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叔叔的故事

麥田物語 作者:王安憶 著


叔叔的故事

我終于要來講一個故事了。這是一個人家的故事,關于我的父兄。這是一個拼湊的故事,有許多空白的地方需要想象和推理,否則就難以通順。我所掌握的講故事的材料不多且還真?zhèn)坞y辨。一部分來自傳聞和他本人的敘述,兩者都可能含有失真與虛構的成分;還有一部分是我親眼目睹,但這部分材料既少又不貼近,還由于我與他相隔的年齡的界限,使我缺乏經(jīng)驗去正確理解并加以使用。于是,這便是一個充滿主觀色彩的故事,一反我以往客觀寫實的特長;這還是一個充滿議論的故事,一反我向來注重細節(jié)的傾向。我選擇了一個我不勝任的故事來講,甚至不顧失敗的命運,因為講故事的欲望是那么強烈,而除了這個不勝任的故事,我沒有其他故事好講?;蛘哒f,假如不將這個故事講完,我就沒法講其他的故事。而且,我還很驚異,在這個故事之前,我居然已經(jīng)講過那許多的故事,那許多的故事如放在以后來講,將是另一番面目了。

有一天,在我們這些靠講故事度日的人中間,開始傳播他最近的警句。在我們這些以語言為生產(chǎn)材料的勞動者的生活里,警句的意義是極大的,好比商品生產(chǎn)中的資本,可產(chǎn)生剩余價值,又可投放市場和擴大再生產(chǎn)。所以,傳播并接受某人的警句,是我們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他的警句是:

“原先我以為自己是幸運者,如今卻發(fā)現(xiàn)不是。”

恰巧在這一天里,因為一些極個人的事故,我心里也升起了一個近似的思想,即: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快樂的孩子,卻忽然明白其實不是?!?/p>

他的警句和我的思想接上了火,我的思想里有一種優(yōu)美的憂傷,而我又要保護我個人的故事,不想將其公布于眾,因為這是與情愛有些關系的。所以我就決定講他的故事,而寄托自己的思想,這是一種自私的、近乎偷竊的行為,可是講故事的愿望多么強烈!我們這些人的生活方式,就是將真實的變成虛擬的存在,而后駐足其間,將虛擬的再度變?yōu)榱硪环N真實?,F(xiàn)在,故事可以開始了。

他與我并無血緣關系,甚至連朋友都談不上,所以稱之為父兄,因為他是屬于我父兄那一輩的人。像他這類人,年長的可做我們的父親,年幼的可做我們的兄長,為了敘述的方便,我就稱他為叔叔。他們那類人倒霉的時候,我只有三歲,而當我開始接受初級教育的時候,他們中間近半數(shù)的人已經(jīng)摘去那頂?shù)姑沟摹坝遗伞泵弊?,只留下了一些陰影,尾巴似的拖在他們身后。等那陰影驅散,云開日出,他們那類人往往成為英雄的時候,我已經(jīng)是個成熟的青年了。這便是我與叔叔在時間上的關系。他們那類人倒霉的真相,有的已大白于天下,有的至今還是個不幸的謎,有的很冤枉,有的很荒唐,也有的很活該。叔叔倒霉是因為一篇他在校刊上發(fā)表的文章。文章描寫一頭小驢子從過不慣集體生活、自私自利而變?yōu)闊釔奂w、大公無私,來反映從個體農(nóng)民到公社社員的成長過程。叔叔所以采用這樣的擬人化的用第一人稱自述的手法,是因為他剛讀過一本借來的《伊索寓言》。這文章被指責為污蔑農(nóng)民是沒有自覺性的驢子,并借驢子之口攻擊合作化運動。我曾在三個不同的場合聽到或讀到叔叔復述這篇文章。其時,叔叔已成為一名講故事的專家。第一次是在一個全國性作家大會的小組發(fā)言中,叔叔以他自己的經(jīng)驗來批判極“左”路線是多么有害,他說他其實是熱心地真誠地贊頌合作化運動,好心卻變成驢肝肺,他說他愿意滾釘板來證明他的忠誠。他對由之而來的多年的勞改生活充滿了贖罪與乞求新生的心情,猶如煉獄一般。他的苦難經(jīng)歷深深吸引了像我們這樣的青年,正像我們以我們插隊的經(jīng)歷去吸引下一批青年一樣。當我們被上一代的經(jīng)驗哺育長大后再操起批判的武器,來做一次偉大的背叛,就像貓和虎的中國童話。叔叔很認真地敘述他這一篇致命的文章,做了許多注釋,生怕我們不懂也怕我們看輕了它。這文章有一種刻骨的天真爛漫,令我們微笑不已。第二次聽到這文章是在某個刊物舉行的筆會上,一日傍晚,參加筆會的人們走在夕照下的海灘,叔叔以自嘲的口吻告訴我們這個幾乎置他于死地的小文章,他嘲諷當年政治運動的荒誕不經(jīng),多少純潔青年的命運被這荒唐歷史演繹而擺布,一個偶然的行為卻可成為決定生死的事故,這便是宿命吧!他三言兩語地說完文章的內容。那文章顯得既簡練又富有含義,展露了一個青年的文學才華。這篇文章第三次出現(xiàn)是在叔叔發(fā)表于某雜志的文學小傳里,這一回已是一篇真正的“伊索寓言”,對當時的世事,充滿了具有先知意味的諷刺,作為處女作排列在叔叔的寫作歷程里,使叔叔的文學生涯一開始便充滿了大禍臨頭的災難意味。后來我還聽別人第四次說起過叔叔的文章。那是一個老奸巨猾的家伙,在改革開放的時代里,他到處聲稱自己是一名“漏網(wǎng)”的“右派”,之所以沒有戴帽完全是由于僥幸和偶然。他說他其實是一個真正的“右派”,叔叔則是個假的,而且在叔叔的檔案袋里,裝滿痛哭流涕、卑躬屈膝、追悔莫及的檢查。他又順便提到叔叔的文章,說那文筆糟得很呀!不如小學三年級的學生。之所以叔叔成了“右派”,完全是為了湊數(shù)。這真正是個錯劃的“右派”??!他臉上布滿了痛心的表情。這是叔叔頂頂走紅的時候,幾乎成為我們這些人的精神領袖。所有的人全都分成兩大派:一派是崇拜他的人,一派是中傷他的人。所以,此人提供的情況立即被排除出考慮的范圍。我只需從叔叔的三次敘述中挑選一次,作為我講叔叔的故事的材料;或者是將三次結合起來,這符合我們一貫遵循的創(chuàng)造典型人物的原則。我想:我選擇第一次敘述中的那一個真誠的純樸的青年,作為叔叔的原型;我選擇第二次敘述中的那一個他具有的宏觀能力且?guī)廾馕兜氖澜缬^,作為叔叔的思想;我再選擇第三次敘述中的那一篇才華橫溢的文章,作為情節(jié)發(fā)生的動機。這便奠定了叔叔是一個文學家的天才命運的基石?,F(xiàn)在,叔叔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大致可以確定了。

叔叔就這樣成為了一名年輕的“右派”。當時,他年輕得還沒來得及談戀愛,所以他和別的故事里的“右派”所不同的是,他沒有女朋友,因此就沒有人與他聯(lián)手演出傷感的離別劇。他背了一個簡單的鋪蓋卷,去了青海。去青海的這段路程,我們可從許多“右派”的回憶錄里獲得印象:大雪蒼茫,車在暗夜里行駛,幾臨深淵和懸崖,宛如一只白色的蟲蟻在千溝萬壑里爬行。在叔叔身邊,有一個老人,教授模樣,慈愛地問他有多大年齡,又說叔叔和他第三個兒子一般大。當別的“右派”熟睡的時候,這老人給他講了一個俄羅斯童話,關于喝鮮血而活三十年的鷹和吃死尸而活三百年的烏鴉的故事。當鷹嘗了一口死尸的腐肉之后,騰空飛起,說道:我寧可喝鮮血活三十年,也不愿吃死尸而活三百年!老人的童話在這雪夜行駛的貨車里產(chǎn)生出奇異的效果,青年“右派”雖然還不能理解童話的含義,可是卻被這憂傷又激昂的氣氛感動了。后來,那老人與他分在農(nóng)場的兩個大隊里,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這一個夜晚就像是一個夢境,卻留給青年一個童話。從此這個童話就存在于他的心間。他認為這童話是教導人們要有意義地活著,要健康的人生而擯棄腐朽的人生。他引申到他的錯誤,心想自己險些誤入腐朽的人生,于是努力懺悔,恨不能脫胎換骨??墒呛髞碓谝粋€新的歷史時期里,他開始懷疑道:什么是腐朽的人生?什么又是健康的人生呢?他想他那贖罪的半生經(jīng)驗是絕對算不上健康的:他想他半生的經(jīng)驗全是為了向人們證明他是個誠實的青年,這種證明消耗了他整個的青年時期,這有什么意義呢?再后來,他又想他的半生不是平淡度過,而是獲得了寶貴的豐富的經(jīng)驗,這些經(jīng)驗于他日后成為一名大作家無疑是重要的財富,于是,叔叔心里充滿了鷹的驕傲。

但是,當我認識叔叔之后,才知道他做“右派”時,去的并不是青海,而是遣返回鄉(xiāng),到了蘇北地區(qū)的一個小鎮(zhèn)的學校里。開頭的幾年是做校工,看門、打鈴、掃院子、起茅廁、種學校后面的幾畝菜地,還喂了一口肥豬。后來摘了帽子,便開始教書。在他成為一個傳奇人物的時候,那些去青海的故事是極易產(chǎn)生并流傳的。而所以會有那則出神入化的俄羅斯童話,大約是因為叔叔那一代人是在蘇俄文學的影響下成長起來的,“三套馬車”永遠是他們審美的背景。假如要編一個叔叔的夜晚,大風雪是少不了的,驛道是少不了的,如再要講一個童話,那就只能是鷹和烏鴉的童話了。

叔叔當年所在的小鎮(zhèn)與我后來插隊的農(nóng)村地理上屬于一個區(qū)域,行政上卻跨了兩個省份。我們的麥地連著他們的麥地,當他們的孩子入侵到我們湖里割豬草時,我們常常笑話他們有些字的發(fā)音,比如將“鞋子”說成“孩子”。當一個女孩丟了她的鞋子時,她便大叫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這樣的趣事一個后晌便傳遍了我們的村莊。我們和他們還因為爭奪土地發(fā)生械斗。我是后來才知道叔叔所在的小鎮(zhèn)就在我們鄰近的地區(qū),這就給我今天講故事提供了揣測的依據(jù)。

我想,當叔叔來到那小鎮(zhèn)不久,一場大饑荒便席卷了中國的大地。在我們村莊里,關于這場饑餓的故事流傳了很多年,并且將一直流傳下去。有一些人餓死了,又有一些人撐死了。這些撐死的人是在長期的饑餓之后忽然得到吃的,便暴食而死。這些吃的都是偷竊而來,或是倉庫里留存的來年的種子,或是地里半熟的果實,假如被守倉庫或看青的人逮住,便會挨打并游鄉(xiāng)。撐死比餓死更加悲慘,他們大張著兩眼,渾身抽搐,叫著:“渴啊!渴啊!”但這時候可萬萬不能給他喝水。開始時并不知道,只當喝水就能救他,不想喝了水便死。后來就不給水喝了,可不喝水也還是死。那時候,我是城市里一個六歲的孩子。我記得我們城市流傳著搶劫的可怕傳說。于是我們便不在街上吃東西,而是帶回家來吃。回家的道路總是路遠迢迢和險象環(huán)生,我們緊緊拉著爸爸媽媽的大手,急急地回家。那時候,我是個幸福的孩子,無憂無慮,還沒上小學。少先隊員是我羨慕的榜樣,我的命運的重閘扛在爸爸媽媽的肩上,要過很久,我的幸福才會打折扣。下鄉(xiāng)的時候,我們跑前跑后,走東串西,要求老鄉(xiāng)給我們憶苦思甜,他們不說則已,一說便是一九六〇年的大饑荒。這場饑荒割斷了我們村莊的歷史,為我們村莊留下了一群紀念碑似的墳頭,每到清明時分,墳頭上便頂了一塊碗大的新土,就像我們城市里的一種點心,叫定勝糕。不過,叔叔畢竟是吃商品糧的居民,每月的定額基本保證供給。餓是人人必受的刑罰,但鎮(zhèn)上沒有人餓死,死的是那些逃荒路過的外鄉(xiāng)人。在很長一段時期里鎮(zhèn)上沒有貓也沒有狗,都被殺吃了。鎮(zhèn)上和周圍的樹皮也被放學的孩子剝光了,野菜也挑完了。后來,據(jù)叔叔自己說,這一段日子倒并不難過,那時候的人都講政策,對人也尊重,見一個“右派”,至多淡漠一些,倒也平安無事。至于饑餓,由于信念的支持和贖罪的心情,這一場折磨于他幾乎成了安慰。他說:他像個自虐狂或者苦行僧一樣,隨著饑餓一陣陣襲來,便覺得自己逐漸地純潔了。他是第一批摘帽的幸運的“右派”,當他第一天走上講臺,孩子們隨了班長的口令全體起立,他覺得孩子們是在安慰他并且原諒他。這是我從叔叔的一篇小說中讀到的,權且借來作為我故事的補充。

這時候,我該是上小學了,當老師走進教室,便隨了班長的口令起立,桌椅板凳稀里嘩啦一陣響。同學們私底下傳說我們學校里有一名“右派”,但這是一個很高級的機密,誰也不知道“右派”是誰。我們起先懷疑是一位圖畫老師,因為他臉色陰沉,不茍言笑,看人的目光充滿敵意,和社會主義很不合作的表情。后來我們又疑心是一名校工,因他對誰都點頭哈腰,笑容可掬,似乎向人們請罪。再后來,我們認定是一位自然老師,她對同學兇惡無情,將粉筆頭做子彈,射擊同學的頭顱。我們覺得黑暗處有一雙罪人的眼睛,注視著我們,使我們緊張不安?!坝遗伞笔俏覀儠r代最大的敵人,反革命和地主已在我們出生前消滅干凈,只留在我們的某一篇課文上以及一些反特電影里。最后,終于有人透露出來,“右派”是一位音樂老師。她雍容華貴,總是衣冠楚楚,彈了一手好鋼琴,態(tài)度高傲,在學校里獨往獨來,沒有一位同事與她做朋友。她和小學教育事業(yè)格格不入,她和社會格格不入,她為什么成了“右派”?后來我想,大約是她不服從大學分配。因為其時我恰好知道,我家樓上那一位深居簡出的社會青年,由于不服從大學分配而成了“右派”。關于“右派”的經(jīng)驗就這樣越積越多。這些“右派”都無痛心悔改的表現(xiàn),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我行我素。而我的故事需要有一個懺悔的過程,我不愿意我的故事太平庸。所以,我就直接從叔叔自己的小說里摘錄了那樣的情節(jié)——“當孩子們隨了班長的口令全體起立,他覺得孩子們是在一齊安慰他并且原諒他。”

在我插隊的地方,人們對老師是很尊重的,“養(yǎng)是父母、教是先生”的古訓流傳至今。于是,先生便是和父母一樣重要的人了。學生為老師干活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老師那里還會成為一個文化的中心,晚上,凡是崇尚知識的青年都喜歡聚集在老師的屋里。后來,我們知識青年下了鄉(xiāng),我們那里便成了又一個中心,并且具有取代學校老師的趨勢。我想:叔叔的學校當是一所公社中學,除了鎮(zhèn)上的孩子外,還有四周農(nóng)村的孩子來讀書,他們一般是干部和家境較好的孩子。他們因為沒有糧票,也沒有足夠的細糧到食堂去換飯票,往往都是帶饃。他們都有一個布口袋,裝著芋干面或秫秫面貼的饃饃。他們多數(shù)是早上來,晚上走,每天要步行幾十里的路程,只有鎮(zhèn)上的或者特別富有的孩子才住校,到了晚上,這部分住校的學生往往就到單身老師的宿舍里聚會。就是這些學生中的一個,后來成了叔叔的妻子。

一個偏僻小鎮(zhèn)的女學生,愛上一個摘帽“右派”、一個來自城市的老師,就有許多可歌可泣的詩篇可做。其中含有一個樸素的自然人與一個文化的社會人的情愛關系;又有一個自由民與一個流放犯的情愛關系,就像舊俄時代十二月黨人和他們的妻子的故事;還有一個根深蒂固的家庭與一個漂泊的外鄉(xiāng)人的情愛關系。這三重關系攪和在一起,可寫出深刻的人性與廣闊的社會背景,既有特定的現(xiàn)實性又有永恒的人類性。這樣的故事,叔叔已經(jīng)寫過了,而且不止一篇。這些篇章感動人心,膾炙人口,流傳極廣,使叔叔極負盛名,引起許多愛好文學或者不怎么愛好文學的青年的崇拜。

關于叔叔的婚姻,是人們最感興趣的題目,于是便也是流言最多的一個題目了。有人說那女學生癡情到了萬般無奈,深夜敲門,而叔叔由于“右派”的陰影,只得壓抑人性,將其拒絕,內心卻痛苦得不行。那女學生堅定不移,不顧家人的阻撓,心誠石開,終于做成了這樁好事。有人說事情恰好倒過來,是那老師天天要學生去屋里補課,大冷的天,學生握不住筆,他就替學生暖手。另有一個版本是說老師要教學生二胡,幫助學生糾正指法。最客觀的一種說法是:那女孩并不是叔叔的學生,而是學生的姐姐。學生跟老師學二胡,學出了感情,便為姐姐作伐,成全一段姻緣。那學生姐弟二人跟寡母生活,日子過得很艱難,能有一個掙工資的男人進門,顯出了那學生的謀略與遠見。在那鎮(zhèn)上,那年頭,大約是一九六三年吧,“右派”是怎么回事清楚的人不多,更何況是摘了帽的,就跟沒事人一樣。結了婚后,老師成了皇上,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這種傳說貌似客觀,卻含有一股隱隱的惡意。它是企圖抹殺叔叔這一經(jīng)歷中的所有色彩,使之平淡無光,與叔叔小說里的描寫拉開了距離。后來,當叔叔離婚的事件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我曾有機會親耳聆聽叔叔本人的敘述。

外面?zhèn)髡f叔叔離婚的最直接原因,是第三者插足,可是等到他離婚之后并沒有結婚,這種詆毀便不擊自敗,煙消云散了。由于叔叔小說中對一位青年“右派”的愛情過于出色的描寫,所有的人都認為這非他本人經(jīng)歷莫屬。將小說中的主人公與作者合二為一,是當今讀者最熱衷的事情。于是所有的人都認定了那段浪漫的愛情故事,一定要叔叔擔任男主角,并且不許卸裝閉幕。叔叔或者繼續(xù)演出這段亂世情史,滿足觀眾的需要;或者就將以前的成功的戲劇一并粉碎,破壞觀眾的欣賞。叔叔先是選擇前一種做法,因不堪重負,敗下陣來,最后做了一個逃兵,招來人們的怨恨。一種受了欺騙的情緒在群眾中可怕地蔓延,似乎貨物出門便百事不管,掙了名聲就卸了責任,有一種過河拆橋的不仁不義的味道。然而,失望的情緒轉眼被好奇心理取代。離婚是最富吸引力的新聞。叔叔的知名度再一次增長,一夜之間,譜寫了明星軼事。這時候,叔叔又參加了一個筆會。那時候,筆會是非常多的,開完了這個開那個,筆會已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大家見面,免不了要問起此事,尤其是一批女性,她們心里暗暗地期望能夠進入叔叔新的浪漫劇中,即使是擔任一個配角。這些女性的年齡層次從四十五歲到十八歲不等,囊括了整整兩代人。叔叔說他的婚姻是特定歷史條件的產(chǎn)物,帶有時代的烙印,作為審美也許有欣賞的價值,現(xiàn)實中卻有無數(shù)的困難。他說在他無家可歸的日子里,妻子收留了他,以她的情愛哺育了他孱弱的身心。如今他健壯了,便要離家遠行,這確有一股忘恩負義、背信棄義的味道,可是使生命力衰竭則是更大的不道德和不人道。我們就問他妻子對離婚的態(tài)度,我們習慣以叔叔小說中女主角的名字稱呼叔叔的妻子。叔叔回答:她只說,人在危難時,就當拉一把,人有了高遠的去處,則當松開手。他妻子的回答使我們嘆服不已,人人臉上都有愧色。我們相信叔叔是經(jīng)過了痛苦的思想斗爭才跨出這一步的,我們也相信叔叔的婚姻至少在那時候是美好的。沒有一件事情是永恒的,都是階段性的,尤其是愛情。所以,我想,事情確是如叔叔小說中所描寫的那樣了。但是,離婚的理由卻不是那樣簡單,這理由甚至超出了叔叔自己的理解。它之所以被我知道是因為一個心理的契機。這是一個心理的原因,在整個故事中起著承前啟后的作用,而現(xiàn)在僅僅是開頭。

在叔叔結婚的第二個春天,便有了一個兒子。這一段日子是叔叔平靜美滿的時光,其實卻是災難來臨前令人陶醉的假象。叔叔在屋前種了喇叭花,屋后種了一小片油菜,油菜花開的季節(jié),就飛來此地罕見的淡白的粉蝶。在這段日子里還發(fā)生過一個小小的事件,最后所以沒有釀成大禍,全歸于妻子對叔叔絕對的信賴和博大的胸懷,可是這卻為以后的災難埋下了伏筆。這個事件的材料,來源于一年之后的“文化大革命”中,叔叔鋪天蓋地的大字報以及揭發(fā)材料,還有叔叔檔案袋中一小份思想認識,是被那位“漏網(wǎng)右派”捅出來的。他到處講“右派”的壞話,分明是吃不到葡萄便說葡萄酸。但由于工作的關系,他卻能接觸第一手資料,所以有時候我也用得著他。這是叔叔絕口不提的事件,也從沒在小說中寫過。或許這僅僅是一個污蔑和謠言,屬于“文化大革命”中許許多多莫須有事件之一??墒撬鼘ξ业墓适路浅V匾绻麤]有它的話,我的故事便失去了發(fā)展的動機。因此,我必須使用這個也許是無中生有的材料,它是一件委瑣的小事,于叔叔偉大壯烈的苦難有腐蝕的作用。可它卻使痛苦與災難變得真實和具體,而不僅僅是一種風格化的裝飾。它像一枚釘子那樣,將痛苦敲進人的身體,使之刻骨銘心。

我想,那是在一個夏天的夜晚,蛐蛐兒在墻角里歌唱。叔叔對妻子說:我要去學校一趟。然后就走了。他去學校是因為他的一件什么東西忘在了辦公室里,這件東西一定是非常重要的,否則他就不必要晚上去拿,而可以等到明天早上。不過,他并沒有和妻子說這些,他只說:我要去學校一趟。然后就走了。學校離家不遠,隔了一條常年干涸的小河,再走過一條小路,路兩邊的人家,院子里種了向日葵。這正是向日葵結籽的季節(jié)。這是暑假的第一周或者是第二周,校園里靜悄悄的,蛐蛐兒的歌唱更加洪大和響亮。當叔叔穿過白楊樹影里的操場的時候,那氣氛一定是非常靜謐的。這氣氛里有一種力量打動了叔叔的心,使他走進辦公室之后沒有立即去找他特地來取的東西,而是從墻上拿下一把二胡,開始拉一首憂傷的曲子。住在學校附近的人都聽到了這琴聲,他們說:聽,先生又在拉琴了。先生拉了一段就不再拉了。這時月亮也升起了,將小河里的流水照得一片一片晶亮。忽然間,這靜謐被打破了,空氣里起了一團騷動,人人都有些不安,覺著在這鎮(zhèn)上的某一處,正發(fā)生著一件不尋常的事情。人們從屋里走到門外,望著月光如洗的地面,等待著即將發(fā)生或者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走過他們的門口。有性急的人已經(jīng)離開家門,四下里跑了幾步。這個小鎮(zhèn)在它長久的靜謐中培養(yǎng)了一種超然的警覺,它能辨別出每一絲不尋常的氣息。這時候,從學校的方向,傳來一聲尖銳的狗吠。人們頓時緊張起來,血液涌上了頭,不出所料,果然出事了。小鎮(zhèn)上的居民對非常事件的預感從來不會有錯。有人低低地呼喚一聲,然后一齊朝狗吠的方向奔跑過去,雜沓的腳步聲好像鎮(zhèn)上突然聚集起一支軍隊。男人們在奔跑,女人抱著孩子站在門口,目送他們遠行。這樣的小鎮(zhèn)是不可侵略的,這里萬眾一心,草木皆兵。腳步聲朝著學校的方向跑過去,學校的門開了,月光如鏡的操場上霎時間站滿了人。在重重包圍的中心,站了叔叔。叔叔的衣領已被撕碎,臉頰上留有巴掌的印痕。他的胳膊一左一右被兩個男人揪住,那兩個男人還在朝他臉上吐唾沫。叔叔的臉色蒼白,眼神慌亂,他的膝頭打著戰(zhàn),他想說話卻說不出聲。那一大一小兩個男人押著他朝前走,人群讓出一條道路,組成兩道人墻,注視著他們通過。叔叔神志有些糊涂,他不知道這是要往哪里去。由于被那么多人注視而感到窘迫,他便微微紅了臉,露出一絲羞怯的笑容,于是招來人們憤怒的辱罵:瞧這婊孫,還有臉笑,×他八輩子的祖宗啊!不知是哪個孩子帶的頭,孩子們開始朝他扔石塊。石塊如雨點一般朝他飛來,他不由得埋下了頭??墒且魂嚽枰u來,他又奮力昂起了頭,就有石塊擊中了他的額角,流下了鮮血。鮮血使他的臉看上去既可怕又可憐,人群沉默了一刻。人們認得押他的兩個男人是他一個學生的父親和哥哥,那學生是這小鎮(zhèn)上一枝花的人物,照規(guī)矩已是待嫁的年紀,之所以還來上學全因為嬌寵任性,要找個有趣的玩處。這時,女學生已經(jīng)不知去向,這晚上所發(fā)生的事情則一清二白,小鎮(zhèn)居民的想象力是非凡的。老師被押到校門口,徒然地在原地轉了一個圈,因為學生的父兄這時也有些糊涂,不知應當何去何從。就在他們困惑的時候,人群中突然鉆出一個人,撲上前去,伸手便在那父親臉上摑了兩掌,罵道:你個婊孫養(yǎng)的老不死的!

出場的是老師的妻子。老師的妻子摑完學生的父親的嘴巴,又一頭撞在學生的哥哥的胸上。兩人不由得松了手,她便將老師拉到身邊,以極迅速的動作扯下老師的一片衣襟,裹住老師頭上的傷口,轉眼間,老師便成了一名“掛花”的英雄。老師的妻子雙腳一跺地,連珠炮般地說道:你還當你養(yǎng)了個貞女,你原是養(yǎng)了個婊子,勾引男人是她的一手絕活,難道你們還不知道?她又很刻毒地說:你若不知道,為什么也不打聽打聽?這里的男人可都知道你閨女。她是送上門的貨,她是爛了幫的鞋,她是騷狐子投的胎,她是窯子里下的種!老師妻子的咒罵可說是驚世駭俗,震天撼地。她不怕如此糟蹋一個沒過門的閨女喪了陰德,世上最惡毒、最骯臟的字眼從她嘴里源源而出,滔滔不絕。她的聲音又脆又亮,每一句都有石板釘釘?shù)男Ч?。這樣的咒罵進行了三天三夜,她堵到那學生門上去罵,在趕集的日子里站在人最多的街口去罵。她以她語言的強悍擊敗了對方,扭轉了局勢,拯救了叔叔,可是卻也種下了禍根。

那天晚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知道真相的人有這么一些:老師,學生,老師的妻子,學生的父親和哥哥。可是出于各自的原因,誰都不說,都隱瞞了實情。而到了日后,這事情再一次爆發(fā),則是由另一些人,出于另一種用心而一手挑起的了。人們雖然有無數(shù)種猜測,可是老師妻子的惡言惡語壓制了他們的口舌,他們只敢在私下竊竊而語,絕不敢進行傳播。老師妻子的惡語似乎能置人于死地,誰也不敢以身相試。人們想,這是一戶外來的人家,無根無攀,于是也不怕得罪祖宗,也不怕來世里上刀山下火海,就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了。這一場風暴在那時是抑制下去了,那個夜晚留在人們記憶中,神秘而不可測。老師和學生兩個家庭共同地守護著這一個秘密,誰也不泄露一點。后來所揭露出的所謂的真相,其實都是當事人被逼不過做的假供,以及旁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杜撰。

然而不管怎么說,叔叔那一晚是大大地丟了丑,在很長的日子里,他抬不起頭。他行動舉止有一點委瑣,言語總是囁嚅著,不清楚也不果斷。從此,他再不拉二胡了,在放學以后的時間里,再也不去學校。他下了班就直接回了家,抱著孩子。人們走過他家,有時候就看見他抱了孩子坐在門口的板凳上。他還變得有些怕老婆,唯唯諾諾的,被老婆使喚著,還被老婆的母親使喚著。他每個月的工資,一分不剩地全交到這母女二人的手中,他甚至戒了煙,也不常喝酒。他身上總是穿著那幾件舊的衣裳,很少添鞋襪。他還變得有些邋遢。有時候,他的妻子會當了別人的面數(shù)落他,說他馬虎,凡事都不在意,不換衣服,其實新衣服就在柜子里,卻不愛換,只愛看書。在那些日子里,看書成了叔叔唯一的嗜好。他的妻弟,也就是他過去的學生,在縣里讀高中,每個周末回來,都從圖書館給他借來書。讀書的時候,叔叔的心境是平靜和愉快的。當他在燈下靜靜讀書的時候,他妻子的心境也是平靜和愉快的,一針針咝咝啦啦地納著鞋底,看著他魁偉的背影貓似的伏在桌上,感到徹心的安慰。她想她降住了一條龍,喜氣洋洋的。她溫柔地想:我要待你好,我要一輩子,一輩子,一輩子地待你好!這樣的夜晚總是很纏綿,直到東方欲曉。這樣的日子平靜地過去了一年光景,與以后的災難的日子相比,這稱得上是幸福的生活了。

關于叔叔和妻子的關系,我已進入了主觀臆想的歧路。這幾乎和所有人的想象都不一樣,和叔叔自己從小說及平時言談中透露出的信息也很不一樣。沒有人能提供我可靠的材料,夫妻間的私事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且誰也不會做真實的表達。這一段材料的空缺只有靠我的想象去填補。我填補的方法大致是這樣:在兩個基本屬實的已知的情節(jié)之間,設計一個最合理因而也是最簡捷的過渡,好比在兩點之間最近的連接是一條直線。困難在于要準確判斷已知情節(jié)本質的內涵和走向,這是設計簡捷合理過渡的重要前提和根據(jù)。但是,偏差是難免的,尤其當我使用的材料都是那么模棱兩可,歧義叢生。那天晚上的事故一定有著深不可測或者顯而易見的原委,要從一個小鎮(zhèn)上簡單又微妙的人事關系中去揣度個中原委并非不可能,可是事情已過去這么長久,人們的印象與認識又都充滿謬誤,外查內調的時代也已過去,我坐在我的書桌前講故事,有一些來龍去脈便只得省略了。而我已經(jīng)完成了開頭的段落,講到了這里,回頭的道路是沒有的,我只有沿了我的想象繼往開來,將故事進行到底。

就這樣,叔叔有一度成了妻子的大寶寶。在這個家庭中,除了上班掙工資這一樁事,沒有別的需要負責。他的一切,除了思想而外,全由妻子負責管理。他每日下午回到家,就抱了大寶——大寶是他們兒子的名字——坐在門口。喇叭花開了一度又一度,他和大寶兩個坐在黃昏的喇叭花下,兩人都不說話,靜悄悄的。他沒什么要和兒子說的,兒子視他也如陌路人一般。等屋里兩個女人弄好晚飯,天色便也黑了。晚飯以后,妻子就將窗前的書桌整理一下,對叔叔說:看書吧!叔叔就坐到書桌前看書了。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在幾百上千個這樣的日子里,會有那么一天,當叔叔的妻子對他說:看書吧!叔叔突然地勃然大怒。他抬起胳膊將桌子上的書掃到地上,又一腳將桌前的椅子踢翻,咬牙切齒道:看書,看書,看你媽的書!看他橫眉瞪眼的樣子,似乎面前的書桌不是書桌,而是牢籠了。開始,叔叔的妻子驚呆了,嚇壞了,因為她沒有想到叔叔還會有這么大的火氣,且又發(fā)作得很突兀,便不知說什么好??墒撬齼H僅只怔了一會兒工夫,就鎮(zhèn)定下來。她不由得怒從中來,她將大寶朝床上一推,站到叔叔跟前,說:“你有什么話盡管直接說,用不著這樣指著桑樹罵槐樹;這個家有什么虧待你的地方,你如不滿意盡可以走;燒給你吃,做給你穿,我兄弟借書給你看,我媽這么大歲數(shù)給你帶孩子,你有什么不滿意的?你擺什么款兒?你拿上你的東西走好了,現(xiàn)在就走!”叔叔沒有說話,像一頭累苦了的牛似的呼哧呼哧喘著,兩只手捏成了拳,關節(jié)捏得發(fā)白。叔叔是個敏感的人,他從這話里一定聽出了兩重意思:一重是他是這個家庭的受惠者,這個家庭收容了他;二是如他要離開這個家,他所能帶走的僅是他自己的東西,也就是說,這個家里沒有一點屬他所有的東西。這一刻里,叔叔所受的震動是極大的,因他已經(jīng)沉溺在這小家庭中很久,將鷹和烏鴉的童話埋在了心底,日常生活的溫暖剝蝕了他的理想,使他越來越深地蜷縮進這避風的港灣。而在這一刻里,他發(fā)現(xiàn)了事實的真相,他發(fā)現(xiàn)他原來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寄居在人家的屋檐下。他就站在那里無聲地哭泣起來。像他這樣一個身材魁偉的男人,一旦哭泣起來,可使人肝腸寸斷,心如刀絞。他的流淚好比是流血一般,如不是真的心痛,是絕不會哭的。叔叔的妻子被他的眼淚弄得心痛萬分,由于心痛又更加氣惱,她說:你哭算什么本事,我也會哭的!說罷真的淚如泉涌。孩子縮在墻角卻不哭也不鬧,靜靜地煩悶地看著這個場面。他臉上時常有這種煩悶的表情。叔叔哭了一會兒,就彎腰把掃在地上的書本拾起來,一本一本地摞在桌上。然后,他就坐下來看書了。叔叔的妻子便也不再多話,退回到床沿坐下,做她的針線活。她做著做著,就抬起臉望一望叔叔的背影,心里想道:他在想什么呢?她第一次關心叔叔心里想的東西,微微有點不安。在那時候,她就已經(jīng)敏感地感到叔叔的思想對她的生活的威脅。這一晚上其余的時間里,叔叔都沉默著,很晚很晚還不上床。她沒有催促他睡覺,他也沒在慣常的規(guī)定時間里睡覺。他的燈在這沉寂的小鎮(zhèn)上亮了很久,在天亮之前格外黑暗的時間里,人們以為這是一顆啟明星。這是在很多很多正常的日子里一個稍稍特殊的日子,可是這絕不妨礙叔叔和妻子這一段生活總體上算過得幸福,就如叔叔小說中所描寫的那一個青年“右派”的婚姻一樣。

還應當設想一下叔叔和孩子大寶的關系,這于故事的發(fā)展和結束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孩子出生時,叔叔正在教室里上課,人們來叫他。他告了假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對自己說,假如在路上遇到一個女孩,那就是生女兒;假如遇到的是個男孩,則生兒子。他不知為什么心里暗暗企盼遇到個女孩。在這條短短的回家路途中,他的美夢已經(jīng)做開了頭,他想他的女兒應當有一雙什么樣的眼睛,一張什么樣的嘴,應當扎什么樣的小辮,應當穿什么樣的鞋襪。后來,當西方各種各樣的心理學傳到中國,中國也開始建設自己的有東方特色的心理學科的時候,人們分析說,這類現(xiàn)象其實是一種隱秘情結的下意識反映。他所設想的女兒的形象其實正是他夢中的愛人形象。所以,后來,當他得知落地的嬰兒是個男孩的時候,他不由得生出一種失戀的心情,深深地失望了。從此,他對這個男性嬰兒總有一種生分甚至敵意的感覺,好像一個外人侵入了他家,并且將他的家人驅趕了出去。這樣,他和兒子的那種長久的疏遠的感情便在此得到了解釋。這時候,正當他走在路上等待一個女孩出現(xiàn),來到跟前的卻是一只骯臟的老羊,長長短短的毛上沾了一些野草的草籽,散發(fā)出腥臭氣味,把他的好夢打斷了。孩子是在日落的時分降生的。后來,叔叔曾經(jīng)回想并考察那孩子降生的時刻,不知是兇是吉:火紅的碩大的日頭冉冉而下,一個男孩呱呱落地了。這情景有一種壯麗的令人心顫的含義,在后來的回想中,叔叔曾經(jīng)飽含了熱淚,可在當時,他只是想:是男孩還是女孩?人們歡天喜地地向他報告一個男孩的誕生的喜訊,他卻在悼念他失去的那個女孩。那女孩在他回家的途中已孕育成熟,卻夭折了。他甚至有些悲哀。望著那啼哭不止的男孩,他想:這嬰兒和他有什么關系呢?由于他從開始就沒有認同這個孩子,所以后來就一直視他為路人。當這孩子長到會說話的時候,他聽這孩子的口音是與他妻子、岳母及妻弟一樣的本地人口音,與他的口音絕不相同,他便更生出了排斥的心情。他本來給這孩子起了一個特殊的名字,可是妻子和妻子的母親卻另外起了小名,“大寶、大寶”地叫個不休,原來的名字倒忘了。他想:大寶是誰家的孩子?他不知道大寶是誰。

大寶最絢爛的時刻,隨了他的降生而逝去,后面全是暗淡的路程,這大約就是他降生的那一幅日落景象的啟示。這是叔叔后來多次回想與思考的果實,那是在他已經(jīng)成為一名著名的作家的日子里,他和大寶及大寶的母親分開生活了。當他自以為已經(jīng)安全,不必擔心大寶對他的侵入,他與大寶的關系再不需負起親情和責任的重擔,在他們父子解約的日子里,他才以一個思想家和藝術家的興趣和心情,去想大寶的誕生和道路??墒谴髮殔s將發(fā)起第二次侵略,這第二次侵略將嚴重損害叔叔的人生。

如不是后來的變故,也許叔叔還會有一個女孩,這女孩也許會緩解他與大寶緊張的關系。可是因為后來的事情,這女孩始終沒有來臨。后來的事情便是人人皆知的“文化大革命”?!案锩笔钩了芏嗄甑男℃?zhèn)蘇醒過來。小鎮(zhèn)上的每一天,都像是過節(jié)一般,免費觀看喜劇和悲劇。劇中凡是倒霉的角色,大家就都推舉與他們關系疏離的外鄉(xiāng)人來擔任。在這些戲劇中,最吸引人們的自然是那些帶有猥褻意味的隱私性質的情節(jié)。叔叔是個極好的人選,在運動開始不久,他便被推上了舞臺。在批判摘帽“右派”的幌子下,人們對兩年前那件奇異的往事進行了追究。叔叔被隔離在學校茶爐旁邊堆煤的小屋里,接受審查和批判,不許家人探望。學校和鎮(zhèn)上的造反派一起組成調查組,重新審理這個案件。他們尋找當時住在學校附近的人們談話,尋找叔叔的家人談話,一定要他們回想兩年前的那個夜晚,那個夜晚在人們的回想里顯得越來越不尋常。他們還不遠萬里,跑去找那個事發(fā)一年后嫁到新疆建設兵團的女學生外調。無奈那女學生拒不見面,經(jīng)再三請求見了面后又拒不回答問題。無奈她丈夫是兵團里正掌權的干部,就不便逼得過緊。女學生已做了母親,身上又懷了一個,臉上布滿了褐色的孕斑,憔悴不堪,見了家鄉(xiāng)來的人便流淚不止,使他們不免也鼻酸起來。兩年前的事故就像一個謎,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們悻悻然又悵悵然地回到小鎮(zhèn),在各方面收羅來的零星材料的基礎上,開動了想象力,竟完成了這樣一個故事。

他們說:這其實是一件陰謀,策劃者是叔叔和他的妻子。他們陷害那女學生是為達到將她趕出家鄉(xiāng)的目的。因為叔叔原先就與這學生有一段瓜葛,凡是在校的老師、同學其實早就有所察覺。這段瓜葛持續(xù)到他結婚以后,還若即若離,藕斷絲連。叔叔的妻子看在眼里,記在心里。那一個晚上,叔叔說他要去學校一趟,她其實是知道他別有用心,卻只裝作不知道,也不多問。等他走后有半晌工夫,她來到那學生家中,說找學生借個東西,明日一早就要用。學生的母親說,讓她兄弟去找她回家。叔叔的妻子就說:要找到她,累她上我家來一趟,我家有吃奶孩子,不等在這里了。說罷轉身走了。女學生的兄弟原以為妹妹是在要好的姊妹家玩耍,可找了幾家卻都說沒有見著,這一來就有些疑惑,因在平時他妹妹確有一些不好的傳聞,家里人也關上門揍過她幾回。這樣,他就回到家中,把情形一說,她父親便和他再一次出門找了。當他們幾乎找遍了鎮(zhèn)上的大溝小坎,終于找到學校里來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最最不忍卒睹的一幕。不料叔叔的妻子先聲奪人,使得形勢大變。以此來看,叔叔是個大惡不赦的摧殘女學生的流氓“右派”,而叔叔的妻子則是一個包庇者和幫兇,必須共同批判。那次批判會是小鎮(zhèn)盛大的節(jié)日,學校的操場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有一些人是從鄰近的鄉(xiāng)鎮(zhèn)趕來。人們在操場上等待了很長時間,開幕不斷推遲,到了一點推兩點,到了兩點推三點,人們耐心而焦躁地等待著,這一刻終于來到了。那是叔叔和妻子在分別半年之后第一次見面。他們分別時是盛暑,現(xiàn)在已是嚴冬。他們兩人從左右兩側被推上學校昔日的領操臺。他們被人按低了腦袋,互相只看得見膝蓋以下的部分,叔叔沒穿襪子只穿了單鞋的雙腳,長滿了凍瘡,又紅又腫。當他們有時被揪了頭發(fā)抬起腦袋回答問題時,卻又避開去看對方。他們感到羞愧難當,他們不曾想到做人還會有這一課,他們想:做人有什么意思呢!有一刻,會場非常安靜,能聽見鳥在天空清脆的啁啾。

這是驚心動魄的一幕,當丑聞在光天化日之下揭露的時候。冬天的陽光有些蒼白,寒氣漸漸襲人。高音喇叭在人們空曠的頭頂上回蕩,人們耐心地聆聽著,長久地踮起腳尖或伸長脖子望那對男女。他倆成了人海中的兩只漂浮的蟲蟻,被捉在這一座土臺上示眾。這一幕場景來源于叔叔的傳聞。有了解叔叔過去的人,眼見叔叔成了明星之后,出于感慨或是羨嫉,就將這一幕景象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在叔叔背后唧唧噥噥,竊竊私語。在傳播的過程中難免走樣,會有一些加油加醬,會增添一些有助于流傳的刺激性成分,就像文藝作品的商品化傾向。而由于這一場面的丑陋、殘酷與痛心,從未有人膽敢去問叔叔,當面向他核實。人們所認識的叔叔魁偉而尊嚴,擁有崇高的痛苦,無法與這委瑣羞辱的傷害聯(lián)系起來,在他跟前,有一絲聯(lián)想都是不應該的。而我固執(zhí)地選用了這一個以訛傳訛的流言,為的是這提供給叔叔后來的離婚一個最有說服力且最深刻的理由,這理由就是,他要將這小鎮(zhèn)從他歷史上一筆勾銷,而妻子是這歷史的一個旁證,他必須消滅這旁證。這小鎮(zhèn)將他一生的尊嚴都褻瀆了。有了這小鎮(zhèn),他再也無法像人那樣做人了。這一段做狗、做貓、做蟲蟻的歷史,將他整個人的歷史都破壞殆盡,為他的一生敲了喪鐘,他絕不允許它的存在。

所以,在那一刻里,當高壓電流從空中湍湍而過,當鳥的啁啾清脆婉轉,叔叔便喪失了神志。他茫然地只來得及想一下:這是在做什么哪!便成了一根沒有意志沒有思想的木頭。他站在那里,聽著人海低沉的呼嘯,肩背上挨著老拳,他甚至還微笑了一下。緊接著,他覺得腿彎處遭到突兀而有力的一擊,他撲通一聲,趴在了地上。這時候,他卻被喚醒了,聽見有人聲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是他妻子在叫。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額頭在往下滴血,殷紅的血在灰色的沙土上很快地積起了一攤。妻子以驚人的力量掙脫了兩個男人長大的臂膀,爬到了他跟前。叔叔抬起眼睛看著妻子,他的眼睛這時候分外明亮,他又微笑了一下。他想:我們這會兒聚首啦!在孤苦的囚禁中,叔叔無數(shù)遍地憧憬過和妻子聚首的情景,他想起妻子對他的般般好處,想到過去的時光是多么美妙。然而,在這一刻里,他只想著趕緊和妻子分開。他覺著,這樣的夫妻相會太令人難堪,無法忍受。他擰過臉不去看她,臉上卻掛著那個無名的微笑。他很感激那兩條大漢,他們一左一右立即從他眼前拉開了妻子,他這才輕松下來。妻子的哭罵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這女人是比叔叔更能引起人殘酷虐待的欲望的,她立即挨了揍。她是那樣暴跳如雷,罵不絕口,拼力掙扎,人群中掀起波濤般的騷動,唏噓一片。一幕戲劇到了最最激動人心的高潮處,太陽也就下山了。

妻子對叔叔的忠誠,在這一事件中,證明是不容懷疑的。本來造反派是要爭取她的同盟,可她毫不考慮便大罵出口。將她押上歷史舞臺,實是出于不得已,造反派們這樣想。她將叔叔視作自己的生命。在對叔叔的愛的面前,她的自尊心,她的羞恥感,全都遲鈍了,只有這愛是靈敏的、活潑的、力量無窮的。這是她與叔叔不相同的地方,叔叔視光榮如自己的生命。

這場悲天撼地的戲劇結束在日暮時分,半個月以后,叔叔便被放回了家。在那最最激動人心的演出之后,所有的場景都變得平淡無奇。叔叔這一個角色算是告一段落。而整個小鎮(zhèn)在那驚世駭俗的場面之后,也平靜下來,過了一段無風無浪的日子。

經(jīng)歷了這些之后,叔叔和妻子的關系會獲得什么變化呢?人們認為叔叔和妻子的感情增進了,他們成了一對真正相濡以沫的患難夫妻。所以,當叔叔日后要求離婚的時候,招來了白眼。叔叔成了背信棄義的典范,所有的人都在罵他忘本。故事如果這樣發(fā)展,難免落入俗套,成了一個道德訓誡的故事。這樣的故事,我想應當留給別人去講,我要講的故事是關于叔叔的痛苦方面,或者快樂方面的經(jīng)驗。因我以為人性最崇高的境界是歡樂的境界,快樂是比歡樂低一個級別??鞓愤€含有人感官方面的愉悅,但已經(jīng)相當接近歡樂的最高境界了。歡樂是人的靈魂所能獲得的最高愉悅,靈魂在最終獲得愉悅的路途中,要經(jīng)歷些什么呢?歷代的哲人相繼歌頌歡樂,于是作為歡樂對立面的痛苦便也成為世世代代永遠不衰的主題。痛苦由于是與歡樂對峙,因而也是一個崇高的境界。我卻不知道像我們這些錯過了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時期的末代子孫,是否有資格和可能接觸痛苦與歡樂這樣崇高的題材。人類的文明已創(chuàng)造出上萬種互相踐踏和自我踐踏的刑罰;在偉大的歷史記載中,個人的命運只是短暫的瞬間,草芥不如。我們的痛苦是那么卑微,那么毫無價值,簡直稱不上是痛苦,我們的快樂則只是茍且偷歡,過眼煙云,簡直也算不上是快樂。我們是委瑣而卑賤的人們,我們自相殘殺,將白刃與紅刃見于雞毛蒜皮的瑣屑摩擦之中,我們有無臉面寫痛苦和快樂的故事?所以,也許我關于叔叔的故事,從根本立意上就是不存在的。我苦心經(jīng)營一個不存在的故事,是為了什么?故事其實全都起源于那一天的一個突然的認識,一個人造成了我心如刀絞的經(jīng)歷,我想:“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快樂的孩子,卻忽然明白其實不是?!睆拇耍页3T谙搿翱鞓贰边@一個力所難及的事情。然后,我就向叔叔借來一個故事。從現(xiàn)實出發(fā),我只選用“快樂”這一個稍稍低級的題目,使我不致徹底失敗。這是我第二次在敘述故事的起源,以后還將有第三次的敘述。

從我敘述的初衷出發(fā),在經(jīng)歷了那一場患難后,叔叔覺得這婚姻和愛情不堪忍受。他覺得婚姻非但沒有像通常所說的那樣分擔他身受的屈辱和不幸,反而加劇了這屈辱和不幸,并且使這屈辱具有了形式的外殼,永久地保存下來,沒有遺忘的可能了??墒沁@只是叔叔靈魂上的看法,他的肉身上,卻有許多有求于婚姻的地方,比如安全感,比如溫飽,比如性欲。而且,為了使自己忽略靈魂的抵觸,叔叔有意無意地夸大、強調、擴張他肉身的需要,使這需要成為第一位的,與生存聯(lián)系起來。這是一個靈魂的休息的時期,叔叔變成了一個肉欲主義者,他變得貪得無厭。他學會了喝劣質的白酒,用報紙邊緣卷粗劣的煙絲吸,到了夜里就力大無窮,花樣百出,使得妻子徹夜無法安眠。他甚至學會了本地男人特有的傳統(tǒng)本領,就是打老婆。開始,他是在自己屋子里打,關了門,不許老婆哭叫出聲。后來,愈演愈烈,他開始打到院子里來了。再后來,就打上了街。當人們看見叔叔手里握著一根撥火棍,滿街攆著嗷嗷哭的女人,就好像攆著一頭不肯回窩的母豬。這時候,人們便從心底里認同了叔叔,把叔叔看作是小鎮(zhèn)上正式的居民。他們用他們那種親昵而不無猥褻的語言議論和嘲笑叔叔,原先一個城市文化人在他們心目中那種又敬畏又排斥的地位,如今蕩然無存。叔叔還學會了罵仗,這往往用于和他岳母之間。當他岳母刻毒地罵他“右派分子”或者“流氓分子”的時候,他便更為刻毒地罵岳母是“克夫命”和“絕子命”。有時候,他喝了酒,就罵罵咧咧的,說她們母女三代都是他養(yǎng)活著,幾乎將他的血榨干了;他說他的婚姻簡直就是一個陷阱,或者是一個圈套,他是永無翻身之日了;他還說他女人將他當作囚徒,為了她們的生計而使他失去自由。叔叔漸漸有些胡作非為,飛揚跋扈。他在家的時候,家里的氣氛就分外緊張,大人孩子噤若寒蟬。也有他喝了酒反比較清醒的時候,這時候,他就捶打自己的腦袋和胸膛,罵自己不是人,沒有本事和社會抗衡,與命運斗爭,只能來欺侮女人,他是個窩囊廢、孬種;他不再說這家庭榨他的血汗,反罵自己害了這家庭,使她們蒙受了羞恥和苦難。女人忍不住去勸他,他倒又變了臉,猙獰可怖,使得兇悍的女人見他都怕了三分。這是他在家里的表現(xiàn),到了學校則又變了一個人似的。他隨和,謙虛,很好說話;如有人當面說了令他難堪的話,他也裝作聽不見或聽不懂;他還很會附和別人的意見,人們無論說什么,他總是“對,對,對”的。在后來的每一次運動的浪潮中,比如“清理階級隊伍”,比如“一打三反”,比如“揪出‘五一六’”,他的問題總要被舊話重提,再來一番批斗,可是這已遠遠不能刺激小鎮(zhèn)的居民了,甚至對叔叔也沒有強烈的刺激作用了。他走過糟蹋他的大字報前時心里很平靜,還有心情去欣賞上面的漫畫。叔叔已變得麻木不仁,并且得過且過。

叔叔曾在小說中寫過一個青年“右派”的自殺,他寫他自殺的方法是利用煤氣,最后煤氣從門縫和窗縫彌漫出來,喚來了人們。這透露出一個信息,暗示我這是一次想象的自殺事件。因為在內地小鎮(zhèn)生活了許多年的叔叔,對煤氣一無經(jīng)驗。即便是在他曾經(jīng)生活過若干年的那座中型城市,使用煤氣也是近十年之內的事情。煤氣自殺是一種都市化、工業(yè)化的自殺方式,帶有蒸汽機時代的特征。我估計這是叔叔從舊俄時期的小說,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得來的自殺經(jīng)驗,還有就是那些后來公布于眾的發(fā)生于中國大城市的悲慘事件,有一個著名的詩人死于煤氣,還有一個才華橫溢的鋼琴家死于煤氣,這大約也給叔叔以啟發(fā)。在叔叔那樣的小鎮(zhèn)上,人們用于自殺的方式往往是跳井或者喝“一○五九”之類的農(nóng)藥,像恬然長逝于有毒的煙霧之中這樣優(yōu)美的叫后人痛心的死法是絕少的。從中我得出兩點結論:一是叔叔確想過自殺這一回事;二是叔叔向往的自殺是一個美麗的自殺。接下來的問題是,叔叔是當時想過自殺,還是后來?假如是當時想過的,又是什么原因使他放棄了這個念頭?我想,在那災難的日子里,想到死是很自然的事,所以我們不應當排斥叔叔是想過自殺這一樁事的。但是從叔叔所描寫的自殺形式上看,則又感覺到叔叔與自殺這一件事的距離。叔叔是站在一個審美的立場上來寫這一個自殺事件,這又不是當事人的態(tài)度了。叔叔將那個青年“右派”的自殺寫得那樣瀟灑,使他能夠從中得到兩種享受:一是殞命者自我表現(xiàn)的滿足;一是旁觀者欣賞的滿足。這是真正面臨自殺的人難以顧及到的效果。所以,我們現(xiàn)在至少可以斷定,如小說中那個自殺事件,并不來自于叔叔的經(jīng)驗。那么,叔叔自己的關于自殺的經(jīng)驗是什么呢?沒有關于叔叔自殺的傳聞。因此,至少是叔叔沒有明顯的自殺行為。叔叔本人沒有提供給我們這方面的任何材料。于是我想,叔叔在當時并沒有強烈的自殺念頭。這判斷還根據(jù)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叔叔當時的處境還沒有到達絕境。叔叔沒有將自己那顆敏感、嬌嫩、高傲、易受傷害的靈魂逼到絕路上,他讓它中途就開溜了,而人的肉體可說是百折不撓。拋開靈魂不說,叔叔肉體的待遇還可說是比較好的,至少溫飽無憂,至少性欲得到滿足,再進一步,叔叔苦悶的心情也最終在打老婆、罵岳母的活動中得到了有效的發(fā)泄。這說明叔叔具有比較強的自我調節(jié)能力。叔叔有極自覺的生命意識,他在靈魂上將自己放逐了。他沒有靈魂的羈絆,保存了肉身,以待日后東山再起,魂兮歸來。叔叔在潛意識里,其實一直不相信災難會是永恒;叔叔在潛意識里一直等待著苦盡甘來。禍福輪回、否極泰來的辯證思想根植于叔叔的世界觀中。這就是支撐叔叔活下來的最重要條件。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叔叔確曾發(fā)生過未遂的自殺事件,卻被他深深地緘默掉了,因為這事件沒有美感,因為這事件腐蝕了崇高的情感。叔叔的審美從本質上說,是古典浪漫主義的。

那么就讓我們尊重事實,就是說,叔叔沒有自殺,他想:只要活下去,總歸有希望;他想:總有一天,我會來拯救靈魂;他還想:他媽的好死不如賴活著。鷹和烏鴉的童話他壓根兒忘了,或許,鷹和烏鴉的童話壓根兒不是發(fā)生在他初當“右派”的年代,而是在遠遠的以后,我們同樣沒有根據(jù)說鷹和烏鴉的童話是發(fā)生在以前。所有會摧毀叔叔活下去的信念和勇氣的童話,叔叔都下意識地回避;所有會喚醒叔叔驕傲和脆弱的靈魂的故事,叔叔全都裝作聽不見。生的意志是很頑強的。他使自己麻木,遲鈍,粗糙,像動物一樣,對生存持極低的要求。所有敏感,驕傲,靈魂不肯妥協(xié)和圓通的人都自殺了。那個歲月里,自殺的人成千上萬。我就是在那個成千上萬個人自殺的日子里,離開我所生長的城市,來到和叔叔的麥地接壤的那個鄰近的省份里插隊的。我身后的城市的街道,沾染著自殺者的斑斑血跡。我有個親戚住在十層的高樓上,他們的頂樓成了自殺者的悲慟之地。有許多人從很遠的地方來到這里,為避免懷疑,就不乘坐電梯,徒步走上十層的高樓,氣喘未定便縱身跳下。下面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這城市里最著名的百貨公司就在這里。那么多人死在鬧市的中心。我想,如不是自殺的決心已定,他們是無法跨出這最后一步的。在他們跳下的那個位置上,可以居高臨下地看見這個城市浩如煙海的屋頂,人們在屋頂下做著各種活動,洗衣、做飯、澆花、放鴿子——當鴿子的哨音在云層里繚繞時,這些自殺者會想什么呢?他們是怎樣克服自己的動搖的?他們曾動搖了嗎?他們將自己逼上了絕路,一點后路都不留給自己了嗎?在許多人自殺的日子里,叔叔活了下來。

就這樣,叔叔活到了“文化大革命”結束。有關“流氓”的問題平反了;有關“右派”的問題改正了。叔叔開始寫作一些散文和小說,起先是在地區(qū)的報刊上登載,后來登在了省里的文藝刊物上,再后來,發(fā)表在北京的刊物上了。這是一篇影響極大的小說,關于一個青年“右派”。一些刊物轉載了這篇小說,另一些刊物評論了這篇小說。叔叔為這篇小說所寫的創(chuàng)作談,遠遠超過了這篇小說的字數(shù)。叔叔繼這篇小說之后,又寫作了許多小說。許多刊物的編輯,來到這偏僻的小鎮(zhèn)上,來向叔叔約稿。這小鎮(zhèn)上從來沒有來過縣級以上的干部。這小鎮(zhèn)的郵政事業(yè)也因此繁榮起來,來自北京的信件源源不斷飛來。叔叔也開始越來越頻繁地上外面開會去了。第一次開會是在一九八○年的年底,冬天的時候,叔叔去北京開會。他背了一個簡單的挎包,乘長途車到縣里搭火車,乘火車到省城去和省代表隊集合。這是一個全國性的會議,是文壇的一次盛大的集會。這是叔叔第一次走到外面的世界去。他在這個小鎮(zhèn)過了那么長久的幽禁一般的生活,他將第一次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樣的。叔叔成了這次集會的明星一樣的人物。許多同行、編輯和記者在休會的時間里慕名來到他的房間,和他聊天,一聊就聊到了天明。后來,休會的時間顯得不夠用了,他們就在開會的時間留在房間里聊。來客中有一些年輕的女性,是最為他吸引的。她們大都天真無邪,涉世很淺。他所描述的生活與經(jīng)歷,于她們像是天方夜譚。她們的頭腦又都很好,領悟力極強,凡事一點即通,言語也都極其機智新穎,可起到激發(fā)叔叔靈感的作用。五天的會期轉眼間便過去,叔叔隨了省代表隊回到省城,再回到縣城,然后一個人走著回家。途中有一些凄涼的心情是很難免的。但對于潛心創(chuàng)作小說,這卻是極適宜的心情。從此以后,叔叔的生活就變成了相得益彰的兩部分:一是在小鎮(zhèn)上的工作和寫作,這是寂寞與安靜的一部分;二是出門開會,開會總是熱鬧和喧嘩的,聚集起許多光榮與顯赫,這既能補充思想、開闊眼界,也使得小鎮(zhèn)上的生活有了補償和安慰。同時,也正是因為那些寂寞的勞動,才換來了喧嘩熱鬧來作回報。叔叔很快在這兩種生活中找到了平衡的節(jié)奏,擺正了自己的位置。這一段時間,叔叔寫得又多又好,幾乎每一篇都能打響,引起社會的反響。叔叔的痛苦的經(jīng)驗,他虛度的青春,他無謂消耗掉的熱情,現(xiàn)在全成了小說的題材。由于寫小說這一門工作,他的人生竟一點沒有浪費,每一點每一滴都有用處。小說究竟是什么啊?叔叔有時候想。有了它多么好?。∷鼮槭迨彘_辟了一個新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叔叔可以重新創(chuàng)造他的人生;在這個世界里,時間和空間都可聽憑人的意志重塑,一切經(jīng)驗都可以修正,可將美麗的、崇高的保存下來,而將丑陋的、卑瑣的統(tǒng)統(tǒng)消滅,可使毀滅了的得到新生。這個世界安慰著叔叔,它使叔叔獲得一種可能,那就是做一個新的人。叔叔厭棄他的舊人,他的舊人像一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他的舊人還像烏云籠罩,使他見不到陽光。他要重寫他的歷史。小說使得叔叔的妄想成為可能的了,這大概也就是叔叔讓那個青年“右派”自殺的真相。

眾所周知,小說中那個青年“右派”在煤氣呈淡綠色的煙霧中喪生之后,有一段關于靈魂的著名描寫:“靈魂扶搖直上,像鳥兒似的,望著大地,想:人世間多么齷齪??!想罷之后,便唱著歌兒飛走了。這歌兒是青年‘右派’一生中從未唱過也未聽過的快樂的歌兒?!蔽蚁耄迨逶诖藢⒆约禾帥Q了。所以,叔叔的新生是從一個青年“右派”的死亡開始的。

我是和叔叔在同一歷史時期內成長起來的另一代寫小說的人。我和叔叔的區(qū)別在于:當叔叔遭到生活變故的時候,他的信仰、理想、世界觀都已完成,而我們則是在完成信仰、理想、世界觀之前就遭到了翻天覆地的突變。所以,叔叔是有信仰,有理想,有世界觀的,而我們沒有。因為叔叔有這一切,所以當這一切粉碎的同時,必定會再產(chǎn)生一系列新的品種,就像物質不滅的定律,就像去年的花草凋謝了,腐朽了,卻做了來年花草繁榮的養(yǎng)料。而我們,本來沒有,現(xiàn)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因為叔叔有他對世界的基本看法墊底,當他面臨一種新的不同的看法的時候,他便也面臨著接受還是拒絕這兩種選擇。他要為這選擇找到理論與實際的依據(jù),他還必須在他感情和理智的具有分歧的傾向下進行這選擇,選擇的對與否將在很長的時間里傷他的腦筋,動搖他的固有觀念。這種選擇往往是包含著拋棄這一樁苦事。他還難免會有患得患失的心理,唯恐選擇的這一樣東西其實并不對他合適,而舊有的已經(jīng)失不再來了。是保守還是進取,將成為他苦苦思索的題目。而我們呢?接受什么只是聽憑感覺,對自己的選擇并不準備負什么責任,選擇和放棄于我們都是即興的表現(xiàn)。我們在一個文化荒蕪的時代里長成,然后就來到一個八面來風的日子。二十世紀包括十九世紀末期的一百來年的思想,最最精粹的果實以及殘羹剩飯,在同一個時刻里向我們奔涌而來。我們選擇的高低往往聽憑于我們的天賦和運氣。可是,在表面上,我們卻呈現(xiàn)出日新月異的氣象,并且似乎總是走在時代最新潮流的前列。這使得叔叔那一類人會產(chǎn)生一種落伍的危機感,他們往往是以導師般的姿態(tài)來掩飾這種感覺,就像我們,總是用現(xiàn)代派的旗幟來掩蓋我們底蘊的空虛。我們這兩代人在當面互相夸贊之后,是互相的藐視,這妨礙了我們的交流和互助。他們在肯定我們的成績時,有時候會說我們遇到了好時候,言外之意是他們沒有及時地遇到好時候,而我們的成績只是倚仗了好時候罷了。我們占了年齡上的便宜,有時候對他們態(tài)度寬大,說一些崇拜他們經(jīng)驗的好話,弦外之音則是除了經(jīng)驗而外他們并不比我們多出什么。我們心里其實是不承認他們精神領袖的地位,在我們看來,精神應是共和制的,沒有什么領袖不領袖。他們的作品在我們看來,總是思想太多,似乎小說只是個盛器。他們總是被思想所累,樣樣無聊的事物都要被賦上思想,然后才有所作為。我們認為天地間一切既然發(fā)生了,就必有發(fā)生的理由與后果,所以,每一樁事都有意義,不必苦心經(jīng)營地將它們歸類。認為所有的事物都有含義是我們一種極端的看法,另外還有一種相反的極端看法,則是一切都無意義,意義在于視者自己,一切存在只是我們個人意識的載體或寄存處而已。這是兩種好逸惡勞,不肯動腦筋,不愿勞動的對世界的看法。而叔叔他們則在這兩者之間。他們首先承認事物客觀的意義,再求于人的主觀發(fā)現(xiàn)。他們自找麻煩,選擇這種耗時又耗力的觀念,還使得下一代對他們議論紛起,認為他們強加于人。他們背負著思想的苦役。我們主觀地認為,他們的受苦有一部分是因為他們選擇了錯誤的思想方式,活得不夠灑脫。那時候,我們還沒有意識到,人所受到的制約是多么不可違抗,若說是人選擇了思想方式,不如說是思想方式選擇了人。我們以為什么都可隨心所欲,做游戲也可不遵守規(guī)則。小說這世界給予我們的是一個假象,我們以為現(xiàn)實也如小說一樣,可以任意指點江山;我們以為現(xiàn)實和小說一樣,也是一種高智力的游戲。小說給予我們和叔叔的迷惑是一樣的,它騙取了我們的信任,以為自己生活在自己編造的故事里。這一個虛擬的世界蒙騙了我們兩代人,還將蒙騙更多代的人們。

叔叔在“文革”以后的故事就是在此基礎上發(fā)生的。我雖然是采用了順敘的手法,其實質卻是倒敘。我是在了解了故事結局之后,才開始選擇故事的材料,組織故事,設計叔叔的心理動機。所以,我現(xiàn)在就可以斷定叔叔“文革”后的故事的性質。在當時,我們一無了解,我們將它看作是另一樁故事。“文革”結束的時候,叔叔正好四十歲。四十歲的男人正在當年,成熟卻依然青春勃發(fā)。叔叔留了絡腮胡子,眼角和額頭有刀刻似的皺紋,這使得二十多、三十多的男性在他面前成了兒童。后來,絡腮胡子風行不衰,不知道這除了重映三十年代美國西部片的影響外,是否還有叔叔的一部分功勞。叔叔說話有低沉的喉音,語調有幾分溫柔,會用俄語唱俄羅斯民歌,具有西伯利亞茫茫草原的風味,雖然誰也沒有去過西伯利亞。叔叔的形象和聲音有一種受難的氣質,這是他的真正魅力所在,所有的白面小生在此魅力之光的照耀下都顯得輕佻、淺薄,好像一塊一口一個的甜點心。叔叔的身材高大偉岸,如一個體力勞動者的身體,可卻有思想累累的頭腦。叔叔后來從小鎮(zhèn)調到了省里做職業(yè)作家,在他的家屬沒有調進省城時,他自己住一間小屋。許多女人從很遠的地方乘了火車或者輪船來到這小屋,叔叔只得在門上貼了謝客和探訪規(guī)定的條子,就是這樣,也阻擋不了源源而來的人流。

現(xiàn)在的事情,越來越接近于叔叔的隱私了??墒且驗檫@于叔叔的故事非常重要,難以回避。要把這一個故事說得清楚、完整、合乎邏輯,成了我這一階段生活的唯一目標。我想沒有一個別的故事,可以像叔叔的故事這樣表達我目前的心情了,我在許多故事里選擇了很久,叔叔的故事勝過了一切。

我想,和叔叔有親密關系的女人有兩個。一個是某刊物的編輯,比叔叔小一歲,人們有時候叫她大姐。她除了編輯小說之外,還寫一些散文,文字相當優(yōu)美。她消瘦,蒼白,稍有一點病態(tài),使她看上去楚楚動人。她生活在一個離婚率很高的城市里,不久前,也離了婚,過著單身女人的生活。她和叔叔的來往形式主要是書信,每年有兩度或三度,叔叔去看望她。他下了火車,先在她家附近找一個招待所住下,然后打電話給她,兩人說好一個地方,就在那里見面。每一回見面,都可給他們雙方留下很長久的回憶,所以,除了書信而外,他們的交往還在回憶中進行。叔叔和大姐的關系,有一種冰清玉潔的味道,他們從一開始起,互相就建立了默契,決不褻瀆他們之間美好的關系。他們甚至從沒有過性的接觸,但是在情感與思想上卻相互介入得極其深刻。他們還從不互相點穿他們之間的關系,說話也從不涉及對方的家庭和婚姻,這是他們的禁區(qū),稍一涉及便會有世俗與不潔的氣息。有一回,叔叔喝了些酒,就有些多話,他對在座的我們說過這樣的話,他說:他對女人有愛和喜歡兩種,對愛的女人是不會有性的要求的;但對喜歡的女人,則有此要求。而后,他又補充一句道:女人是不配愛的。我想,大姐是世上極少數(shù)的他愛的女人。叔叔喜歡的女人則非常多,其中與叔叔保持了不尋常的親密關系的是那個叫作小米的姑娘。她是作協(xié)機關的打字員,當作協(xié)開會的時候,就做些會務方面的工作。她僅十九歲,是那種活潑可愛、甜蜜嬌憨類型的女孩。她使叔叔想起了多年前誕生于他的想象且又夭折的女兒,就好像在向叔叔還愿似的,出現(xiàn)在叔叔的生活里。只要叔叔給她辦公室打個電話,當天晚上她便來到叔叔的小屋里。這樣的時候或是叔叔情緒好,或是情緒不好,或是東西寫得不順利,或是寫得順利卻又寫累了。叔叔要她來,往往是為了做那樣的事。做過之后,叔叔卻心疼得唏噓不已,將她抱在懷里,哄她,唱歌給她聽,講故事給她聽,唱著說著,思緒就飛遠了,好像是在唱給說給很遠處的另一個人聽。在另一種時候,叔叔就會趕小米走,無論小米是多么興致勃勃。這或也是叔叔情緒好,或情緒不好,或東西寫得不順利,或寫順利卻又寫累了。但無論叔叔是怎樣無情無義,當下一次叔叔要小米再來的時候,小米還會再來,并不擺一點架子。大姐從不向叔叔問及小米,雖然她無法不知道小米,叔叔和小米的事搞得很是沸沸揚揚。而小米時常問叔叔,為什么定期要到那個城市去?是不是那里有一個女人?小米發(fā)誓她絕不吃醋,要叔叔把這個女人說出來。叔叔微笑不語,然后就像狼一樣將小米抓進懷里,不讓她再多話。叔叔從來不給大姐買什么,卻時常給小米買。小米常常在街上看見一件衣服或者一雙鞋,是她喜歡的,就跑到叔叔這里來,說那里有一件衣服怎么怎么,有一雙鞋又怎么怎么。叔叔問了價錢,把錢給了她,她便立即轉身去買。買來后穿給叔叔看,叔叔有時說好,有時說不好。下次小米來報告衣服和鞋的情況,他依然給錢。大姐在叔叔心目中是很圣潔的,他對她擺脫不了一種仰視的心情,大姐對他的情感被他視作珍寶一般,使他的人格增添了價值。見不到大姐時他非常想她,一旦在她跟前,他卻又十分緊張,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他一舉一動就都小心翼翼的,唯恐有哪一點閃失而讓大姐失望,他不舍得使大姐對他的情感遭到損失。離開大姐時,他忍不住會松一口氣。假如這一回同大姐的相處比較圓滿,他表現(xiàn)得也比較出色,那么他就會心情愉快地度過這一段和大姐分離的日子;否則,他便垂頭喪氣,好像打輸了仗的敗兵一般。他在小米面前,則能夠盡情地享受他的成就感。小米對他的依賴,無論是肉體上還是物質上,都令他心醉。小米對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服從,使他認識到自己一個男人的價值。在小米身上,集中地體現(xiàn)了他的能力、魅力以及生命力;而在大姐身上體現(xiàn)的則是他的思想和智慧的力量。這也是使叔叔與她們保持了親密關系的根本原因。如沒有她們兩個人的存在,叔叔的價值就沒有了載體似的,無法實現(xiàn)了。從這個意義上說,“文革”以后的叔叔是大姐和小米共同創(chuàng)造的。大姐和小米共同創(chuàng)造的這一個叔叔要比小鎮(zhèn)上那個叔叔成功多了。叔叔的離婚事件,就是發(fā)生在這個時候的。

叔叔的離婚事件,在當時幾乎成為一件桃色新聞。原先人們私底下議論著的叔叔和大姐、小米的關系,忽然之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所有的人都在街頭巷尾討論這事,并且猜測叔叔離了婚后是和大姐結婚,還是和小米結婚。叔叔原以為他和她們,尤其是和大姐的關系保護得很好,沒料想原來人人皆知。當他輾轉聽見人們對他和大姐的議論時,幾乎心痛如絞。他覺得他和她苦心保護的一件珍品,被粗暴地打碎了。他好像看見黑暗里大姐的一雙幽怨的眼睛,注視著他,然后泯滅了。小米則抱有和叔叔結婚的期望,她問叔叔:你離婚是為了我嗎?叔叔想說什么,卻又覺得對她說什么她也未必懂,就苦笑著說:這不是一回事,小米;這是兩回事,小米。他把小米摟在懷里,輕輕搖著,像搖一個心愛的嬰兒。這時候,叔叔感到了孤獨,他想:有誰能說清呢?他為了什么離婚?為了想通他為什么離婚這個問題,他不得不將他過去四十年的生活重又拾起想了一遍。這一個夜晚,他久久不能入眠,往事如同隔世。一幕一幕在他眼前演出的,好像是別人的故事。那個人是我嗎?叔叔不斷地問自己。其中有一些令人心悸的篇章,叔叔想回過頭去不看,可是不成。這種回顧往事的活動,一夜間就耗盡了叔叔的心血,平添了白發(fā)。從此他再不做這樣的回想,他要把往事全部埋葬,妻子便做了陪葬品。所以,他更加只有離婚這條路可走了。而他苦就苦在,他不能將這些對人說,即使是大姐,也不行。這不是他對大姐的理解力有所懷疑,而是因為他不能讓大姐和過去四十年里的那個叔叔認識,他不能讓任何人和那個叔叔認識,和那個叔叔認識的任何人他都要消滅,殺人滅口似的,連他自己也要消滅。消滅自己是多么困難。他在一個人的深夜里,吞噬著四十來年的自己,一點一點地,這是一個秘密的工作,誰也幫不了他。

妻子說,其實她早想到有這一天的,因她早看出他是虎落平川。可她就是要降伏他這頭虎呢,要是只貓又有什么意思?說到這里,她驕傲地笑了一下。這一笑不由得使叔叔對妻子刮目相看,覺得十多年的相處都不如這一瞬間了解這個女人。妻子繼續(xù)說:所以,我不攔你。然后她就說了叔叔后來告訴我們的那句話:人落難時,當拉人一把;人往好處走時,則當松開手。但是,她有個條件——叔叔便搶在前邊說,他早準備給她和大寶一筆錢,雖然,這話聽起來他有些卑鄙了,但這也是事到如今他為他們母子唯一可做的事了。妻子聽了一笑,說她要提的倒恰恰不是錢的事情,錢的事情可以放在以后再說,但她要提的也是他可以做到的事,只要他愿意。叔叔問,那是什么事呢?妻子說,當年因為他的事,可以說是天翻地覆。說到這里,她停了一下,才又接著說:可不是天翻地覆?這些年總算安靜下來,卻再要離婚。人家早就等著看熱鬧,看不著急得眼紅呢!這一下可不又要天翻地覆了?所以他要把他們母子調到省上去,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到那時,她立即和他離,如他不相信,現(xiàn)在就可以立下字據(jù),簽字畫押。這樣做也是為了大寶的前程,從此可做省城的居民,不必窩在這龜孫地方了。叔叔聽了這話不由怔住了,妻子說得有理有節(jié),不容他反駁,可這正是觸及到了叔叔的難言之隱。他調到省城已有三年,其間調動家屬的機會雖說不多,卻也并非絕無僅有,他總是一拖再拖。這三年內,他甚至沒讓妻子兒子上過省城一次。這時候,他慢慢地鎮(zhèn)定下來,想象著和舊日妻子生活在同一個城市里的情景,發(fā)現(xiàn)這要求是萬萬不可答應的,寧可不離婚。他態(tài)度很堅決地說:這怕是難了,因為離婚的事現(xiàn)已眾所周知,上級自然不會再給家屬戶口,這樣的戶口每年都有一定的名額,只會少不會多。妻子輕輕一笑,說:就說現(xiàn)在不離了呢?你那支筆,能把死的寫成活的,活的又寫成死的,改一改口,誰能不信?叔叔不說話了。臨走的時候,妻子又說道:這是為你兒子,離婚離得了女人,離得了兒子嗎?這句話在當時,叔叔義憤填膺的時候,并沒有完全聽懂,只當是一句要挾的話。幾年以后,他才又重新想起了女人的這句話,感慨萬千。這時,叔叔拿了自己的東西,氣恨恨地走了。這一次關于離婚的談判沒有成功。之后有三個月的僵持時間。在這三個月的僵持時間里,叔叔想過起訴的方法,可他一想到出庭的場面,就立即放棄了這個念頭。他只有耐心地等待??伤麤]有心思寫作,整天和小米在一起,事到如今,他也不顧及外界的輿論了。到了往年應去看望大姐的日子,他卻猶豫了許久,決定不去,可臨了還是買了張退票登上了火車。隨了火車逐漸接近大姐的城市,他的決心逐漸動搖。下了車后,他又在大姐家附近,他常住的那家招待所門前徘徊了許久。最后他沒有訂房間,決定當晚就回去,借了服務臺的電話把大姐約在了一家個體戶餐館里。他們吃了一頓晚飯,然后就分了手。兩人都沒提及叔叔正在進行的離婚,只說了些無聊的閑話。當她對他說“保重”這兩個字的時候,叔叔明白這是最后的晚餐了。他們之間的純潔關系被輿論扼殺了。這些輿論使得他們神圣的情感變得無聊而低級,抹殺了其特殊的性質,如同這時文壇上愈演愈烈的所有男歡女愛的奇聞軼事一樣。大姐是最容不得庸俗的,他和大姐的關系也是最最容不得庸俗的。僵持了三個月后,他又回家一次。這一回,妻子退了一步,說她的戶口可以留在鎮(zhèn)上,反正她這一輩子早被人說夠了,再說也沒什么可說了,可是他必須得將孩子的戶口辦到省上去,兒子可以只在名義上算成跟他生活,實際上一分生活費也不要他出,但是,他必須帶兒子上省城。最后,她又說:你撇得掉女人,撇得掉兒子嗎?這句話也是在后來使叔叔感慨萬千的。

在叔叔的離婚事件僵持的時間里,叔叔幾乎沒有寫什么文字。由于這段時間持續(xù)得較長,所以人們注意到了叔叔這段沉寂的時期。人們懷了興奮的心情,等待著叔叔新的作品,心想這大約是一篇和婚姻有關的東西。但在停筆一年半之后,叔叔寫的第一部作品是出訪西歐某國的游記。游記寫得有些乏味,其間沒有奇遇,也沒有新鮮的發(fā)現(xiàn),只是泛泛地描寫了一些旅游和參觀項目,以及一些歡迎或歡送的儀式,還有一些當?shù)氐娜宋?。叔叔向來深刻的思想在這里一無用武之地,文字也顯得貧乏無力。其實游記這一類東西,就是將平日的所思所想,裝進所見所聞,再以其時其地的心情打一個包裝。而這與叔叔整個生涯毫不相關的景物,只在匆匆一瞥之間,能激發(fā)起叔叔多少心情呢?離婚這一樁事,耗去了叔叔的時間和情感,而出國訪問,除了刺激一下叔叔的好奇心和虛榮心外,并沒有向他提供多少經(jīng)驗,甚至還抵不上一次國內的深入的旅行。從叔叔的游記里,我感覺到這次遠行并沒有構成叔叔的人生經(jīng)歷,叔叔的所見所聞,都有些像拉洋片似的,在眼前歷歷走過,并沒有激蕩起叔叔多少感情。我想,這是因為:第一,叔叔不懂外語,無法和人直接交談,通過翻譯只能得到些外交辭令和導游手冊語言;第二,叔叔長期生活在一個封閉的國家里的一個封閉的小鎮(zhèn),對西歐某國在思想和情感上都一無準備,產(chǎn)生不了共鳴;第三,叔叔是作為一個代表團的成員出訪,行動無法根據(jù)自己的選擇。這樣,叔叔寫這游記似乎僅僅是為了告訴人們,他最近去了一趟西歐某國,還有就是告訴人們,他寫了這些游記。然而,這時期叔叔的重要經(jīng)歷——離婚,卻沒有留下記載。我的這些關于離婚的敘述,是根據(jù)事情的結局反推而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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