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午夜到黎明
朋友聽說明朝我便將辭別這個古城,到一個蜂窩似的地方去,就勸我還是在這里多繞幾個圈子,撫摸一下那些朱紅磚瓦,也許不久它們也得挨受鞭打。
“誰知道你再來是個什么樣子呢!”他這話直是一瓢涼水。我?guī)c氣惱怒視著他,他卻避開我的眼光,對著窗口瞭望。
窗子對面是一根電桿,桿上糊滿了紅黃刺目的眼藥廣告。好心的鄰人,他們擔(dān)心中國人的眼睛皆快瞎了,方用這嚇人厭人的廣告把座古城糊嚴(yán)——但是,治什么勁呢,瞎了也許還舒服些!
那是一個陰郁的初春,天空滿是沉重的灰云。日頭被灰云蒙蔽得如一盞豆油燈,地上是冰碴兒和踐踏得不像樣的殘雪。我同朋友在馬路便道上走,那里,穿著嗶嘰西裝和翻毛皮大衣的男男女女依然闊步而行。也有泥污的孩子在車轍里爬著當(dāng)馬玩,或堆起一尊臃腫傻笑的雪人。沿著朱紅的宮墻有年邁的老人,佝僂著腰,邊走邊咳嗽著??p窮的老婦人用好奇的眼看著身邊跨過的大皮靴。一陣鋼鐵擊碰石面的鏗鏘聲,是由交民巷出來的一隊騎兵,姜黃的制服,金邊紅底的肩章,昂首的馬背上騎著昂首的人。即刻,街上行人稀少了,店伙也準(zhǔn)備著上板。天空一陣嗡嗡聲,遠處有三只飛機擺著勻稱的姿勢飛來。爬在車轍里的孩子突然張著小胳膊哭了出來。
朋友是個學(xué)歷史的,走過御河橋自然就拐了彎。巍峨的門樓,高大的門洞。我們踏在那石道上好像還能辨認得出歷史上臣宰的足跡。多少忠臣揣著賢策忙匆匆地奔向午門,結(jié)局也許凌遲而死。石道兩旁不是當(dāng)年的朝房嗎?那窄小的屋子正適于低聲計議斷送江山的捷徑。如今,他們都死了,枯了,遺留給他們后裔的卻是這樣一份慘淡的命運。
看到那脫了漆,彎了腿,已成為一塊朽木的寶座,我忍不住輕蔑起祖宗了。它值得什么呢,在上面坐坐,卻荼毒生靈,牽累了萬代子孫。
那晚,我獨自穿過幼年住過的一條窄巷,窄得連星光也無法照臨。兩邊墻壁傳出粗大的鼾聲,雜著嬰兒尖細的哭聲。遠地有夜行人打著呼哨,邊走還邊唱著流水板。一陣咳嗽聲有如砍伐枯木(樹心已為野禽啄光?。┑幕仨懀斩炊懙门氯?。然后是一聲叫賣:“一包糖來——荷葉糕!”啊,這老頭子,他還活著,他還賣這個!當(dāng)我腦頂還梳著兩根小辮子時他就賣這個。好個不死也不改行的人。
第二天下午,朋友和他的親戚們一起送我上車站。臥車廂里一共有四張鋪位。我關(guān)心著我的旅伴。茶役提進一只貼有“長春旅館”紙條的皮箱。我發(fā)現(xiàn)上鋪是一位日本青年,身穿整潔的學(xué)生裝,有著一對時刻留心觀察的眼睛。把鋪位理好后,他便開始讀起一本似乎是論華北棉花的書了。
等一下,又進來了第二個旅伴,是一位身寬體胖,穿著肥大軍服的同胞。他身邊有個侍從,口口聲聲稱他“旅長”。這位旅長粗聲喘著氣,揉著眼睛,任那侍從替他解紐扣,解武裝帶,甚而替他脫下軍褲。然后他就如雷峰塔一般倒在那已安排停當(dāng)?shù)匿伾稀2簧衔宸昼?,這旅長便大聲打起呼嚕來了。
上鋪那個日本青年這時正在一個本子上寫著什么。我猜想,他也許正寫給他奈良的師友,大阪的經(jīng)理,或東京的官員,告訴他們:“中國軍人至為可愛,五分鐘之內(nèi)可以把鼾聲打得極響。來吧!”
這一夜我自然不曾睡好。(枕下有那么多只輪子在心上滾?。┪覊粢娮蛱煸谖玳T上看的唐俑跳起羽裳舞來,但倏忽它又變?yōu)槟嗟牧?。我夢見那個賣荷葉糕的老人終于還是死了!
機車一聲尖銳的呼嘯把我喚醒。車跨過銀亮浪滔滔的黃河時,太陽剛好出來。白皚皚的雪散鋪在春暖的平原上如一群綿羊蠕動著。莜麥已冒出綠芽,像是在我眼前蠢蠢爬動起來。田野里有面色紅潤的健壯農(nóng)夫,趕著堅實的公牛在松動著土地。晨曦照在牛背上,閃出細碎的金絲。鐵道旁邊的小路上走著日出而作的工人小販,十來歲的孩子擔(dān)了滿擔(dān)的白薯,邊笑邊抹著勞作的汗珠。
1936年5月(選自《小樹葉》,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6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