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青青陵上柏,磊磊中石。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
驅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
洛中何郁郁,冠帶自相索。
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
兩宮遙相望,雙闕百余尺。
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本詩用三個比喻開端,寄托人生不常的慨嘆。陵上柏青青,(通澗)中石磊磊,都是長存的。青青是常青青?!肚f子》:“仲尼曰:‘受命于地,唯松柏獨也,在冬夏常青青?!崩诶谝彩浅@诶?。磊磊,眾石也。人生卻是奄忽的,短促的;“人生天地間”,只如“遠行客”一般?!妒印罚骸袄先R子曰:‘人生于天地之間,寄也?!崩钌普f:“寄者固歸?!眰巍读凶印罚骸八廊藶闅w人。”李善說:“則生人為行人矣。”《韓詩外傳》:“二親之壽,忽如過客?!薄斑h行客”那比喻大約便是從“寄”“歸”“過客”這些觀念變化而來的?!斑h行客”是離家遠行的客,到了那里,是暫住便去,不久即歸的?!斑h行客”比一般“過客”更不能久住,這便加強了這個比喻的力量,見出詩人的創(chuàng)造功夫。詩中將“陵上柏”和“中石”跟“遠行客”般的人生對照,見得人生是不能像柏和石那樣長存的?!斑h行客”是積極的比喻,柏和石是消極的比喻。“陵上柏”和“中石”是鄰近的,是連類而及;取它們作比喻,也許是即景生情,也許是所謂“近取譬”——用常識的材料作比喻。至于李善注引的《莊子》里那幾句話,作詩人可能想到運用,但并不必然。
本詩主旨可借用“人生行樂耳”一語表明?!岸肪啤焙汀皹O宴”是“娛樂”,“游戲宛與洛”也是“娛樂”;人生既“忽如遠行客”,“戚戚”又“何所迫”呢?《漢書·東方朔傳》:“銷憂者莫若酒?!敝灰芯?,有酒友,落得樂以忘憂。極宴固可以“娛心意”,斗酒也可以“相娛樂”。極宴自然有酒友,“相”娛樂還是少不了酒友。斗是舀酒的器具,斗酒為量不多,也就是“薄”,是不“厚”。極宴的厚固然好,斗酒的薄也自有趣味——只消且當作厚不以為薄就行了。本詩“人生不?!币灰?,顯然是道家思想的影響?!傲暮癫粸楸 币徽Z似乎也在摹仿道家的反語如“大直若屈”“大巧若拙”之類,意在說厚薄的分別是無所謂的。但是好像弄巧成拙了,這實在是一個弱句,五個字只說一層意思,還不能透徹地或痛快地說出。這句式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只是一個要不得罷了。若在東晉玄言詩人手里,這意思便不至于寫出這樣的累句。也是時代使然。
“游戲”原指兒童。《史記·周本紀》說后稷“為兒時”,“其游戲好種樹麻菽”,該是游戲的本義。本詩“游戲宛與洛”卻是出以童心,一無所為的意思。洛陽是東漢的京都。宛縣是南陽郡治所在,在洛陽之南;南陽是光武帝發(fā)祥的地方,又是交通要道,當時有“南都”之稱,張衡特為作賦,自然也是繁盛的城市。《后漢書·梁冀傳》里說:“宛為大都,士之淵藪。”可以為證。聚在這種地方的人多半為利祿而來,詩中主人公卻不如此,所以說是“游戲”。既然是游戲,車馬也就無所用其講究,“驅車策駑馬”也就不在乎了。駑馬是遲鈍的馬,反正是游戲,慢點兒沒有什么的。說是“游戲宛與洛”,卻只將洛陽的繁華熱熱鬧鬧地描寫了一番,并沒有提起宛縣一個字。大概是因為京都繁華第一,說了洛就可以見宛,不必再贅了吧?歌謠里本也有一種接字格,“月光光”是最熟的例子。漢樂府里已經有了,《飲馬長城窟行》可見?,F(xiàn)在的歌謠卻只管接字,不管意義;全首滿是片段,意義毫不銜接——全首簡直無意義可言。推想古代歌謠當也有這樣的,不過沒有存留罷了。本詩“游戲宛與洛”下接“洛中何郁郁”,便只就洛中發(fā)揮下去,更不照應上句,許就是古代這樣的接字歌謠的遺跡,也未可知。
詩中寫東都,專從繁華著眼。開首用了“洛中何郁郁”一句贊嘆,“何郁郁”就是“多繁華呵”!“多熱鬧呵”!游戲就是來看熱鬧的,也可以說是來湊熱鬧的,這是詩中主人公的趣味。以下分三項來說,冠帶往來是一;衢巷縱橫,第宅眾多是二;宮闕壯偉是三?!肮趲ё韵嗨鳌?,冠帶的人是貴人,賈逵《國語注》:“索,求也?!薄白韵嗨鳌笔亲韵嗤鶃聿唤^的意思?!白韵唷笔钦f貴人只找貴人,不把別人放在眼下,同時也有些別人不把他們放在眼下,盡他們來往他們的——他們的來往無非趨勢利、逐酒食而已。這就帶些刺譏了。“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羅就是列,《魏王奏事》說:“出不由里門,面大道者,名曰第?!钡谥辉陂L衢上?!皟蓪m遙相望,雙闕百余尺”,蔡質《漢宮典職》說:“南宮北宮相去七里?!彪p闕是每一宮門前的兩座望樓。這后兩項固然見得京都的偉大,可是更見得京都的貴盛。將第一項合起來看,本詩寫東都的繁華,又是專從貴盛著眼。這是詩,不是賦,不能面面俱到,只能選擇最顯著、最重要的一面下手。至于“極宴娛心意”,便是上文所謂湊熱鬧了。“戚戚何所迫”,《論語》:“小人長戚戚?!逼萜?,常憂懼也。一般人常懷憂懼,有什么迫不得已呢?——無非為利祿罷了。短促的人生,不去飲酒、游戲,卻為無謂的利祿自苦,未免太不值得了。這一句不單就“極宴”說,是總結全篇的。
本詩只開頭兩句對偶,“斗酒”兩句跟“極宴”兩句復沓;大體上是散行的。而且好像說到哪里是哪里,不嫌其盡的樣子,從“斗酒相娛樂”以下都如此——寫洛中光景雖自有剪裁,卻也有如方東樹《昭昧詹言》說的:“及其筆力,寫到至足處?!边@種詩有點散文化,不能算是含蓄蘊藉之作,可是不失為嚴羽《滄浪詩話》所謂“沉著痛快”的詩。歷來論詩的都只贊嘆《十九首》的“優(yōu)柔善入,婉而多諷”,其實并不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