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帖木兒

愛倫·坡詩選(英漢對照) 作者:(美)愛倫·坡 著,曹明倫 譯


帖木兒[1]

彌留之際聽仁慈的安慰!

不,神父,這不是我此刻的向往——[2]

我不會神志錯亂地認為

人間的力量能赦免我的罪戾

我極度的驕傲一直耽溺于此——

我沒有時間昏憒或者夢想:

你稱之為希望——那火中之火!

它只不過是欲望的誘惑:

倘若我能希望——哦,上帝!我能——

希望之源會更加圣潔——更加神圣——

我不會說你是笨伯,神父老人,

但安慰不該是你給我的禮品。

你知曉一個人心中的隱秘,

那顆從倨傲陷入羞愧的心靈。

哦,熱望的心!我曾承繼

你赫赫有名的毀滅性的部分,

那正熄滅的光輝曾一直閃耀,

耀亮我王冠上鑲飾的珠寶,

地獄之光!而有了這分痛苦,

地獄再也不能使我感到恐怖——

哦,渴望的心,渴望失去的花,

渴望我其樂融融的青春年華!

可大限之期的永恒之聲,

伴著它永無終止的妙韻。

敲響,在一顆神志恍惚的心中,

蓋過你的空話——敲響喪鐘。

我并非從來就像現(xiàn)在這般:

為了頭上這頂灼熱的王冠

我曾南征北討,曾東攘西奪——

難道不是同樣的兇悍的繼承權(quán)

把羅馬給了凱撒——把這給我?

讓我繼承一顆帝王之心,

一個驕傲的靈魂連年征戰(zhàn),

與整個人類作對而戰(zhàn)無不勝。

我曾在故鄉(xiāng)的山地謀生:

靼格勒山的薄霧夜夜落降,[3]

晶瑩的水珠降到我頭上,

而我相信,高山峻嶺的風,

那風的紛亂,風的喧囂

已在我頭上筑起了窩巢。

后來從天庭——那霧珠——下落

(在一個不幸之夜的夢中)

帶給我的卻是地獄的觸摸,

當時那團閃光,通紅通紅,

從像一面面旌旗飄蕩的云層,

向我半閉半睜的眼睛展示

帝王的威嚴,皇家的華麗,

接著是號角聲,沉悶如雷霆,

傳進我的耳朵,向我講述

人類的戰(zhàn)爭,那兒我的聲音,

我這天真少年的聲音——正高呼

(哦!我的靈魂怎會喜不自禁,

撲向我心中那一聲吶喊)

戰(zhàn)斗的吶喊,勝利!凱旋!

大雨嘩嘩澆在我的頭頂

無遮無掩——還有那疾風

使我變得又狂又瞎又聾。

那定是人,我以為,是人

給我以榮譽:而那一陣陣——

一陣陣凜冽的風狂雨驟

在我聽來就猶如坍塌之聲

從一個個帝國——伴著俘虜?shù)陌蟆?/p>

求情者的阿諛——巴結(jié)者的諂媚

包圍著一個至高無上的王位。

就從那一個不幸的夜晚,

我的激情變成了一種暴戾,

而自從我稱孤道寡獲得王權(quán),

世人就一直以為我天性如此;

可是,神父,有個人,那時,

那時——在我童年——當生命之火

還熊熊燃燒,熱情洋溢

(因為激情定與青春一道衰落),

就是那時她知道這鐵石心腸

也曾優(yōu)柔寡斷,兒女情長。

唉!——我難以用言辭述說

愛情有多么美妙,多么快活!

我現(xiàn)在也不企圖給你描繪

那張臉如何勝過人間之美;

她的容貌,在我的心里,

就像飄忽的風中變幻的影子:

現(xiàn)在想來我似乎一直在凝視,

凝視幾頁古老的金玉良言。

而我目光慵倦,直到我感知

那些字母——隨著意義——漸漸消逝,

化為幻覺——伴著虛幻。

哦,她值得用整個心去愛!

愛——就像我童年時那般——

那是一種天使也羨慕的愛;

她年輕的心于我就是神龕,

我用每一分希望、每一縷思緒

敬香——便得到一份漂亮禮物,

因為他們天真、純潔而高尚——

就像她所樹立的青春的范例:

那我為何要丟下愛去漂泊沉浮,

去迷戀那團火,去期待那道光?

我倆青梅竹馬——相愛——相親

在森林漫步,在原野游蕩;

我的胸膛便是她躲避風雨的盾——

而當風和日麗,天清氣爽,

她總愛凝望那澄湛的藍天,

而我不看天——只看她美麗的眼。

初戀的第一課就是——那心:

因為當其樂融融,笑意璨璨,

且不說我們那不礙事的煩悶,

且不說訕笑她小姑娘的心眼,

當我一頭撲進她悸跳的胸脯,

流著淚向她傾吐衷腸——

我沒有必要再把其他話傾訴——

沒有必要平息她的凄惶——

她并不問我為何要如此這般,

只用她恬靜的目光把我細看!

可世上有種東西更值得一戀,

使我心欲愛不成,欲罷不甘。

當我佇立山頂,獨自一人,

雄心便給我一種新的心境——

我不再是個實體——而溶于你:

這世界,還有它包容的全部

在天空——在海洋——在陸地——

它的歡樂,它不多的痛苦

這是新的樂趣——新的理想,

暗淡,夜里睡夢中的虛幻——

更暗淡,那些實實在在的渺?!?/p>

(朦影——一團更朦朧的光焰!)

展開它們虛無縹緲的翅翼,

就這樣,混淆不清地,變成

你的形象——一個名稱——一個名稱!

一分為二——但卻最親密。

我雄心勃勃,氣凌霄漢——

你可知這熱望,神父?你不知:

我身居帳篷卻覬覦一頂王冠,

把半個世界視為我自家財產(chǎn),

我常為卑賤的命運鳴冤叫屈——

可是就像別人的美夢一樣,

我的夢想也曾如浮煙朝露,

但這道美麗的光卻不消亡。

它時時伴隨我,朝夕相處,

用它那雙倍的可愛美麗,

使我如負重荷,心情壓抑。

我倆曾漫步于高山之巔,

巍峨的高山把下界俯瞰,

巖森林組成的自然之塔,

放眼可見遠方的小山綿亙——

山腳環(huán)繞著小屋白墻紅瓦,

山間有無數(shù)小溪潺潺有聲。

我對她講起權(quán)勢和榮耀,

可她的表情——不可思議,

或許她以為我胡說八道,

不過是信口開河的妄語;

從她眼中,也許漫不經(jīng)心——

一種悲喜交加被我窺見——

她臉頰上泛起一陣紅暈,

在我看來就像王后的鳳冠,

唯一的光輝在這荒山野嶺,

我無疑將把我的夢想實現(xiàn)。

于是我把自己裹得富麗堂皇,

并戴上一頂想象的王冠——

但這并非因為幻想女神

把她的斗篷披在我身——

而是因為在卑賤的窮人堆里成長,

雄獅被戴上了枷鎖鐵鏈——

對一個看守人也卑躬屈膝——

可在荒原大漠卻不是如此,

高貴、兇悍與恐怖合謀籌措,

在荒漠煽起它心中的烈火。

現(xiàn)在放眼環(huán)顧撒馬爾罕!——[4]

她難道不是這世界的女王?

她難道不比所有城市都壯觀?

它們的命運不就在她手上?

加上她那舉世矚目的榮華,

她難道不高貴,獨立天下?

流傳——她的每一塊踏腳石

都將成為一代王朝的奠基——

誰是她的主宰?帖木兒——是他,

驚愕駭然的人們曾經(jīng)目睹

他驕傲地把一個個帝國橫跨,

他,頭戴皇冠的亡命之徒。

哦,愛情!你給予人間以生氣,

給予我們希冀天堂賦予的東西!

你浸入靈魂,潤澤世人的心田

如春雨滋潤被熱風烤焦的平原;

而若是未能蒙受到你的恩澤,

心中只會留下一片曠漠荒野!

哦,思想!你把生命縛得真牢,

用音樂,其聲音如此奇妙

用美,其天性如此剽悍——

再見吧!因為我已贏得了江山。

當希望,那翱翔的鷹,發(fā)現(xiàn)前方

再也沒有可飛越的險峰峻嶺,

它會無精打采地垂下翅膀——

向故鄉(xiāng)投去溫柔眷戀的眼神。

日暮關(guān)山:當夕陽將離去,

它心頭會涌上一絲愁緒,

因為它仍在尋求,仍在瞻望

那驕陽當空時的燦爛輝煌。

它會怨恨黃昏的云煙暮靄,

雖說流云飛霞常十分可愛,

它會聽到夜幕降臨的聲音,

(用心傾聽者熟稔此情)[5]

它就像在夢魘中雖能振翮,

但卻無法飛離迫近的災禍。

有月亮又怎樣——白色的月亮

縱然溢下它全部皎潔的華光,

她的笑容慘然,色寒光冷——

在那個凄清蒼涼的時辰,

(好像你倒抽一口涼氣)

那月色只是一幅死人的肖像。

童年是人生最美好的日子,

童年的逝去最令人悲戚——

因為我們想領(lǐng)略的都已領(lǐng)略,

而我們想珍藏的卻早已幻滅——

那就讓生命,像那種白晝花,[6]

枯萎凋謝,隨著白天的芳華。

我回到家里——可人去樓空——

使之為家的人已云散風流。

當我穿過長滿苔蘚的門洞,

盡管我的腳步十分輕柔,

一個聲音從石頭門檻傳出,

這聲音我過去曾非常稔熟——

哦,地獄,我看你膽敢

展示你煉獄里的熊熊火焰,

對一顆更賤的心——一種更濃的愁。

神父,我確鑿無疑地相信——

我知道——因為向我走來的死神

從那個遠離福地的地方,

在那兒人們將不再會失望

已經(jīng)虛開他那道鐵門,

而你看不見的真理的光芒

正透過永恒在閃閃發(fā)亮——

我相信那個魔鬼早已經(jīng)

在每條人生之路布下陷阱——

還有,當在那神圣的山林,

我如何離開那尊偶像——愛神,

他每天熏他雪白的翅膀,

用焚燒祭品的伽南沉香,

香火都來自最凈潔的地方,

那些可愛的屋頂都被撕開,

讓天庭的光輝照射進來,

沒有一絲浮灰、一點懸塵——

能躲過他明察秋毫的眼睛——

那野心的滋蔓,那縱酒狂歡

又如何能被他視而不見,

直到肆無忌憚,他含笑一縱

在愛神他蓬發(fā)的纏結(jié)之中?

(1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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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愛倫·坡發(fā)表過好幾個不同文本的《帖木兒》,本書選用1845年修訂稿,但以下一些注釋選自愛倫·坡為1827初版所寫的注解(所據(jù)版本為1829年版),這些注釋有助于理解1845年版本的一些詩行?!幷咦?/p>

[2] “神父”一詞在更早的版本中為“圣徒”?!疤緝旱纳锦r為人知,這倒使我能充分發(fā)揮一個詩人的聯(lián)想?!苡锌赡苷媸浅杉己沟暮笠帷话阏J為他是一個牧民的兒子,是憑他自己的本領(lǐng)登上王位。他死于1405年,即教皇七世時代。我該如何解釋給他一名“圣徒”來聽他臨終懺悔呢——我也說不清楚。他需要有人來聽他的故事——干嗎不能是一名圣徒呢?這種可能性并非完全不存在——這對我的目的就足夠了——至少我對這種新說法有充分的根據(jù)。”(《帖木兒》1829年版第1行注)——編者注

[3] 靼格勒山是Immaus山的支脈,在獨立的韃靼地區(qū)南部。這些山以其蒼涼荒僻和山谷之美而著稱。(《帖木兒》1829年版第39行注)——編者注

[4] 帖木兒曾建都于撒馬爾罕(今烏茲別克斯坦境內(nèi)),使其一度成為藝術(shù)文化中心?!g者注

[5] “我常常覺得我能清晰地聽見黑夜來臨的聲音,當它悄悄跨過地平線之時——這也許是一種愚蠢的幻覺,但這不會比看見音樂更不可理喻——如‘她臉上透出的思想和音樂’”(【譯者按】這行詩出自拜倫的東方敘事詩《阿比多斯的新娘》第1章第6節(jié)The mind, the music breathing from her face)。(《帖木兒》1829年版第373行注)——編者注

[6] “有一種花俗稱白晝花(我從不知道它植物學上的名稱)。此花白天生機盎然,傍晚開始蔫謝,夜里則幾乎完全枯萎。不過我在詩中忘了說,它清晨又會恢復生機。如果韃靼地區(qū)無此花,那務必寬恕我把它帶到那里?!?《帖木兒》1829年版第390行注)——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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