怡然的芬芳，丑陋的嫫母以為嬌媚的打扮就是漂亮。縱然有西施般的絕頂美貌，讒妒之人也能入寵取代你。愿陳述真情以表白自己的行跡，想不到竟意外地獲得罪過。我的真情和冤屈日益明白，如同羅列在天空中的星宿般錯(cuò)落清楚。駕著騏驥飛奔馳騁，沒有轡銜而任其奔馳。乘著漂浮的木筏順流而下，沒有船槳而任其隨波漂蕩。違背法度而憑自己的心意治理國家，與上面的事例又有什么差別。我寧可死去而流亡，只因恐怕還會(huì)有禍殃降臨。如果不等把話說完就跳淵自盡，又可惜糊涂的國君將永遠(yuǎn)不知道我的忠貞。

橘頌

【原文】

后皇嘉樹^[1]，橘徠服兮^[2]。受命不遷^[3]，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綠葉素榮^[4]，紛其可喜兮。曾枝剡棘^[5]，圓果摶兮^[6]。青黃雜糅，文章爛兮^[7]。精色內(nèi)白^[8]，類任道兮^[9]。紛缊宜修^[10]，而不丑兮。

【注釋】

[1]后：后土?；剩夯侍?。后皇：是對天地的尊稱。先“后”后“皇”，是因?yàn)楣糯Q人王為“皇后”，倒置為“后皇”，可以避免與人王的“皇后”相混。[2]徠：同“來”。服：習(xí)慣。[3]受命：受天地之命，即稟性，天性。[4]素榮：橘樹初夏時(shí)開五瓣的白花。[5]曾：通“增”。曾枝：猶繁枝。剡（yǎn）：尖利。棘：指橘枝上的刺。[6]摶（tuán）：同“團(tuán)”，圓圓的。[7]文章：花紋色彩，指橘子的顏色。爛：光澤貌。[8]精色：鮮明的皮色。內(nèi)白：內(nèi)瓤清白凈潔。[9]類：像。任：抱。[10]紛缊（yūn）：指橘的香味盛茂。宜修：美好。

【譯文】

天地間孕育一種美好的橘樹，生下來就習(xí)慣了我們的水土。你秉承天生的品質(zhì)堅(jiān)貞不移，生長在江南的國土。你生長得根深蒂固難以遷徙，更有著專一的志行。翠綠的葉片相襯著白色花朵，繽紛繁茂的樣子讓人欣喜。重疊濃密的枝條長滿銳利的荊棘，圓圓的果實(shí)掛滿枝條。青色黃色的果實(shí)交錯(cuò)混雜，色彩斑斕多么燦爛奪目。外表鮮明精美內(nèi)心純凈潔白，多么像一個(gè)可擔(dān)當(dāng)重任的君子啊。繁茂的枝條恰到好處的修飾，優(yōu)雅的美貌不同于流俗。

【原文】

嗟爾幼志^[1]，有以異兮。獨(dú)立不遷，豈不可喜兮。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2]。蘇世獨(dú)立^[3]，橫而不流兮^[4]。閉心自慎^[5]，終不失過兮^[6]。秉德無私^[7]，參天地兮^[8]。愿歲并謝^[9]，與長友兮。淑離不淫^[10]，梗其有理兮^[11]。年歲雖少，可師長兮。行比伯夷^[12]，置以為像兮^[13]。

【注釋】

[1]嗟：贊嘆詞。[2]廓：指胸懷曠達(dá)。[3]蘇：蘇醒。[4]橫：橫渡。流：水向下。這句以駕舟橫渡不隨流而下，比喻為人處世不因時(shí)俗的好尚而變更自己的意志。[5]閉心：凡事藏在心里。意同上文“無求”，下文“自慎”。[6]失過：“過失”的倒文。[7]秉：持。私：偏阿，不公正。[8]參：合。作者說橘也公正“無私”，其德可比天地。[9]歲：年壽。并謝：同死，是指百草百卉同時(shí)凋謝的時(shí)候。[10]淑：善。離：借作“麗”。[11]梗：正直。理：紋理。此以橘之干直而有紋理，喻人之堅(jiān)守直道、符合正理。[12]伯夷：殷末孤竹君的長子，周滅殷后，恥食周粟，餓死于首陽山。這是一個(gè)個(gè)性堅(jiān)強(qiáng)、獨(dú)行其志的典型，橘的特性與之相似，所以用來相比擬。[13]像：榜樣。

【譯文】

啊！你雖幼年卻有如此志氣，有著與大眾不相茍同的地方。你堅(jiān)守獨(dú)立的品格永不改變，很令人歡喜。你品德深厚堅(jiān)定不移，心胸開闊不追求私欲。你蘇醒獨(dú)立超越這污濁世俗的世界，敢于逆流橫渡而不追隨流俗。你清心寡欲謹(jǐn)慎自重，自始至終不會(huì)有罪行與過失。你秉持美德而無私欲，此情此德可與天地齊。愿與歲月一起流逝，而與你結(jié)成知己友誼天長地久。你善良美麗而無雜念，既堅(jiān)貞又富有條理。你的年齡雖然還小，但你的品德卻可為師表。你的品行可與伯夷相比，是我追隨效仿的榜樣。

悲回風(fēng)

【原文】

悲回風(fēng)之搖蕙兮，心冤結(jié)而內(nèi)傷。物有微而隕性兮^[1]，聲有隱而先倡^[2]。夫何彭咸之造思兮^[3]，暨志介而不忘^[4]。萬變其情豈可蓋兮，孰虛偽之可長^[5]。鳥獸鳴以號(hào)群兮，草苴比而不芳^[6]。魚葺鱗以自別兮，蛟龍隱其文章^[7]。故荼薺不同畝兮^[8]，蘭幽而獨(dú)芳。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統(tǒng)世而自貺^[9]。眇遠(yuǎn)志之所及兮^[10]，憐浮云之相羊^[11]。介眇志之所惑兮^[12]，竊賦詩之所明。

【注釋】

[1]物：指蕙草。有：語氣助詞。隕：損。性：古通“生”，生命。這句說蕙草衰弱，易受損傷。[2]聲：指秋風(fēng)。倡：同“唱”。秋風(fēng)隱約無形，但發(fā)肅殺之先聲。[3]造思：追思。[4]暨：希望。[5]“萬變”二句：是說自己追思彭咸，純出真誠，絕無虛偽。[6]草：指新鮮的芳草。苴（jū）：枯草。比：混在一起。這兩句至“蘭茝幽而獨(dú)芳”，是比喻自己只能與彭咸等前賢為類，不屑與群小合流，即回答上文“夫何彭咸之造思”。[7]葺：整治。自別：自炫以立異。文章：文采，指蛟龍的鱗甲。魚現(xiàn)則龍隱，龍不屑與魚為伍。[8]荼：苦菜。薺：甜菜。[9]佳人：喻前賢。都：美好。更：經(jīng)歷。統(tǒng)世：統(tǒng)觀萬世。貺（kuàng）：古通“況”。[10]眇：讀作“渺”，遙遠(yuǎn)的樣子。及：謂及于前賢。[11]相羊：同“徜徉”，自在地徘徊，此指白云自由飄蕩。[12]介：耿介。眇：讀作“渺”。介眇志：高遠(yuǎn)或遠(yuǎn)大的心志?；螅寒?dāng)從一本作“感”。

【譯文】

悲痛著旋風(fēng)搖落了蕙草，我心中郁結(jié)內(nèi)心哀傷。生命因其微小而隕命凋零，風(fēng)聲雖然隱微卻是秋冬的先兆。為何彭咸會(huì)讓人如此追思懷念，是因與其有同等志節(jié)而始終不能忘懷。富于變化的感情豈能掩蓋，虛偽的情意又怎么會(huì)保持長久。鳥獸鳴叫以呼喚它們的同伴，鮮草因與枯草混雜在一起而失去芬芳。魚兒修飭鱗片以為自己與眾不同，蛟龍卻隱藏起它那華美的紋章。所以苦菜甜菜不能同時(shí)種在一個(gè)地方，蘭草芷草必須身處幽深而獨(dú)自芳香。只有佳人才能是永葆美麗，雖然時(shí)代交替變更，我依然要自比他的美麗善良。我遠(yuǎn)大的志向想要實(shí)現(xiàn)卻是如此渺茫，可嘆它如浮云般隨處飄蕩。因這孤高的遠(yuǎn)志而產(chǎn)生的迷惘困惑，而私下寫出一首詩來表白心跡。

【原文】

惟佳人之獨(dú)懷兮^[1]，折若椒以自處。曾歔欷之嗟嗟兮^[2]，獨(dú)隱伏而思慮。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3]。寤從容以周流兮^[4]，聊逍遙以自恃^[5]。傷太息之愍憐兮^[6]，氣於邑而不可止^[7]。糺思心以為兮^[8]，編愁苦以為膺^[9]。折若木以蔽光兮，隨飄風(fēng)之所仍^[10]。

【注釋】

[1]惟：思。[2]曾：讀作“增”，屢次。[3]掩：讀作“淹”，留。[4]寤：醒，此作起床解。周流：四面游蕩。[5]恃：借作“持”，依靠。自恃：精神上的自我支撐。[6]愍：哀傷。[7]於（wū）邑：同郁邑，氣悶。[8]糺（jiū）：同“糾”。[9]膺：本義是胸，這里指護(hù)胸的衣物，猶今背心、兜肚之類。[10]仍：因，循。

【譯文】

唯有佳人才會(huì)有與眾不同的胸懷獨(dú)自思量。折一支杜若采一朵申椒聊以自慰。每每我哀泣哽咽暗自悲嘆，孤獨(dú)地隱居卻又因心系國君而焦慮。我涕淚交流啊心中凄涼，思緒重重焦慮不眠直到天亮。終于熬過了這漫漫長夜，然而壓抑著的悲哀卻仍揮之不去無法排解。突然醒悟我該舒心展志從容自得周游四方，姑且以逍遙自在來自我歡愉。然而太多的悲哀嘆息和憂傷，使我呼吸急促心思郁結(jié)而不能停止。糾結(jié)這些憂思的心情作為佩帶，編織愁苦的思緒作為心衣。折下若木用來遮蔽陽光，隨著風(fēng)沉浮我被吹往他方。

【原文】

存仿佛而不見兮^[1]，心踴躍其若湯。撫珮衽以案志兮^[2]，超惘惘而遂行^[3]。歲其若頹兮^[4]，時(shí)亦冉冉而將至^[5]。蘅槁而節(jié)離兮^[6]，芳以歇而不比^[7]。憐思心之不可懲兮^[8]，證此言之不可聊^[9]。寧溘死而流亡兮，不忍為此之常愁。孤子而淚兮，放子出而不還^[10]。孰能思而不隱兮^[11]，照彭咸之所聞^[12]。

【注釋】

[1]存：客觀存在的東西。仿佛：模糊不清。[2]珮：玉佩。衽（rèn）：衣襟。案：按捺，抑制。[3]超：借作“怊（chāo）”，遙遠(yuǎn)而渺茫的樣子。惘惘：迷惘，茫然若失，也是失意的樣子。[4]曶曶：音義同“忽忽”，指時(shí)光匆匆而過。頹：落，指一年的將近。[5]時(shí)：此指一生的時(shí)限。冉冉：漸漸。[6]（fán）、蘅：都是香草名。[7]以：已。比：聚合。不比：飄零離散。[8]思心：指自己百折不回的孤獨(dú)心情。懲：治。[9]此言：指上文“案志”、“自恃”等假設(shè)之言。聊：靠。[10]唫：古“吟”字，呻吟。抆（wèn）：擦拭。放子：被棄逐的兒子。孤子、放子都是自喻。[11]隱：心痛。[12]照：一本作“昭”，明。所聞：指所聽說的彭咸故事。

【譯文】

眼前所見的事物已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我的心卻如同沸水般跳躍翻騰。我整理衣襟手撫玉佩以此來抑制心情，滿懷悵惘失意我已動(dòng)身走向遠(yuǎn)方。歲月匆匆有如落物下墜，衰老已經(jīng)緩緩地即將到來。白杜蘅都已經(jīng)枯槁而節(jié)節(jié)斷落，芳草已衰歇而葉落香散。悲憐我的思念之心不可遏止，證明以上所言所想還是不可信賴。我寧可突然死去而靈魂流亡他方，也不忍再為此情使我心無限哀愁。孤獨(dú)的人低聲哭泣哀傷著擦去淚水，被放逐的人離開家鄉(xiāng)就永難返回。誰能滿懷悲思而不覺憂傷？終于明白彭咸為什么會(huì)有如此善譽(yù)。

【原文】

登石巒以遠(yuǎn)望兮，路眇眇之默默^[1]。入景響之無應(yīng)兮^[2]，聞省想而不可得^[3]。愁郁郁之無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4]。心羈而不開兮，氣繚轉(zhuǎn)而自締。穆眇眇之無垠兮^[5]，莽芒芒之無儀^[6]。聲有隱而相感兮^[7]，物有純而不可為^[8]。邈漫漫之不可量兮，縹綿綿之不可紆^[9]。愁悄悄之常悲兮^[10]，翩冥冥之不可娛^[11]。凌大波而流風(fēng)兮^[12]，托彭咸之所居。

【注釋】

[1]眇眇：讀作“渺渺”，遠(yuǎn)而不清的樣子。[2]景：同“影”。景響無應(yīng)：極言處境的孤寂。[3]聞：耳聽。?。翰榭?。想：心想。耳、目、心都無感受，極言心境的寂寥。[4]居：疑為“思”字。[5]穆：靜。[6]莽：野色蒼茫。芒芒：同“茫?！?。儀：形，象。[7]聲：指秋風(fēng)。有：語氣助詞。相感：指秋風(fēng)肅殺，萬物相感而枯萎。[8]純：純樸的本性。為：人為。以上兩句有道家的自然無為思想，為下面六句提供理論據(jù)。[9]縹：高遠(yuǎn)。綿綿：連綿不絕，若有若無的樣子。紆：縈繞。[10]悄悄：憂愁的樣子。[11]翩：飛。翩冥冥：指思緒的飛逝。[12]流風(fēng)：順風(fēng)飄流。

【譯文】

我登上高山縱目遠(yuǎn)望，道路遙遠(yuǎn)渺茫而靜默無聲。沒有人影也沒有人回應(yīng)，無思無想?yún)s不可能。愁思郁結(jié)在心而沒有一絲快樂，雖靜思但憂思戚戚仍不可釋懷。內(nèi)心被思緒束縛掙扎不開，氣血纏繞憂愁糾結(jié)著感傷。茫茫的大地幽遠(yuǎn)而沒有邊際，四處蒼茫萬物沒有形跡。即使聲音細(xì)微也能相互感應(yīng)，事物本質(zhì)純粹而不可人為改變。世間之理邈遠(yuǎn)而不可度量，心之思慮縹緲綿長不可縈系。悄然而至的愁緒常使我自感悲傷，想疾飛遠(yuǎn)去也得不到歡娛。乘著大浪我愿隨風(fēng)而去，托身在賢者彭咸的故居。

【原文】

上高巖之峭岸兮，處雌之標(biāo)顛^[1]。據(jù)青冥而攄虹兮^[2]，遂忽而捫天^[3]。吸湛露之浮源兮^[4]，漱凝霜之雰雰^[5]。依風(fēng)穴以自息兮^[6]，忽傾寤以嬋媛^[7]。馮昆侖以瞰霧兮^[8]，隱岷山以清江^[9]。憚?dòng)客闹目馁?sup>[10]，聽波聲之洶洶^[11]。

【注釋】

[1]雌蜺（ní）：也稱副虹。虹常有內(nèi)外兩層，通稱為虹。古人分別言之，內(nèi)層色鮮，傳說性雄，稱虹；外層色淡，傳說性雌，稱蜺。蜺亦作霓。標(biāo)：梢。顛：頂。標(biāo)顛：最高處，頂點(diǎn)。[2]青冥：青天。攄（shū）：舒展。攄虹：舒展虹的光采。[3]儵（shū）：同“倏”，義同“忽”，快的樣子。捫：撫摸。[4]湛（zhàn）：露水濃重。浮源：當(dāng)作“浮浮”，露濃重之狀。[5]凝霜：濃霜。雰雰：霜向下飄落的樣子。[6]風(fēng)穴：神山名，在昆侖山上，是北方寒風(fēng)的風(fēng)源所在地。自息：自然地睡去。[7]傾寤：轉(zhuǎn)身醒來。嬋媛：內(nèi)心痛惻的樣子。[8]馮：同“憑”，依傍。瞰：注視?！邦F”與下句“清江”對文。[9]隱：義同“憑”，依據(jù)。岷山：古人認(rèn)為是長江的發(fā)源地。[10]涌湍：急流?？目模核鄵袈?。[11]洶洶：波濤聲。

【譯文】

攀上高巖之上的峭崖峻岸，我要置身于雌霓的頂端。倚著青天我手?jǐn)堃黄屎?，倏忽間我已撫摸到蒼天。我吸著帶著絲絲清涼的露水，用潔白的凝霜漱口。我倚著寒風(fēng)穴口稍作休息，忽然醒悟又頓覺無比地悲憂惆悵。我登上昆侖山俯覽云霧，我依靠著岷山滾滾江水。我害怕急流洶涌撞擊石頭的聲響，聽著濤聲洶洶波浪怒吼。

【原文】

紛容容之無經(jīng)兮^[1]，罔芒芒之無紀(jì)^[2]。軋洋洋之無從兮^[3]，馳委移之焉止^[4]？漂翻翻其上下兮^[5]，翼遙遙其左右^[6]。氾潏潏其前后兮^[7]，伴張弛之信期^[8]。觀炎氣之相仍兮^[9]，窺煙液之所積^[10]。悲霜雪之俱下兮，聽潮水之相擊。借光景以往來兮^[11]，施黃棘之枉策^[12]。求介子之所存兮^[13]，見伯夷之放跡。心調(diào)度而弗去兮^[14]，刻著志之無適^[15]。

【注釋】

[1]容容：通“溶溶”，大水流動(dòng)的樣子。經(jīng)：“經(jīng)緯”的省文。這句寫大水橫溢，紛亂無序。[2]罔：同“惘”，迷惑。芒：同“?！薄＜o(jì)：條理。這句是說波濤的泛濫。[3]軋：傾軋，矛盾。指水勢互相撞擊，辨不清流向。無從：不知從何而來。[4]馳：指波濤奔馳。委移：同“逶迤”，此指波濤沿曲線奔馳。焉止：不知到哪里止息。[5]漂：浮，此指水面起伏。[6]翼：兩翼，指左右。遙：借作“搖”，搖擺不定。[7]氾：同“泛”，潏潏（jué），水涌出的樣子。這句與下句連讀，“氾潏潏”指漲潮。[8]伴：借作“判”，判別。張弛：指潮水的漲落。信期：指潮汐的信期。[9]炎氣：夏天江河受熱而蒸發(fā)的水蒸氣。古代沒有“汽”字，蒸汽也稱“氣”。仍：因。相仍：相因，即因果循環(huán)。[10]煙：云煙。液：指雨露。[11]借：乘。光景：指上面所寫的四時(shí)的光景，即云雨霜雪之氣。[12]施：用。黃棘，神話中的木名。棘是刺，黃棘當(dāng)是生刺的神木。枉：彎曲。黃棘當(dāng)是灌木，質(zhì)柔而彎。策：鞭。[13]介子：介子推，注見《惜往日》。存：居。[14]調(diào)度：考慮。心調(diào)度：細(xì)心考慮。[15]刻著志：下決心。無適：與“弗去”義同，指念念不忘介子、伯夷的高節(jié)。

【譯文】

水勢瞬息萬變縱橫交流，迷迷惘惘無依無據(jù)沒有綱紀(jì)。源遠(yuǎn)流長的流水不知從何處而來，奔馳不息的流水不知要流向何方？浪頭翻騰滾動(dòng)忽上忽下，水流急速搖蕩左右沖擊。洶涌泛濫的水勢前突后奔，依伴著潮水漲落的汛期?？茨茄谉嵴羝嘁蚨?，觀察那水氣凝積成雨珠。悲痛霜雪俱下侵降臨大地，聆聽著潮水澎湃沖擊。我往來奔波，用黃棘做成馬鞭以備駕御。我要去尋求介子推的故里，我要再見伯夷放逐后的遺跡。我內(nèi)心思度惆悵著不忍離去，下定決心意志堅(jiān)強(qiáng)忠貞不移。

【原文】

曰^[1]：吾怨往昔之所冀兮^[2]，悼來者之^[3]。浮江淮而入海兮，從子胥而自適^[4]。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跡^[5]。驟諫君而不聽兮^[6]，任重石之何益^[7]？心結(jié)而不解兮，思蹇產(chǎn)而不釋。

【注釋】

[1]曰：即“亂曰”。[2]冀：希望，理想。[3]悐：同“惕”，警惕。[4]子胥：傳說伍子胥被吳王夫差賜死后，尸體被投入江中，神化而歸大海。[5]申徒：申徒狄，殷末賢臣，諫紂王不聽，抱石自沉。抗：同“亢”，高也?？观E：高亢的事跡。[6]驟：屢次。[7]任：抱。屈原同情與敬佩申徒狄，但認(rèn)為他的抱石自沉，并不能促使君王醒悟。這再一次流露出作者在生死之間躊躇未決。

【譯文】

尾聲：我怨恨往昔所期望的都不能實(shí)現(xiàn)，悲悼未來的事物更加警醒。我愿浮于江淮順流入海，追從伍子胥以自求順意。我眺望著大河中的沙洲水渚，我悲傷申徒狄高尚的事跡。我屢屢勸諫君王卻從不被采信，縱然我抱著重石跳進(jìn)水里又有何益？我的心已郁結(jié)終不得開解，我的思想阻塞糾纏得不能釋懷。

遠(yuǎn)游

【原文】

悲時(shí)俗之迫兮^[1]，愿輕舉而遠(yuǎn)游。質(zhì)菲薄而無因兮^[2]，焉乘而上??？遭沈濁而污穢兮，獨(dú)郁結(jié)其誰語！夜耿耿而不寐兮^[3]，魂煢煢而至曙^[4]。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5]。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步徙倚而遙思兮^[6]，怊惝怳而乖懷^[7]。意荒忽而流蕩兮，心愁凄而增悲。

【注釋】

[1]阨（è）：阻塞，困厄。[2]質(zhì)菲?。嘿|(zhì)性鄙陋。這是自謙之詞。因：指外在的因緣。[3]耿耿：心不安寧的樣子。[4]煢煢：當(dāng)從一本作“營營”，往來不停的樣子。[5]勤：勞碌。[6]徙倚：徘徊，踟躕。遙：借作“搖”。[7]怊（chāo）：心無所依。惝（chǎng）怳（huǎng）：惆悵失意的樣子。乖：不和諧。懷：心情。乖懷：心愿違背，心氣不順。

【譯文】

我悲傷世俗脅迫困厄，真想輕身飛翔起來遠(yuǎn)游他方。但是我自身微薄而沒有依靠，將以什么為依托而上浮天際？我遭到周圍污濁黑暗的侵襲，孤獨(dú)苦悶郁結(jié)的心緒又向誰去傾訴？漫長的黑夜里內(nèi)心的牽掛使我不能安眠，靈魂更是漂浮不定四處奔走直至破曙。心里想著天地的無盡無休，哀痛人生也是如此的漫長艱辛。過去的一切已經(jīng)不可觸及，未來的種種我也很難知聞。緩步徘徊默默地靜思，惆悵、失意都使我心意乖戾。我神志恍惚四處流蕩而無所依附，我的內(nèi)心愁苦悲痛而倍感哀凄。

【原文】

神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dú)留^[1]。內(nèi)惟省以端操兮^[2]，求正氣之所由。漠虛靜以恬愉兮^[3]，澹無為而自得^[4]。聞赤松之清塵兮^[5]，愿承風(fēng)乎遺則。貴真人之休德兮^[6]，美往世之登仙^[7]。與化去而不見兮，名聲著而日延^[8]。奇傅說之托辰星兮^[9]，羨韓眾之得一^[10]。形穆穆以浸遠(yuǎn)兮^[11]，離人群而遁逸。

【注釋】

[1]神：精神。形：形體。[2]內(nèi)惟省：捫心自省。內(nèi)：內(nèi)心。惟：思。?。翰臁６瞬伲憾苏椴?。[3]漠：漠然。[4]澹（dàn）：通“憺”，安然。[5]赤松：即赤松子，傳說是遠(yuǎn)古的仙圣。清塵：猶遺風(fēng)。清：尊敬之義，塵：步行時(shí)揚(yáng)起的塵土。[6]貴：尊重。真人：道家理想中的得道之人。休：美。[7]美：羨慕；贊美。[8]化：仙化。著：顯赫。日延：永遠(yuǎn)不絕。[9]傅說：商王武丁的國相。辰星：星宿名。相傳傅說死后，其精神乘星上天。[10]韓眾：即齊人韓終，他為王采藥，王不肯服，于是他自己服下成仙。得一：道家術(shù)語，即得道。[11]穆穆：儀容端莊的樣子。浸：漸。

【譯文】

忽然間魂魄離我遠(yuǎn)去而不返，只留下我這枯槁的形體。內(nèi)心一直自省而端正操守，以尋求天地正氣所產(chǎn)生的原由。我漠然寧靜而自有愉悅的心境，我有著澹淡無為而悠然自得的胸襟。聽說赤松子留下了清高絕俗的榜樣，我愿繼承他的遺風(fēng)以行其事。我珍視養(yǎng)真之人的美德，我更贊美他們能得道升仙。雖然他們的形體已羽化不見，然而名聲卻顯著而日日流傳。我驚奇傅說托附給星辰，韓眾得道成仙使我羨慕不已。形體默然無聲地漸漸遠(yuǎn)去，離開了人群而遁跡隱逸。

【原文】

因氣變而遂曾舉兮^[1]，忽神奔而鬼怪。時(shí)仿佛以遙見兮^[2]，精皎皎以往來^[3]。絕氛埃而淑尤兮^[4]，終不反其故都。免眾患而不懼兮^[5]，世莫知其所如^[6]。恐天時(shí)之代序兮，耀靈曄而西征^[7]。微霜降而下淪兮^[8]，悼芳草之先零。聊仿佯而逍遙兮，永歷年而無成^[9]。誰可與玩斯遺芳兮^[10]？長向風(fēng)而舒情。高陽邈以遠(yuǎn)兮^[11]，余將焉所程^[12]？

【注釋】

[1]氣變：承上文因“端操”而獲“正氣”。曾：通“增”。增舉：高舉。[2]時(shí)：偶爾。[3]精：精靈。皎皎：光明的樣子。[4]絕：超越，遠(yuǎn)離。淑：清。尤：甚，過。[5]眾患：指群小的讒諂。[6]如：往。[7]耀靈：對太陽的尊稱。曄（yè）：光明的樣子。[8]淪：猶“降”。[9]永：久。歷年：經(jīng)歷數(shù)年。[10]斯遺芳：一本作“此芳草”，譯文從之。[11]高陽：與下節(jié)“軒轅”，都是作者心目中“邈以遠(yuǎn)”、“不可攀”的偶象，故后文寫游天時(shí)沒有遇到他們。[12]程：效法。

【譯文】

借著自然的變化而高飛入天際，如神奔鬼變般倏忽往來。有時(shí)仿佛于朦朧中隱約可見，精靈明亮閃爍地往來于天地。他們已經(jīng)超越塵埃達(dá)到精美清麗之極，再也不會(huì)返回凡塵故里。那樣就能擺脫小人的陷害而無所畏懼，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蹤跡。但是我恐懼在時(shí)光交替變更中，輝煌的靈光已閃爍著向西方而去。薄薄的秋霜已飄然降臨大地，悲悼那芳草最先凋零。姑且漫步徘徊而游蕩逍遙，雖然歲月已久而我依然無所成就。誰又能與我賞玩這些僅存的芳草？我只能對著清風(fēng)長嘆以舒散心情。高陽的時(shí)代早已離我遠(yuǎn)去，我還能效法誰以作為榜樣？

【原文】

重曰^[1]：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2]？軒轅不可攀援兮^[3]，吾將從王喬而娛戲^[4]。餐六氣而飲沆瀣兮，漱正陽而含朝霞^[5]。保神明之清澄兮^[6]，精氣入而麤穢除^[7]。順凱風(fēng)以從游兮^[8]，至南巢而壹息^[9]。見王子而宿之兮^[10]，審壹?xì)庵偷?sup>[11]。

【注釋】

[1]重曰：再次地說。[2]奚：為什么。[3]軒轅：黃帝的號(hào)。[4]王喬：即王子喬，相傳是周靈王的太子晉，好吹笙作鳳鳴，得道成仙。[5]六氣：有各種不同的含義，這里當(dāng)指神話里的六種自然之氣，仙人所餐。沆（hàng）瀣（xiè）、正陽、朝霞，都是六氣之一。沆瀣是北方夜半之氣，正陽是南方日中之氣，朝霞是日出之氣。[6]神明：指人的精神。[7]精氣：清凈之氣，即指上文“六氣”。麤（cū）：即粗。[8]凱風(fēng)：南風(fēng)。[9]南巢：南方荒遠(yuǎn)之國，其地望說者各異。壹息：稍息。[10]王子：即王子喬。宿：借作“肅”，肅敬。[11]審：究問。壹?xì)狻⒑偷拢旱兰倚g(shù)語，都是得道的意思。

【譯文】

重唱：春去秋來如流水般消逝，我為何還久留在故居？軒轅既然已遠(yuǎn)無法同游，我將跟著王子喬而嬉娛。我吃六氣而飲沆瀣，用正陽漱口且含著朝霞以潤喉。保持精神心靈的清明澄澈，將先天的精氣吸入身體而將濁氣排除。順著南風(fēng)而出游，到了南巢之旁才稍微休息。見到了王子喬就恭敬地向他請教，請教陰陽之氣融合交流的道理。

【原文】

曰：“道可受兮，不可傳^[1]；其小無內(nèi)兮，其大無垠，無滑而魂兮，彼將自然^[2]。壹?xì)饪咨褓猓谥幸勾?sup>[3]，虛以待之兮，無為之先^[4]。庶類以成兮^[5]，此德之門?！?/p>

【注釋】

[1]“可受”、“不可傳”，用詞雖相反，含意卻一致，都形容“道”的神秘性。[2]無：同“毋”，勿。滑：亂。而：爾，你。彼：指“道”。[3]壹：專。壹?xì)猓杭磳?。孔：甚。神：指凝神。存：指存于心。[4]無：不。之：指稱代詞，指外物。無為之先：不為外物之先。[5]庶類：萬物。

【譯文】

他說：“道理只能接受領(lǐng)悟，而不能口耳相傳；它微小到?jīng)]有實(shí)質(zhì)，廣大到?jīng)]有邊際。如果不攪亂你的魂靈，它就會(huì)自然顯現(xiàn)。天地間至真至純之氣非常神奇，常存在于半夜寂靜時(shí)分。要以虛靜之心來等待，不要有占為己有的情欲。萬物眾類都是借助它而生成的，這就是得道的必經(jīng)之門?！?/p>

【原文】

聞至貴而遂徂兮^[1]，忽乎吾將行。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舊鄉(xiāng)^[2]。朝濯發(fā)于湯谷兮，夕晞?dòng)嗌碣饩抨?sup>[3]。吸飛泉之微液兮，懷琬琰之華英^[4]。玉色以顏兮^[5]，精醇粹而始?jí)?sup>[6]。質(zhì)銷鑠以約兮，神要眇以淫放^[7]。嘉南州之炎德兮^[8]，麗桂樹之冬榮。山蕭條而無獸兮，野寂漠其無人。載營魄而登霞兮^[9]，掩浮云而上征。

【注釋】

[1]至貴：極寶貴，指王子喬上述的話。徂：往。[2]仍：因，就。羽人：《山海經(jīng)》有羽人之國、不死之民。或說人得道身生毛羽，即飛仙。丹丘：晝夜常明之地。羽人國、丹丘、不死地，都在南方，作者是楚人，故稱“舊鄉(xiāng)”。[3]晞（xī）：曬干。九陽：古代神話，湯谷有扶桑樹，“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熬抨枴奔粗赶轮Φ木艂€(gè)太陽。[4]琬、琰：都是美玉名。華、英：都是花。[5]（pīng）：美貌。脕（wàn）：潤澤。[6]醇：厚，美。粹：不雜。[7]“質(zhì)銷”二句：是以體質(zhì)日瘦，精神日盛，說明凡人的成分日益消失，神仙的成分日益增多。質(zhì)：指體質(zhì)。銷鑠：消亡。汋（zhuó）約：柔弱的樣子。神：精神。眇（miǎo）：通“渺”。要眇：高遠(yuǎn)的樣子。淫：溢，過頭。[8]嘉：美。南州：南方，指故居之地。炎德：火德。這本于陰陽五行說，把東、南、西、北、中分屬五行，南方屬火，故稱。[9]營魄：魂魄。

【譯文】

我聽罷這些至理名言便向往一去，瞬息間我就出發(fā)遠(yuǎn)去。我到丹丘仙境親近飛仙，想要留在這不死的神仙之鄉(xiāng)。早晨在陽谷洗洗頭發(fā)，傍晚讓九陽用熱力曬干我的身體。吮吸著飛泉神美的汁液，飽食著美玉的英華。玉色使我的容顏光澤滋潤，精神純粹而茁壯充盈。形體銷鑠而顯出柔美，神魄幽微而更加豪放。我贊美南方氣候炎熱的功德，我歌頌桂樹在冬天也吐芳華。但是山林卻蕭條得沒有野獸，原野寂寥蒼茫而不見人煙。承載著仙體飛上彩霞，攀登著浮云向上飛升。

【原文】

命天閽其開關(guān)兮^[1]，排閶闔而望予^[2]。召豐隆使先導(dǎo)兮^[3]，問大微之所居^[4]。集重陽入帝宮兮^[5]，造旬始而觀清都^[6]。朝發(fā)軔于太儀兮^[7]，夕始臨乎於微閭^[8]。屯余車之萬乘兮，紛溶與而并馳^[9]。駕八龍之婉婉兮，載云旗之逶蛇。建雄虹之采旄兮^[10]，五色雜而炫耀。服偃蹇以低昂兮^[11]，驂連蜷以驕驁^[12]。

【注釋】

[1]閽：守門人。[2]排：推開。閶闔：天門。[3]豐隆：云師。[4]大微：一作“太微”，天帝的南宮。[5]集：就，往。重陽：天。[6]旬始：皇天名，一說是太白星。清都：天帝居住的地方。[7]太儀：天帝的宮庭。[8]於微閭：神話里的山名，在東北方，產(chǎn)玉。[9]溶與：即容與，從容。[10]旄（máo）：桿頭裝飾牛尾的旗。[11]服：駕車的四匹馬中，在中間的兩匹稱“服”，在兩旁的稱“驂”，這里泛指駕車的馬。偃蹇：形容馬匹高大矯健的樣子。[12]驕驁：馬縱恣奔馳。

【譯文】

命令守門人把天門打開，他只是推開大門朝我望著。召喚豐隆讓他做我的向?qū)?，去探尋天帝南宮所在的位置。到達(dá)九重天進(jìn)入帝宮，探訪旬始而參觀天庭清都。早晨從天庭太儀駕車出發(fā)，傍晚就到達(dá)了於微閭。我把萬輛車駕屯聚在一起，浩浩蕩蕩并駕齊驅(qū)而前。駕著八龍蜿蜒飛行，車上插著的云飾旗子搖擺不定。豎起裝飾著彩旄的雄虹之旗，五色紛雜明艷照耀。駕車的馬匹行動(dòng)矯健而昂首起伏，驂馬曲蹄昂頸奮勇奔馳。

【原文】

騎膠葛以雜亂兮^[1]，斑漫衍而方行^[2]。撰余轡而正策兮^[3]，吾將過乎句芒^[4]。歷太皓以右轉(zhuǎn)兮^[5]，前飛廉以啟路^[6]。陽杲杲其未光兮^[7]，凌天地以徑度^[8]。風(fēng)伯為余先驅(qū)兮，氛埃辟而清涼。鳳皇翼其承兮，遇蓐收乎西皇^[9]。攬彗星以為兮^[10]，舉斗柄以為麾^[11]。叛陸離其上下兮^[12]，游驚霧之流波^[13]。

【注釋】

[1]騎：坐騎，即一人一馬的合稱。膠葛：車馬喧雜交加的樣子。[2]漫衍：漫無邊際。方：并。方行：指坐騎與車駕并行。[3]撰：持。策：鞭。正策：猶“整隊(duì)”。[4]句芒：木神，在東方。他的本來面目是鳥身人面，乘兩龍。[5]太皓：伏羲氏，傳說是東方天帝。[6]飛廉：風(fēng)神。[7]杲杲（gǎo）：明亮的樣子。[8]凌：超越。天地：作“天池”，即咸池。徑：直，是說跨越天池而直往。[9]蓐收：金神，在西方。西皇：西方天帝，即少昊。[10]旍（jīng）：同“旌”，古代一種用牛尾和羽毛裝飾桿頭的旗。[11]斗柄：星名。北斗星有七顆，形如斗柄的是第五至第七顆。麾：古代指揮軍隊(duì)的旗幟。[12]叛：紛繁的樣子。[13]驚霧：云霧驚動(dòng)而流蕩如波。

【譯文】

車騎交錯(cuò)飛馳縱橫雜亂，縱行的隊(duì)列綿延不絕而并行。我高舉馬鞭抓緊韁繩，即將拜見東方之神句芒。經(jīng)過了東帝太皓之處而右轉(zhuǎn)，有飛廉在前開路。當(dāng)太陽還沒有升起尚未放光，我超越天地而橫越直往。風(fēng)伯為我做先驅(qū)，掃蕩塵埃而迎來清涼。鳳凰張開彩翼翱翔在云旗兩旁，在西帝處所西皇遇見了蓐收。牽著彗星搖曳以作為令旗，高舉北斗之柄以作旄旗。云霧色彩繽紛忽上忽下，我在云海驚濤中流連嬉戲。

【原文】

時(shí)曖其莽兮^[1]，召玄武而奔屬^[2]。后文昌使掌行兮^[3]，選署眾神以并轂^[4]。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徐弭節(jié)而高厲^[5]。左雨師使徑侍兮，右雷公以為衛(wèi)。欲度世以忘歸兮^[6]，意恣睢以擔(dān)撟^[7]。內(nèi)欣欣而自美兮，聊娛以自樂^[8]。

【注釋】

[1]曖曃（dài）：昏暗的樣子。（tǎng）莽：陰晦的樣子。[2]玄武：北方天神。[3]文昌：星官名，有六顆。掌行：帶領(lǐng)隊(duì)伍。[4]署：部署，安排。轂：車輪中心的圓木，這里代指車。并轂：并駕齊驅(qū)。[5]高厲：猶“高亢”。厲有“奮”義。[6]度：超度。[7]恣睢：放縱自得。擔(dān)撟（jiǎo）：高舉。[8]媮（yú）：通“愉”，樂。

【譯文】

天已昏暗四周迷茫，我召來北方玄武奔走在我的后方。讓文昌在后頭掌管隨行之事，挑選好了眾神與我并駕前驅(qū)。路途漫漫多么遙遠(yuǎn)，我執(zhí)鞭緩緩地駛向高處。雨師在左邊相伴隨侍，雷公在右邊保駕護(hù)衛(wèi)。本想超越世俗而不想歸去，我的心意欣然自得而騰飛不已。內(nèi)心欣喜而品德美好，我姑且自娛自樂而縱情玩樂。

【原文】

涉青云以濫游兮^[1]，忽臨睨夫舊鄉(xiāng)。仆夫懷余心悲兮，邊馬顧而不行^[2]。思舊故以想像兮，長太息而掩涕。容與而遐舉兮^[3]，聊抑志而自弭。指炎神而直馳兮^[4]，吾將往乎南疑^[5]。覽方外之荒忽兮^[6]，沛而自浮^[7]。祝融戒而蹕御兮^[8]，騰告鸞鳥迎宓妃^[9]。張咸池奏承云兮^[10]，二女御九韶歌^[11]。使湘靈鼓瑟兮^[12]，令海若舞馮夷^[13]。玄螭蟲象并出進(jìn)兮^[14]，形虬而逶蛇^[15]。

【注釋】

[1]涉：經(jīng)過。青云：指蒼天。汎濫游：四方浪游。[2]邊馬：兩邊的驂馬。[3]氾：字同“泛”。容與：舒緩的樣子。[4]炎神：即祝融，是南方天帝炎帝的輔佐神。在古神話中，祝融一直是個(gè)管火的天神。[5]南疑：即九嶷。[6]方外：世外，神仙之屬所在。[7]沛：水流貌。：水流宏大的樣子。[8]戒：這里是勸阻的意思。[9]騰告：傳告。[10]咸池：傳說是堯時(shí)的樂曲。承云：傳說是黃帝時(shí)的樂曲。[11]二女：即娥皇、女英。御：侍候。九韶：傳說是舜時(shí)的樂曲。[12]湘靈：湘水神。[13]海若：北海之神。馮夷：水神河伯。[14]螭（chī）：古代傳說中的一種無角蛟龍。象：罔象，水怪。玄螭蟲象都是水中神物。[15]蟉（liú）虬（qiú）：盤曲的樣子。

【譯文】

我登上青云盡情暢游，忽然低頭看到故鄉(xiāng)家園。仆人們內(nèi)心懷思而我心中悲傷，驂馬也回顧而停下不走。想念起故鄉(xiāng)的父老音容，我不禁長聲嘆息擦拭著淚眼。我應(yīng)從容逍遙遠(yuǎn)去，暫且抑制激動(dòng)的心情而忍耐自解。我指著南方之神炎帝之所在直奔而去，我要去往南方的勝地九嶷山?？粗劳庵匾黄陌得悦?，仿佛在汪洋的水中任意飄浮。祝融已告別調(diào)轉(zhuǎn)車頭，我又告訴青鸞神鳥去迎接宓妃。譜出《咸池》之樂演奏《承云》樂章，娥皇女英詠唱《九韶》之歌。讓湘水的神靈來鼓瑟，命令海若與馮夷起舞助興。無角黑龍、長蛇與罔象一起出沒，形體屈曲而宛轉(zhuǎn)延伸。

【原文】

雌便娟以增撓兮^[1]，鸞鳥軒翥而翔飛^[2]。音樂博衍無終極兮，焉乃逝以徘徊。舒并節(jié)以馳騖兮^[3]，絕垠乎寒門^[4]。軼迅風(fēng)于清源兮^[5]，從顓頊乎增冰^[6]。歷玄冥以邪徑兮^[7]，乘間維以反顧^[8]。召黔贏而見之兮^[9]，為余先乎平路。經(jīng)營四荒兮，周流六漠^[10]。上至列缺兮^[11]，降望大壑^[12]。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寥廓而無天^[13]。視忽而無見兮^[14]，聽惝而無聞^[15]。超無為以至清兮，與泰初而為鄰。

【注釋】

[1]便娟：輕盈美麗的樣子。撓：借作“嬈”，妖嬈嬌媚。[2]翥（zhù）：飛舉。軒翥：高舉。[3]舒：放松。并：讀作“駢”，兩馬駕一車。舒并節(jié)：放松韁繩。騖（wù）：恣意奔跑。[4]逴（chuō）：遠(yuǎn)。絕垠：天邊。寒門：北方北極之山。[5]軼：后車超越前車。清源：傳說中八風(fēng)之府。[6]顓頊：北方的天帝。增：音義同“層”。[7]玄冥：北方的水神。邪徑：轉(zhuǎn)道。[8]間維：古代神話計(jì)算天空距離的單位名稱。是說天有六間，地有四維，猶言天地。[9]黔贏：造化之神。[10]漠：讀作“幕”。六幕：猶六合，指天地四方。[11]列缺：天蓋的縫隙，閃電的光由此漏出。[12]大壑：渤海之東有大壑，實(shí)惟無底之谷，叫歸墟。[13]崢嶸：深遠(yuǎn)的樣子。寥廓：廣遠(yuǎn)的樣子。下無地，上無天，意謂心容天地，而不受天地所限，達(dá)到太初原始的境界。[14]儵（shū）：同“倏”，義同“忽”，快。[15]惝（tǎng）怳（huǎng）：迷糊不清。怳通“恍”。

【譯文】

雌輕盈優(yōu)美而層層纏繞，青鸞神鳥高舉而飛翔。音樂旋律廣博而沒有終止，于是我徘徊遠(yuǎn)去。放下馬鞭讓車隊(duì)緩慢前行，來到遙遠(yuǎn)的天邊北極之山。乘著疾風(fēng)到達(dá)八風(fēng)之府，追隨顓頊來到冰層之地。經(jīng)過玄冥轉(zhuǎn)道而行，登上天地間維之處而回望。我召呼黔贏前來見面，請他為我先行開通道路。往來于四面荒涼之地，周游八方廣漠之境。向上我到達(dá)了天隙列缺，向下我俯瞰渤海之大壑。下界茫茫深遠(yuǎn)無底，上方空空遼遠(yuǎn)而無頂。視覺閃爍不定什么也看不見，聽覺恍惚什么也聽不清。超越自然而達(dá)清虛的境界，我已經(jīng)和天地元?dú)庵继┏踅Y(jié)伴為鄰。

卜居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復(fù)見，竭知盡忠，而蔽障于讒，心煩慮亂，不知所從。往見太卜鄭詹尹^[1]，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決之?！闭惨硕瞬叻鼾?sup>[2]，曰：“君將何以教之？”

屈原曰：“吾寧悃悃款款樸以忠乎？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3]？寧誅鋤草茅，以力耕乎？將游大人以成名乎？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生乎^[4]？寧超然高舉以保真乎？將訾栗斯，喔咿儒兒以事婦人乎^[5]？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潔楹乎^[6]？寧昂昂若千里之駒乎？將若水中之鳧，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乎^[7]？寧與騏驥亢軛乎？將隨駑馬之跡乎^[8]？寧與黃鵠比翼乎？將與雞鶩爭食乎^[9]？此孰吉孰兇？何去何從？世溷濁而不清！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吁嗟默默兮，誰知吾之廉貞？”

詹尹乃釋策而謝。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數(shù)有所不逮^[10]，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龜策誠不能知此事?！?/p>

【注釋】

[1]太卜：官名，掌管卜卦的事。[2]端：擺端正。策：蓍草。龜：指龜殼?！安摺迸c“龜”都是占卦的工具。[3]悃悃（kǔn）款款：誠實(shí)而無保留的樣子。勞：慰勞。送往勞來：送往迎來，指社會(huì)上的人事應(yīng)酬。斯無窮：就這樣不至于貧困。[4]媮：同“偷”。[5]哫（zú）訾（zī）：想前進(jìn)又不敢前進(jìn)的樣子。栗：借作“慄”，古本亦作“慄”，謹(jǐn)畏貌，形容阿諛的丑態(tài)。喔咿儒兒：指勉強(qiáng)裝笑，討人歡心的樣子。婦人：指楚懷王的寵姬鄭袖。[6]突梯：圓滑的樣子?；罕臼枪糯牧骶破?，引申為人長于辭令，這里則指善于巧言諂媚。脂：油脂。韋：柔軟的熟皮。如脂如韋：比喻人的圓滑。潔：用繩子計(jì)量圓形物體。楹：屋柱，圓形。潔楹：也比喻人的態(tài)度圓滑。[7]氾氾：浮游不定的樣子。[8]亢：同“伉”，并。軛（è）：車轅前套牲口用的橫木，此作動(dòng)詞用，指負(fù)軛前行?？很棧翰Ⅰ{齊驅(qū)。駑：劣馬。[9]黃鵠（hú）：善飛的大鳥。鶩（wù）：鴨。[10]數(shù)：卦數(shù)。逮：及。這里的“不及”，是預(yù)料不到的意思。

【譯文】

屈原被放逐后，多年還不能被赦罪召回得見楚懷王。他對國家竭盡心智以盡忠，卻被奸佞所掩蔽阻撓。他心情煩悶思緒混亂，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于是他去拜訪太卜鄭詹尹，說道：“我心中有一些疑問，想請您幫我解答作個(gè)決定?！闭惨谑蔷蛿[正筮草，拂試龜甲，問道：“先生有何指教？”

屈原道：“我是寧可誠懇忠貞地盡忠呢？或是媚世逢迎隨欲周旋，而不至于窮困呢？寧可去鋤掉茅草而努力耕作呢？或是去逢迎有地位的人借以成名呢？寧可直言不諱以至危害到自身呢？或是隨波逐流求取富貴歡愉偷生呢？寧可超然離世而隱居以保存自身的本性呢？或是巧言逢承，強(qiáng)顏歡笑，來侍奉女人呢？寧可廉潔正直以保持自身的純潔呢？或是圓滑世故，如脂如草，來滋潤楹柱呢？寧可高傲得像千里馬那樣昂然翹首呢？或是像野鴨一樣在水中浮游，隨波上下，茍且偷生以保全身軀呢？寧可與騏驥抗軛并駕呢？或是跟隨劣馬的足跡呢？寧可與黃鵠一道比翼齊飛呢？或是去和雞鴨爭食呢？以上所說這些，究竟什么是吉什么是兇呢？該舍棄什么？又該順從什么？人世混濁而不清！人們認(rèn)為蟬翼很重，卻把千鈞看得很輕。黃鐘被人們毀壞拋棄不用，瓦釜卻被敲得如雷鳴般響動(dòng)。讒佞之人位高權(quán)重，十分顯赫，賢良之士卻屢遭遺棄，默默無聞。我悲嘆這世間如此沉默，有誰能知道我的廉正忠貞？”

詹尹聽后放下了筮草而抱歉地說：“唉！尺雖長也有嫌短的時(shí)候，寸雖短也有嫌長的時(shí)候；事物也有不足之處，智慧也有不能洞察之處；命運(yùn)也不一定能夠掌握，神靈也有不能通過的地方。順應(yīng)您的心意，去行使您的意愿。龜策實(shí)在不能知道這些事情?！?/p>

漁父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與^[1]？何故至于斯？”

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dú)清，眾人皆醉我獨(dú)醒，是以見放?！?/p>

漁父曰：“圣人不凝滯于物^[2]，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其泥而揚(yáng)其波^[3]？眾人皆醉，何不其糟而歠其醨^[4]？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5]？”

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6]。安能以身之察察^[7]，受物之汶汶者乎^[8]？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漁父莞爾而笑，鼓而去^[9]。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10]?！彼烊ィ粡?fù)與言。

【注釋】

[1]三閭大夫：楚官職名，掌管與教養(yǎng)楚國屈、景、昭三姓宗族子弟。這是屈原最后所擔(dān)任的官職。[2]凝滯：水流不通，這里是拘泥的意思。物：外物。凝滯于物：受外物所限，只能適應(yīng)某種客觀環(huán)境。[3]淈（gǔ）：攪渾。[4]：食。糟：酒糟。歠（chuò）：飲。醨（lí）：薄酒。[5]為：語氣助詞。[6]沐：洗頭發(fā)。?。合瓷眢w。[7]察察：潔凈的樣子。[8]汶汶（wèn）：昏暗不明的樣子。[9]莞爾：微笑的樣子。鼓：擊，拍打。枻（yì）：短槳。[10]滄浪：水名，或說是漢水的支流，或說是漢水。清水洗纓，濁水洗足，因時(shí)而異，即上文“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的意思。

【譯文】

屈原被放逐后，就徘徊游蕩在沅湘之間深淵之旁。他在江畔邊走邊低聲吟唱。臉色憔悴，神態(tài)枯槁。漁父遇見了他就問道：“您不就是三閭大夫嗎？為什么會(huì)淪落成這個(gè)模樣？”

屈原回答說：“整個(gè)世界到處都是污濁只有我是清白的，大家都酒醉沉迷只有我清醒，因此我被放逐了?！?/p>

漁父說：“有德行的圣人不應(yīng)該受事物所限制，而能隨世俗而一起改變。既然世上的人都污濁一片，那您何不隨著污穢之波而沉浮上下？大家都爛醉如泥，您為何不跟著一起吃酒糟喝其酒呢？為什么要憂思國民而與世俗相異悖離，以至于讓自己落了個(gè)被放逐的下場？”

屈原說：“我聽說，剛洗過頭的人一定要彈彈帽子再戴上，剛洗過澡的人一定要抖抖衣服再穿上。我怎能讓清白干凈的身體，沾染上污濁之物？我寧可跳到湘江之中隨流而去，葬身江魚之腹。我又怎能讓純潔的名聲，蒙上世俗的污垢？”

漁父聽了微微而笑，他搖起船槳順?biāo)ァ３溃骸皽胬酥迩?，可以洗滌我的帽纓，滄浪之水濁濁，可以洗滌我的腳。”于是他便遠(yuǎn)去了，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