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宋代是古代文化發(fā)展的高峰,陳寅恪先生有“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陳寅恪《鄧廣銘〈宋史職官志考證〉序》)的著名論斷。在這個文化高度繁榮的時代,各個文化部類均取得了極高的成就,其中宋文的創(chuàng)作,繼往開來,成就了我國古文創(chuàng)作的全盛局面,并對后世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
宋文創(chuàng)作,近師唐代韓、柳的古文傳統(tǒng),遠承中國古代文章寫作的優(yōu)秀遺產(chǎn),成就卓異。陸游論有宋文章“抗?jié)h、唐而出其上”(《尤延之尚書哀辭》),殆不為過。這首先突出的表現(xiàn)在作者和作品的數(shù)量上。清代編撰的《全唐文》共收作家三千余人,文章二萬余篇,加上后人陸續(xù)增補的一萬多篇,仍不超四萬篇之數(shù)。而近年出版的《全宋文》收作者九千余人,文章十七萬余篇,分別是前者的三倍和五倍以上。即以代表作家而論,韓愈、柳宗元作為唐代文章大家,現(xiàn)存文章數(shù)量分別只有三百和五百余篇,而宋人蘇軾即有四千余篇文章存世,歐陽修也有兩千余篇。簡單的數(shù)字對比或許說明不了太多的問題,但龐大的數(shù)量,無疑是宋文創(chuàng)作取得成就的堅實基礎。其次,宋文的成就還突出的表現(xiàn)在創(chuàng)作質(zhì)量上。高步瀛謂“明清之世,言唐宋文者,必歸宿于八家”(《唐宋文舉要·甲編》卷一“卷首”)。八家之中,宋居其六,可見宋文對后世的影響。而這種影響,自然是建立在宋文創(chuàng)作較高質(zhì)量的基礎上。最后,從相關理論總結方面也可以看出宋文創(chuàng)作取得的成就。豐富和高質(zhì)量的創(chuàng)作實踐,必然會帶來相關批評實踐的發(fā)展,進而在理論思考方面表現(xiàn)出來。宋文創(chuàng)作的成就激發(fā)了人們探討文章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熱情,帶動了相關理論著作的興盛。王水照先生指出:“古文研究與批評之真正成為一門學科,即文章學之成立,殆在宋代。”(《歷代文話·序言》)由王先生主編的《歷代文話》收有宋代論文專著二十部。此外尚有相當數(shù)量的論文專著,如見于《宋史·藝文志》記載的《文格》、《修文要訣》等,沒能保存下來。由一斑而窺全豹,我們已可以想見當時此類著作的興盛。所以,從宋文的數(shù)量、質(zhì)量和理論著作幾個方面來看,宋濂評價“自秦漢以來,文莫盛于宋”(《蘇平仲文集序》),洵非虛譽。
宋文創(chuàng)作在兩宋三百余年的時間里,大致經(jīng)歷了五個發(fā)展階段。
自宋太祖代周自立的建隆元年(960)至歐陽修登第的天圣八年(1030),這七十年是宋文發(fā)展的第一階段。宋初主要的作家都是由五代而入宋,他們的創(chuàng)作風格自然不會因為新朝的建立而一朝突變,多是繼承了前代的遺風。首先表達對五代文風不滿的是柳開,他有感于“五代文格淺弱”,故“慕韓愈、柳宗元為文”(《宋史》本傳)。他不滿于當時“偶儷工巧”的習尚,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轉而以“斷散拙鄙為高”(葉適《習學記言》卷四十九),不免給人以“詞澀言苦”之感,算不得健康的文風。和他同時提倡韓、柳古文而影響更大的是王禹偁。王禹偁提倡一種明白曉暢的文風,他在《答張扶書》中說:“夫文,傳道而明心也,圣人不得已而為之也?!炔坏靡讯鵀橹?,又欲乎句之難道邪?又欲乎義之難曉邪?必不然矣?!彼膭?chuàng)作實踐,像《待漏院記》明白條達,《黃州新建小竹樓記》清新可誦,都有較高的成就。
在柳、王二人之后,古文并未取得優(yōu)勢的地位,統(tǒng)治文壇的是以楊億為代表的典麗文風。這里面的原因是復雜的,韓愈在中唐倡導古文的同時,也提出了儒家的“道統(tǒng)”,是“文與道俱”的。如何處理“道”以及文道之間的關系,宋初作家還處在摸索之中,認識并不清晰、統(tǒng)一。這自然限制了古文創(chuàng)作在當時的影響。而文道關系也成為此后宋文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個重要話題。而更為主要的還是時代原因,宋自太祖、太宗兩朝后,發(fā)展到真宗朝,朝廷主政者喜好太平,粉飾盛世,給人一種豫泰安樂的景象。這種情況之下,楊億所倡導的典麗文風,正當其時。所以四庫館臣評價楊億《武夷新集》“舂容典贍”的同時,也不忘加一句“時際升平”的話。
自歐陽修登第到北宋末期,這是宋文發(fā)展的第二個階段。這一階段的作家群體可以用群星璀璨來形容。在歐陽修和蘇軾這兩代文壇盟主的周圍,活躍著蘇洵、王安石、曾鞏、張耒、秦觀、蘇轍等大家,他們一起開創(chuàng)了宋文藝術的高峰,完成了文體革新,確立了古文的主流地位,其中起到關鍵作用的是歐陽修與蘇軾。
其實,在楊億為代表的“西昆體”盛行的時候,就有穆修默默寫作古文,《宋史》說當時“楊億、劉筠尚聲偶之辭,天下學者靡然從之,修于是時獨以古文稱”。而和歐陽修同時而稍早的尹洙也以古文寫作談兵論陣之文,都有一定的影響。他們的創(chuàng)作對歐陽修都有啟發(fā)。歐陽修能最終完成文體轉變的實績,首先是他對文道關系有了深刻的理解。歐陽修也和韓愈一樣,說:“我所謂文,必與道俱。”(蘇軾《祭歐陽文忠公文》)他認為“君子之學也務為道,為道必求知古”(《與張秀才第二書》);而“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與樂秀才第一書》)。他理解的道是孟子式的,他說:“孔子之后,惟孟軻最知道。然其言不過于教人樹桑麻、畜雞豚以為養(yǎng)生送死,為王道之本。”可見他所謂道,正如自己所說是“蓋切于事實而已。”(《與張秀才第二書》)這樣把道落到實處,也就避免了空談道理的毛病,文章創(chuàng)作也就有為而作,內(nèi)容充實。其次,歐陽修提倡古文寫作,卻并不廢棄四六駢文,也講究文采修辭,創(chuàng)作了一大批文從字順、委曲曉暢的優(yōu)秀作品。他的文章,不疾不徐,豐潤飽滿,敘事能透徹,說理帶感情,具有很強的感染力。像《與高司諫書》、《醉翁亭記》、《有美堂記》、《瀧岡阡表》等等都具有這樣的特點。蘇洵評價歐陽修的文章說:“執(zhí)事之文,紆余委備,往復百折,而條達疏暢,無所間斷;氣盡語極,急言竭論,而容與閑易,無艱難勞苦之態(tài)……蓋執(zhí)事之文,非孟子、韓子之文,而歐陽子之文也。”可見當時他已經(jīng)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影響和推動了古文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最后,歐陽修不但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績影響文壇,更利用自己的地位,汲引后進,指引路向,壯大古文寫作的聲勢。在嘉祐二年(1057)的科舉考試中,他堅持以自然平易的文風衡士,擯棄怪異艱澀的“太學體”,錄取了蘇軾、蘇轍、曾鞏等人,一舉扭轉了文風。所以,《宋史·文苑傳序》在敘述宋代文風變化時,積極地評價了歐陽修的作用,說:“國初楊億、劉筠猶襲唐人聲律之體,柳開、穆修志欲變古而力弗逮。廬陵歐陽修出,以古文倡,臨川王安石、眉山蘇軾、南豐曾鞏起而和之,宋文日趨于古矣。”
歐陽修之后,主盟文壇的是蘇軾。蘇軾的文章寫作從心所欲,揮灑自如,體現(xiàn)了書寫的自由,傳遞出獨特的美感。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某平生無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者?!保ā洞轰炯o聞》卷六)文章寫作已經(jīng)成為蘇軾生命存在的方式。
蘇軾論文,標舉辭達:“夫言止于達意,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于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辭至于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保ā杜c謝民師推官書》)蘇軾的文章也正是做到了這一點,無意不可達。特別是那些議論、說理的文章,最能代表他的成就。這類文章以宏通的視野、深邃的思想為基礎,翻空出奇,機鋒橫出,通脫而犀利。他早年的史論對策之文,“皆以古今成敗得失為議論之要”(蘇轍《歷代論·引》)。議論歷史,多發(fā)人之所未發(fā),見解新穎,如《范增論》、《留侯論》等。但不免作意為之,帶有縱橫家的色彩。中年之后,議論之文變得平實沉穩(wěn),而一些記文則融合說理、敘事、寫景為一體,達到了新的高度。像《赤壁賦》、《后赤壁賦》、《石鐘山記》等,融詩情畫意和至理奇趣為一體,意境美妙深邃。而一些短文雜記,像《日喻》、《記承天寺夜游》等,更是文筆超妙,充滿雋永的意味??傮w來說,蘇軾文章寫作,確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石山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碧K軾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
和蘇軾同時,也是歐陽修后輩的文章大家還有曾鞏、王安石、蘇轍等人。記理言事是曾鞏所長,他的文章委曲詳備近歐陽修,而質(zhì)樸嚴正則是自己的特色。王安石主要是一位極有個性的政治家,為文講究實用,一向以廉悍的風格著稱。蘇轍的文章,不似父兄那樣辨博有氣勢,而是沖和淡泊,正如他自己的評價“吾文但穩(wěn)耳”(蘇籀《欒城先生遺言》)。曾、王等人的文章,各具特色,但要論及對后世的影響,都不如蘇軾。在這一代作家退出歷史舞臺之后,文壇上活躍的大都是蘇門弟子,如黃庭堅、張耒、秦觀等人。
以歐、蘇為核心的古文寫作群體,綿延三代,創(chuàng)作活動期長達八十余年,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古文在他們手中充分展示了自己的表現(xiàn)力和藝術感染力;記、序、雜記等各種文體都臻于成熟;也表現(xiàn)出千姿百態(tài)的藝術風貌,是宋代古文創(chuàng)作的巔峰時期。
自蘇軾謝世(1101),到南宋高宗紹興三十二年(1162)的六十余年,是宋文發(fā)展的第三個階段,也是一個過渡期。在蘇軾的晚年,他和他的門生就因為黨爭的原因,受到政治上的打擊,這種打擊還進一步地發(fā)展到禁止蘇軾文集流傳的地步,這是政治力量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粗暴干預。此外,靖康二年開封失守,宋政權被迫遷到江南,經(jīng)過十幾年的時間才得以立足并穩(wěn)固自己的統(tǒng)治。政權的波蕩,社會的混亂也影響了文學的正常發(fā)展。這都使此一階段的宋文創(chuàng)作陷入了低潮。
不過,在政權存亡之際,伴隨著和與戰(zhàn)的爭論,這一期的政論文大放異彩。特別是那些主戰(zhàn)人士,他們的奏議文章,以批判主和派和積極抗戰(zhàn)為主要內(nèi)容,充滿著道德的自信、殷切的期待,顯得氣盛言宜,尤為動人。如李綱的《議國是》一文,透徹分析時局形勢,指出一味主和之不可恃。高屋建瓴,細致深刻。胡銓的《戊午上高宗封事》從民族大義出發(fā),抨擊主和派的主張,措辭尖銳,氣勢凌厲,在當時影響很大。而岳飛《五岳盟祠記》中又表現(xiàn)出主戰(zhàn)將領對勝利的信心和報國的壯志,慷慨激昂。
自隆興元年孝宗登基(1163),至寧宗開禧三年(1207)陸游去世,計四十余年的時間,可以視作宋文發(fā)展的第四個階段,也是南宋文章發(fā)展的一個小高潮。這一期的創(chuàng)作和北宋中期相比,雖略微遜色,但也出現(xiàn)了陸游、楊萬里、尤袤、朱熹等文章大家,而且在文體和作者群體方面也表現(xiàn)出一定的特色。
尤、楊、范、陸四人一般被視作中興詩人的翹楚,他們的文章也佳作紛呈,其中尤以陸游的古文創(chuàng)作成就最高。陸游的文集中長篇大論不多,有特色的是記體文,如《煙艇記》、《灊亭記》等,描寫日常生活,抒發(fā)文人的感情世界,文辭修潔,清新雋永。南宋中期文壇上,另一個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是理學家創(chuàng)作群體的涌現(xiàn)。理學家受自己學術背景的影響,在文道關系上,一般都有重道輕文的傾向,對文學創(chuàng)作似乎不怎么熱心。但是在南宋中期,像朱熹、呂祖謙這樣的理學家對文章寫作都頗為留心。呂祖謙曾編著《古文關鍵》,選取韓、柳、歐、蘇等人的文章,分析其作法,為后學指示門徑。而朱熹也多有論文之語,如稱“東坡文字明快,老蘇文雄渾”(《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是頗有眼光的見解。他自己的文章也得到了后人好評,清人洪亮吉就說:“南宋之文,朱仲晦大家也。”(《北江詩話》卷三)朱熹論文講究“作文字須是靠實,說得有條理乃好,不可架空細巧”(《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他的文章正是如此,文筆簡練明凈。南宋中期的政論文也表現(xiàn)出新的特色。隆興和議之后,宋金關系漸趨平穩(wěn),但如何對待金國,仍是這一時期政論文的熱點。相對于南宋前期此類文章的慷慨激昂,此時辛棄疾、陳亮的奏議文章,議論周詳,文辭磊落,具有堂堂之陣的氣象。
自寧宗嘉定年間(1028—1225)開始,直至宋亡(1279)是宋文發(fā)展的第五個階段。這一時期理學成為官方的意識形態(tài),牢籠一切,給文學創(chuàng)作帶來很大的沖擊。真德秀編選《文章正宗》,以“明義理切世用”(《文章正宗綱目》)為標準,實際上是“主于論理而不論文”(《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八十七),他自己的文章也喜歡論哲理、談心性,即使是寫景之文也不免此弊。這也是當時文壇的通病,周密《浩然齋雅談》卷上引葉適之言云:“洛學興而文字壞”,正是精辟的評價。
不過,南宋末年,面對國家淪亡的危急局勢,一批仁人志士為愛國的熱情所驅動,頗有一些忠憤激切、慷慨悲壯的作品,像文天祥《指南錄后序》、王炎午《望祭文丞相文》、謝翱《登西臺慟哭記》等等,是南宋文章最后的閃光。
宋代文章創(chuàng)作的歷史地位和發(fā)展階段,上面已經(jīng)作了簡要的介紹。最后簡略地交代一下我們編選這本《宋文選》的想法。四庫館臣將總集分為兩類,其中一類是“刪汰繁蕪,使莠稗咸除,菁華畢出”(《四庫全書總目·總集類一》),這里說的正是選集的作用。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明了所選對象的特點。具體到宋文來說,和此前的文章相比,大體上有幾點值得注意。
首先,各類文體的成熟。一些傳統(tǒng)的文體如論、記、序等繼續(xù)發(fā)展,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一些新興的文體也開始顯示出自己的生命力,像文賦、筆記、序跋之類,或為宋人所創(chuàng)立,或在宋人手中走向成熟。
其次,議論文的興盛。宋人好議論,在文中體現(xiàn)尤為明顯。翻開宋人的文集,不用說奏章、策論之類,就是記文、序跋之中,也不免大發(fā)議論。王安石評價蘇軾《醉白堂記》為“韓白優(yōu)劣論”(《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五),正是這種風氣具體而微的一個表現(xiàn)。
其三,理學家之文的出現(xiàn)。宋代理學興盛,對文學創(chuàng)作多有影響。理學中人,由于自己觀察和思考世界的角度較為特殊,他們的文章,也顯示出獨特的風貌。南宋真德秀編選《文章正宗》,“別出談理一派”(《四庫全書總目·總集類一》)。作為宋文創(chuàng)作中的一派,自然不能為我們所忽視。
本著以上的粗淺認識,我們在選編時,既選編了一些歷來受到選家重視的文章,也增添了一些新的作家和篇目,以期相對全面地反映宋文的面貌和成就。這是我們的良好愿望,能否達到這個目的,還要留待讀者去檢驗。
本書的選注工作由丁放、武道房主持并統(tǒng)稿,作者有丁放、武道房、王開春、曲惠勤、曹秀蘭、李佳、曲景毅、陳昌云。其中北宋部分由丁放帶領眾人完成,王開春出力較多,南宋部分主要由武道房完成。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周絢隆先生、責任編輯李俊博士為此書的出版付出了辛勤的勞動,謹此致謝。本書撰寫過程中,參考了許多前賢時彥的成果,因體例所限,無法一一注明,謹此一并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