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莊,我的夢
每個人心底最柔軟的地方,都悄然安放著一個自己的村莊。我已很久沒有親近我的村莊,但它一直溫暖著我的心和靈魂,成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與村莊一別就是三十年,我常常思念我的村莊,我朝著故鄉(xiāng)的方向眺望,無數(shù)次夢回,村莊依然是我十八歲離開時的模樣。對村莊的眷念,對村莊的守望,在心中一刻也無法停止,越來越深,越來越濃。想著,念著,淚已潸然……
我出生在重慶大足縣城西一個叫累豐的小山村,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落,甚至在地圖上都很難找到它的位置。我不知道累豐村的來歷,曾經(jīng)問過父親:“‘累豐’是什么意思?為何我們的村莊不叫其他好聽的名字呢?比如天堂村、幸福村、太平村……”
父親抽一口葉子煙,搖搖頭,表情嚴肅地說:“這名字是先輩傳下來的,自有它的道理,哪能隨便亂起?!?/p>
村民的房屋大多是黃泥的土坯墻,院落也是矮土墻,沒有江南水鄉(xiāng)的婉約,沒有大都市的繁華,但我在這里度過了快樂的童年和少年時期,留下了許多美好的記憶。
記憶中的小村莊,橫亙在縱橫交錯的田野上,幾十戶院落包圍著村莊,充滿詩情畫意。孩子們在樹上捉鳴蟬,在草地上打滾,在小河邊摸魚。大人們農(nóng)忙時在田里一邊勞作一邊哼著小曲,農(nóng)閑時串門喝茶聊天。
村莊東邊有一條瀨溪河,是我故鄉(xiāng)的母親河。小河繞過村頭越過田野,擁抱著小村莊。河面上波光閃爍,河水叮咚。勤勞的村婦在河邊洗衣裳,槌衣聲、談笑聲隨波蕩漾。河面上劃過一條烏篷船,飽經(jīng)風霜的艄公站在船頭,搖動雙槳哼著古老的小調(diào)。千百年來,瀨溪河水滋潤著村莊的土地,哺育著村莊里的兒女。
夏天的小河成了我和小伙伴的樂園。女孩不敢下河,坐在河邊的石頭上,把腳伸進河水中來回晃動。男孩最喜歡下河游泳,比誰游得遠游得快。大人們擔心孩子的安全,手拿小木棍一路尋來。我們大聲報信:“二娃、二娃,快跑!你媽來了!”二娃嚇得從水里爬上來,光著小屁股就跑,隨后趕來的母親邊追邊喊:“死娃兒,給我站??!你往哪里跑?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瀨溪河兩岸的田野里,村民種上小麥、玉米、高粱、大豆、油菜、紅薯,一年四季辛勤勞作,這片土地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家園。每年春末夏初,河畔的油菜花開遍原野,蜜蜂采蜜忙,蝴蝶翩翩起舞,布谷鳥在不停地歌唱。田野里,小麥正在拔節(jié),農(nóng)人們正背著藥桶在麥田里來回噴藥。
對村民來說,最大的心愿無疑是能有個好收成??刻斐燥?,水便是土地的命脈。有一年大旱,連續(xù)幾個月沒下一場雨,村莊嚴重干旱,農(nóng)田裂開了大口子,莊稼病懨懨的,快要死去。眼看秋天將要顆粒無收,村民們心急如焚,一年到頭大家就指望著莊稼活命??!
村民把全部希望寄托于瀨溪河,在村主任的帶領(lǐng)下,村民齊心協(xié)力抬來抽水機,找來長長的管子,頂著烈日甩開膀子干起來。“突突突……”清亮的河水被抽了上來,朝著干涸的農(nóng)田灌溉。村民終于開心地笑了,仿佛看到金色的稻谷在一望無際的田野里飄搖。
每一天村莊都會升起炊煙。清晨,炊煙繞上房梁,寧靜的小山村被一縷縷炊煙喚醒。當我們還沉浸在夢鄉(xiāng)的時候,母親早已做好了飯菜,輕喚我們起床。小狗開始四處走動,公雞開始打鳴。
夏秋時節(jié),夕陽西下,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映著扛鋤人的身影,響起牛的哞哞聲。田間地頭彌漫著濃濃的稻草味。貪玩的孩子們捉蜻蜓、逮蚱蜢,忘記了時間,直到暮色四合,母親悠長的呼喚聲在炊煙中響起,大家才一哄而散,一臉土一身泥地跑回家。“狗蛋兒,天黑了還不曉得回屋??!”在母親的嗔怪聲中,香噴噴的飯菜也端上了桌……
老屋后面是一座山,山上種滿了桃子、李子、杏子、梨子等果樹,當年那些果樹是屬于生產(chǎn)隊的公有財產(chǎn),村民不得隨便亂摘。但是等到果子熟透,村里的孩子就跑上山,偷生產(chǎn)隊的果子吃。有一次,生產(chǎn)隊的看林人王老三來了,把我們逮了個正著,王老三嚷道:“這是生產(chǎn)隊的果子,哪個讓你們亂摘的?”大家趁他不注意,撒開腳丫子四處逃竄,跑得慢一些的,就被逮住狠狠教訓一頓。
在狂風暴雨后的第二天,我和哥哥姐姐起得很早,跑到山坡上去撿被風吹落的果子,在草叢里、溝壑邊仔細尋,撿起來揣回家,當寶貝似的藏起來舍不得吃。那酸甜的味道一直縈繞心間,便盼著快快長大掙錢,買很多的果子吃。
在村子南邊有一棵黃葛樹,高大粗壯,枝葉繁茂,像一把撐開的綠色大傘,樹身得兩三個人合抱才能抱住。奶奶說她嫁過來的時候這樹就長在那里,算來已有上百年了。每逢夏天,村里的人干活歸來,都要在這棵黃葛樹下乘涼,大人們坐在樹下擺龍門陣,小孩捉迷藏,這里成了村民休閑、聊天、娛樂的場所。黃葛樹一直肅穆地站在村頭,用灼熱的目光守望著我們的村莊。
住在離我家一埂田坎遠的羅老漢是當過兵打過仗的老紅軍。據(jù)說當年在朝鮮戰(zhàn)場上,不怕死不怕苦,英勇奮戰(zhàn),保家衛(wèi)國立下了二等功,人們尊稱他為羅紅軍。后來,羅紅軍榮歸故里,備受村里人愛戴,每年還能領(lǐng)到政府發(fā)的補貼。羅紅軍照樣和村民下地栽秧打谷,是一個干農(nóng)活的好手。
在我的印象中,村莊是屬于父輩的,而在父輩的眼里,村莊同樣屬于他們的父輩。村莊成了他們的精神和魂。村莊是靜默的,它無聲地看著故鄉(xiāng)的祖輩默默勞作、繁衍生息。從山腳到山頂,從村頭到村尾,每一寸土地上都流淌著累豐村人的汗水。一茬茬莊稼收割了,一批批人老去,最后有些人邁進了泥里,化為泥土。奶奶離開的時候,我才十一歲。年幼的我,還沒有真正懂得離開的含義。
十八歲那年,帶著對都市的向往和憧憬,我背上簡單的行囊,揣著最初的夢想,全然不顧母親的痛哭流涕,沒有一絲留戀與不舍,頭也不回地逃離故鄉(xiāng),走向遙遠而陌生的城市。我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回到村莊……
三十年的漂泊,三十年的風雨,在陌生的城市,我一路跌跌撞撞,發(fā)過傳單,洗過盤子,擺過地攤,當過文員,住過地下室,受到不少白眼,嘗盡人生冷暖。如今人到中年,結(jié)婚生子,在城市也終于有了自己的安身之地,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
可是,無論外面的世界多么繁華和精彩,當我站在燈火璀璨的街頭,面對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時,我卻感到茫然失措。對村莊的思念便越加強烈,越發(fā)想念故鄉(xiāng)的親人和朋友,還有那濃濃的土得掉了渣的鄉(xiāng)音。村莊的土地是我生長的搖籃,載著我童年、少年的夢。
村莊雖不繁華,卻始終散發(fā)著泥土的芳香。我的村莊是如此寬容,我曾那么決絕地棄它而去,它卻可以無條件地包容我,接納我。我最終明白,自己早已植根于這片沃土,我的肌膚保持著村莊微熱的體溫,我的血脈里汩汩流淌著村莊的血液。
然而,隨著城市化進程的推進,我生活了十八年的累豐村早已不見當年的模樣,顯得蒼老而陌生。山被推平了,村口那棵黃葛樹也不見了,羅紅軍和村里的很多老人也已去世多年,埋在村莊的土地里了。村子里沒有人聲,沒有犬吠,沒有蛙鳴,靜悄悄的,靜得讓人窒息。
母親說這里馬上要拆遷,年輕人都到城里打工,在城里買了房子,再也不回來了。留下來的,都是舍不得故土的老人。村民也陸續(xù)遷走先輩的墳?zāi)梗肋h地離開村莊。
我日思夜想的累豐村,已經(jīng)快要消失在城市里,最終成為城市的一部分,我注定再也回不去了。盡管如此,我依然覺得,村莊在我的眼里,永遠是美好而溫暖的,它就像一部厚重的史書,記載著祖祖輩輩說也說不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