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浪漢還鄉(xiāng)

巴彥雪 作者:劉兆林


流浪漢還鄉(xiāng)

流浪漢是指我自己。鄉(xiāng)是我的出生地。其實我是在父親當教師的西集鎮(zhèn)出生長大,在父親教書的西集中學畢業(yè)后考入縣城巴彥一中,又于四十五年前和八十多名高中同學一起穿上軍裝,直接從巴彥一中校門走向遠方,在全國上下有序的大混亂中,開始了保險箱里流浪般的生活。所以我并不熟悉鄉(xiāng)村。我所謂的還鄉(xiāng),是指大意上的回老家,即回我精神的大故鄉(xiāng)。

離開并不是鄉(xiāng)間的故鄉(xiāng)那年,我十九歲,正常情況下,到遠方去該是讀大學,我卻投筆從戎被時代浪潮卷進了毛澤東思想大學校。當然,那既是違心的又是自愿的。說違心是因自己真正的心愿是上大學繼續(xù)讀書,讀將來能夠當作家那種文科大學。但當時正常的大學都停止招生了,全國只剩部隊這所“毛澤東思想大學?!痹谡猩?,能入這所大學校,當時那是無上的光榮,但我卻因此受到很重的心靈傷害。當時我是高中學生,同時還是校三結合革命委員會的學生代表、副主任,并兼著校民兵營的副教導員。這說明我是忠于革命的熱血青年。但萬沒想到,在解放軍對應征入伍的同學政審時,自己卻因父親上過國民黨的士官學校,反右派斗爭中又被劃為“中右”而失去參軍資格,也就等于沒了參加革命隊伍的資格。這對于“文化大革命”狂潮中的熱血青年來說,無異于熱戀中忽然被拋棄,一下子就天昏地暗了。我是向接兵部隊保證和父親劃清界限,才得以穿上軍裝的。這種進了保險箱似的從戎生活,無疑精神負擔很重,好在有一身沒補丁卻有鮮紅領章的軍裝,讓我覺得比在故鄉(xiāng)冷暖不保的貧苦生活要好。還有,正好我的文學愛好和部隊的特別需要成全了我,因而我雖然投筆從戎卻并沒投掉筆。二十多年從戎卻沒投掉筆的輾轉生活,使我逐漸疏遠了故鄉(xiāng)。再后來,因地方工作需要,省里和軍區(qū)特例商調我轉業(yè)到省作家協(xié)會任職。于是,我便從投筆從戎卻并沒投掉筆,轉為不投筆卻脫下了戎裝,在沈陽就地安了家。有了解我的朋友曾惋惜說,你怎么也該混出個將星再走啊!我說,文武平等,人各有志!所以,故鄉(xiāng)便永遠成了故鄉(xiāng)。

我對故鄉(xiāng)感情的麻木與疏遠,不單是當年要同父親劃清界限的原因。入伍后,我每次還鄉(xiāng),必因家中的不幸而欲哭無淚,不是父病重就是母病危,或者母喪和父亡,再不就是弟弟妹妹們過早夭折,心因此傷得太重。若不是正值青壯年時代,怕是早把心傷碎了。四十多年來,哪一次還鄉(xiāng),都是非還不可,不還就沒法做人了。讀過我的《父親祭》便可理解,我何以最懼怕還鄉(xiāng),而每次迫于無奈的還鄉(xiāng),最懼怕的又是見親友和熟人。對于我,無論小的還是老的親人們,大多數都活在墳里了,我沒有勇氣見他們,我怕他們問我一輩子都干了些什么!如果我說什么也沒干他們不會相信,即使信了也會非常失望或傷心。如果我如實說不管穿軍裝還是轉了業(yè),一直都是虔誠地埋頭苦干著,干的都是擺弄紙筆的碼字勾當,他們會分外惋惜,當那么多年兵,不想法混將星卻費那么大勁兒往文人堆里混,有點沒出息了。興許連活著的親友也會這樣想!不然他們的晚輩因何沒一個文學愛好者?或許他們也會把我看成個官兒,不然為何總是有事了才肯找我?而我只癡心于舞文弄墨甘當寫字匠,偏偏又當了個管寫字匠的官兒,所以面對活著的親友我更懼怕還鄉(xiāng)。親友們需要的,我無能,而無能的我又非常羞于啟齒求人,那么就只有避免還鄉(xiāng)了。

慶幸無情歲月忽然變得有情,讓我在只剩兩袖清風一支禿筆的不逾矩之年,不再恐懼還鄉(xiāng)。

這真該由衷感謝相見恨晚的老鄉(xiāng)萬貴雙。他是個有作為且重鄉(xiāng)情的企業(yè)家,我們同在沈陽居住了三十多年,我竟然不知道還有個故鄉(xiāng)也是西集鎮(zhèn)的老鄉(xiāng),我倆該算不摻一點水分不打一點折扣的純粹老鄉(xiāng)!他雖不染指文墨,但讓我備感親切:他很看重我這心無旁騖只熱心于舞文弄墨且已手無寸權的老鄉(xiāng)。他尊敬我因文字而榮耀了故鄉(xiāng),我佩服他因干實業(yè)而讓故鄉(xiāng)人尊敬。當年他背著個舊軍用挎包只身闖蕩沈陽,憑自己的努力取得事業(yè)的成功。他是以遼沈地區(qū)巴彥鄉(xiāng)友聯(lián)誼會會長名義認識我的,我們一見如故。他是故鄉(xiāng)母親的孝子,有點余力時便首先想到為故鄉(xiāng)做點好事。有回他和另一位鄉(xiāng)友杜雪純同我聊到這一想法。好念經的和尚容易想廟上的事。我從自己的愛好出發(fā)希望設立個“巴彥文學之星”獎,為故鄉(xiāng)做點精神方面的貢獻。我們三人一拍即合,他倆湊錢,我出點苦力,巴彥文學之星獎就誕生了。

讓我感動的是,眾多文學愛好者的熱烈響應讓我出乎意料,區(qū)區(qū)一個縣,首屆參評者竟然上百,參評作品近二百萬字。尤其令我驚喜的是,我從故鄉(xiāng)人書寫故鄉(xiāng)的眾多作品中,領略了故鄉(xiāng)耀眼的文學星光,盡管這些文字大多也是述說艱辛與苦澀的,但都蘊含著理想與韌性精神。而作者,我?guī)缀醵际浅醮巫x到他們的作品。接連三屆,愈見燦爛的文學星光逐漸在我心中變成溫暖的陽光。首屆獲一等獎的長篇小說《午夜丁香》,讓我第一次看到了故鄉(xiāng)一代新人含淚拼搏、韌性掙扎、奮發(fā)進取的品貌,不由讓我聯(lián)想到與故鄉(xiāng)一河之隔的呼蘭籍女作家蕭紅的《生死場》。難道蕭紅筆下被日寇奴役的偽滿洲國的呼蘭人在生死場上掙扎與反抗的品性,能與《午夜丁香》中韌性拼搏的巴彥人沒一點關系嗎?新中國建立以來最艱難的改革開放,和與世界接軌后最猛烈的市場經濟大潮,讓中國人民面臨了新的生死考驗。我的故鄉(xiāng)也有人用飽蘸心血之筆參加了偉大新時代的生存斗爭。對于巴彥的文學史,這樣初露端倪初具規(guī)模的文字,應該有里程碑意義。不管這碑是大是小,這是第一部沒離開本土的巴彥人書寫的巴彥人在本土奮斗的心靈記錄。而后來獲一等獎的中、短篇小說《巴彥有個七馬架》、《一步跨過牤牛河》、《虎年大雪》(作者亞慶)、《船在江東》、《向往沒有蒼鷹和殘陽的日子》、《沒有的事》(作者警喻)、《出手》(作者王玉波)、《遍地硝煙》(作者劉寶)、《背著布鞋遠行》、《凋謝的牽?;ā?作者吳建興)、《秋天的姓名》、《冷風景》(作者藍小宇)、《永遠珍藏的布鞋》、《我家的東西不能動》、《榛子熟了》(作者羅永春)、《走進徐家大院的女人》(作者史彥華)、《桃花朵朵》(作者劉向英),還有孫樹國、孫玉章、孫信、王選武、宗國筑、周亞麗、梅杰、顧輝等人各種文體的一大批佳作,交相輝映出五彩的星光,既照亮了我還鄉(xiāng)的路,也縮短了我與家鄉(xiāng)的距離,更驅散了我以往的還鄉(xiāng)恐懼,同時也令我深感內疚。對于故鄉(xiāng),自己虧欠得太多,以往的不關心、不了解,就是虧欠!原來的故鄉(xiāng),在我眼中只是一片淺層肥沃的黑土,是春天不旱、夏天不澇、秋天豐收、冬天復又瑞雪兆豐年的糧豆之鄉(xiāng),而我的父母又不是種糧人,所以我對故鄉(xiāng)并沒有深厚感情。是故鄉(xiāng)文學之星的眾多作品,讓我形象地領略了各個歷史時期巴彥人可敬可愛的精神品格,如《巴彥有個七馬架》《出手》等所表現的偽滿洲國時期巴彥人不屈不撓的抗日精神,《遍地硝煙》《船在江東》《背著布鞋遠行》等所揭示的戰(zhàn)爭年代英勇傷殘而隱姓埋名、和平時期默默甘作無名英雄的高尚情懷,《我家的東西不能動》及前面提及的其他作品所描寫的勤勞樸實積極進取的普通勞動者的善良心地等,這些精神財富,以往我知之甚少?。?/p>

查查自己所寫的數百萬字作品,竟沒有幾篇是關于故鄉(xiāng)的。是故鄉(xiāng)的文學星光和貴雙等鄉(xiāng)友對故鄉(xiāng)的感情促我反思,自己沒能專一地堅守一塊真正屬于自己的文學領地?。∨c那些一直立足故鄉(xiāng)本土腳踏實地侍弄自己專屬文學領地的作家比,如近在黑龍江的遲子建,遠在陜西的陳忠實、賈平凹,他們都扎深根于自己的文化故土,寧靠拼命吸收外來營養(yǎng)強大自己,也不棄家流浪,即便流浪也不把根從故鄉(xiāng)拔出(如莫言),自己則相形見絀。經歷就是文化。我的所有工作經歷都不在故鄉(xiāng),而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時光又絕大部分留在故鄉(xiāng)。意識到這一巨大反差,我開始有意開闊自己對故鄉(xiāng)的視野。第三屆巴彥文學之星頒獎,我便改變了前兩屆頒完獎即逃離般撤走的想法,隨同獲獎作者到老黑山林場采風。那里有抗日游擊隊戰(zhàn)斗過的大森林,是《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支歌唱到的地方。這樣,我心中的故鄉(xiāng)既有了“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也有了“森林煤礦”,和一代代人的可愛形象。

讓我和貴雙鄉(xiāng)友格外高興的是,采風活動不僅獲獎作者們踴躍參加,李彥國副縣長也參加了。他曾在我和貴雙的出生地西集工作過好幾年,也算是老鄉(xiāng)了,他主持頒獎會已是第二次。更讓我們高興的是,縣委常委宣傳部部長金海燕也忙中抽閑參加了采風。我所以加了個“更”字,因為她屆屆頒獎都直接參與。開始我還以為她是出于禮貌陪同采風的,很快發(fā)現她和彥國副縣長都是文學愛好者。一路上彥國帶頭講故事說笑話,妙語連珠,甚至比本屆一等獎獲得者王玉波情緒還熱烈。海燕部長比作者都年輕,她非常熱情地和作者們打成一片,既像年長作者的女兒,又像大齡作者的妹妹,雖不說不唱,但一路默默為大家催生了許多靈感。走進大森林時她落在了后面,大家才注意到她是沒來得及換雙便鞋而匆忙趕來的,林中走路鞋很不跟腳。我很抱歉說讓她陪著受苦了,她說受什么苦啊,她八歲就一個人在森林里走過夜路!她特意跟我講了童年在森林里迷路的事。原來她從小在林場長大,八歲那年,她沒告訴家人自己到親戚家玩兒,不想走迷了路,中午出發(fā)的,轉到傍晚也沒走到并不遠的親戚家。后來奔著燈光走,竟然又轉回自己家來。家人以為她在哪個鄰居家玩入迷了呢,責備她不懂事,天黑了也不知躲人家飯口。她沒得到大人安慰卻先受了一通批評,委屈得哭了一場,所以至今記憶猶新。我這才理解,她不僅是出于禮貌陪我們采風的,她對故鄉(xiāng)的大森林有很深感情??!后來我又發(fā)現,她和彥國副縣長微信群發(fā)的短章、格言等,文學水平都很高,這更增加了我這流浪漢還鄉(xiāng)的熱情。

2014年9月17日匆匆草畢于沈陽聽雪書屋

(原載2015年2月26日《渤海早報》渤海潮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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