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桂林這地方

桂林人 作者:沙地黑米,沈東子 著


浮生

桂林這地方

桂林在全世界有點名氣,在中國沒什么名氣,尤其在華北東北,名氣還不如南邊的柳州,人家柳州好歹有工業(yè)。有人說桂林沒文化,我沉默;有人說桂林人小家子氣,我沉默。這些評語有道理嗎?有,有的還相當有道理,說到了骨髓里,可是對于我,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有沒有文化,或者是不是小家子氣,那得看跟哪里比。

比方跟西安南京比,當然沒西安南京有文化,人家吃的鹽,比桂林人吃的飯還多,跟它們比文化,那叫找抽;跟烏魯木齊比,當然沒烏魯木齊大氣,人家靠著沙漠,一眼望出去茫茫無邊,想不大氣都不成??晌也粫驗橄肽钗幕腿ノ靼材暇┻^日子,跟兵馬俑過,跟明孝陵過,也不會因為渴望大氣,就遷居烏魯木齊。

一個城市要想不自卑,找出自己不可替代的特性就夠了,沒必要去比有多大,有多寬,有多少GDP。桂林的特性是什么呢?很多,臨時總結(jié)幾條吧,假如你出門曬太陽,第一,不會遇見大官,走在街上清爽,不會被前呼后擁的馬隊踩死,偶爾遇見幾個處級或副處級干部,裝作沒看見就是了,繼續(xù)散你的步。

第二,不會遇見名人,不會被名頭大得驚人的宗師巨匠嚇死,有巨匠從外省或外國來,反正也不認識,嚇不著,當然也會有本地人士裝出巨匠模樣,不理會就是了,擋不住你的陽光,繼續(xù)散步。

第三,沒經(jīng)濟壓力,下個館子,喝杯咖啡,打個車,沒問題,不會老琢磨兜里的錢夠不夠,高興時喝茶,不高興時喝酒,喝飽了繼續(xù)散步。

第四,館子的飯菜還算可口,這點很重要,川菜、湘菜、粵菜等等,檔次都不低,吃到盡興時,真覺得做一流的廚子,把食物把玩出如此花樣,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第五,大家都知道了,水還好,空氣還好,風景也還好。美麗的風景可以愉悅性情,抑制自殺的念頭,這點對思想家尤其重要。思想家時時站在懸崖邊上,是距離自殺最近的人。一般人寧可沒思想,也要活著,思想家不一樣,只要思想活著,人是可以死掉的,所以有思想的人,最好住在有風景的地方,可以多活幾年。

可能還有一些特性,我一時沒想起來。

那么生活在桂林,圖的是什么呢?記得有一年我去云南的一個小城市,看望太太的外公外婆,二老都是外省人,在云南生活了大半輩子。那是一個被兩座山夾住的城市,外公領(lǐng)我走到窗前,指著山谷里的云說:這些云,早上從這邊飄過來,慢慢的,往那邊飄過去。他說這段話時,眼神是安詳?shù)?,手里還端著一杯茶,好像敘述的,是自家的后花園。

陳毅元帥上世紀60年代來過桂林,留下“寧做桂林人,不愿做神仙”的詩句。陳元帥是詩人,他這樣說是為了寫出好詩句,自然不會真留下來做桂林人,而我留下了,一留就是半生?!?/p>

發(fā)呆的自由

N年以前大學畢業(yè)要離開北京,有長輩指著大路和樓宇間圍出的綠地挽留我:“想想看,以后你的孩子可以在這里曬太陽?!?/p>

當時真的一怔,一來剛剛二十出頭,心機還沒那么長遠,男朋友在哪兒都還八字沒一撇,居然可以想到孩子,真是恐怖;二來確實看見有小家庭在那塊也就百來平米的草坪上或仰或躺,或教小孩子練習打滾——咱嘴上沒說,心里很不以為然:至于嗎,旁邊車水馬龍,沙塵廢氣,連打滾都需要練習,給逼仄的空間憋傻了吧,做秀高于生活,這又何必呢?本姑娘背單詞都不上公園的。

所謂看不慣幸福的賤樣,年輕有年輕時的偏激?,F(xiàn)在看來,仍然慶幸自己沒聽從該長輩的勸告:“留在北京掃大街,都能掃出錢來?!贝蠖紩拖窆饷⒄账姆降慕鹕剑堑貎哼_官貴人是多,可再多,一不留神漏點銀子的概率再高,咱掃大街也掃不成富婆吧?如今全國人民都趕著去撿錢,難怪這城市攤大餅似的,三環(huán)四環(huán)以后又五環(huán)六環(huán)了,可它就是十環(huán)了又能怎樣?也不能保證你命中頭彩呀。

真想曬太陽,桂林就很好。夏天才過一半,很多人連小麥是什么樣的還沒見過,皮膚就已經(jīng)跟國際流行小麥色接軌。小孩在漓江暢游一夏,一個猛子扎下去,再起來好像就躥了個兒。這里江風通透,在居民樓群間穿行,頂多聞到誰家灶上飄出的新鮮子姜炒鴨味,絕不會有隔夜潲水那種都市欲望普遍過剩的味道來侵染你的嗅覺。

同樣是游泳,青島海灘人群之密有如受驚的蟻穴,南京泳池酷暑季下餃子,而且是豎著下——人都得挨個站好了,否則地方實在不夠。人多有什么好,又不是古埃及筑金字塔,墊底的多多益善。與其在大城市墊底,不如在小城市做曬太陽的第歐根尼。況且有時候人多也是一種污染,讓人閉目塞聽,成為庸眾,主動從信息的主人,降格為信息的載體。今天你聽他夸夸其談,明后天你再遇見他,原先說的什么他都忘了,因為他腦子里又換了別的水。就這么著,日歷翻得飛快,人生折舊貶值。

我以心安理得的名義,保留在小城發(fā)呆的自由。一個人,如果他可以自主的余暇不夠多,他的心會慢慢變成沙,干掉,碎掉,腦子也銹掉,直到完成全部的異化。只要不想做大官,不想一夜暴富,在漓江邊生活也很安然?!?/p>

手工的桂林

桂林有兩樣東西是誰也搬不走的。第一是山水,所謂鬼斧神工,那是老天爺?shù)氖止ぷ鳂I(yè),可能因為比較得意,一直留到今天;第二么,就是桂林米粉,越是小家小戶小老百姓的純手工經(jīng)營,就越是讓人一吃難忘。

別跟我說你在山南海北都可以吃到桂林米粉,米粉離開了桂林還能叫“桂林米粉”嗎?有個在深圳做雜志的朋友聽我聊“米粉經(jīng)”聽得興起,約我去那邊開店樹大旗鎮(zhèn)鎮(zhèn)各路小妖,條件給得很優(yōu)惠,可我不敢去。想想看,即使我可以熬出自家老灶秘方配制的鹵水,你能空運榨米粉少不了的桂林天然水嗎?這水說來也怪,剛能凝千年鐘乳石,柔可榨細滑粉。

我2005年在陽朔西街住過一陣子,在那兒趕稿子,記得當時陽朔米粉賣得比桂林貴。然而最好吃的米粉在桂林,到現(xiàn)在也就賣三塊五二兩?!笆浢追邸遍_在解放西路微笑堂前,我們住在市里,早年常常打的去吃?,F(xiàn)在自己有了車,反而去得少了,鬧市區(qū)停車太麻煩。

從早到晚,店門口排隊交錢換粉牌的人少則四五多則數(shù)十,把個長蛇陣甩到小而樸素的店門外。店里雇了五六個小工,收錢由老板親自上陣。十幾張簡易桌每張坐四個人常常找不著空位,大略算算也知道這家年入五十萬不成問題。這么好的生意,就是不見老板擴大規(guī)模開連鎖店。

原因至少有一:老板天生好嗓,比如收了我的錢,他會用純正桂林話大聲報出“一米一切”,這時千萬不可誤聽為他說你“一妻一妾”,他是說這兩客一人吃米粉一人要切粉,以此類推,也有“兩米一切、三切一米”的情形。如果開了連鎖店,他沒法親力親為間間關(guān)照到,兒子又在外面上大學,誰來喊“一米一切”?●

門戶半開時的小城故事

有朋友從朝鮮回來,說去朝鮮的外國人,必須集中住在指定的飯店里,按指定的線路乘車出行,不得與老百姓自由接觸等等,這番話讓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些小事,其實朝鮮的情景,距離我們并不遙遠。

我第一次在外國雜志上看見桂林,是在1979年春天,一位隨團來訪的舊金山游客,帶了一本1978年的美國《國家地理》雜志,里面有桂林專號,十幾頁的篇幅,全是色彩灰暗的圖片,青灰的山水、破敗的房屋和黯淡的眼神,那種情景,就像如今我們看待盧旺達或者柬埔寨。

后來有個英國的富家小姐,立志要像自己的許多前輩一樣,去世界上最貧窮的地方教授英語,她選中了桂林,從倫敦經(jīng)香港、廣州,一路輾轉(zhuǎn)到達當時的奇峰鎮(zhèn)機場,天已經(jīng)黑了,不知為什么,約好前來接機的人錯過了時間??蓱z的姑娘看著比《呼嘯山莊》更荒涼的一座座黝黑山峰,忽然哭了起來,給遙遠的父親打電話,說這里有多么多么可怕,在機場蜷縮了一夜后,乘次日的頭班飛機順原路返回了英國。不知道那位英國姑娘,往后做噩夢,會不會夢見桂林山水?

桂林人在這里住慣了,起初也未意識到這片山,這片水,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地方,眼見國外游客蜂擁而入,就領(lǐng)他們?nèi)タ葱〕莾H有的幾座水泥建筑,或者領(lǐng)到幼兒園,看小朋友搖頭晃腦演唱《我愛北京天安門》,以為這樣可以贏得游人的歡心。那些狡黠的西方游客,當然不吃這一套,他們揣著相機,想方設(shè)法避開導游,去尋找他們想象中的真實,或者鉆進小巷,或者混入民居,一次一個澳大利亞人小心翼翼走進一戶老百姓家,結(jié)果引來好多鄰居圍觀,當中有五六個孩子,有位中學老師懂幾句英文,不斷催促孩子們叫那老外“uncle(叔叔)”,老外以為要跟他攀親戚,要他領(lǐng)養(yǎng)這群孩子,嚇得連聲說“no,no”。

那時管制嚴厲,民風也淳樸,倒沒有發(fā)生過搶劫游客的事,非但不會搶劫,連順手牽羊的行為都很少。我親見一年輕瑞士女游客在購買絹畫時,將一部帶有長鏡頭的高級相機,忘在小攤上,攤主一直守到黃昏等失主來取。兩小時后旅游大巴開回來,失主滿面惶惑,拿到相機居然有點不敢相信,連感謝都來不及說,緊抱相機就跑回了大巴,結(jié)果全車游客都打開車窗,朝攤主鼓掌。

我也見過一年輕美國男游客,好奇心太強,只身摸進一片棚屋區(qū),結(jié)果掉進無蓋的糞坑,好不容易爬出來,帶著一身糞水鉆回旅游大巴,上車時連女導游都嚇得躲到了一邊。

那時正值鄧麗君演唱生涯的巔峰期,每當夜幕降臨,我們就守著一臺小小的收音機,陶醉于她的《小城故事》?!?/p>

“我們走!”

黑鳥當年在漓江邊學英語,那時的學習環(huán)境跟現(xiàn)在可不能同日而語。

那時他只要在濱江路上跟老外搭上話,如果兩個人都停在那里不走的話,不出三分鐘,就會被周圍老百姓里三層、外三層圍個水泄不通,以至外圈繼續(xù)圍上來的不了解情況的人,還以為里面是抓賊抓了個現(xiàn)行。

像他這樣狂熱的英語愛好者,當時在桂林有一伙人。他們對那些敢于在80年代初期,選擇桂林這個窗口對中國進行探頭探腦的第一批老外,采取了孜孜不倦的圍追堵截戰(zhàn)術(shù)??蓱z這批勇于到剛剛改革開放的中國“吃螃蟹”的老外,要么背著背包走上一整天,面對的全然是警惕而隔膜的眼睛,好不容易遇上個把會對自己說“Hello”的中國人,感覺就像見到了親人,連眼淚都要流出來;要么剛出酒店沒走幾步,就被學外語的年輕人逮個正著,隨即陷入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仍然逃不脫四處閃爍的警惕的眼睛。

由于老外客源畢竟有限,這伙英語愛好者之間,也存在著微妙的競爭關(guān)系,比如其中一位,也不跟大伙扎堆,常常獨來獨往,每逢眾人剛跟老外搭上,正要熱火朝天展開會話,他便從斜刺里殺出,沖老外神神叨叨甩出一句“Let'sgo?。ㄎ覀冏撸闭f來也怪,老外居然就乖乖跟著走。一而再,再而三。

時間一長,只要他一出現(xiàn),大伙就說:“瞧,那個Let's go又來了?!币驗樗藭f“Let's go”,多一句也沒讓人聽到過。有人好奇,悄悄跟過去,看他有什么獨門妙招搞定老外,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此君的broken English(結(jié)巴英語)馬上露出破綻,多半是老外很快覺得無趣,忙不迭走人。

還有比Mr.Let's go更絕的。有位仁兄是個車工,也在苦學英文??墒撬粫罩钭帜?,不知道由字母拼成的詞怎么念,更不知道由一些詞組成的一句話該怎么說。于是,每當老外出現(xiàn),這位勇氣可嘉的仁兄就會昂然走上前去,堅定無比而又準確無誤地一口氣念出:“I,a,m,a,m,e,c,h,a,n,i,c?!保础癐 am a mechanic”,也就是“我是個車工”。)老外立馬暈菜?!?/p>

兄長

我向來覺得自己是年輕的,以往與人交往,身邊的人總是以長者居多。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忽然發(fā)現(xiàn)周圍成了年輕人的天下,我自己也開始被叫作老師,于是我明白我開始老了,叫老師不是因為師,是因為老。雖然心是年輕的,但年紀在往上走。人在成長的過程中,對長者或強者常常會有依戀,就像藤蔓需要依靠大樹才能見到頂端的陽光,聰明的小男孩,會從大男孩的品質(zhì)中,找到自己的需要。記得自己年幼時,喜歡跟兄長型的男人在一起,當然這里指的兄長型,是指那些能理解年輕人的兄長。我遇到過好幾個這樣的兄長,他們有學識、不嫉妒,嚴于律己、寬以待人,是我人生的楷模,常讓我心生懷念。一個人光是老,是不足以被稱為師的,那些被稱為師的也不僅僅是因為學問,更重要的是因為品質(zhì)。

說起來,其實都是一些很小的事,比如童年時在家玩,一次一個高中男生來找鄰居家的同學,鄰居同學不在家,他走到我面前說,聽說你的腦子蠻管用的,考考你。說著拿出一只橄欖問我,如果在一面斜坡上支兩根棍子,把橄欖放在上面,橄欖會朝哪個方向滾動?我不記得我是怎么回答的了,反正他聽后哈哈大笑。他還用小紅繩變魔術(shù)給我看,看得我目瞪口呆。他姓陳,是很聰穎的,可惜遇到的是一個黯淡的時代,后來輟學下鄉(xiāng)了,恢復高考后也沒能上大學。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好幾次在街上看見他,雖然穿戴依然整齊,但表情是漠然的,不再認得我,或者不想認得我。在那個愚昧的時代,他給了我智慧的啟蒙,不知道這么多年過去,他過得可好?

還有一個兄長,因為拒絕去鄉(xiāng)下務(wù)農(nóng),把戶口本上自己那一頁撕了,從此變成了一個城市游民。在那些動蕩的歲月里,他經(jīng)常來找我,雖然我們年齡相差十幾歲,但他樂意與我交流對社會的思考。如今想來他來找我,也是因為無處可去,城市雖然大,卻沒有他的家。很多時候他只是默默抽煙默默坐著,一句話不說,一坐就是一下午,一直看著窗外的云。即使有時候一句話不說,也能讓我感受到對方的分量。沉默是需要勇氣的,在如今的時代,瑣碎的嘮叨,蒼白的傾訴,要比沉默更常見。后來他去其他城市謀生了,再后來我忽然聽說他死了,死于肺癌,死的時候很孤單,身邊沒有至親和友人。聽到這個消息的那天夜晚,我的眼睛濕潤了,我可以想見他這些年獨自闖蕩的艱辛,我甚至想如果我在他的身邊,他會不會多少感受到一點安慰?這只是事后的想象,沒有驗證的可能。我從他身上學到的,是男人的堅韌。

還有一位影響過我的兄長,也死了。長篇小說《少不更事》里的蘇曉,就是以他為原型描寫的。他當年是一個風度翩翩的青年,口才也很好,多少女孩子為他傾倒,傾倒的同時又忐忑,內(nèi)心的情感被充分調(diào)動起來,說愛恨交加一點也不為過,這就叫意亂情迷。他最喜歡跟我探討如何贏得女孩的芳心,說如果你看見一個女孩的眼里,忽然閃過一絲彷徨,這說明她愛上你了。我倒是從來沒在哪個女孩眼里,見證過他說的那種彷徨,但是他說那句話的表情,至今在我眼前游蕩,有點狡黠又充滿神往。我最后一次碰見他是在一個雨夜,當時馬路上空無一人,我獨自在雨中行走,這時一個穿雨衣的高個子男人,匆匆從后面趕過我,喊了一聲:“沈東子”,也沒回頭就上了公交車。我聽出來是他。他死于一種奇怪的病癥,我不知道那種病癥是不是跟浪漫有關(guān),但他傳達給我的,確實是男人的浪漫。

我曾經(jīng)發(fā)誓等自己老了,絕不做年輕人的敵人,甚至放言四十歲以上的男人沒什么交往價值,因為太老了,太老土了。我這樣想的時候,是在八十年代中期,在那個年代這個觀點有一定的正確性,因為1949年前后出生的人,尤其在五十或六十年代度過青春期的人,腦子幾乎是沒有皺折的。如今很殘酷,我也到這個年齡段了,怎樣才能顛覆這個觀點呢,得從自己做起。我總覺得,隔代是否能溝通,取決于年長者。我們每個人都有過年輕的時候,年輕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反叛與創(chuàng)造。我們年輕時也曾經(jīng)反叛過,反叛的力度也是很強韌的,如初生的牛犢,可以直接把老牛頂死。生活在一無所有的年代,叛逆是唯一的財富,金斯堡的嚎叫,甲殼蟲的歌聲,都曾溫暖過我們的心,所以面對新一代年輕人,我很樂意做一個寬容的兄長,寬容對待反叛的一代,就如同當年的兄長寬容對待反叛的我。依我的人生經(jīng)驗,在反叛的表層下,往往蘊藏著驚雷。▲

木土土木木

我一般兩周去一次辛巴在西街上的酒吧,有些心緒就像頭發(fā),長亂了就得理一理。今天剛進門,辛巴就迎上來說:“好長時間不來了啵?!毙涟驼f國語帶桂林口音,卻從不挾帶英語單詞。盡管桂林話和英語,辛巴都說得很溜。

在陽朔,如果你看到背在大人背上還不會說話的小孩,見到老外會條件反射,打很響亮的飛吻,你就不會感到奇怪:為什么這兒有一幫年輕人,英語操練得跟母語一樣。是的,他們一邊說很濃的鄉(xiāng)音,一邊不知怎么就學會了地道的美式英語和做派,中間過程絕對省略,形成的巨大落差顯得既無奈又迷人。

我承認,辛巴有點依戀我,我們比較談得來。這位二十來歲的小老板氣質(zhì)里有一種帥而不酷的東西,在同齡人紛紛比“酷”的時候,他安靜下來,沉淀出一縷透著閱歷的紳士氣,這是經(jīng)營酒吧的天賦。辛巴今年最大的愿望是要去北京密云水庫蹦一次極,“因為那是全國最高的蹦極點”,他解釋說。從小在伏波山鷹嘴巖上往漓江里跳水長大的他,對高度有一種癡迷?!暗乾F(xiàn)在走不開,要等到十月份生意淡一些才行?!彼麑λ纳夂涂腿硕际直M心,但是偶爾也有撓頭的時候,比如當酒吧里蜂擁著來了一些不知深淺的吃公款者,不是嫌菜上得慢,就是嫌菜少,還嫌沒發(fā)票。遇到這種情況,辛巴會真誠地內(nèi)疚,會氣喘吁吁地跑去街那端的瑪麗的飯店去討一張發(fā)票來。

我和這間中文名字叫做“木土土木木”的酒吧淵源不淺。西街上的酒吧都有很醒目的英文名字和相應(yīng)的中文譯名,只有“木土土木木”和它自己的英文名“M.C.Blues”根本不搭界似的,卻獨得一分東西合璧的妙趣。我第一眼看見這塊招牌就毫不猶豫地對黑鳥說:“這一定是黎桂林的店?!?/p>

黎桂林是我七年前認識的一位朋友,我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不見他了。“木土土木木”,乍看像個日本名字,其實不就是“桂林”二字拆成的嗎?這幾年,我和黑鳥常玩拆字游戲,比如我們養(yǎng)的一對小狗,一只叫春蟲蟲,另一只叫馬叉蟲。

說完我就徑自走進“木土土木木”。就在那一天,我認識了辛巴。當時他剛給這邊留“板寸”的英國老頭上了一只紅泥小炭爐,那邊抱吉他的瑞典女人就招呼他去換CD。辛巴是英文名字。黎桂林也有英文名,但我認識他的地方不是在酒吧。我認識黎桂林的時候,他和麗君是很般配的一對。那時的桂林留成龍頭,還會武功,壯得像這兒的山。

“他的英文可好了!”麗君常常不忘向朋友們補充介紹這一句,又羨慕又驕傲的樣子。

麗君瘦而纖巧,笑起來貝齒粲然。在這個城市你會不止一次碰上叫麗君的女孩,甚至有一條馬路干脆就叫“麗君路”,你一恍惚,就會覺得連鄧麗君也到過這個地方……可是這個麗君一直不肯承認她和黎桂林的關(guān)系,她說:“有好多女孩子喜歡他的!他還有鬼佬女朋友?!?/p>

我和辛巴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兒的老板是不是叫黎桂林?”

他一怔:“是……他已經(jīng)走了?!?/p>

“聽說他出去了?”

“他現(xiàn)在在堪培拉?!?/p>

果然如此。

見我沉吟不語,辛巴自顧自地說道:“他走的時候,把店交給了我哥,我哥后來去比利時安家,又把店交給了我?!?/p>

我忍不住笑起來,“那你呢,準備把家安在哪個國家?”

辛巴靦腆地一笑:“我原來有個英國女朋友的,后來吹了。以后……不好說,我還是舍不得我的店。知道么?黎桂林兩年前就和他的悉尼太太離婚了?!?/p>

“哦……”世事多變,快得人來不及評說,我只是問自己,“不知道麗君后來怎么樣了?!?/p>

“你還認識麗君呀?”辛巴大喜,“她還在,一直在,現(xiàn)在在西街那頭開‘月牙飯店’,她下個月就要去荷蘭了。”

“怎么,又是嫁出去?”

“不,不,那邊是有人在追她,下決心以前,她想先去踩踩點?!?/p>

辛巴想馬上打電話把麗君(也就是現(xiàn)在的瑪麗)叫過來,我拒絕了。我決定自己去看麗君,不,去看瑪麗。辛巴追出來,把一張寫滿電話號碼的白紙交到我手上。

走在西街暮色中的石板路上,鞋跟輕輕扣打著路面,我有一種奇怪的沖動,想把那張寫滿阿拉伯號碼的紙條卷成一支紙煙來抽,當然要足夠修長,可以使青煙更裊裊的那種,這樣才能和暮色相配,和蝴蝶的翅膀,和所有被各種顫動的欲望、心痛和想念穿越的日子相配?!?/p>

Mao's和Mouse

陽朔西街最早入選全球暢銷書《孤獨行星》(Lonely Planet)的酒吧有好幾家,其中Hard Seat、Minnie Mao's和M.C.Blues三家的創(chuàng)業(yè)者,與我都相熟,都是取了英文名的中國小伙。Hard Seat開業(yè)于1990年,最早不叫Hard Seat,叫Hard Rock,也就是“硬石”,美國流行音樂的一個派別,又叫“硬式搖滾”。像這樣將別人的名字拿來就用,可見當時本地青年對開放伊始所接觸到的西方文明的生吞活咽,自然也就談不上什么嚴密的知識產(chǎn)權(quán)保護理念。果然不久,此名受到質(zhì)疑,美國駐中國貿(mào)易代表親臨陽朔,要求將“Hard Rock”一名當即抹去。

名字不能這么叫了,怎么辦?店主麥克想出一個主意,請街上老外免單喝啤酒,讓他們每人多想幾個名字。最后用刪除法投票,黑板上赫赫然只剩下一個“Hard Seat”,也就是“硬座”之意??梢娀疖囉沧@個詞,對老外的刺激之深——當年內(nèi)外有別,不管什么票,外賓價比內(nèi)賓價至少翻三倍,老外算來算去,這硬座還算小刀割不是大刀宰,也就多半首選買了硬座票。誰知中國的硬座火車可以一坐幾十個小時,而且一路擠的那個勁兒,讓人吃不了,喝不了,想上廁所都動不了,真正活受罪,哪是他們嘗過的滋味。于是對硬座感情復雜,愛恨交加。所以“Hard Seat”一旦橫空出世,簡直神來之筆,全體鼓掌一致通過。

Minnie Mao's的前身叫MickeyMao's,話說店主歐文1991年新盤一店名叫“1219”,這1219之所以這么叫,也沒什么特別的講究,前主人生日就是12月19號。歐文心想你當你是毛主席呢,下決心要改名。方法同上,因為西街面向的游客最早都是老外,小老板們自覺服務(wù)外賓的意識特別強,這便是西街后來自成一脈之酒吧文化的源頭動因。有個澳大利亞人幫取了“Mickey”也就是迪斯尼的米老鼠的名字,一個美國人不同意,說他侵權(quán)。歐文馬上采納了美國人的意見,可見他比一年前開Hard Rock的麥克,已初具版權(quán)意識。但澳大利亞人的建議他也沒忽略,米奇老鼠畢竟是西方的大明星呵。精通英語的歐文最后在“Mickey”后面多加了一個“Mao's”(毛氏),把西方人熟悉的中國政治明星和他們自己的明星并列放在一起,而且“Mao's”和“Mouse”正好諧音,巧妙至極。此名效果出奇的好,用這個名字做成的文化衫上,米老鼠米奇戴著一頂八角帽,背景是顆紅五星。眾人爭購此衫,比酒吧本身還叫座。至于后來歐文和合伙人鬧翻,凈身出門另立門戶叫“Minnie Mao's”,米奇變米奇的女朋友明妮,那是后話。

M.C.Blues是上面那位麥克和他的朋友查理合開的,M和C各取了他們英文名字的首字母。Blues,是他們從洋人嘴里經(jīng)常聽到的一種音樂,這倆陽朔小伙朦朧而本能地覺得,取這樣一個名字,就是一種風尚和時髦。因此,老外眼中的西街西口有了這樣一間奇怪的酒吧,身為山野小子的主人竟然知道歐美藍調(diào)爵士樂,可是進店坐定一問,一盒爵士樂也沒有。有位英國人回去將這一情況寫在他們的雜志上,于是記不清是哪天,麥克和查理開始收到國外寄來的各式藍調(diào)卡帶(那時還沒有CD),M.C.Blues終于因為音樂最新、最全,躋身西街酒吧之最?!?/p>

土花轎,洋新娘

我跟眼前這男人有一種奇怪的緣分。我們有十五年的交情,卻只見過三次面。我們初次見面就一同去往他的家鄉(xiāng),那里有我即將奔赴的人生第一份工作。我們再度見面是在兩個月前,他從澳大利亞回老家陽朔在桂林經(jīng)停,而我寫的第一本書剛剛出版三天,偏偏我的書,寫的就是陽朔。現(xiàn)在是第三次見面,我來到陽朔北邊四十里地的冰山嶺小村,參加他和他的金發(fā)新娘奈特麗的婚禮。他叫黎桂林。

黎桂林算得上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桂林小伙。當時在從北京開往桂林的火車上,我們其實是四個人,他有一位女伴,我有男伴相隨。十五年后我們再次面對,仍然是四個人,但身邊都已經(jīng)不是原來那位。呵呵,命運的故事說來話長,需要另著筆墨,今天不說這些,今天是來看洋新娘上土花轎的。

洋新娘加土花轎,等于陽朔風尚。不過,這風尚行了多年,有點盛極而衰的意思。最盛的時候,吉姆,我陽朔的另一位朋友,說他非洋妞不娶,也果然身體力行。現(xiàn)在,吉姆和他的新西蘭太太生的女兒都快五歲了,兩人感情卻由濃轉(zhuǎn)淡,太太廣州、上海地跑去當外教,剩下吉姆一人,帶個半洋不中的孩子。孩子身體不太好,執(zhí)拗地喜歡查看每一個大人的包。吉姆給孩子一勺又一勺喂飯,像個陪著小心的男保姆,然后幽幽地說:“十年以后的事?不去想了,都不知道這孩子那時在哪里?!狈路鸷⒆痈年P(guān)系,是可以隨時摔碎的玻璃瓶。

奈特麗是初嫁,黎桂林卻是再娶,第一位太太也是洋妞,悉尼人。當年那場婚禮曾經(jīng)轟動桂林,令新郎成為陽朔農(nóng)家小伙迎娶洋媳婦的始作俑者,隨后他跟新娘一道,把家安到了澳洲??墒撬芸炀碗x婚了,一個人在那邊飄了好多年。陽朔娶洋妞的男人多半都曲折,分分合合是常事。倒是嫁老外的幾個村姑,嫁了也就嫁了,多年以后回來,帶著“中外合資”的兒女,臉上很是滿足。反正嫁誰都是嫁,中國傳統(tǒng)崇尚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么隨老公也好,隨老公的強勢文化也罷,并不矛盾。

奈特麗父親是希臘人,母親是意大利人,祖上有俄羅斯血統(tǒng),名字用俄語發(fā)音就是娜塔麗。一個有著多重文化背景的女孩,全身心投入一次地道的中國鄉(xiāng)村婚禮,穿中國旗袍,坐村里有一百年歷史的老花轎,聽村民吹嗩吶、放鞭炮?;ㄞI旁邊,有四個洋人“家長”在跟著跑,親爸親媽來了自不用說,繼母來了,老媽的男朋友也跟來了。秋日的中國南方還有些燥熱,新娘跟新郎一起在灶前用力攪村里提前兩天準備的大鍋菜,卻不敢用力擦汗,怕壞了臉上的妝。

婚禮很熱鬧,對新郎來說更像一個反復演練的儀式,連媒體都是提前請好了的。四處寒暄張羅的新郎偶爾也面露倦色,跟十五年前那個練武術(shù)的精壯小伙相比,已經(jīng)有些滄桑了。●

把施瓦辛格嫁出去

找黑鳥么?他不在。他今天做媒去了。

笑什么,我們黑鳥今天真的做媒去了,走的時候有點月黑風高,袖劍夜行的架勢。我好像聽見了他牙齒咯咯打架的聲音。

我懷疑直到今天,黑鳥這個著名的“取消主義者”,這個對人間煙火不冷不熱,對俗世男女不聞不問,甚至差點就能讓我不婚不嫁的家伙,仍然沒有分清“嫁”和“娶”的區(qū)別。我想他去到茶莊坐定以后,會這樣語驚四座地闡明來意:“今天,我想把施瓦辛格‘嫁’出去……”而這位施瓦辛格,先是認識黑鳥,后來就成了我們夫婦共同的一位男性朋友,因為人長得比較武壯,恰好又姓施,故而在朋友圈里得此大名。

就像黑鳥分不清“嫁”和“娶”,施瓦辛格分不清的是“種”(念“腫”音)和“種”(念“重”音),因此他心一橫,無論“腫”、“重”,一律都念“腫”。于是我們就常常聽得到施瓦辛格這樣說:“我腫了一大盆花”,“我腫的花水澆多了,根腫(這回是真的腫)了”。

我們聽施瓦辛格“腫”來“腫”去地說話,卻一點也不著急的樣子,就免不了替他干著急起來,以為就像發(fā)痧子,讓他一次發(fā)個夠,說個夠,等到說夠了,也就改了吧。所以就由我給施瓦辛格布置了一道口語練習題。

我讓施瓦辛格翻來覆去念的是小時候聽過的一串兒歌:

大紅旗,山坡插。

紅小兵,種(重)葵花。

種(重)下種(腫)子發(fā)了芽。

種種(腫腫)心意都種(重)下。

做小孩那會兒多好的記憶力,聽過就記住了。反正記什么都是記,如果不是這會兒派上了用場,也別輕易取笑古代兒童記的三綱五常都是垃圾。

結(jié)果可想而知。一連幾天,我們被施瓦辛格“腫”啊“腫”的,把經(jīng)念得頭都大了。不等他分清“腫”和“重”,我們自己先犯了“司馬缸砸光”的糊涂,恨不得跟著他去念“腫腫心意都腫下”。

施瓦辛格會畫畫。那次南方一家報紙約我和黑鳥各寫一篇桂林印象,發(fā)在同一個版面上,就是施瓦辛格配的畫。施瓦辛格不光畫了黑鳥和我,還畫了我們養(yǎng)的兩只狗,春蟲蟲和馬叉蟲。其實那倆寵物長什么樣我也沒見過,都是我文章里杜撰出來的??墒羌热皇┩咝粮癞嫵鰜砹耍乙簿椭浪鼈冮L什么樣了。因為他畫得實在是好。

不瞞你說,黑鳥想把施瓦辛格快快地“嫁”出去,完全是因為Coco的一句話。Coco說,那天他們聚會,來了一個叫施瓦辛格的人,施瓦辛格說他認識我們夫婦,并且他很喜歡我。Coco說這話的時候,我也在場。我一聽就樂了。

其實,觸動黑鳥的這句話與其說是Coco說的,還不如說是施瓦辛格說的??捎植煌耆鞘┩咝粮裾f的,是Coco轉(zhuǎn)述的施瓦辛格的話。而Coco之所以這樣說,無非是要表明,她對施瓦辛格、對黑鳥以及對我,都有好感。一個人要對周圍所有人都有好感,為什么不可以呢?況且那天陽光和煦,春草馥郁。也許人在芬芳明亮的空氣里,特別適合對別人表達善意吧。所以那天我一樂也開了口,我說:“施瓦辛格誰都喜歡,他喜歡他(指黑鳥)比喜歡我還厲害,可能喜歡你(指Coco)又比喜歡他還厲害呢?!?/p>

我說這話是有根據(jù)的。有段時間我和黑鳥喜歡上街溜達,奇怪的是無論走到文昌橋,還是十字街,常常都有個家伙不知從哪里就冒了出來。這家伙正是施瓦辛格,那時已是黑鳥的朋友,可我還不認識他。他一上來就不停地跟黑鳥說話,一說能說老半天。這家伙的身份、背景困惑了我很長時間,我甚至這樣問過黑鳥:“你沒干壞事吧,要不便衣老跟著?”“你確定嗎,感興趣的是我而不是‘基友’?”

無論如何,聽說黑鳥要把單身貴族施瓦辛格“嫁”出去,我心里也特別高興。黑鳥出門之前,我告訴他,人為什么熱衷于給別人做媒,據(jù)古代宮廷傳物考證,是有原因的,而且其中大有奧妙?!澳阋煤糜涀。蔽艺f,“做媒成功一次,人會增壽七年?!?/p>

“知道了知道了,不是說‘勝造七級浮屠’嗎?”

“什么呀!那是救人,不是做媒?!?/p>

一時半會兒,黑鳥也弄不清“增壽”和“造浮屠”孰優(yōu)孰劣,也許在他看來,做媒跟救人也差不多吧。不過一想到自己給施瓦辛格做媒的決心,以及為此而將要變得年輕七歲,他竟然幾乎偷笑起來:“這下我們倆年齡的差距就可以扯平了。”

“別高興太早,以后日子還長著呢。你會做月老,我就不會當紅娘?”我嘴上這么說,心里并不以為然。

“難怪,女的都比男的壽命長?!彼烧婷靼?。

“你打算把誰介紹給施瓦辛格呢?”我終于問道。

“鈴蘭?!扁徧m是我們倆又一個共同的朋友。

這次輪到我偷笑。鈴蘭,那個愛練瑜珈的美眉,也自有她的一絕呀,當然只有我才知道:她分不清衣服的量詞“件”與“條”,于是健身房更衣室里老聽得見她細聲細氣地說:“誰幫我遞遞那‘條’毛衣!”●

七夕

七夕,現(xiàn)在又叫“中國的情人節(jié)”,但是從來沒聽說過,西方人把他們的情人節(jié),叫成“咱國的七夕”??梢娫谥袊诵哪恐校扒槿斯?jié)”比“七夕”更有標識性,可以用來釋義。

且不說情人節(jié)的節(jié)日文化現(xiàn)在比七夕更喧囂,更高調(diào),在中國,愛情從來都是含蓄的,文化中給它預留的位置不多,七夕算一個,但是很少見,讓一對青年男女的相會變成節(jié)日。而且哪怕就是牛郎織女相會,也不能獨享情人專場——還有很多聒噪的喜鵲來陪,就像現(xiàn)實中成群結(jié)隊的媒婆。

我剛畢業(yè)參加工作時,桂林的單位里有個熱情洋溢的大姐,一直踅摸著,想把我嫁出去。其實我那時一點都不老,二十二三,遠未進入“大齡女青年”行列。但是大姐著急呵,單位每來新人她都自認為歸她帶似的,她帶她就有責任,而屬于我的“新鮮人”時期也就三兩年,她要在這三兩年內(nèi)幫我解決問題,還不是一般的問題,是終身大事。

我那時人雖不老,有點心灰意冷是真的。北大四年,別人的愛情我看了不少,沒吃過豬肉光看看豬跑,我好像已經(jīng)被生生膩倒。上周男生幫女生搶著打打開水,這周女生就被男生摟著在自習室的后排偷偷親嘴。這有意思嗎?別看我人瘦小,宿舍里的開水一次可以拎四瓶,不光拎自己的,別人的也捎帶上。而且我吃飯就吃飯,不要別人喂。就這樣,我既不小鳥依人,也不弱柳扶風,一點憐香惜玉的機會也不給,把那些個小男生獻殷勤、秀浪漫的條條道路都給堵得死死的。也有不浪漫的男生前來敲過門,“出國派”說“咱一起考托吧”,“農(nóng)村娃”說“咱一起學做城里人吧”,我都無動于衷。出國?目標太實在,任務(wù)多于愛;至于后者,呵呵,我覺得他聰明到有點狡黠,要追我也不至于把我先拽到跟他同一條起跑線上吧。

來到無親無故的廣西,是我人生中無政府主義大獲全勝的一次事件。

兒時在云南個舊,聽老陽山腳煉錫的大煙囪下那些“農(nóng)轉(zhuǎn)非”(在我們那兒就是進城當工人的意思)人家的小屁孩念過一首童謠:“你媽那個,多來米來米。買根收音機,克到廣西,買根摩托,克到外國……”當?shù)胤窖?,“根”就是“個”,“克”就是“去”。那是我對廣西最早的印象。不明白收音機跟廣西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買了收音機,就可以去到廣西,是邊聽收音機邊去廣西,說明路途遙遠呢,還是聽收音機會聽出幻覺,就像今天嗑白粉的人一樣,明明在家里,卻以為自己已經(jīng)去了廣西?小孩子的歌謠,也許只為押韻,不能深究含義,一深究便有點莫名其妙。但廣西好像是一個很遙遠、很江湖的地方吧。至于歌謠最后一句,買個摩托,就可以去到外國,那外國也不會是什么遠洋國家,只能是跟廣西接壤的越南了。

后來中學時,有過一次很奇怪的經(jīng)歷,一本正經(jīng)的教導主任兼政治老師有次請同學們看節(jié)目,地點在學校小院。整個年級的同學席地而坐,看一條據(jù)說是從廣西來的漢子耍蛇,把些個眼鏡蛇、金環(huán)蛇、銀環(huán)蛇、響尾蛇、青竹飆等等從一只普通舊麻袋里一一提溜出來,一時間,漢子身邊那青石板地面上,一派群蛇亂舞。而漢子會吹一種尖利的口哨,最奇怪的是,哨音一響,蛇們還會聽,乖乖的,并不敢越雷池一步,有的還能夠隨節(jié)奏翩翩起舞。最高潮處,漢子用棍子從蛇陣里挑起一根傳說中的五步蛇,也就是被它咬后五步之內(nèi)必然斃命那款,然后他張開自己的嘴,讓它叮了自己舌頭一下。

后面情節(jié)就流于平淡了,他當然是用自己的藥,治好了似乎苦不堪言的舌傷。上世紀80年代中期,最早的推銷走穴個案,在我單調(diào)、刻板的母校生活里獨放異彩。想來那漢子也怪不容易,云南再是什么動植物王國,再怎么遍地龍蛇,城里的中學生買什么蛇藥??!無非賠本賺吆喝而已,也算是對一群半大孩子的免費自然知識普及。但是毫無疑問,耍蛇漢子加重了我想象中廣西的江湖氣,覺得那里一片蠻荒。漢子的膚色和臉上的毛孔也讓我覺得那兒的人頭頂心都會冒汗,當時以為所謂瘴疬之氣也無非如此吧,想必那里應(yīng)該是熱氣蒸騰,毒蟲遍野,草木瘋長到連美女蛇都留一頭長而黑的頭發(fā)。

畢業(yè)時,邊疆生源不能留京,不能忍受回云南要么做廠辦秘書,要么到越南做間諜的命運(因為云南碰巧也跟越南接壤),不忍看做局長的正統(tǒng)老爸面對女兒分配無比為難的樣子,那么,廣西就廣西吧,何況還是桂林,何況還山水甲天下,何況還是文藝出版社,有很多據(jù)說很有意思的書看,山水看得完,書總是看不完的。于是就來了,青春成了一件無處安放的東西,很惹眼,也很麻煩。

沒想到我無處安放的青春一來就迎頭撞上桂林大姐無處安放的荷爾蒙。她說什么也要給我介紹對象,說一次不成,兩次,兩次不成……N次,說到我抓狂,敷衍她答應(yīng)去見一次某記者以圖終止這沒完沒了的糾纏。明著說不成,她就暗著來,以陪她看病為由,去見她事先約好的某醫(yī)生,人家在暗處,我在明處。反正那段時間,她關(guān)心我嫁與不嫁的程度,不光超過我,甚至超過我爹媽——我要是定力不夠都會懷疑:難道自己是她失散在云南的親娃?虛擬一下,如果我真按她的安排順利嫁了,我會送她一對條幅:“黑米出嫁,與有榮焉”。

有意料之外的后遺癥。后來,我自然是有了自由戀愛的男友。有一回陪男友去醫(yī)院看病,出診的居然就是大姐牽過紅線的某醫(yī)生!當時兩下里一照面,我好像有一種“人贓俱獲”、被人坐實的感覺。因為那種情況下,醫(yī)生是強勢,病人是弱勢呵,我男友無論病在哪個部位,醫(yī)生都很值得在心里慶幸上一小回,如果是胃就想:她煮的飯?zhí)擦税桑咳绻切呐K更簡單:這回心跳玩過界了?是肺:小妞太難纏,肺都氣炸了?是肝:氣得肝疼?總之人體渾身都是零部件,無論如何都有損耗,好在男友病的是牙,總不至于想象是愛到入骨啃出來的吧?

別以為我在大姐心目中有多重要,重要到成了人家生活中為之奮斗的目標,非也!三四年后單位再來美女新人,我這“古靈精怪”外加“不聽話”的家伙立刻被拋棄,大姐有了新歡,我就變作透明人,走到她面前她也看不見那種。我那個慶幸呵,簡直倒吸一口冷氣:好在我沒被她成功安排,否則的話,她喜新厭舊而去,而我扛著被她安排的那位,會不會因為被釜底抽薪而冷汗如雨?而且貌似還得扛一輩子。換個立場,那個他又何嘗不是如我一樣的感受呢?

所以從此知道,原來世態(tài)炎涼也會有著熱情的旗號和面目,此其一;其二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輩子我堅決不做媒,哪怕以后,多年媳婦熬成婆,熬成什么賊婆娘都行,就不能是“媒婆”的“婆”。銘此為記。●

馬路上的繩子

看著如今馬路上比蝗蟲還多的汽車,我想起有個阿拉伯古代先知說過,地面上爬滿鐵甲蟲時,人類離滅亡也不遠了。他所謂的鐵甲蟲,應(yīng)該就是現(xiàn)代社會的汽車吧。汽車的好處不用多說,方便快捷;壞處呢,也不用多說,噪音污染,煙塵污染,還塞車,耗油,遇上李剛的兒子還撞死人逃逸等等??墒侵灰俣瓤欤祟惸呐戮蜑榱诉@一個好處,也絕不會放棄汽車的,不但不會放棄還要研制速度更快的東東,哪怕為此撞死更多的人。

我小時候看見的汽車都是拉貨的卡車,拉河沙、煤灰、木材、竹器,偶爾也有拉人的,五六輛車浩浩蕩蕩從市中心開過——那時有五六輛車連續(xù)行進是很壯觀的,上面站著一些持槍的民兵,民兵押解著幾個面色死白的成年人,胸口掛著打紅叉的牌子,我們睜著小眼睛看他們,而他們低垂著腦袋,已經(jīng)無力看我們。那時很少見到小轎車,小轎車是尼克松來過以后才出現(xiàn)的,而且是清一色的黑色紅旗牌,全都掛著窗簾。美國人住在榕湖飯店,記得有一次戴眼鏡的基辛格和一幫美國記者走到陽橋百貨商店,引來大群人圍觀,洋人走到哪,哪里的人就如潮水般退開,走過后又如潮水般跟進。我也是那潮水中的一小滴。

我家住在漓江邊的一間舊紗廠的院子里,60年代中期沿漓江鋪了一條柏油馬路叫濱江路,那條路通向濱江幼兒園,四歲那年我從幼兒園逃回家一次,躲在家對面的灌木叢里,很警覺,果然看見女老師追蹤而來,問鄰居,鄰居搖頭。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成功逃避追捕。馬路修好后可方便了——不是方便汽車行走,而是方便我們睡覺。夏日的夜晚,我們在馬路上鋪開竹席,聽大人講鬼故事,有時會有彗星掠過,大人總是警告大家千萬別看,我們這里把彗星叫掃帚星,說是看了會倒霉的。警告歸警告,哪擋得住我的好奇心呢,我總是忍不住多看幾眼,看那美麗的尾巴在夜幕中滑過。也不知道我成年后吃那么多苦頭,是不是因為小時候看了太多掃帚星。

可能有朋友會問,在馬路上睡覺就不怕被汽車壓著?不怕,一點都不怕。柏油馬路是修起來了,但城里沒幾輛汽車,好不容易看見一輛從文昌門方向開過來,速度慢得很,你在馬路上跑幾個來回都沒事。到了晚上就沒車了,所有的車都是公家的,誰會晚上開車呢,沒飯局,沒夜總會,沒天上人間,沒電動車,沒摩托——軍用摩托是有的,但都送給越南人打美國鬼子用了,打的正是那個戴眼鏡的基辛格,所以我們可以放心躺在馬路上扇蚊子,蚊子真多呀,多到可以把路燈嗡嗡罩住,不過那種蚊子只是看上去熱鬧,不叮人的。

不但汽車少,連單車也不多,那年頭有單車的人家算富人了,如果有的是鳳凰或永久,那要把鄰居姑娘羨慕死,嫁給你的心都有。我跟鄰居孩子到了夜晚就興奮,老想做點驚天動地的事,想來想去還是打起馬路的主意,找來一根繩子橫穿馬路,把兩端系在兩邊的樹根上,一次晚上黑乎乎的,見有輛單車騎過來,發(fā)個暗號就把繩子繃緊,結(jié)果把那車絆倒了,等那人站起來,我發(fā)現(xiàn)居然是我爸,嚇得抄近路一溜煙跑回家,鉆床底下躲起來。沒過多久我爸推著爛車回來,剛進家門就對我媽說,也不知道哪個小王八蛋干的,害我摔了一跤,真想揍他一頓!▲

桂林叔叔

上世紀60年代中期,父親從部隊轉(zhuǎn)業(yè)了,分配到桂林,新單位叫群眾文化館。這里好熱鬧,唱歌的,彈琴的,畫畫的,打球的,什么熱鬧有什么,最熱鬧的是燈光球場,里面有籃球比賽和歌詠比賽,街上的人要憑票才能進來觀看,我不用票就可以到處跑,還可以坐第一排。這地方風景也不錯,有桂花樹,還有別的樹,院子邊靠近廁所的角落,有一棵老樹,樹窩窩里有一種蘑菇,做湯最好喝了,父親經(jīng)常舉著我伸手進去掏,可是有一次居然掏出一只蛤蟆,太惡心了,我再也不去掏了,連蘑菇湯也不喝了,看見蘑菇我就會想到蛤蟆。

文化館里的阿姨比叔叔多,那些阿姨不是唱歌就是跳舞,還涂脂抹粉,臉蛋好身材也好,蠻漂亮的,可是我更喜歡叔叔,覺得他們比她們聰明,跟他們在一起有意思,跟她們在一起,意思談不上,只是有一點小小的快樂。她們的外形好看,看看還是很舒服的,可是如果交談,就沒什么意思了,無非是說你胖呀瘦呀高呀矮呀,沒有觸及靈魂的話題。父親第一次帶我去上班,在大門口遇到一個眼鏡叔叔,還沒等父親開口,我就叫了一聲叔叔好。

我是有心叫的,因為覺得那叔叔一定懂不少東西,我想跟他學,都戴眼鏡了,想想看腦子里該藏著多少好東西?那些東西要不傳給我,就太可惜了。我不是見叔叔就叫叔叔好的,說實話,我對成年人沒好感,大概成年人對我這樣的孩子,也沒什么好感,喜歡捉弄我,既然是這樣,那我們就互相捉弄吧,反正來到這世上,我對成年人就沒抱過期望。

桂林叔叔尤其喜歡捉弄我,他們自以為好聰明,經(jīng)常設(shè)一些套子讓我鉆,有次我碰到一個叔叔,問他叫什么名字,他說叫狗來問,旁邊的人都笑了。我當時沒反應(yīng)過來,心想好怪哦,怎么有人姓狗呢,后來馬上明白了,原來他不姓狗,他是變著招兒在罵我是狗呢,你們看桂林叔叔多可惡。我當時真想用一句本地粗話回敬他——這里的粗話跟這里的米粉一樣有名,他們不說丟,說操,操字后面可以一口氣接上五六個字,最后一個字是逼,逼你認錯的逼,操的目的就是要逼你認錯??墒强紤]到我的身份,我忍住了,體面人家的孩子是不說粗話的,在心里罵罵可以。

我只是說哦,原來是狗叔叔啊,那你別擋我的路好嗎,我要走了。旁邊的人又笑了,紛紛夸我說得好,因為有句話叫好狗不擋路。對付這種鬼叔叔,就要用鬼辦法。在這里我想提醒小朋友們,在鬼叔叔多的地方,一定要學會自我保護。怎么自我保護呢,比如遇上他們老來教訓你,你明知大人說的沒道理,也別跟大人計較,不吭聲就是了,你越想跟大人說個明白,就越說不明白,大人在乎的不是道理,是面子,要想避免被大人死纏爛打,最好的辦法是沉默,任他們說什么都假裝沒聽見,懶得跟他們一般見識。他們真的沒什么見識,有時連靈川小狗狗都能猜透他們的心思,可他們居然以為我不懂。

捉弄我的叔叔,我當然不喜歡,不過還有一種叔叔,我也不喜歡,什么都順著我,我放個屁他都樂半天,這種叔叔也沒意思,我都懂得3乘3等于9了,他還羅里羅嗦地跟我解釋1加1為什么等于2,我要得到成年人的待遇。這種叔叔好礙事的,我想曬太陽,他們老擋住我的陽光,我想淋淋雨,他們趕緊撐起傘。至于桂林阿姨,更麻煩了,分明是自己想不清楚,講不清楚,卻老怪我們小朋友聽不懂,還用手指來戳,戳我們的額頭,有時還戳太陽穴,遇到這種人,我都盡量躲開,實在躲不開就敷衍一下,嘴上哦哦答應(yīng)著,眼睛是冷的。都二三十歲的人了,想事情還不如我,老在那自言自語,為什么咧,為什么咧,他為什么不愛我咧,我為什么老想他咧,遇上這樣的阿姨,你說我能不心煩嗎?好像天底下只有一件事,就是她該不該愛他。還有呢,你說阿姨傻笑也就算了,她們本來就黏糊些,可有的叔叔笑不笑,完全是隨阿姨的,跟阿姨的小奴才似的,阿姨笑,他們就笑,遇到這種叔叔,我都不好意思看他們。

還有一個叔叔,好奇怪的,平日見我理都懶得理,唯一一次理我是罵我小破孩——不是小破鞋,是小破孩,破爛的小孩子。這人對我好冷淡,可只要父親出現(xiàn),他馬上就假裝很喜歡我的樣子,過來勾我的下巴,還夸我好聰明。我起先有點困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不喜歡就不喜歡嘛——我也不在乎他喜不喜歡,無所謂,可他為什么要裝喜歡呢?后來我明白了,看父親一身軍裝,他害怕,想討好父親,我只是他用來討好的一個工具,用過后也就不再搭理。

那么我喜歡哪類叔叔呢?隔壁有幢小洋樓,樓里有個叔叔,他的腿有點問題,走路一高一低的,喜歡坐在葡萄藤下玩撲克牌,他的手指好神奇哦,洗牌嘩啦嘩啦的,都還沒看清楚,牌就洗好了,還會變紙牌魔術(shù),無論你怎么換牌,他都能找出黑桃K。他還教我唱桂林兒歌,什么一(驛)門前,二江口,三里店,四(駟)洲灣,五里圩,六合路,七星巖,八角塘,九曲橋,十字街,都是本地的地名,我只知道七星巖和十字街在哪里,其余的都是第一次聽說。我問為什么沒有三多路和五美路呢,他說路名太多不好聽,說著唱起了下一首,老弟老弟,我?guī)憧耍ㄈィ┛磻?,我坐板凳你坐地,我吃瓜子你吃屁。這明顯是占我便宜的,我聽懂了,但裝出不懂的樣子,這樣他才會繼續(xù)教我。

有次他拿了只雞蛋問我,怎么樣能讓這只雞蛋在石桌上立起來呢?我喜歡這種問題,可抓著雞蛋在桌子上左放右放也立不起來。他拿過輕輕一磕,磕破了一頭的蛋殼,立在石桌上了,說這叫不破不立。為什么這么簡單的辦法,我就沒想到呢?我當時就愣住了,好欽佩他。過了一陣我鼓起勇氣問他,叔叔為什么你……走路一高一低的呢?他說那是為了跳得更高。我知道他是開玩笑的,他不可能跳得更高,他跳得還沒我高,可是這個回答鎮(zhèn)住了我,讓我明白了好多東西,那是些什么東西,一下也說不清楚,還得琢磨,而我喜歡琢磨。我好喜歡這樣的叔叔,雖然他的腿有點問題。

我上前打招呼的這個眼鏡叔叔,也挺不錯的。他整天坐在一架鋼琴前,一邊彈奏一邊唱歌,他的左手特別好玩,要么翻樂譜,要么捋頭發(fā),要么在空中揮來揮去,總不會閑著,實在沒事干,就拿只蘋果給我吃。眼鏡叔叔負責組織歌詠比賽,站在前面打拍子,比如唱“工農(nóng)兵,聯(lián)合起來向前進,萬眾一心”,唱到“兵”、“進”和“心”時,他的左手向上一揚,所有演員的腦袋也跟著一抬,那些阿姨和留長發(fā)叔叔額前的劉海,唱著唱著就甩起來了,又整齊又好看。遇上這種時刻,觀眾總是爆發(fā)出掌聲。這里的觀眾沒那么多規(guī)矩的,只要覺得好看就鼓掌,哪管你演完沒演完啊,還格格笑。有的媽媽抱著小朋友,比我還小的小朋友,一邊聽唱歌一邊喂奶,奶水隨音樂灌進小嘴,這樣的孩子長大,不成音樂家才怪呢。▲

麻雀與我

記憶中的童年,總跟麻雀有關(guān)。那時大人忙著開會,不大打理周邊環(huán)境,樹呀草呀都生長茂盛,麻雀自然也多,常常在房頂上站成一排,有的頭朝東,有的頭朝西,無比愜意地看著下面忙碌的人,有時還發(fā)出唧唧喳喳的叫聲,大概是議論某些人的行為不聰明。

那些不聰明的人當中,有一個是我。當然那是麻雀的看法,我自以為自己還是很聰明的,比如趁大人圍坐在一起開會,我和一個叫瑞琳的小姑娘,在大人屁股坐的凳子下爬行,無聲交換相互愛慕的眼神。瑞琳的媽媽因不堪忍受印尼人的唾沫,60年代中期回到祖國,不想又遭遇同胞的唾沫,說她是“狗特務(wù)”,只好再回印尼,留下瑞琳跟外婆過,于是每當大人開會,我們就在大人的屁股下約會。

這還不算最聰明的玩法,最聰明的玩法是抓小麻雀。為了抓到那些唧唧喳喳的小麻雀,我想出了好多妙計,現(xiàn)在寫出來告訴大家。只是時代不同了,如今的小朋友,想用這些妙計對付如今的麻雀,恐怕不管用了。

妙計一:在地上挖個小坑,里面放幾粒米,上面支一塊玻璃,再拉一根細線。玻璃是透明的,小麻雀以為小坑沒蓋,會飛下來啄米吃,這時一拉線,玻璃落下來,就把麻雀捉住了。

妙計二:在地上撒些米,用細細的釣魚線打好多活結(jié),一頭固定在地上,小麻雀一邊啄米,一邊跳,爪子跳進活結(jié)里也不知道,還繼續(xù)跳,活結(jié)慢慢收緊,就被捉住了,只好眼巴巴見你走過來,怎么撲騰也飛不起來。

妙計三:先用酒把米泡了,然后撒地上,小麻雀一見白花花一片米,又沒人看守,一下落下來一群,吃著吃著就醉了,一只只腳步晃悠,東歪西倒,跟喝了酒的武松似的,隨后全醉倒在地,睡著了,就等你上去一只一只慢慢撿,好輕松!

也許有人說,???這么缺德,三種方法你都干過?

是的,三種方法我都干過,不過從來沒抓到過一只小麻雀,哈哈。前面抓到小麻雀的場景,只是我的想象而已。想象只是想象,小麻雀是不會配合的。它們也會有它們的想象,大概在小麻雀的想象中,沒準哪天會趁我走在路上,準確無誤地朝我的腦門發(fā)射一泡屎,用現(xiàn)在的話說,叫精確打擊,或者定點清除吧。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確實好幾次遭遇過空中襲來的鳥屎,抬頭看卻什么也沒有,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遭到了小麻雀的報復。

我們?nèi)丝傄詾樽约郝斆?,其實小麻雀才不傻呢,那些鳥眼早就看穿了我的詭計,根本不上當。麻雀的眼睛好銳利的,我有什么壞心思,它們清楚得很。當然那是四十年前的麻雀,如今的麻雀,眼睛是不是依然那么銳利,我就不知道了,因為如今的房頂上,根本就沒麻雀了?!?/p>

童年記憶

一、小姐姐

許多許多年前,這次真的是很久以前,遠到連“文革”都還沒發(fā)生,大約是60年代中期,那時我還不到四歲——確實還不到四歲,因為這件事情過后,有一天我揮著一面小紅旗,一邊在院子里走,一邊喊:“我四歲了!我四歲了!”那時都好這一口,遇到什么事都要揮旗幟喊口號,我也染上了這種習氣,一點屁大的事都要嚷嚷。還是說回來吧,這是一座醫(yī)院職工的大院子,孩子們的爸爸媽媽要么是醫(yī)生,要么是護士,于是小朋友玩游戲,也會跟醫(yī)學沾點邊。那天我們五六個小朋友,全都是小男孩,有三四歲的,有五六歲的,在一個小姐姐的指揮下,齊刷刷坐一排,小姐姐也就七八歲,但是在那個年齡段,大個一兩歲,威望就大多了,我們都聽她的。

她要我們一個個露出小雞雞,隨后她呵呵雙手,上前搓一下,搓完這個搓那個,說這叫體檢,醫(yī)院都這樣。游戲結(jié)束大家一哄而散,也沒當回事??墒强倳心敲匆粌蓚€小朋友,什么事都要告訴媽媽,媽媽知道了,沒多久媽媽們?nèi)懒耍己苌鷼?,不過也只是生氣,畢竟只是小姐姐搓了小弟弟們,如果是小哥哥摸了小妹妹們,那可不得了。那件事情過后,小姐姐變了,變得沉默寡言,后來隨全家搬走了。又過了十幾年,一次我在街上看見她,她穿白色裙子,騎車風一般從我身邊掠過,回頭給了我一個笑容。

二、冰棍

小時候過夏天,離不開大葵扇和涼席。那葵扇就是葵樹的一片葉子,不但可以扇風,還能驅(qū)蚊蟲,記得以新會產(chǎn)的最好。涼席也是好東西,找塊清涼地兒一鋪,就可以入睡。小孩子最喜歡的是冰棍,那時候沒冰箱,也沒空調(diào),整天熱乎乎的,吃根冰棍是莫大的享受。冰棍分幾種,兩分錢的叫果味冰棍,是最便宜的,其實也沒什么果味,加了點色素,紅黃綠都有,小販吆喝“冰棍冰棍,兩分錢一根”,指的就是這種。

三分錢的是豆沙冰棍,綠豆沙一般占冰棍的四分之一,但因為是人工隨手放的,也有占到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的,我吃過一根綠豆沙占四分之三,可以直接叫豆沙棍了。還有一種叫牛奶冰棍,最貴了,要五分錢,說是牛奶的,可不是我們想象的全是牛奶,只是加了一點牛奶或奶粉,稀稀薄薄的,跟洗奶鍋的水差不多。想想也是,那時連牛都沒幾頭,哪來奶,不過意思意思而已。后來國營商家不好意思了,改叫奶味冰棍,名字倒是挺貼切的,不過價錢沒變,還是五分。

三、青工

在“文革”期間度過童年,可看的書是很少的,可偏偏又認得字,于是經(jīng)常到十字街、陽橋一帶找字看,標語橫幅大字報都看,不過那些內(nèi)容罵罵咧咧的,沒意思。最好看的是布告,不是如今的商品介紹,而是死刑判決書。每次處決犯人時,都會貼出判決布告,公布犯人姓名、年齡和犯罪事實,同時在姓名上打一個紅叉。罪犯有各種各樣,政治犯居多,比如搞暴亂呀,搞階級報復呀,里通外國呀等等,是真是假也不知道,最引人眼球的是強奸犯。那時候描述流氓行徑是不會用性侵、猥褻這種含蓄字眼的,用的都是很直接的動詞,比如摸、捏等等,還有一個詞叫摳弄,當時年紀小,字認得不少,毛沒長幾根,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明白,為什么要摳弄?摳哪里,弄哪里,不明白。

還有一個詞叫奸尸,也很費想象力。至今記得當時轟動全城的一樁案子,說一老師傅收一青工做徒弟,徒弟愛上師傅的女兒,師傅也有意以女相許。一次徒弟帶師傅女兒上月牙山采藥,在山上僻靜處提出性要求,被女羞澀拒絕,結(jié)果一時興起強逼女就范,纏斗中將女勒死隨后奸尸。去過七星公園的人都知道月牙山,那地方林木蔥郁風景獨好,不想?yún)s發(fā)生這樣的悲劇。小城人展開了想象的翅膀,把這件事渲染到極致,一時間誰也不敢再上月牙山了,而童年的我除了不明白摳弄,更不明白既然愛,為什么要勒死、要奸尸。

四、三個蛋

“文革”后期大局已定,在軍方的支持下,誓死捍衛(wèi)主席的甲派,戰(zhàn)勝了誓死捍衛(wèi)主席的乙派,社會總算安定下來了,我們又可以上課了。院子里搬來了一戶新人家,家中有兄弟兩個,弟弟跟我一樣大,都讀三年級,成了隔壁班同學。我要說的不是同學,是同學的哥哥。這小哥哥比我們大兩三歲,自然也比我們懂事,想得也比我們多。我們就知道吃飯,小哥哥除了吃飯,還要想一些道理。

一天吃中飯時,他忽然來到院子里,一個人痛哭起來。我們聞聲趕緊跑出去,問他怎么啦,他也不說,我們也不會安慰人,只好圍著他跟著難過。那年頭難過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我們都習慣了。沒多久同學的媽媽出來了——對啦,同學的父母都是東北人,我們叫“南下干部”。她說這是咋整的啦,哭什么呀?小哥哥見媽媽來了,哭得更厲害了,一邊哭一邊說:“我們老師……說了,舊社會……貧下中農(nóng)……的雞,好不容易生下……一個蛋,十天半月都舍不得……吃,可我爸剛才……一口氣就吃了三個蛋!”

五、孔老二

上小學時正遇上開展“批林批孔”運動,學校的墻壁上掛了好多漫畫,都是諷刺孔子的,比如畫孔子分不清稻子和麥子啦,見了南子夫人流口水啦等等。對了,那時不興叫孔子,叫孔老二,因為他在家排行老二。我當時暗想,要是按這種叫法,我也應(yīng)該叫沈老二的,只是我沒什么名氣,沒人這樣叫我。

“批孔”歸“批孔”,我也管不著,可是我喜歡看書,到處找書看——書店里倒是蠻多書的,光是馬恩列斯毛就有好幾排,可那些書沒人看,都起灰塵了。我想看小說,比如《紅巖》什么的,說實話《紅巖》還是蠻好看的,尤其是小蘿卜頭的故事。一次我進新華書店,里面黑乎乎的沒人,售貨員不見了,我站在柜臺前發(fā)了一會兒呆,就見一個郵遞員進來,把一包書放柜臺上轉(zhuǎn)身就走。我當時就起了占有的念頭,誰知道里面是不是一大包小說呢,何況我的浙江老鄉(xiāng)孔乙己早就說過,竊書不能算偷!我抱住那包書一口氣跑到文化宮僻靜處,打開一看,是十本一模一樣的《剝開孔老二的畫皮》。

六、胖阿姨

我從小是吃食堂長大的。父母太忙了,尤其是“文革”后期,要么斗別人,要么挨別人斗,基本沒時間做飯。我那時甚至覺得,人生來就要去食堂打飯,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有個同學天天在家吃,問他為什么不吃食堂,他說食堂的飯菜不夠味。這時我才明白,原來并不是所有人都必須吃食堂的。我吃的是醫(yī)院食堂,那食堂位置沒變過,但窗口變來變?nèi)サ?。不過無論怎么變,里面總有個打菜的胖阿姨,排在長長的隊伍里,遠遠就能看見她忙來忙去。

食堂的菜通常是分開炒的,青菜歸青菜,肉歸肉。所謂肉,往往是一種類似肉醬的東西,別小看那勺肉醬,舀一勺澆在青菜上,吃著比什么都香,一天的力氣也有了,那是我們每餐的精華所在。所以每次排隊到窗口,我都眼巴巴的看著那只裝肉醬的大盆子,巴望胖阿姨給我多舀點。勺子在她手里,舀多舀少全憑她興致的大小??梢肴思叶嘁c,你總得有所表示呀,比如平日給她家小娃娃塞個梨。我們小孩子家家的,哪有這本事,自己都沒梨吃,怎么塞?那我給她什么呢?笑。每次排到窗口前,我的臉上都堆滿了給她的笑?!?/p>

鄰家打漁人

我小時候住在漓江邊的一座大雜院里,院內(nèi)有十來戶人家,除了一戶上岸的漁民,其他都是單位職工。漁民本來在漓江打漁,為什么會上岸呢?因為市區(qū)的河段變淺變窄了,沒幾條魚可打,加上漁船也破了,不好住,于是政府給這戶船上人家在岸上找了個住處,就在這院子里,靠外邊的頭一家,可以看見河。漁民家的男主人是個老漁夫,我一直以為他很老,其實只是長得老而已,也就四五十歲,想想整天在風雨里撒網(wǎng),自然比一般人要黑些,也老些。他很沉默,喜歡蹲在一塊石頭上,望著河抽悶煙,粗礪的赤腳緊緊抓著石頭。他以前可以蹲在竹排上,指揮鷺鷥抓捕深水里的游魚,現(xiàn)在只能蹲在石頭上抽煙,當然悶。

漁翁的兒子沒念過什么書,但長得蠻帥的,留撮小胡子,屬于港星鄭中基那款。兒媳挺妖冶的,一雙眼睛左顧右盼、艷光流溢。夏夜經(jīng)常敞開襯衣在暮色中進出,白色的胸衣若隱若現(xiàn),或者撩裙子扇涼快,露出兩條白花花的大腿,看見我的眼睛直了,她還沖我壞笑。我覺得她好有姿色,至少符合我那時的口味。我那時13歲,口味蠻重的。不過這小兩口經(jīng)常吵架,還打架。我們小伙伴一聽見尖叫聲,就興高采烈地往漁翁家跑,擠到門縫前看熱鬧。那時的門縫隙可大了,別說擋風,連老鼠都擋不住,里面的情景可謂一覽無余。

那情景也夠奇特,只見女的縮在男的胯下,兩手死死揪住男的命根,男的則抓住女的頭發(fā),一拳一拳往下砸,可往往一拳砸下去,嚎叫的是他自己,因為他每砸一下,女的就狠揪一把,有點像開山打炮眼的動作。這樣交戰(zhàn)數(shù)十個回合,男的告饒了,說放手吧,放手吧。女的在他襠下悶聲問,還打我不?男答不打了。還打不?不打了。真不打了?真不打。女的這才披頭散發(fā)鉆出來。

接下來輪到媳婦鬼哭狼嚎了,至少是十來分鐘的痛毆,伴隨著男的惡罵,你抓,你抓,看你抓,看你還抓!罵聲和拳頭聲交替響起,女的東躲西藏,但始終躲不開如雨的拳點,掙扎中肩帶都落到胳膊上。遇上這種情景,漁翁還是很沉默,照舊蹲在門口抽煙。我們把看到的場面轉(zhuǎn)述給大人聽,大人聽得比我們還津津有味,不過每次聽完后都厲聲斥責:“小孩子,懂什么,做作業(yè)去!”其實那時哪來什么作業(yè)呀,唯一的作業(yè)是聽廣播,而院子里的喇叭總是嗡嗡的,好像播音員每天都帶著重感冒堅持上班。有次廣播里響起哀樂,可聽不清楚死者名字,幾個大人好焦急,互相問誰死了?誰死了?還是我耳尖,告訴他們是陳毅。

小兩口每過三五天就要鬧上一回,過程基本類似,只不過時間有些變化,有時下午有時傍晚。有文化的人大概以為,這種日子過不長了,光天化日之下揪扯給人看,太丟人了,丟人丟到家了。可漁家孩子不這么想,打歸打,日子還是要過的,打過后兩人的感情還更好呢,雙雙手拉手在院子里進出,男的胳臂上有烏青的抓痕,女的臉蛋上有粉色的嬌羞。所謂一日夫妻百日恩,可見人家這對夫妻既是一日,也是百日,當中的奧妙,光有文化也未必懂。

漁民家有漁夫,自然還有漁婦。那漁婦終日操持家務(wù),長得很龐大,我們都叫她漁婆。她喜歡搬一只木盆到院子中央,坐在那里搓衣服。那是很大的木盆,大到像一只船,可以坐進去洗澡。漁婦一邊搓一邊自語——說自語是不準確的,她的聲音很大,各家各戶都能聽見。她大概也希望各家各戶聽見:搭傍毛主席他老人家,我們才有房子住云云。我們不懂什么叫搭傍,傍是傍大款的傍,估計是依靠的意思,用如今的話說,就是傍上毛主席,才有房子住。這院子里的住戶,除了漁民家,其余原來都是有房子住的——住的還是更好的房子,被從不同的地方攆到這兒來,所以她這樣說也算屬實。

毛死后,大雜院十來戶人家,只有一家哭了,對,就是漁民那家。漁民家也只有漁婦一個人哭,眼睛都哭腫了,老漁夫依舊像鷺鷥那樣,蹲在門口抽悶煙,粗礪的赤腳緊緊抓著石頭?!?/p>

我的沙葫蘆情結(jié)

我小時候住的地方,靠著杉湖,也就是本地人俗稱的環(huán)湖塘。窗前用竹籬笆圍了一塊地,可以在里面種東西。我喜歡種豆種瓜,種過西瓜、香瓜、絲瓜、南瓜,還有葫蘆瓜,見過植物生長的全過程,瓜子變成瓜苗,再變成瓜花,最后變成瓜,知道種瓜確實只能得瓜,不能得豆。不過我在這里說的沙葫蘆,跟葫蘆瓜無關(guān),世上也沒有叫沙葫蘆的品種。

人長大了,就得去讀書,想不想去,都由不得你,所謂小呀小兒郎,背著書包上學堂。我上學堂時,周圍有四座小學,距離我家都差不多遠,分別是民主路小學、文明路小學、杉湖路小學和濱江路小學,當中數(shù)杉湖路小學最好,與榕湖路小學并列全市重點。如果去問院子里的大哥哥大姐姐,你上哪個學校呀?凡在杉湖路小學上學的,都會很驕傲地如實回答,當然是杉湖路小學。如果不是呢,就顧左右而言他,什么?上學?哦,在那……邊,說著就走開了。可那時候我還年幼,加上那些哥哥姐姐發(fā)音也不太準,我總把杉湖路小學聽成沙葫蘆小學。既然豬八戒有個朋友叫沙和尚,世上哪個地方長出沙葫蘆,也是可能的。

沙葫蘆小學原來是福建會館,曾經(jīng)有過雕欄玉砌的氣派。民國時開辦小學,取名叫黃花崗小學,以紀念30多年前犧牲的黃花崗72烈士。不過我上學時,只見到門口的兩頭石獅子,還有一片青石鋪就的庭院。傳說中的白龍池被填掉了,因為害怕蘇聯(lián)人空襲,在下面挖了防空洞。不知道白龍池里有沒有放養(yǎng)烏龜,如果有,現(xiàn)在也成忍者神龜了。碰上初夏時節(jié),有時上學去得早,校園里沒人玩,我就坐在庭院的大樹下,看一種豆莢。豆莢旋轉(zhuǎn)著從高高的樹冠上掉下來,像一頂頂小小的降落傘。蘇聯(lián)人沒下來,豆莢下來了。

我在這所學校上完了小學,又上了兩年初中,中間還停課一年,一共學了八年,比上完本科再上研的時間還長,是一生中待的時間最久的學校。小學里怎么會有初中呢?大概那幾年遇上大躍進人口高峰期,小學生特別多,中學裝不下了,就在一些教師素質(zhì)相對高的小學辦初中部。

我的初中班主任是湖北人,總把“日”發(fā)成“兒”音,今日是今兒,日記簿是兒記簿,日本鬼子成了兒本鬼子,至今印象深刻。她把家藏的《紅巖》、《林海雪原》、《青春之歌》偷偷借給我看,也不怕被人揭發(fā)傳播壞書。其實那些書一點都不壞,如今回過頭看,我還覺得太好了,好得過了頭。上歷史課的是位男老師,個子瘦高瘦高的。他給我們講鴉片戰(zhàn)爭,講關(guān)天培、陳化成、鄧世昌,講到動情處,聲音都是哽咽的,而我們只是呆呆地看著他,一副不知亡國恨的傻樣。

上完初中二年級,全班同學集體轉(zhuǎn)學,有去松坡中學的,有去中山中學的,我去了逸仙中學。最遠的去了漢民中學,要坐船過漓江,走路穿越訾洲,到穿山腳下,一禮拜回一次家。一次見一女同學把席子、被子、蚊帳、臉盆、水壺背背上,沿江邊行走,那份堅忍的神情,在現(xiàn)在的孩子臉上很難見到。

就在我轉(zhuǎn)學的第二年,沙葫蘆被拆掉了,蓋起了如今叫大瀑布酒店的那個龐大玩意。那玩意不但吞食了沙葫蘆,同時還吞食了沙葫蘆周圍的許多庭院樓閣。那些樓閣本來是抗戰(zhàn)時期文化城的見證,少了那些見證,自然也少了文化。我至今還記得,學校西側(cè)緊鄰著市曲藝團,坐在教室里都可以聽見演員排練地方劇目,比如桂林漁鼓、文場、零零落。聽多了自己也會哼哼那調(diào)調(diào),索索索拉哆來咪,哆來哆拉索咪來。在學校和曲藝團之間,有一條幽長的小巷,可能叫邊隅巷,巷子里圍著一排排竹籬笆,上面爬滿了牽?;āN易钕矚g的一個女同學文慧,每天都由那巷子出,又回那巷子去。▲

十三歲的迷離眼神

同事劉先生的孩子剛上初中,就開始戀愛了,整天圍著一個小姑娘轉(zhuǎn)。劉太太非常頭疼,說:“才十三四歲,懂什么呀,還挺認真!”我聽了只是笑笑,不便說什么。我知道正因為是十三四歲,所以一定是很認真的,要比那些二十三四歲或者三十三四歲的成年人認真多了。是的,孩子或許確實不懂什么,沒見過偉哥,沒見過避孕套??墒菦]見過偉哥,并不等于就不懂情哥哥,別忘了當年的賈寶玉和林黛玉,也都只是十幾歲的孩子。

一個人一生結(jié)識的人,可謂不計其數(shù),平日交往的朋友是些什么人,稍加注意也能一目了然,可是在你的內(nèi)心深處,往往還會有另外一些隱秘的朋友在陪伴你。那些朋友結(jié)構(gòu)非常奇特,有的是情人,有的只是夢中情人,有的是童年伙伴,有的是電影里的角色,還有的甚至是遠古的圣賢豪杰,他們來自不同的時間和空間,形象各異,背景繁雜,可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他們可以安撫你的靈魂。

人的靈魂是極其孤獨的,并不因生活在人群里就可以得到撫慰。如果長久得不到撫慰,就會漸漸失去感知能力,這就是我們周圍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狐疑目光的原因。多少清澈的眼神因為孤獨而變得狐疑,而后又變得混沌乃至干涸。好在人不會等死,人有超越現(xiàn)實的能力,陷入孤獨時會本能地去尋找靈魂的朋友,從人群中尋找,從電影中尋找,從書本和想象中尋找。只要尋找,總能找到,于是那些隱秘的朋友便從八方而來,悄悄進入你的內(nèi)心,成為你的知己,忘年知己或紅顏知己,于是你便不再感到孤獨。

我不時會回憶起一位叫文慧的女孩。她是我想象出來的,但又不完全是我想象出來的。我在杉湖路小學初中部念書時,確實有過一位叫文慧的女同學。那座古老的校園二十多年前就被拆掉了,可是文慧一直是我心中抹不掉的記憶。她眼神清澈,個子修長,已經(jīng)初顯少女體態(tài),尤其難得的是,口齒還異常清晰。比方說吧,學校里土生土長的本地女孩,遇上什么煩心事時,常常會軟軟地冒出一句:做(zou)什么哪?有點慍怒,有點撒嬌,可文慧遇上同樣情況時不這樣說,她總是說:干嗎哪?雖然也是用地方話發(fā)音,可那時的我每每聽見她這樣說,真是覺得非常洋氣。為什么呢?就因為喜歡,喜歡是沒有道理的。我并且以此斷定她在家里一定是說普通話的。

我不知道在與她同窗的那兩年時光中,她有沒有哪怕一次感受到我熱烈的目光,可能沒有吧,倒不是她缺少少女的敏感,而是那時的我實在太不起眼了。后來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也正因為再也沒有見到過,她留在我腦海里的樣子,永遠是那么文靜而聰慧,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樣。以至于后來我寫小說時,如果遇上初戀的情節(jié),常常會想到她,好像初戀的女孩,必定長著一雙文慧的眼睛。

我之所以會提到文慧,因為那時候的我,就跟如今朋友的孩子一樣,只有十三四歲。這當然不是什么初戀的故事,我那時也還沒有讀過《洛麗塔》,我只是遙遙注視了她兩年罷了??蛇@么多年過去了,我發(fā)現(xiàn)她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在我心中占據(jù)了一個位置,用她永遠年輕的眼神,安撫我已不再年輕的靈魂?!?/p>

懷念七葉一枝花

小時候喜歡讀書,但沒書可讀,家里的古書都被當作壞書沒收了,只剩下一些新書。那時的出版業(yè),可不像如今這么發(fā)達,一兩年前出的書,就算新書了,而且所謂的新書,也不多,我家除了馬恩列斯著作和雄文四卷,最常見的書,要數(shù)中草藥手冊,因為母親在醫(yī)院工作。沒有武俠,也沒有言情,連小說都沒有,我最喜歡看的是什么書呢?這是如今的孩子怎么猜也猜不到的,我最喜歡看的一本書,叫《赤腳醫(yī)生手冊》。

赤腳醫(yī)生是那個時代的產(chǎn)物,背著藥箱,打著赤腳,走在田埂或山間的小路上,雖然不夠洋氣,但向老百姓普及了許多醫(yī)學常識,給農(nóng)村帶去了實惠,與菲律賓的水稻革命一道,曾得到過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高度贊揚。我不學醫(yī),也不打赤腳,但很喜歡翻看那本書,因為里面配了很多逼真的插圖,尤其是有關(guān)中草藥的那部分。每種中草藥的介紹,除了文字,還有用工筆仔細繪制的植物形狀,從花卉到葉片,從果實到根須,都畫得細致入微,便于赤腳醫(yī)生在野外辨認采摘。

這些圖畫非常漂亮,纖毫畢見,栩栩如生,有的還是彩色的,也不知道那時哪來這么優(yōu)秀、這么敬業(yè)的畫家。許多普普通通的中草藥,像是馬齒莧、奶母草、車前草、七葉一枝花等等,我就是那時認得的。那些草有些什么藥用價值,我現(xiàn)在記不得了,但那些美麗的花卉、果實和草葉,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

就說七葉一枝花吧,這是一種通常長有七片橢圓形小葉子的草本植物,據(jù)說可以治療腫痛。在七片小葉子中間,開出一朵淡黃色的小花,遠遠看上去亭亭玉立,有一種卓爾不群的典雅。那時候要是在漓江邊見到一朵這樣的花,我和我的鄰家小伙伴,會像農(nóng)村孩子見到干牛糞一樣興奮,撲上去就一陣猛揪,將整株草連根拔起,放進隨身攜帶的筐子里!學校曾經(jīng)組織我們到郊外采藥,上繳給醫(yī)院。

我們究竟拔掉了多少朵七葉一枝花,數(shù)也數(shù)不清,總覺得這樣的花朵,遍地都是,永遠也揪不完的。漓江邊揪光了,就到杉湖邊揪,杉湖邊揪光了,就到七星巖周圍的樹林里揪,一直揪到郊外的田野,遇上瞪眼的牛群才算罷休。如今這些漂亮的草葉,是再也見不著了,我們可以見到各種溫順的花,見到各種在溫室和花圃培養(yǎng)出來的乖乖的花朵,紅的、藍的、黃的,一盆盆擺放在公園里、馬路邊和陽臺上,但是我們看不見那些富于野性的美麗生命了,而正是那樣的生命,才是大自然的精靈。▲

一種死于詩歌的寄生蟲

提到七葉一枝花時,我說到過一本《赤腳醫(yī)生手冊》。那本手冊里畫了許多花朵,也畫了許多細菌和寄生蟲,像什么鏈球菌、大腸桿菌、葡萄球菌等等,形狀怪異可怕。那時倒不怎么介紹引發(fā)性病的什么螺旋體、雙球菌,因為據(jù)說性病已經(jīng)絕滅。

比細菌更可怕的,是那些寄生蟲,說是只要進入人體內(nèi),就會在里面長期生存,加上也見過蛔蟲、豬囊蟲,聯(lián)想起來不免嚇人。那段時間恰好毛澤東寫了一首《送瘟神》的詩,贊揚江西余江消滅了血吸蟲,于是奉“送瘟神”的最高指示,全國人民都要行動起來全力消滅血吸蟲。這種本來距離我們很遙遠的寄生蟲,一下子變得家喻戶曉了。

如今我們都知道,血吸蟲屬于蠕蟲類,鉆進人的身體內(nèi),人就會浮腫,肚子大起來,像孕婦一樣。這種寄生蟲在我的老家江南一帶,是很多的,那里是水鄉(xiāng),適合血吸蟲生長,“送瘟神”里的“瘟神”,指的就是血吸蟲。據(jù)說血吸蟲躲藏在一種尖尾的螺螄里,那種螺螄外殼呈圓錐形,像螺絲釘,因此得名叫釘螺,感染了血吸蟲毛蚴的釘螺,叫感染螺。釘螺是日本血吸蟲的中間宿主,這種寄生蟲就是引起血吸蟲病的病原。

但那時候沒有多少血吸蟲的知識,對所有的螺螄都很害怕。漓江雖然沒發(fā)現(xiàn)過血吸蟲,但誰敢保證這種“瘟神”就不會竄到清澈的河水里呢?于是消滅血吸蟲的活動,照樣必須在漓江里展開。當時動員全市醫(yī)務(wù)人員下江找釘螺,我小小年紀也跟著母親去了。漓江水真叫清呀,一邊在淺水里走,一邊就能看見水底的各色卵石,各種花紋的小魚兒。鵝卵石密密麻麻鋪在河底,一點淤泥也沒有,有時還會長出一朵朵燈籠狀的水草,在水里蕩漾,那些小魚就在水草間穿梭。

但我們可不管這些,用鐵鍬、鐵鏟對付它們,就為了找到那該死的釘螺。因為不太容易區(qū)分釘螺和別的螺螄,許許多多的螺螄跟鵝卵石一道,被鏟上來扔在陽光下,與水草一起曬干曬死。

幾天過去后,任務(wù)勝利完全——釘螺找沒找到,誰也不知道,反正任務(wù)完成了。至于河床被破壞成什么樣,死掉了多少水草,掘出了多少沙坑,誰都不關(guān)心,就跟拔草砍樹一樣正常。此后因為建筑需要,漓江上出現(xiàn)大量挖沙船,將河底刨出一個個深坑,夏日淹死許多外地來的游泳者,則是后話了。順便補充一句,據(jù)最新的調(diào)查材料顯示,像性病一樣,血吸蟲也沒有在中國絕滅,它只是在詩歌里絕滅了,從來也沒有在大地上絕滅,非但沒有絕滅,近些年又開始肆虐,禍害長江流域湖泊沼澤邊的老百姓。▲

第一次聽說Computer這個詞

Computer就是電腦,如今這玩意兒就像水,一天都離不開,天天都得沖浪,看新聞,寫郵件,玩游戲。因為它的出現(xiàn),許多行業(yè)都受到?jīng)_擊,報業(yè)、郵政不用說,圖書出版也大受影響,既然在網(wǎng)上能閱讀,何必還買書,何況書價還那么貴!

第一次聽說Computer這個詞,是20多年前的1982年,那年夏天的一個黃昏,我在杉湖邊的漓江飯店前,碰上一個姓黃的美籍華人,他很健談,話語滔滔,說自己是Computer Engineer(計算機工程師),說美國現(xiàn)在正在進行計算機革命。他問我聽說過加州的硅谷(Silicon Valley)嗎?我說我聽說過加州,知道那里陽光好、橙子大,沒聽說過硅谷。他問我聽說過Computer嗎?我說No。他就用怪怪的中文說,是計算機的意思。說他的中文怪,是因為那基本上是粵語,粵語也是中文,只不過是我不怎么聽得懂的中文。

既然是計算機,那就比較好懂了。我們上中學時就聽說過計算機,老師說是用來運算數(shù)學公式的,每分鐘能運算幾百次,甚至幾千次,比我們的腦子還好用,還說要是陳景潤有計算機,哥德巴赫猜想早就解決啦。初三那年去一家無線電設(shè)備廠實習,看工人師傅用計算機編制程序。那計算機比如今的家用電冰箱還龐大,有一些小燈和顯示數(shù)字的按鈕,摁不同的按鈕,會亮起不同的燈。幾乎所有的同學都比我厲害,都能多少編出一些簡單的程序,我一個程序也沒編出來,老實說,也沒什么興趣。

這位黃姓美籍華人對我說計算機,我同樣也沒興趣,只想跟他談?wù)劶s翰·丹佛(John Denver)和迪斯科,那時還有一個叫唐·莎麥(Don Summer)的女歌手,我也很著迷。他見我這副模樣,說著說著,忽然哭了起來,說美國人都已經(jīng)用上計算機了,可中國人還在開會,開會,開不完的會!你知道計算機革命是什么意思嗎?以前一百個人做的事,現(xiàn)在十個人就可以做完,以后一個人都能做,想想看,中國和美國的差距,會不會越拉越大?我看見眼淚從他那張滄桑的臉上淌下來,感到很震驚。

大概在他看來,用“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這句詩來形容當時的我,是很合適的。那時我整天想著怎樣去美國,去享受合眾國土地上免費的陽光,甚至覺得哪怕做豬崽被賣出去,也很幸福,當然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哭。他當時也不會明白,為什么一個人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卻沒有創(chuàng)造的機會和表達的權(quán)利,只能在黑暗中冒出漂洋過海做豬崽的念頭。我們彼此都不明白。

如今Computer這個詞,在美國似乎也不怎么常用了,我?guī)状螁柧频暧袥]有Computer出租,對方一下都沒聽明白。他們現(xiàn)在喜歡說Laptop,直譯是“膝蓋頭”,大概是電腦都做成了筆記本大小,更小巧也更普及了,可以放在膝蓋上用的緣故。▲

我的湖南鄰居

看報道說湖南邵陽自來水公司一退休女職工,在領(lǐng)導班子開會時,闖進會議室,灑汽油把公司領(lǐng)導全燒死了。很震驚,雖說也曾料想,社會矛盾積攢到一定火候,會以激烈的方式爆發(fā),但一旦真正爆發(fā)還是很震驚,震驚之余也深感湖南婆娘厲害,以前只知道湘女多情,現(xiàn)在得加一句,湘女不好惹。為什么這樣想呢?因為桂林人中,湖南人占十分之五,剩下幾分分屬江西、廣東、貴州等周邊省份,還有柳州、河池、玉林等省內(nèi)縣市。土生土長的桂林本地人是不多的,也就是說,在桂林生活,你總會遇到湖南人,在桂林戀愛,很可能遭遇湖南女人。

世人對湖南人的看法,分成兩個極端,欣賞者稱贊湖南人勇于創(chuàng)新,敢作敢為,敢為天下先;貶損者則說湖南人臉皮厚,手段辣,發(fā)音發(fā)不準。早年持后一種觀點的人居多,我童年時代住的大院,有戶湖南人,老頭沒什么愛好,就喜歡讀報,拿一份報紙可以翻來覆去讀一天,讀破才作罷。他有兩兒子一女兒,吃飯時經(jīng)常會朝院子里喊,幺乃噶,回來恰飯了!湖南人把小叫幺,兒子不叫兒子,叫乃噶,吃叫恰。

最厲害的是他女兒,長相秀氣口齒清晰,性格還潑辣,天生就是唱歌的料,若跟鄰居吵起架來,可以站在院子中央罵,直把鄰居罵到縮家里三天不出門。還有呢,長到十七八歲時,她喜歡去漓江游泳,每到傍晚就身穿連體泳衣,披一塊浴巾,胸脯挺得高高的,光腿在院子里扭呀扭,走呀走,老男人不用說了,目光像抹了膠水,死死粘她身上,連我們這些小男孩都看呆了,哪見過那么白的腿呀。她上面有兩個哥哥,誰也不敢打她的歪主意。后來女兒找了個機關(guān)干部,在市政府做秘書,時常來跟老丈人喝酒,一喝酒就說各種內(nèi)幕消息,老丈人自然覺得長臉,喝得滿面紅光。

那都是陳年舊事了,這些年湖南人數(shù)量增多,在城市的各行各業(yè)身居要職,加上近年湖南辣妹子出盡風頭,于是乎持前一種看法的人慢慢多了,也就是稱贊湖南人敢作敢為的人多了,也沒誰笑話湖南人了。由此想到廣西本地人,覺得廣西人還真特守規(guī)矩,不管是什么爛規(guī)矩,只要是規(guī)矩就守,管它合理不合理。

這也難怪,歷史上廣西人干過幾件驚天動地的事,比如金田起義,比如桂系軍閥,但都干不過湖南人,太平軍被曾國藩滅了,李宗仁被毛澤東收編了,面對湖南人,廣西人自然怕三分。墨西哥有個大作家叫富恩特斯,他曾說墨西哥人最大的不幸,就是與美國為鄰。估計廣西人也有同感,最大的悲哀就是北邊被湖南人霸著,那些霸蠻不但霸著還向南滲透,把廣西人打得落花流水,政治精英、商界翹楚、學業(yè)名流,到處都是湖南人的影子。

湖南人說話吶勒不分,吃飯滿嘴辣油,可你不得不承認,腦子確實精明好使,你想不到的,他們想到了;你想到不敢做的,他們做了;你做不成的,他們做成了。你還不得不承認,大街上那些面容姣好身段窈窕的桂林婆娘,一問上面兩代準是湖南人,不是衡陽、邵陽,就是祁陽、耒陽,她們妖妖嬈嬈地走在杉湖旁、漓江邊,時時會掠走你的目光?!?/p>

雪花那個飄

桂林位于亞熱帶,十年也難得下一次雪,那還得遇上東北風特別大,把雪花吹過了越城嶺和都龐嶺,才會紛紛揚揚落下來,落在城市四周的山峰上。1980年桂林沒有下雪,可是我們院子里的人也見到了雪花,而且是在夏天。那年入夏沒過多久,院子里的一家李姓住戶抱回來一臺國產(chǎn)九寸電視機!說是國產(chǎn)貨,其實廠家就在本市西部,應(yīng)該算作市產(chǎn)貨更準確。本來院子里有一只破喇叭,每天都準時播放,清晨六點半播《東方紅》,傍晚九點半放《國際歌》,我們連鐘都不要,聽見歌曲就知道自己是該起床呢,還是該睡覺。

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于享受它提供的快樂了,雖說那快樂的聲音有些喑啞??墒乾F(xiàn)在忽然出現(xiàn)了電視機,生活中又出現(xiàn)了新情況。電視機雖然是李家買的,但李家是我們的老鄰居,而且人又厚道,因此李家的電視機也就成了我家的電視機,成了我們大家的電視機。每天晚上七點剛過,全院落的人都準時匯集在李家門口,等候那臺電視機被抱出來,安放在大院樓梯拐角處。隨后幾十顆腦袋圍成扇形,幾十雙眼睛齊刷刷投向雪花紛飛的屏幕。

為什么說雪花紛飛呢?可能是因為電視機質(zhì)量不過關(guān),也可能是因為四周多山吧,接收信號不太穩(wěn)定,不過我們一般都相信原因是后者。反正不管怎么說,我們可以看見雪花了。既然電視機是大家的,大家自然對它格外愛惜,它小是小,而且僅有黑白兩色,可大家都覺得里面的風光無限美好,從來沒有誰抱怨過它的收視效果,連屏幕上那些飄忽閃爍的斑點,我們也稱為雪花點,意思是像雪花一樣漂亮。

有次喜兒在里面唱“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那個飄/春來到……”時,我們都覺得效果真好,比去劇場看演出還滿意。可是不久問題就出來了。電視機有好幾個頻道,不同頻道播出的節(jié)目還不一樣,表面上看提供了選擇的自由,實際上卻造成了麻煩。比方我喜歡看足球,國平喜歡看動畫片,國平他爸喜歡聽相聲,他媽喜歡看電視連續(xù)劇,她奶奶喜歡看京劇,而李家叔叔想看新聞,李家阿姨喜歡李谷一等等,結(jié)果一個晚上下來沒有一個人是高興的。大伙兒都罵李家自私,有人還說“哼,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臺電視機嗎,我不看電視還不是照樣活了幾十年,也沒死”!看的人也慢慢少了,好端端的鄰里關(guān)系,就這樣被一臺電視機給毀了。有人想把那只破喇叭修好,重新聽聽《東方紅》和《國際歌》也好,可是未能如愿。

看來選擇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有時候有選擇,還不如沒選擇呢。看的人越少,我就越高興,這樣我就可以專心看足球啦——誰不知道看中國隊比賽劃算呀,每次一場球看下來,連飯都不想吃了。不過看球是很需要耐心的,那只小小的皮球在雪花飄飛的屏幕上四處亂竄,你要是不專心就會找不到它,有時候你哪怕很專心,也不一定能把它立刻捕捉到,因為雪花也是有變化的,一陣稀疏,一陣密集,碰到它落得密集時,你會連球門在哪里都看不清楚,當然要找到球就更困難了。這還算好的呢,看足球畢竟要比看乒乓球方便多了,你要是觀看乒乓球比賽,常常會覺得有千百只小小銀球在眼前來回穿梭??墒悄呐戮褪乔О僦汇y球在穿梭,我們也覺得要比每天只聽一兩首歌要快活?!?/p>

女店員

八十年代中期,我開了一家小店,地點選在舉世聞名的象鼻山對面,那里風景好,游人多,是做買賣的好地方。小店賣什么呢?賣字畫、文房四寶和古玩,這種店其實并不少,但我有我的招,比方賣銅錢吧,別人單個賣,那時候清朝的銅錢蠻多的,什么康熙通寶、乾隆通寶根本沒人要,一塊錢一枚都沒人要。我把銅錢按朝代順序串起來賣,洋人哪見過這陣勢呀,花幾百塊錢買走一個朝代,真叫值。

那是賣,有賣就有買。一次來了個鄉(xiāng)下小伙子,跟我年紀差不多,肩上扛了個麻袋,問我要不要銅錢。我問哪個朝代的?他說他也認不得,剛從古墓里挖出來的,原來他是盜墓的。這城市東郊有片著名的明代陵墓,亂世沒人打理,那些年常被偷盜,盜出許多稀世珍寶,所謂稀世珍寶不是泛泛而指,而是專指明代的青花梅瓶,一種用來插梅枝的花瓶。古人的貴族生活是很講究的,插梅花都有專門的瓶子。我當然不敢收購梅瓶,那是犯法的,收幾枚銅錢問題不大。他見我有興趣,準備打開麻袋給我看,我阻止了他。

我說我沒看過里面是什么東西,你也不認得是什么東西,就說個價吧,我全要了。結(jié)果我們以一個整數(shù)成交,并沒有細算哪枚銅錢多少錢。這世界之所以盜墓不絕,就是因為有我們這些奸商在撐腰。我后來數(shù)了數(shù)那堆銅錢,有一百多枚,多數(shù)是道光以后的,連光緒的都有,可見掩埋的時代并不久遠。但里面也有幾枚陌生的銅幣,比如開元通寶、寬永通寶等,不清楚是哪個朝代的。當然也不排除一種可能,這些錢幣并非從一個穴里出土,是小伙子從各家各戶收集來的。

我請了一個女售貨員幫忙看店,她看上去挺年輕,其實是個離婚女子,看人時眼神飄飄的,還喜歡低頭一笑,從眼角瞟你,露出一線眼白。我那時初出茅廬,只覺得她的表情蠻招客人喜歡的,哪懂得最是那溫柔的一笑,實際上是狐媚的一刀,會把成年男人刺得雞飛狗跳。過了不久,小店外出現(xiàn)了一個瘦瘦的男人,他很少進店來,只在外面晃蕩,有時摸一根煙出來抽,眼神不時往店里瞅。我是小本生意,最怕被人偷呀摸呀的,摸掉一塊玉就損失好幾百。有的古玩是人家寄賣的,雖說辨不清真?zhèn)?,可要是丟了,人家才不相信是丟的呢,一口咬定是真的,說我賣了大價錢不承認,想獨吞。所以我對那瘦男人特提防。

就在我嚴防死守之際,一個兄長來了,這個兄長我以前提到過,就是寧可把戶口簿撕掉也不去云南插隊的那位。我把我的不安告訴他,他看看那瘦男人說,你擔什么心,我認識他,他剛從牢里出來。我一驚,更不安了。他問我,一個剛從牢里出來的人,最想要什么呢?我立刻回答最想要錢唄。我那時整個人都鉆在錢眼里,滿腦子想的都是錢。兄長笑笑說,一看就知道你沒坐過牢,一個剛從牢里出來的人,最想要的是女人,他在外面轉(zhuǎn)悠,是想把你店里這個女人帶走,她走了,他也就消失了。兄長說的一點都不錯,沒過幾天眼神飄飄的女人向我請辭,說另找了一份工,離家近。那個瘦男人我就再也沒見到?!?/p>

水樣桂林

小時候曾碰到一位愛好攝影的香港人,他走過世界不少地方,希臘、埃及都去過,談到同為文明古國的中國,他這樣表述自己的拍攝感受:不知為什么,拍出來的照片,色彩都很暗。那時人的穿著,自然不用說,都偏灰偏藍,建筑也很舊,加上蓋了許多中小工廠,城市上空常年籠罩著厚厚的煙塵,天空是鉛灰色的,人的眼神也是鉛灰色。

去年夏天,一位家住南方丘陵小鎮(zhèn)的小表妹,第一次來桂林,說:桂林的每個角落,都像是花園。我聽了很驚奇。長期住在一座城市里,有時會忘記城市的變化,就像朝夕相處的人,不會注意到對方有了魚尾紋,或者白發(fā)。盡管尚有許多不滿意,但這座城市確實變了許多,至少它已經(jīng)明白,自己的命運與漓江的河水,與沿岸的山峰綠野息息相關(guān),愛護這些大自然的天賜景物,就是愛護自己。

大家都知道,北方有些地方缺水,一盆水要洗臉洗腳,還要沖廁所。有個作者朋友從北方來,說他最受不了的一件事,就是看見南方人開著水龍頭洗臉漱口,這邊洗著漱著,那邊水嘩嘩地流。確實,桂林水多,從來就沒有缺水的時候,人們常說夜上海,秋北京,霧重慶,雨桂林,說的是景色。我覺得說雨桂林,不足以形容桂林的濕,水桂林才更準確,因為桂林的水質(zhì),確實是無與倫比的。

記得少年出游,頭一次到華東各城市,很驚奇喝到的水有那么強烈的漂白粉味,而喝水的本地人,已經(jīng)習以為常,不覺得異樣。又記得小時候養(yǎng)魚,每次換水都要拎桶走幾百米,到漓江中央去取水。那時的魚是很挑剔的,如果換的是自來水,很快就死掉,只有在清澈的漓江水中,才會悠然逡巡。

社會在發(fā)展,現(xiàn)在的魚,跟現(xiàn)在的人一樣,都培養(yǎng)出了承受力,在渾濁的水中也能存活。人其實也一樣,空氣就像水,我們就像魚,只是水比空氣更稠些,我們比魚更傻些。魚碰上不清潔的水,可以逃避,去上游或者下游,尋找新的生存地,而我們當中只有少數(shù)人可以遠走高飛,多數(shù)人貧賤不能移(民),只能忍受,繼續(xù)生活在原地。

這里說的,還只是視覺上的影響,至于聲、光、震動、壓力、磁性等等的影響,還沒有提及。這里說的,也只是對人的影響,至于大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中,對大熊貓、小昆蟲的影響,在一個追逐經(jīng)濟效益的社會,更沒有條件提到桌面上商榷。

似乎現(xiàn)代人只考慮自己,也只有能力考慮自己,至于其他生物的生存空間,那是不存在的,不把它們拿來吃掉,就算仁慈了?!?/p>

吃什么認什么

有句話叫作“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筷子罵娘”,諷刺的是橫豎不認賬的家伙。我可不是這種人,我這人最認吃的賬了。就像張愛玲筆下的紅玫瑰,把去年吃的羊肉都長在臉上??扇绻銌栁?,現(xiàn)在是四月,去年、前年以及再往前數(shù)的四月,我都吃了些什么,你會一下把我給問住。

其實吃什么還不都是桂林水滋養(yǎng)出來的。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據(jù)說有人在北歐生活時間長了,皮膚會白一點,鼻子會高一點,是否屬實不得而知,我想皮膚白是因為少見陽光,鼻子微微隆起么,可以方便大冷天呼吸時將冷空氣在鼻腔里多蓄一蓄、暖一暖。我在桂林住下不久,臉上之前的“豆腐肌”便開始無休無止地冒些“小山丘”——桂林這地方地勢低濕,水也硬,侵蝕地表會長出刀砍斧削的這山、那山,喝到肚里臉上就此起彼伏地長痘子。當?shù)厝松⒆?,有條件的家庭母嬰都搽食珍珠粉,這樣孩子長大后皮膚據(jù)說會比較光潔,免了一天到晚“戰(zhàn)痘”的麻煩。

各人有各人的體質(zhì),要是我說所有到桂林定居的外地人都要付出在臉上冒幾座“象鼻山”、“疊彩山”、“獨秀峰”的代價,桂林市負責未來新移民拓展計劃的官員一定跟我急。本人沒有店開,桂林遷來多少萬人跟我不相干,我只希望這座城市葆有獨得一份的清靜。

還真的在舊日記里查到一份我們二人小家的四月菜譜。2000年4月下旬某日晚餐:1.雞汁豆腐。頭天準備好一只下過蛋的老土雞,配放紅棗、香菇和生姜,以燜燒鍋熬制一夜。等到做這菜時,將煮好的雞湯連同雞塊舀出一些,加水兌得略清,和半斤嫩豆腐切成的小塊一起放入鍋中,上爐用文火煮。沸前加鹽,好入味,最后撒小蔥末。此菜烹飪要訣:豆腐不要翻動,成品才既有煮的甘甜,又有燉的香濃。2.涼拌韭菜。這是我引進的云南家鄉(xiāng)涼菜,桂林人把韭菜當香辛調(diào)味小菜吃,量并不大,不像在云南餐桌上,韭菜頗有一席之地。這個菜就是把摘好洗凈的韭菜放滾水里焯半分鐘,取出切段,加鹽、生抽、白醋、糖、雞精、麻油及酸紅辣椒一拌,就可以吃了。當天老公對這頓飯的評價是:一葷一素,相得益彰。

雞汁豆腐說是葷菜,其實唱主角的是雞汁和豆腐。這道菜如果是在水質(zhì)污染嚴重的城市,一定煮不出我說的味道。就像桂林人吃魚,同樣是魚,可是開車到近郊去吃回水灣漁家現(xiàn)烹出來的魚,味道就是不一樣。前幾天我們剛?cè)チ艘惶?,男客已?jīng)有人在飯前下到江里去游泳了,女客么,就一邊透著竹影看江上風景,一邊吃剛從樹上摘下來的烏紫甜美的桑葚。

在桂林,好像什么菜都是水唱的主角,我無論吃什么,認的就是這一口漓江的水?!?/p>

桂林米粉PK云南米線

云南是我娘家,桂林是我婆家,我在兩邊各生活了十來年。這兩邊的吃食,都有我最好的那一口,不用說,那就是云南的米線和桂林的米粉。如果你問我,到底是桂林米粉爽口,還是云南米線好吃,這個問題嘛,呵呵,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可別指望我會偏袒哪一邊。我在哪邊就吃哪邊好吃的,魚肉和熊掌,我一個也不會落下。

米粉和米線本身是同一種東西,都用大米磨成米漿,按一定比例加水勾兌,再放到機器里榨出來,這種圓溜溜的線狀食品,英文都叫“rice noodle”,也就是“米做的面條”,很是貼切生動。我就經(jīng)常用桂林菜市上買回的生米粉,在家自個兒做云南過橋米線吃——這足以證明,兩樣東西從主料上是可以不分家的。

桂林米粉論個賣,也就是將粉團成一團獨立成形,出廠前廠家就按斤兩分好了,方便而干凈,每箱25個,每個2兩。相比之下,云南米線賣得較為寫意,大籮出廠,無論二兩三兩,店家隨手估摸著扯多少算多少,童叟無欺。從賣米線看淳樸民風還有一例,主婦去早市買生米線回家做早點,賣家會在米線筐旁擱一堆香韭菜,供買家免費自取,拿回家做配料。

在云南,米線好不好講“筋骨”;在桂林,米粉好不好看“細滑”。云南米線分干、水兩種,各有各的擁躉。干米線方便攜帶,吃時用水發(fā)開,口感柔韌有嚼頭;水米線在當?shù)叵M,口感綿軟有彈性。用我老媽親自體驗后的感觸來說——桂林米粉更像是云南的水米線。

其實我一直和稀泥兩邊討好的那個問題,早被我老爸一錘定了音。他和我媽來這兒小住一段后一口咬定,桂林米粉比云南米線好吃!我知道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卻萬沒料到陣前倒戈、投到桂林米粉這邊來的,竟會是老爸這個地道的云南人!

二老每天一早準點去“報到”的那家粉店,是他們精確踩點后一致認定的,說我這兒周圍十幾家粉店,就數(shù)那家的米粉最好吃,最堪回味,簡直樂壞了那家的湖南籍女老板。會吃粉的人都認店,認時間,從這點上看,我父母已經(jīng)是很合格的“米粉發(fā)燒友”。店不同,鹵水配方大異不說,各家配料也不一樣。去得晚了,無論米粉還是米線,剛剛做出時表面上那層肉眼看不見的粉膜會慢慢破掉,吃起來,所謂“細滑”就沒有保證了。

我老爸從老年人的角度最欣賞桂林米粉的地方,是它適合細嚼慢咽,“每一口都有回味”。進店坐下的客人一碗在手,都自然而然吃得安靜仔細,不像云南米線寬湯足料,吃時稀里嘩啦,場面之熱烈,據(jù)說嚇跑過前來投資的港商,直說云南人太排場,不夠節(jié)約。

桂林米粉是我爸的“告別演出”,每次離開桂林,哪怕拉著行李箱,也要到粉店去吃上一碗墊底,心里才踏實。云南米線是我的“登臺亮相”,每次回到昆明,第一天的第一餐飯,要找我很容易,雷打不動在過橋米線館里坐著呢。云南米線就像我富足而豁達的娘家人,桂林米粉則是我精明又貼心的小姑?!?/p>

頭上的事

我云南老家曾經(jīng)最熟的理發(fā)室名叫“三八”,桂林市中心曾經(jīng)最牛的理發(fā)店名叫“七三”,都跟數(shù)字有關(guān),卻是前數(shù)字時代的故事。

三八理發(fā)室跟現(xiàn)在港片里拿來罵人的那種三八一點也不沾邊,它是真誠地三八著:打我記事開始,里面的理發(fā)員就是清一色的女子,穿潔凈的工作服,送上來的毛巾永遠蒸出香噴噴的熱氣,我被按著頭讓電推子啃后脖頸的滋味癢酥酥的,店堂里此起彼伏嗡嗡著吹風機的聲音,讓人昏昏欲睡。我家那時就住這理發(fā)室樓上,確切地說,是小學學校和這理發(fā)室分享小城里的一套舊式財主宅院,常常是,理發(fā)室大鍋爐的水開了,她們自個兒不知道,幾個老師的孩子卻趴在樓上走廊的木欄桿上齊聲高喊“三八理發(fā)室的水漲了”,一直要喊到她們應(yīng)聲。

三八理發(fā)室并非女生宿舍男客勿進。老媽自己燙頭,也帶我吹頭的時候,常能看見些叔叔伯伯躺在店里很專業(yè)的皮面鐵幫理發(fā)椅上,被理發(fā)員阿姨用帶保齡球瓶底形木柄的白毛刷招呼得滿腮幫子都是白花花的肥皂沫,乖乖等著人家動剃刀。在野外修路架橋的老爸難得回來,胡子拉碴地進一趟理發(fā)室,出來就變個齊整干凈的俊小伙。

小孩不知大人頭上那點事有多重要。初中時,女同學們都不讓穿奇裝異服,只有小玲平安無事地長年燙著短鬈毛,穿著喇叭褲。N年以后才知道,小玲她媽當年就在三八理發(fā)室上班。想想我那嚴厲的女班主任,可是發(fā)型無小事的哦。

桂林的七三理發(fā)店,據(jù)說得名于毛澤東發(fā)表在某年七月三號的一個指示,那指示是制止“武斗”的。我剛到桂林時,這店還沒散,還在市中心,但已經(jīng)有點江河日下、難以為繼的意思,收費不高,做的發(fā)型也中規(guī)中矩,洋不起來。很快,我跟城里的熟女一樣,在其他時髦的店里有了長年認定的發(fā)型師,他們多半操著生熟不同的粵地口音,取的店名么,不是“大香港”,就是“小九龍”。

這一陣,我爸在桂林住著什么都好,就是找不著合心的理發(fā)店。他說了,發(fā)廊就是發(fā)廊,裝修再漂亮,他也不進去,他認的就是那把哪怕皮子破了個角,里面也能抽出棕毛來的專業(yè)理發(fā)椅,理發(fā)師傅可以不論男女,但一定要不止懂理發(fā),還懂修面,不糊弄人。

那天我穿著出門禮鞋隨老爸從七三原址陽橋一帶一路找到桂劇院的后巷里,腳尖悄悄磨起了泡,總算找到一家自號“七三顧師傅”的小店??此臐M意足躺在那兒享受傳統(tǒng)理發(fā)全套把式,我坐在一邊想,俺老爸什么時候出落成個老派紳士了,在乎我出門的淑女模樣,還把頭上的事,堅持成了一種信仰?!?/p>

我的專屬發(fā)型師

說真的,我一直不相信他是廣州仔,我只在私下里認為,他來自廣東。

他在桂林的時間不會比我短,小二十年是起碼的。他跟本地顧客能說桂林話,雖然帶著他家鄉(xiāng)的口音,但本地人好像還就好他這一口,因為粵地的風尚在本地很吃香。他跟他搭檔的伙伴說粵語,是不是正宗廣州話,我有所懷疑,但也沒法識別。

他叫阿賢,我的專屬發(fā)型師。這個專屬不是誰派給我的,是我和他共同用歲月打熬出來的,我用我的信任,他用他的手藝,我的信任中偶有用到過堅持,他的手藝則不斷翻新,但并不出奇。就這樣,我跟他沒有任何約定,只是憑著默契,把這種專屬關(guān)系維系了十余年。到底是十幾年,我記不清了,也有可能是十年,反正就是從某一天開始,我忽然決定把自己頭上的事全部交由他來打理,沒人發(fā)出口令,也沒有任何儀式,我們的關(guān)系從那個時間點延伸出來,不知不覺,居然就超過了一些人婚姻的壽命,可是一回頭,卻找不到開始的紀念日。

這實在是一種沒有任何負擔的關(guān)系。他從不推銷美發(fā)用品,也不會讓他的洗頭小妹向客人兜售什么月卡、年卡。從始至終,他不主張我燙發(fā),哪怕在燙發(fā)很流行、很賺錢的年份里。他說我的發(fā)絲細、發(fā)質(zhì)柔,不燙有很好的光澤度,燙了發(fā)質(zhì)就傷了,而且人還老氣。有一陣流行蘑菇頭,我到他那兒試著提過幾次申請,他拒不幫我剪,說我的臉型適合下發(fā)略尖,圓了就不好看了。又有一陣流行爆炸頭,他連小爆炸都不讓我嘗試,最后被我吵煩了,寧可只賺十塊錢幫我做“一次燙”,就是洗過就變直的一次性燙發(fā),也不肯收我眼巴巴想送上去的幾百大元,做個“有毒”發(fā)型。沒錯,他說那發(fā)型配別人也許合適,配我就成了毒藥,實在有害于他所強調(diào)的“氣質(zhì)”。

事實證明他每次說的都是對的,他簡直成了我頭上的主宰。因為有了阿賢,我蓄發(fā)的過程變得前所未有地從容——在短發(fā)開始一點點留長的過程里,每個月找他修一次頭發(fā),每次他都修出在那個長度上適可而止的小碎。直至有一天,我波瀾不驚、循序漸進的發(fā)型引起了挑剔女伴的注意,她對我說:“你現(xiàn)在的發(fā)型,是你梳過的所有發(fā)型中最適合你的?!笔呛?,在喧囂嘈雜的世間,我跟我的發(fā)型互相找到,它就已經(jīng)不只是發(fā)型,而變成了某種沖淡的生活方式。我開始相信,發(fā)型也是一種軟雕塑,要經(jīng)過多次打造才能成型,要是這人剪一下,那人剪一下,就永遠不可能完成一件作品。我很享受這樣一種平靜,走在鬧市的人流里,再也不用操心、煩惱,我是燙發(fā)呢,還是不燙?是留長呢,還是剪短?雖然是些世俗瑣碎的問題,卻常常很讓人牽腸掛肚。我對阿賢的依賴達到這種程度:他要是忙著,換別人來為我吹頭,我會覺得吹出來的頭都是方的。

我剛到桂林的那幾年,桂林妹流行嫁廣州發(fā)型師,幾乎每一家廣東仔開的發(fā)廊都門庭若市,像我這樣初來乍到的生客,甚至有點不得要領(lǐng)似的擠不進去。后來聽說,有個妹仔嫁給了阿賢的伙伴之一阿明,阿明帶她去了美國。阿明在美國干的營生還是發(fā)廊,專給唐人街的華人做頭發(fā),幾年以后回來探訪,小兩口坐在一間休閑餐吧里吃飯,碰巧在我和朋友鄰桌。他們默默地吃,除了身邊多了個孩子,沒有任何高潮跡象,甚至還少了些許出國前有過的聒噪和熱鬧。

阿賢沒出國,他覺得國外的錢也不是那么好掙,就一直在桂林待著,不知不覺就過完青春期步入了中年。他娶的桂林妹先是賭錢,后是吸毒,最后扔下個孩子長年住進了戒毒所。所以,阿賢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女孩子還是要有工作,沒工作就會打牌,一打牌就會賭錢,輸了錢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十幾年前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他說過一句話,當時我不以為意,以為那是他對顧客的殷勤所致,一來二去,發(fā)現(xiàn)他的贊美是真心的,他說:“你那么年輕就那么能干,真厲害!”他對小城中像我這樣的職業(yè)女性好像接觸不多,我因而在他那兒贏得了少有的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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