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秋至漢代之語

周秦兩漢之書，不載“謎”字。宋刻本《說文解字》有之，則后人增入也。古謂之“”，《韓非子·喻老》：“右司馬御座而與王語”，是也。亦謂之“廋”，《國語·晉語五》：“秦客為廋辭于朝”，是也?！都崱罚骸?img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9/14/17385387824590.png" alt="" />，廋語也?！薄墩滞ā罚骸芭c隱通”，故亦或作“隱”。《方言》：“廋，隱也?！?img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9/14/1738542538544.png" alt="" />、廋互訓(xùn)，蓋本一物，絕國殊語耳?！段男牡颀垺ぶC》云：“者，隱也。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也?！被使胖?，荒遠無征。隱語之見于書，要以《春秋左傳》所記者為最早矣。

《左傳·宣公十二年》曰：“冬，楚子伐蕭……申公巫臣曰：‘師人多寒！’王巡三軍，拊而勉之。三軍之士，皆如挾纊。遂傳于蕭。還無社與司馬卯言，號申叔展。（杜預(yù)《集解》：還無社，蕭大夫；司馬卯、申叔展，皆楚大夫也。無社素識叔展，故因卯呼之。）叔展曰：‘有麥麹乎？’曰：‘無?！猩骄细F乎？’曰：‘無?！ā都狻罚蝴滭L、鞠窮，所以御濕，欲使無社逃泥水中。無社不解，故曰‘無’。軍中不敢正言，故謬語。）‘河魚腹疾奈何？’（《集解》：叔展言無御濕藥，將病。）曰：‘目于眢井而拯之?！ā都狻罚簾o社意解，欲入井，故使叔展視虛廢井而求拯己。）”

《左傳·哀公十三年》曰：“吳申叔儀乞糧于公孫有山氏（《集解》：申叔儀，吳大夫；公孫有山，魯大夫。），曰：‘佩玉蕊兮，余無所系之。（《集解》：己獨無以系佩，言吳王不恤下。）旨酒一盛兮，余與褐之父睨之?！ā都狻罚貉缘靡?，不得飲。）對曰：‘粱則無矣，粗則有之，若登首山以呼曰：庚癸乎！則諾?！ā都狻罚很娭胁坏贸黾Z，故為私隱。庚，西方，主谷。癸，北方，主水。）”

悟“眢井”于“麥麹”，隱“水谷”于“庚癸”，殆隱語之所自始也。至于伍舉刺荊王以“大鳥”（見《史記·楚世家》。按：伍舉，《呂覽·重言》作“成公賈”，《韓非子·喻老》作“右司馬”而不名，《新序·雜事二》作“士慶”，《史記·滑稽列傳》又以為淳于髡說齊威王。要之，古代有此傳說而已，不必確定其為何人也），齊客譏薛公以“海魚”（見《戰(zhàn)國策》），莊姬托辭于“龍尾”（見《列女傳》），臧文謬書于“羊裘”（同上），則《文心雕龍·諧》，言之詳矣。若夫齊人有“三難”之隱（見《韓非子·難三》），侏儒有“夢灶”之譏（見《難四》），周公知“疾徐”之言（見《韓詩外傳》卷四），老子悟“剛?cè)帷敝鳎ㄒ姟墩f苑·敬慎》篇）；晉則有咎犯（見《正諫》篇），齊則有無鹽、淳于髡之屬（見《新序·雜事二》），魏則有箕季（見《刺奢》）?；淠甏邢扔凇胞滭L”“庚癸”者，然不特晚周諸子之托古，抑且秦漢文人之偽說也。此《文心雕龍·諧》所以首稱左氏之文也。而荀卿之賦，實開后世射覆之端。如《蠶賦》云：

有物于此，兮其狀，屢化如神。功被天下，為萬世文。禮樂以成，貴賤以分。養(yǎng)老長幼，待之而后存。名號不美，與暴為鄰。功立而身廢，事成而家敗。棄^［1］其耆老，收其后世。人屬所利，飛鳥所害。臣愚而不識，請占之五泰。五泰占曰：“此夫身女好而頭馬首者歟？屢化而不壽者歟？善壯而拙老者歟？有父母而無牝牡者歟？冬伏而夏游，食桑而吐絲，前亂而后治，夏生而惡暑，喜濕而惡雨。蛹以為母，蛾以為父。三俯三起，事乃大已。夫是之謂蠶理?！?/span>

《漢書·東方朔傳》云：上嘗使諸數(shù)家射覆，置守宮盆下射之，皆不能中。朔自贊曰：“臣嘗受《易》，請射之?！蹦藙e蓍布卦而對曰：“臣以為龍，又無角；謂之蛇，又有足，跂跂脈脈善緣壁，是非守宮即蜥蜴。”上曰：“善。”賜帛十匹。復(fù)使射他物^［2］，連中，輒賜帛。時有幸倡郭舍人，滑稽不窮，常侍左右，曰：“朔狂，幸中，非至數(shù)也。臣愿令朔復(fù)射，朔中之，臣榜百；不能中，臣賜帛?！蹦烁?sup>［3］樹上寄生，令朔射之。朔曰：“是窶數(shù)也?！鄙崛嗽唬骸肮凡荒苤幸?！”朔曰：“生肉為膾，干肉為脯；著樹為寄生，盆下為窶數(shù)?！?/p>

至于朔之隱語，其見于本傳者：上令倡監(jiān)榜舍人，舍人不勝痛，呼謈。朔笑曰：“咄！口無毛，聲謷謷，尻益高?！鄙崛隧Ｔ唬骸八飞迷g欺天子從官，當棄市?！鄙蠁査罚骸昂喂试g之？”對曰：“臣非敢詆之，乃與為隱耳?！鄙显唬骸半[云何？”朔曰：“夫‘口無毛’者，狗竇也；‘聲謷謷’者，鳥哺鷇^［4］也；‘尻益高’者，鶴俯啄也?！鄙崛瞬环蛟唬骸俺荚笍?fù)^［5］問朔隱語，不知，亦當榜！”即妄為諧語曰：“令壺齟，老柏涂，伊優(yōu)亞，t吽牙。何謂也？”朔曰：“令者，命也；壺者，所以盛也；齟者，齒不正也；老者，人所敬也^［6］；柏者，鬼之廷也；涂者，漸洳徑也；伊優(yōu)亞者，辭未定也。t吽牙者，兩犬爭也?！鄙崛怂鶈?，朔應(yīng)聲輒對，變詐鋒出，莫能窮者。

其見于他書者，《五色線》云：郭舍人以“蚊”謎問東方朔曰：“客從東方，且歌且行。不從門入，逾我園墻。游戲中庭，上入殿堂。擊之拍之，死之攘攘。格斗而死，主人不傷。此何物也？”東方朔曰：“利喙細身，晝匿昏出。嗜肉惡煙，指掌所捫。臣朔愚戇，名之曰蚊?！鄙崛宿o窮^［7］，不免脫裈。（按：《齊東野語》卷十，僅引其四語云：長喙細身，晝亡夜存。嗜肉惡煙，為指掌所捫。）

《淵鑒類函》卷三百八十引《東方朔傳》云：“郭舍人曰：‘珠籀文章，背有組索。兩人相見，朔能知之為上客?！吩唬骸擞裰畼s，石之精。表如日光，黑如垂星^［8］。兩人相睹，兩知為情^［9］。此名為鏡也。’”班固云：“朔之詼諧，逢占^［10］射覆，其事浮淺，行于眾庶。童兒牧豎，莫不眩耀。而后世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語，附著之朔?！彼飞w一代隱語之中心人物也。

他若曹娥碑題字，則托諸蔡邕?！懂愒贰吩疲骸瓣惲舨嚏?，被難過吳，讀曹娥碑文，以為詩人之作，無詭妄也。因刻石旁，作‘黃絹幼婦，外孫齏臼’八字。魏武帝見而不能了，以問群僚，莫有解者。有婦人浣于江渚，曰：‘第四車解?！榷[正平也，衡即以離合義解之?；蛑^此婦人即娥靈也?！?/p>

而《世說新語》卷四云：

魏武嘗過曹娥碑下，楊修從。碑背上見題字，魏武謂修曰：“解不？”答曰：“解。”魏武曰：“卿未可言，待我思之?！毙胸?，魏武乃曰：“我已得?！绷钚迍e記所知。修曰：“黃絹，色絲也，于字為‘絕（絕）’；幼婦，少女也，于字^［11］為‘妙’；外孫，女子也，于字為‘好’；齏臼，受辛也，于字為‘辭（辭）’。所謂‘絕妙好辭’也?！?/span>

夫禰衡、楊修，其說既異，況魏武固未嘗至江東也。

《文心雕龍·諧》云：“隱語之用，被于紀傳，大則興治濟身，其次則弼違曉惑?！鄙w古人隱語，大都意在譎諫，至漢東方朔，漸開后世諧謔之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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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棄”，原作“親”?！皸壠潢壤希掌浜笫馈?，指蠶蛾交尾后產(chǎn)下卵，人們就把將死的蛾子丟棄，而把蠶卵收藏起來，以待來年再養(yǎng)。今據(jù)1919年上海涵芬樓影印本《荀子》改。

［2］“他”后“物”字原缺，射覆就是一種猜物游戲，今據(jù)文淵閣四庫全書《駢志》、1919年上海涵芬樓影印本《前漢紀》補。

［3］“覆”，原作“射”，與后文“令朔射之”重復(fù)，應(yīng)先“覆”而后“射”?！吧洹笔遣露戎?，“覆”是覆蓋之意。覆者用甌盂、盒子等器覆蓋某一物件，射者通過占筮等途徑，猜測里面是什么東西。今據(jù)1928年版《謎史》改。

［4］“鷇”，原作“谷”，不合文意。鷇（kòu），須母鳥喂食的雛鳥。今據(jù)1928年版《謎史》改。

［5］“愿”后“復(fù)”字原缺，意為再次出題為難東方朔，今據(jù)1928年版《謎史》補。

［6］“壺者，所以盛也；齟者，齒不正也；老者，人所敬也”十八字原缺，使“壺”“齟”“老”三字釋文缺失，今據(jù)1928年版《謎史》補。

［7］“窮”，原作“安”。辭窮，無話可說。今據(jù)1928年版《謎史》改。

［8］“黑如垂星”，北京市中國書店1985年《淵鑒類函》作“里如眾星”。

［9］“兩知為情”，北京市中國書店1985年《淵鑒類函》作“相知情”。

［10］“占”，原作“臺”。占，占筮。今據(jù)1928年版《謎史》改。

［11］“字”，原作“文”，與前、后文用法不一致。今據(jù)1928年版《謎史》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