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緒論

文苑英華:言志的詩和明道的文 作者:孫立堯 著


緒論

詩與文,向來是中國古典文學中最正統(tǒng)的兩類文體;而能夠創(chuàng)作詩文,也是歷來文人所必需具備的基本涵養(yǎng)。世易時移,我們對于古典的把握已經(jīng)遠不及前人那么細致微妙,事實上,當今能夠揮灑自如地創(chuàng)作幾篇當行本色的詩詞歌賦者早已如吉光片羽,甚至能夠摹得其一二形似者也不易尋求,但這并不代表我們要放棄傳統(tǒng)詩文,無論如何,繼承傳統(tǒng)、融鑄古今,以成就新變代雄的使命,乃是每一個時代弄筆之人不懈的追求;即便是普通讀者,掌握傳統(tǒng)的神髓,了解古典的精粹,實則也是這一民族得以延續(xù)其精神的根本要素,古往今來,概莫能外。這本小書打算從詩、文兩者入手,以期對中國古典文學、文化的精神有所契入,然而綆短不能汲深,只期望能夠描繪出大致的輪廓。

一般來說,詩歌與散文的起源有很大的差異。詩歌的出現(xiàn)不僅遠早于散文,而且也早于文字的出現(xiàn)??梢哉f,自從有了人類,自從人類有了語言,詩歌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因為詩歌的出現(xiàn)與發(fā)展有兩個基本的條件,一是順應人的內(nèi)心情感,二是應和人的生理韻律。韻律屬于感官的范疇(主要是聽覺),是外在的;而情感屬于意識的范疇,是內(nèi)在的。這兩者對于人類來說,都是“生而有之”的,無須外求。詩歌是順應人的情感而生的,這在上古談詩的文獻《詩大序》中發(fā)揮得很透徹:“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同時它又必須是順應韻律的,所以又說“情發(fā)于聲,聲成文謂之音”,韻律的細節(jié)有千差萬別,它可以押尾韻,也可以押頭韻,也可以不押韻;它的聲調(diào)可以按照高低來分,也可以按照長短來分,也可以按照輕重來分;但所有韻律的共同點就是它必須有一種規(guī)律性的節(jié)奏。這種規(guī)律性其實也符合人的生理與心理,它與人的呼吸、心跳等種種節(jié)奏是相應的。正因為有了這一特性,詩、樂、舞(嗟嘆、永歌、手舞足蹈)三者才能夠渾然一體,密合無間。只要觸動了這兩者,任何情境之下都可能有詩歌的發(fā)生,詩歌是人的情感以韻律的形式流溢,因此它最近于藝術的本真,這是其第一義。反而推之,詩歌既然與人的天性妙合無垠,那么真正的詩歌既可以陶冶性靈,也可以教化人心,所以《詩大序》中又說:“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边@是其第二義。盡管由于儒學的影響,傳統(tǒng)的中國詩學更注重其第二義(教化義),但詩歌創(chuàng)作所依賴的,卻必然是其第一義(本真義)。

散文則是順應生活中的實際需要而出現(xiàn)的,它同樣需要具備兩個基本條件,一是要有相對成熟的文字,二是要有能夠長久保存的書寫工具。二者缺一,文獻的存留依然只能靠口頭的流傳。而一旦要通過口頭流傳,它必然會是一種“詩”的形式,因為散文不利于記憶和吟唱,口頭文學之中很難有散文的空間。在很多的遠古文明之中,之所以最初出現(xiàn)的文學是“史詩”,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它們或是沒有成熟的文字(如古希臘),或是沒有足以持久的書寫工具(如古印度)。中國是極其罕見的具備這兩種條件的古代文明之一,殷商時代的甲骨文已經(jīng)是一種成熟的文字系統(tǒng),而文字的出現(xiàn)顯然可以追溯得更為久遠;同時,商代以甲骨與青銅器作為書寫材料,比世界上任何遠古文明應用得都更為廣泛,而西周以來,文字“書于竹帛”,其便利更非任何文明所能比擬。除此之外,中國的史官文化遠自“巫”的時代便已開始確立,因而散文的出現(xiàn)與成熟也相對較早。從甲骨卜辭和商周銘文之中,我們不難窺見散文的萌芽與發(fā)展?!拔┮笙热擞袃杂械洹?《尚書·多士》),無論是占卜、祭祀,還是制箴作銘、保存典冊,散文都必然作為一種實用文體而出現(xiàn)。由于上古時代,巫、史不分,這些內(nèi)容實則都是“史”或者“巫”的職責。毫無疑問,中國的散文是以“史”的記述為其開端的。在中國文化史上,“詩”與“史”的分離甚早,成為各自獨立的兩種傳統(tǒng),因而傳世文獻之中,《詩》、《書》并稱為上古時代兩部最重要的典籍;而要了解先民的情感與風貌,《詩經(jīng)》與《左傳》則是最為可靠的兩部書,因為“《詩經(jīng)》保留了當時人的內(nèi)心情感,《左傳》則保留了當時人的具體生活”(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這樣,在兩種傳統(tǒng)之下,“詩”與“文”兩者,它們在價值和地位上也足以分庭抗禮,并駕齊驅,并不存在孰高孰低的問題。英語“prosaic”一詞有“乏味、無聊”的含義,與“poetic”的“美好”之意正好形成鮮明的對照,其貶抑之意顯而易見;但在古代中國,此一情形并未出現(xiàn),“文”甚至可以指代包括詩歌在內(nèi)的一切文學。

盡管在文化史的領域,中國的“詩”與“文”較早地獨立,形成“詩”與“史”兩大傳統(tǒng),且分別以抒情與記事為其基本特征,但這并不意味著二者之間參商永隔,不通聲氣;相反,這兩者之間的相互影響乃是它們持續(xù)發(fā)展的基本動力。從藝術風格來說,詩文的發(fā)展,各有“精密”與“蕭散”兩種途轍,凡精密者近于詩,而蕭散者近于文;近于詩者重聲律、重情境,近于文者重理致、重趣味。盛唐以前,蕭散漸趨于精密,而不失古樸;中唐以后,精密復歸于蕭散,而內(nèi)蘊絢爛。精密一途,在詩則有五、七言格律的形成,語言的工整華麗,情深而易感;在文則向辭賦與駢文轉化,情辭勝于理致。蕭散一途,在詩則為古體的發(fā)揚,為樂府,為歌行,“以文為詩”,辭藻自由,以敘事、議論為貴;在文則脫略駢儷,理致勝于情辭。凡“新變”之起,唯以專精偏至為其號召;至其“集大成”,則以兼收并蓄為之楷模,此是詩文二者交相發(fā)展之大略。本書所論,也以各時代文體的“新變”和“集大成”的轉捩點為討論的關鍵??虒嵳撝?,精密、蕭散二者,即使是優(yōu)秀的作家,也多偏于其一;至于熔鑄兩端,邁越前古,惟有豪杰之士能之,只是此類不世出的大作家,在整個中國文學史上,也不過十數(shù)人而已,可遇而不可求。前人認為,“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陳寅恪《鄧廣銘宋史職官志考證序》),與此相應,中國古典文學之若詩若文,發(fā)展到宋代為止,幾乎已經(jīng)窮盡其變化之能事。故本書中所論述的“詩”與“文”,也以宋代為其下限。論詩,則分《詩》《騷》、八代詩、唐音、宋調(diào);論文,則分史傳、諸子、辭賦、唐宋古文運動。

這里不妨先從“詩”的傳統(tǒng)說起。詩既然是人類情感韻律化的表現(xiàn),在失去“史”之附益的情形下,敘述便不再是它的基本要素,從而專以抒情為其職責,先秦時代的《詩經(jīng)》、《楚辭》,便是這一時期的經(jīng)典著作,它們?yōu)橹袊氖闱閭鹘y(tǒng)能夠成為一種“可大可久”的文化精神,奠定了深厚而堅實的基礎。二者分別代表了中原文化和南方文化,前者的“溫柔敦厚”與后者的“朗麗瑰逸”,雖然存在地域文化的差異,而就其抒情的特質而言,則并無二致?!对娊?jīng)》的作者不可考亦不必考,但它作為古代文化史、詩歌史上影響最大的一部書,對中國古典詩歌的發(fā)展方向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屈原則是中國詩歌史上第一位偉大的詩人,他以異質文化的面貌發(fā)揚了《詩經(jīng)》的抒情傳統(tǒng),為這一傳統(tǒng)的巨大熔鑄力樹立了典范。

西漢時期,“立樂府而采歌謠……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漢書·藝文志》),它雖然“感于哀樂”,符合詩的本真義;但同時又強調(diào)它的“緣事而發(fā)”,使得不少樂府詩具有較強的敘事性,這是抒情傳統(tǒng)中的異數(shù),但也與其采歌謠的目的,即“觀風俗,知厚薄”相關,也就是說,它其實仍有“史”的性質,因而后來曹操的樂府詩被稱為“漢末實錄”(鍾惺《古詩歸》),杜甫的“即事名篇”的作品被稱為“詩史”,也就不足為怪了。后世繼此類作品而起的,如元、白的“新樂府”,也都具有類似的性質。至于漢樂府中的敘事藝術,特色不一,到《孔雀東南飛》而至其極。不過漢代的抒情傳統(tǒng)也一直延續(xù)著,其成就也不亞于敘事性的詩歌,而以《古詩十九首》為最杰出的代表。自此以下,一直到唐代以前,其間經(jīng)歷了漢、魏、晉、南北朝,這段時期的詩歌稱為“八代詩”,也是文學史上的“文學自覺時代”,其間有體式的變化,也有風格的遞嬗,這是中國古典詩歌的積累與轉型期。在體式上,這一時期從《詩經(jīng)》的四言、《楚辭》的六言,轉變?yōu)槲逖栽姷拇蟀l(fā)展和七言詩的進步;同時,詩歌格律也漸趨精密,從“永明體”到“宮體”,在四聲、對仗的技巧上,已經(jīng)達到了“圓美流轉”的地步,為唐代律詩的定型做好了準備。在題材與風格上,東漢以降,從“建安風骨”到“正始之音”,從玄言詩到山水詩,從南北異趣到詩風交融,其間才士輩出,而陶淵明既開創(chuàng)了田園詩,同時也是古體詩的集大成者,代表了八代詩的最高成就。

唐詩無疑是中國古典詩歌的最高峰,而盛唐之音更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聞一多語)。從其形式上來看,詩律到初唐時期進一步完善,對仗除了“言對、事對、正對、反對”(《文心雕龍·麗辭》)之外,更加講求“六對、八對”(魏慶之《詩人玉屑》引上官儀說),用韻則漸以隋陸法言《切韻》(唐代改稱《唐韻》,宋代改稱《廣韻》)為準,并將“永明體”以來的“四聲律”改為“平仄律”,同時增添了“粘式律”,在韻律上更具有回環(huán)往復的美感。這樣,五、七言律詩定型之后,成為一種并世無雙的精妙韻律,并成為自此之后最主要的詩體,一直沿用至今。在詩歌的發(fā)展上,從初唐四杰到邊塞詩派、山水田園詩派,而李白、杜甫兩位大詩人的作品更是“光焰萬丈長”,代表了盛唐詩的最高成就,杜甫向來被推為“詩圣”,他的詩浩瀚無涯,前賢推為“集大成”,他的律詩(尤其是七律)是中國詩歌高度精密化的最佳代表。中唐時期,“元白”與“韓孟”兩大詩派異軍突起,元白的《連昌宮詞》、《長恨歌》、《琵琶行》流傳萬口,卻是刻意要融鑄“史才、詩筆、議論”(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于一體的混合品,其《新樂府》也頗具敘事意味;韓愈則擊破眾體,“以文為詩”,為詩歌發(fā)展別開蕭散一境。要之,兩大詩派的核心詩人都是融通詩文、力求新變的一代健者。晚唐的李商隱則上繼杜甫,仍以精密為能。

宋詩與唐詩相對,成就也差可與唐詩相埒,而其核心要素則是發(fā)展了中唐以來“以文為詩”的特質,凡是散文之中的一切手法都可以用到詩中來,無論是散文的句法、章法,還是文章中常見的發(fā)議論、表理趣,都成為詩歌的表達方法,因此從表面上來看,宋詩呈現(xiàn)一種“蕭散”的形態(tài),有時被目為“押韻之文”,而飽受詬病。其實宋詩的精密程度絕不亞于唐詩,無論是對仗、押韻、聲調(diào),還是用典、煉字等種種技巧,宋詩都比唐詩有更多的講究;只是宋人在運用之時,更有意地加入了一種精粗雜陳、工拙相半的技法,使人渾然不覺其內(nèi)在的精密。在風格上,宋人的追求更與唐人大異其趣,他們所標舉的是“平淡”和“老境”。從宋初的梅堯臣、歐陽修開始就已經(jīng)提倡“平淡”,而后經(jīng)過蘇軾、黃庭堅等人的進一步發(fā)揚,逐漸成為宋代詩人的普遍追求。不過這種“平淡”,絕不是一種“枯淡”,而是“絢爛之極”的表現(xiàn),所謂“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它是“平淡而山高水深”的更高境地,其原因可以歸結于宋人的內(nèi)省精神和人格追求(與唐人的開拓進取精神異質)。與此相關聯(lián)的則是宋人對于“老境”的追求,“老樹著花無丑枝”(梅堯臣句),在宋人看來,“老境”代表了一種淡泊的智慧,達到這種境地,一切都可以“從心所欲不逾矩”,從而在詩歌領域也達到“不煩繩削而自合”的狀態(tài)。唐音、宋調(diào)之后,古典中一切詩歌的發(fā)展都不能出這兩種風格的范圍之外。

就“文”的傳統(tǒng)而論,最初出現(xiàn)的文字多為占卜、祭祀所用,在“巫史文化”的時代,很難產(chǎn)生真正具有文學意義的作品。甲骨卜辭、《周易》中的爻辭以及青銅器上的銘文,韻散雜糅,又多為零言片語,可論處不多。中國的史官制度,殷商時代便已存在,所謂“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漢書·藝文志》),《尚書》可以算是最早而又完整的散文著作,其中有殷商時代的作品,而更多的則是西周到春秋時的散文,“誥”與“誓”是最常見的文體,充分體現(xiàn)了“記言”的特色,但這類作品的文學價值并不高;《春秋》為編年體史書,記事過于簡略,也非散文藝術的理想。史傳一類的散文,直到戰(zhàn)國早期的《左傳》出現(xiàn),才達到了敘事藝術的高峰,它與同時或稍后的《國語》、《戰(zhàn)國策》一起,形成了中國歷史散文的第一次高峰。另一方面,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是古代思想、學術史上的一個重要的轉折時期,所謂“道術將為天下裂”(《莊子·天下篇》),“王官之學”的解體和“諸子之學”的興起,是文化史上的一次重大事件。春秋以前,學在王官,包括文學在內(nèi)的學術,都被納入國家的制度范疇,而隨著“士”階層的興起,私家學術開始繁榮,中國歷史上進入了“百家爭鳴”的時代,諸子為了辨析道理,闡明學術,逐步創(chuàng)作出了包括語錄、對話和闡論等各種形式在內(nèi)的“諸子散文”,從《老子》、《論語》、《墨子》到《孟子》、《莊子》,再到《荀子》、《韓非子》,這類散文的興起與發(fā)展雖然較晚,卻和“歷史散文”一起構成了先秦散文中并峙的雙峰,而對后世論說性質的散文影響至巨。

漢代散文繼先秦兩類散文而起,《史記》、《漢書》吸取了《左傳》、《戰(zhàn)國策》等歷史散文的長處,以“紀傳體”的形式,為歷代的“正史”確立了規(guī)范;而秦漢的政論文和《呂氏春秋》、《淮南子》、《論衡》、《潛夫論》等著作,則是先秦時代諸子散文的遺緒。然而,漢代所興起的賦體,卻是散文發(fā)展中的異數(shù),它糅合了詩的特征,以韻散結合的方式,鋪張揚厲的風格,形成了介乎詩、文之間的一類文體。這種文體隨著六朝詩歌的精密化,逐漸演變?yōu)轳壻x、律賦,其講求對仗、音韻等特征與詩相近,甚至還出現(xiàn)了一些“詩化”的傾向;散文中的各體,如表、啟、疏、策文、序、祭文等等,也多受其影響,逐漸以四、六言句為基礎,形成了各式各樣的“駢文”(后代也稱為“四六文”),并成為此類文體的正宗,此后一直沿用。到了南朝以及唐代前期,賦與駢文的發(fā)展達到了它的極致。

唐代的“古文運動”正是在這類駢文的靡麗之風下展開的。散文作為一種實用性的工具,本非出于藝術的需要,但自賦與駢文發(fā)展以來,散文的實用功能減退,成了士大夫游藝自恣、露才揚己的玩好,徒具外表的美麗裝飾,而內(nèi)在的生命力已經(jīng)消磨殆盡。這時,韓愈引儒道以自重,要重新將駢文拉回散體,“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蘇軾語),這一行動也與當時的“文化轉型”相應,因為“古文運動”所代表的絕不僅僅是一場文體運動,而更是一場重大的文化運動、思想運動,并對宋代的學術文化、乃至整個中華民族的性格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即使單從文學的角度來說,韓愈的努力也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他本人也成了散文領域的“集大成”者。柳宗元和他志同道合,一起為中唐的“古文運動”作出了重要的貢獻。不過,在韓、柳之后,又出現(xiàn)了兩種傾向,一是駢文的回潮,一是古文中出現(xiàn)了追求奇僻的風氣。這兩種傾向,在北宋時期才得到徹底的肅清。

北宋前期的“詩文革新運動”,便是唐代“古文運動”的延續(xù)?!霸娢母镄逻\動”的重點在“文”,而當時的文壇宗主歐陽修的主要成就也是“文”。宋初代表駢文的“西昆體”,在石介等人的批評下,已經(jīng)漸漸消亡;而歐陽修則通過科舉考試的機會,打擊了散文中險怪的“太學體”,并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績,為當時的文壇樹立了典范。蘇軾繼歐陽修而起,進一步擴大了文體改革的成果,使宋代散文的實際成績,超越了唐代,影響也更加深遠。在“唐宋八大家”中,北宋有六位,便是明證。宋代散文的特征,一是確立了“平易”的風格,二是全面打破了駢文與散文的界限;這樣既可以發(fā)揮散文便于敘事、議論的實用特征,同時也使它與詩歌一樣成為抒情的藝術品,《秋聲賦》、《赤壁賦》等“文賦”的出現(xiàn),即是有力的證明。由此可以看出,宋人的散文觀,與其詩歌觀是完全相通的。

從廣義上來說,“詞”與“曲”這兩類作品,都屬于古典詩歌的范疇,而且它們對于格律的講求,并不亞于律詩。詞發(fā)端于中唐,晚唐、五代逐漸興盛,而兩宋時期臻于極致;曲則起于宋代,而獨盛于元代。本書將“詞”單列為一章,一方面可以補充宋詩的不足,尤其是宋詩之中罕見的愛情題材,幾乎全部移于詞中,宋人的情感世界,必須詩詞合觀,才能有一個全面的了解;另一方面,南宋時期,詩歌成就遜于北宋,卻出現(xiàn)了不少專力作詞的作家,典型的如辛棄疾,他的大作家的資格完全要靠詞來論定。至于“曲”,其中的“戲曲”部分在本套書中已別為一種,故不論;“散曲”雖是元代抒情文學代表之一,但數(shù)量頗為有限,而且其成就遠遜于雜劇等敘事文學,何況即使從元代作家來看,也絕無以散曲的創(chuàng)作而成為大作家之例,故亦不論。

元、明、清三代的文學,敘事類作品(戲曲、小說)已經(jīng)占據(jù)了主流的地位,盡管在當時看來,這些只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俗文學”,但從今天的文學史眼光來看,其成就實遠在傳統(tǒng)的詩、文、詞之上。在這三代之中,詩、文、詞的創(chuàng)作實績雖然遠遜于前人,然而流派眾多,理論迭出,體式紛繁,令人有目不暇接之感。如詩歌方面,元代曾有“元詩四大家”以及楊維楨的“鐵崖體”;明代有臺閣體、茶陵派、公安派、竟陵派,還有前后“七子”的復古運動(“文必秦漢,詩必盛唐”);清代有虞山詩派、梅村體、神韻說、性靈派、宋詩派;近代還有所謂的“詩界革命”。散文方面,明代有唐宋派、小品文;清初有古文三大家,中晚期有桐城派的興盛、駢文的復興;近代還有梁啟超提倡的新文體。詞的創(chuàng)作,元有薩都剌,清有納蘭詞、陽羨詞派、浙西詞派、常州詞派,等等。不可否認,在這些流派、作家、作品之中,亦不乏一二才人佳作,但已絕無“楚之騷,漢之賦,六朝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等“一代之文學”的氣象(王國維語),我們不妨將其命名為“傳統(tǒng)的反光”,它們代表了傳統(tǒng)詩文中最后的光亮和余輝。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dappsexplained.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