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輯 電視機里的駱駝

新世紀詩典·第7季 作者:伊沙 編


我看見一只電視機里的駱駝

軟綿綿地從沙地上站起。

高大的軟綿綿的駱駝

剛剛在睡覺,被

燈光和人類驚擾

在安撫下又雙膝跪下了。

我的心思也變得軟綿綿毛茸茸的。

就像那不是一只電視機里的駱駝

而是真實的駱駝。

它當然是一只真實的駱駝。

——韓東

華北地區(qū)大片土地鹽堿化嚴重

邢昊

據(jù)說和當年

興修水庫有關

南姚村也不例外

不但收成不好

吃水也很困難

井水又苦又咸

做飯壓根兒就不用放

醬油和鹽

這樣一日三餐算下來

倒也省了不少的錢

伊沙點評:賽詩會現(xiàn)場獎起源于長安詩歌節(jié),后被《新世紀詩典》引進,原本不是什么大獎,現(xiàn)在卻發(fā)展成另一種大獎,試想:如果一位詩人,得獎多多,卻從未獲得過現(xiàn)場獎,同行會心悅誠服他(她)嗎?邢昊是現(xiàn)場獎三甲的??停瑑H憑這一點,便見其實力,“山西王”可不是瞎叫的。

時間

蔣雪峰

他種下一棵樹

下山去背水

回來時

樹已參天

寺院

改了名字

伊沙點評:原本相約重慶詩會再歡聚,不料其父忽然病故而未能如愿,今日推薦,希望沒有破壞雪峰兄的心境。此詩大好,一首妙作。蔣雪峰是江油詩群的領軍人物,他究竟有多好,江油詩群究竟有多強,對我來說仍是個謎,我愿做這個有緣的探秘者。

4月1日這一天

張小云

忙得不可開交

還記得一如繼往給每人

也給自己,發(fā)出這條信息

明天會更好

2017/04/01

伊沙點評:韓東、阿吾在重慶詩會上的強勢表現(xiàn)向中國詩壇發(fā)出了一個信號:“第三代”并未全都淪陷,其中的幸存者還是十分優(yōu)秀的。張小云當屬此列,本詩叫人哭笑不得——好就好在哭笑不得,效果就是好的證據(jù)。

一塊金子

劉斌

出租車司機突然踩下剎車

車前

一個老頭慢悠悠走過

司機伸手

把煙灰彈到窗外

你看他是塊土疙瘩吧

撞死了

可就是塊金子

2017/05

伊沙點評:我記得劉斌是第一個抵達2.0的九零后男詩人,后來前進的腳步一下放緩了,關鍵是從感覺到語言老是不夠到位,有一次在微信里,我偷瞄了一眼他的小說,感覺比詩寫得到位,由此可見詩之難。本詩是其4.0,寫的是人性惡。

治水

袁源

黃河邊的小便池上

貼著大禹治水的故事

我開始尿的時候

黃河水患頻仍

堯派鯀去治理

尿到一半

鯀治水失敗

天帝將其擊殺

我尿未盡

鯀也后繼有人

大禹挺身而出

繼續(xù)治水

等我尿完

禹也治好了水

他采用了疏導法

一個尿急的人

對此體會尤深

伊沙點評:似乎已形成了一個定勢——袁源只參加長安詩歌節(jié)公開場的活動,每次都有令人驚喜的表現(xiàn),每次都能訂上貨,兩次與現(xiàn)場獎擦肩而過。在西安,他完全是一個詩壇外的詩人,卻比任何一位陜西官方詩壇內(nèi)的家伙寫得好——這是再明顯不過的現(xiàn)實,那些家伙還混個什么勁呢!

還魂記

高歌

那年我八歲

前院嬸子上吊而死

舌頭伸出老長

我一個人在家

墻角里冒出個

白衣女人

說跟我走吧

我嚇得跑出堂屋

娘正在后院

曬紅薯干

我呆呆地沖娘說

娘我想死

娘罵我小畜生

瞎說什么

趕緊跟我曬紅薯

我的大腦

一片空白

將濕白濕白的

紅薯干

一塊一塊

擺滿大太陽

底下的后院

伊沙點評:沈浩波發(fā)明了一種淘汰賽,選對手時很有意思,有人是向其好友表達友誼而選,更多人則是想揀軟柿子捏,在江油的現(xiàn)場,高歌似乎被當成了軟柿子,我心想:挑他的人要倒霉,果然被淘汰了。真相是這樣:高歌在網(wǎng)上隨寫隨發(fā)時,就是給人留下軟柿子的印象,但他每次出戰(zhàn)都不弱(“南行記”我領教了),何以至此,自己反思。

關懷

張明宇

當我受到

來自外部的傷害

妻子總會

巧妙地

安排一次性愛

(即使我們還在冷戰(zhàn))

給我

內(nèi)部的關懷

2017/04

伊沙點評:一年一度的長安詩歌節(jié)頒獎盛典上的現(xiàn)場訂貨作品,記得我現(xiàn)場對它的評價是:這是一首很高級的詩,是活出來的詩,相信會喚起很多過來人的共鳴。值此推薦日,我想對作者進一言:名利之事,切忌急字;名利之得,取之有道;金杯銀杯,不如口碑。

關于大地震

柏君

人們津津樂道的

往往是

誰家的媳婦兒

光著就跑了出來

至于村里死了的

那一百多口

很少再有人

提起

2017/03/21

伊沙點評:看了一下郵箱統(tǒng)計,本詩作者是在第十三次投稿時,敲開了《新詩典》的門,十三次投稿在今天,真的不算多。本詩寫得非常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如何解讀本詩?如果一味理解成批判,我自己首當其沖,在長篇小說《中國往事》中,我就是這么干的。我不愿意這么理解,我愿意理解成民族文化的差異使然。在目前的世界上,有一種政治正確就是以基督教文化的標準來要求其他文化。

他們說地震了

譚昌永

他們都說

清晨又地震了

我沒感覺

昨夜睡得安穩(wěn)

我知道

如果需要叫醒我

大地

應該不會

再用這種土辦法

2017/04/23

伊沙點評:《新詩典》作者知道,我是半月一選稿,同題材在半月之內(nèi)相碰的現(xiàn)象不多見很難得,放在一塊推薦能夠讓同行與讀者有個對比:看看不同的詩人如何處理同一題材。本詩是在“《新詩典》李白詩歌獎”頒獎禮朗誦會上的現(xiàn)場訂貨,每年在江油都會發(fā)現(xiàn)新詩人的好詩,讓我覺得“江油詩群”有點深不可測。李白在天之靈照著詩人,差不了!

兼職

王俊輝

赤腳醫(yī)生老李當了幾年和尚

還俗了

工地上機器壞了

找他修

昨天打電話給他

他說:沒空

我正在診所修理人呢

伊沙點評:有了《新詩典》和長安詩歌節(jié),中國的現(xiàn)代詩進入了另外一個時代,肯定是一個更好的時代。每當我們開辦公開場時,就像搭起了一個面向社會的擂臺,民間高手,紛至沓來。本詩作者便是5月4日盛典上的發(fā)現(xiàn)。讀了本詩,你怎么舍得中國事實與中文語言的精彩而閉門抄書?

食欲的產(chǎn)生

吳冕

整個下午,我和朋友都沒有吃飯

按照分配,我們倆每人一張餅

我吃完了我的那份

還是沒有吃飽

有一個瞬間,我竟然產(chǎn)生了

吃掉朋友的那張餅的想法

我知道那是因為欲望

準確點說是食欲

就在剛才那個瞬間

遠古世界陰暗的山洞里

我的祖先,一個猿人的

食欲穿越百萬年

抵達我的大腦

指使我吃掉那張餅

伊沙點評:陜西高校多,自然校園詩人多,歷來如此,作為一名見證者,其中有甚規(guī)律可尋?我所看到的情況是:不先鋒,無未來。所以在5月4日盛典上,聽到本詩,了解到作者是長安大學在讀生,我自然是很高興的。

那個下午有點驚心動魄

韓敬源

突然想起幾年前的一個下午

我手握鐮刀

在竹園里砍一根竹子

準備用它干什么

我已經(jīng)忘了

我想竹林里能吹奏出

笑傲江湖

真實的情況是

砍斷竹子的那一刀

砍在我左手的中指上

前幾天我看到這個傷疤

覺得可以寫成一首詩

其中一定要寫下這樣的一句:

“我生活的大地需要獻血來祭”

其實那個下午

一點也不驚心動魄

就是一個用鐮刀砍竹子的人

一刀砍在自己的手指上

嗷嗷大叫

2017/05

伊沙點評:不好意思,我的兩大門生李勛陽、韓敬源的點評越來越?jīng)]法看了,前者失之于求個性,后者失之于求正確。沒關系,詩好則好,評不重要。本詩好在敘述中有蜿蜒、很細膩,口語詩人打直拳的太多,打組合拳的太少,韓屬于后者,值得鼓勵。

貴賓

江湖海

三個人并排走進

貴賓室

走在中間的那人偏瘦

夏天穿長袖單衣

神態(tài)顯得有些別樣

他反剪雙手

臉上浮著零星的傲氣

左右兩位

微胖,面色平靜

中間的人說

給我點支煙吧

左邊的人答

貴賓室不能抽煙

然后都無語

經(jīng)過立式冷氣機時

風吹起他們

上衣的下擺。我看見

中間的那人

雙手扣著一副手銬

大約三秒鐘

重又被上衣下擺遮住

伊沙點評:本詩不簡單,需要硬功夫:觀察生活,發(fā)現(xiàn)細節(jié),從中發(fā)現(xiàn)事實的詩意,再將它恰如其分地表現(xiàn)出來,動靜很小,恰似生活本身,于無聲處聽驚雷。經(jīng)過這五年的勤寫多寫,江湖海終于迎來了榮譽的收獲季:勇奪第六屆“NPC李白詩歌獎·銅詩獎”,《新詩典》重慶詩會之長安詩歌節(jié)重慶場在強手如林中進入前五,是其實力的再次驗證。

醒了

夢里

昨天 我瘋了

忙著給熟睡的人

講故事

與啞巴 猜拳

為小兒麻痹 做翅膀

跳舞給盲人看

唱歌給聾子聽

還給老母親 配槍

給天國的爸爸 祭上

雌激素

給剛出生的嬰兒

講弗洛伊德

醒了

被子濕了

伊沙點評:《新詩典》最終是一本一本好詩書,最開始是一個特色微專欄,我把我辦了三年《文友》的經(jīng)驗都用上了,講時令,自然而然地應景。譬如說,父親節(jié)到了,我會在這一組十五首詩中看看有沒有相應的題材,結果發(fā)現(xiàn)沒有一首專門寫父親,但本詩寫到了父親,那就放在今天推薦。作者是重慶詩會上一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很有才華與潛力。

無名氏

梅花驛

岳父去世后

整理他的遺物

抽屜里

有一個舊的小紅本本

是岳父所在的國棉三廠

家屬免費洗澡證

上面貼著奶奶的照片

姓名一欄:

“無名氏”

出生年月一欄

空白

2017/01/17

伊沙點評:面對本詩,千萬別說詩又搶了小說地盤之類的話——在詩的后現(xiàn)代之后,這是觀念落后者自我說服之言,作為公開的評語則大煞風景。另外,唯語言論者愛把詩歌寫作說成“發(fā)聲”,我告訴你,事實的詩意常呈“無聲”狀態(tài),作者也要注意“收聲”的技巧,本詩即是如此。

脹奶

三個A

孩子在哺乳期

不幸夭亡

她用剩下的奶

喂養(yǎng)寵物狗

伊沙點評:詩中有鬼(詭),我最喜歡,許多作者已經(jīng)摸到了這個規(guī)律。但我對此的認識近期又有新的提高:那些不鬼(詭)便好不了的詩人,或由于路數(shù)不寬,或由于境界有限。在重慶詩會最后時刻才訂上貨的三個A,便有此嫌疑。

蝙蝠

海青

己經(jīng)記不清

為什么初一時

我們把教英語的男老師

叫蝙蝠

但可以確定

與那篇課文有關

蝙蝠飛到飛禽那里

不被承認是鳥類

飛到走獸那里

不被承認是獸類

伊沙點評:今年江油頒獎禮之磨鐵讀詩會,是淘汰賽制,可以自選對手,記得海青老被人選,那一定是被當成了軟柿子,記得當時我嘟囔了一句:“海青不好搞”——結果她一路殺進前四,終獲殿軍。就拿這首詩說吧,這種劍走偏鋒的玩法,大批口語詩人(別的更說不起)連會都不會。

乳房

笨笨.S.K

乳腺科的主任

抱怨說

乳腺科的獎金太低了

一位同事說

每年有幾百萬的乳房

在醫(yī)院走動

只要百分之一的

留下來

你們就吃飽了

2017/05/03

伊沙點評:一定又會有人贊嘆,狠,真狠!我無法阻止讀者第一瞬間的直觀評語,但我可以反對這樣的評語上文字的臺面,因為一旦變成文字,似乎就樹了一種標準,成了一種倡導——尤其不能將“狠”當這個!把“狠”當追求的人,恐怕內(nèi)心并不狠,這樣的追求也會把人異化掉。對于本詩作者來說,這不過是其職業(yè)環(huán)境中的日常一幕。

幸福

瑞簫

敲敲門

里面沒有動靜

用力推

紋絲不動

鑰匙也打不開

原來

門是要向外拉開的

2016/07/31

伊沙點評:上個月在江油,在任洪淵作品研討會上,瑞簫博士在發(fā)言中的一個建議遭到眾人異議,她說錯地方了,如果她在自己辦的那個會上說,一點問題沒有——這就是中國當代詩壇格局劃分的真實寫照,也是中國現(xiàn)代詩歌多元化的真實寫照,自然也說明《新世紀詩典》的兼容并包——我們只需要加一個條件,質(zhì)量保障下的兼容并包。幸福不好寫,本詩有思路。

六倍的痛苦

襄晨

在醫(yī)院門診大樓

辦理住院手續(xù)

排隊時

插我前面那小子

預交了三萬塊

住院準備金

我原諒他

他有我六倍的痛苦

2017/03

伊沙點評:本詩讓我想起了我的短篇小說《螞蟻爬過山口》的結尾,這么想多好——任何善念,哪怕是阿Q之念帶來的善舉,都是文明,在國民大眾中不需要太復雜的大道理。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行進,我們的大貨司機詩人上一次推薦是在兩年前,上個月他現(xiàn)身長安—江油“李白走廊”的活動,表現(xiàn)良好。

二維碼

麥笛

人到蓋棺時也很難定論

自己說不清楚,別人更不能

最簡單的辦法是,請一個匠人

把我曲折的命雕刻成二維碼

算是我留給世界的最后一方印章

形狀像祖屋窗欞的樣子

要鏤空的,百年之后

就把二維碼安放在我墓碑的正中

掃墓人一眼就能掃出陰陽兩維的苦

掃完碼后,不忍離去的那位

估計是我的親人,也可能

是我的仇人

伊沙點評:如此好詩,只能換得我一聲大叫:“訂貨!”——那是在5月初江油“李白詩歌獎”頒獎禮朗誦會上的一幕。寫得好就是寫得好,不是因為什么才寫得好。如今的四川詩壇有點像廣東詩壇,在臺前蹦的是一批人,寫得好的是另一批人,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寒酸

東子

街邊有兩個乞丐

離得不遠

一個孩子路過

他只有一塊錢

把它給了衣服更破的那個

沒有得到錢的乞丐

狠狠地罵了句

真他媽寒酸

伊沙點評:與昨天推薦的詩人相同,同樣來自海選加盲選,同樣出生于1996年的在校男生,同樣是直面底層生活的口語詩人。1996年出生,是《新詩典》九零后軍團的最低齡,七年來,《新詩典》發(fā)現(xiàn)了八五后,進而充實了八零后軍團,并且從無到有地勾勒出了中國九零后實力詩人的大體框架,目前活躍于一線的九零后詩人,一半出自《新詩典》,一半出自《詩刊》——很顯然,前者是富于藝術性的更有實力的那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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