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的悔
——憶母親
一
圖1 家父母
我的母親姓曹,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農歷七月十九日生于建湖縣高作鎮(zhèn)大墩村。她行三,待字閨中時,外公、外婆叫她三姑娘,嫁給我父親后,叫她三(俗字,義同姑),沒有正式的名字。直到1946年土地改革時,母親已43歲,兒孫滿堂,因為土地證上需要有名字,我的大哥王蔭——這時擔任高作區(qū)政府文教區(qū)員,正忙著搞“土改”,覺得母親沒有正式名字不合時宜,便給她起了個名字:曹效蘭。效是輩分,我的大舅曹效淦,二舅曹效云,老舅(即小舅)曹效庭。母親有了自己的正式名字,她很高興,但又覺得不習慣,不好意思。好在這個名字平時并不使用。這里順便提及,我的大嫂姓黃,也沒有正式名字,也是“土改”時,我大哥給她起名黃立英。她的這個名字,有時倒還用得著,如后來成立農業(yè)社、人民公社,社員記工分,就用上這個名字了。大哥在晚年,倒常常當面叫她黃立英,這大概就是“與時俱進”吧。其實,在我母親、大嫂那一輩的農婦中,有很多人即使在“土改”后,仍然沒有正式的名字,不過是張氏、李氏之類而已。她們默默地在土地上耕作,生兒育女,燃盡生命之燈的最后一滴油后,便像秋風吹走一片落葉,無聲無息地消逝。
圖2 母親與大哥王蔭。
1961年1月10日攝于鹽城。
我的外公叫曹嘉坤,是位木匠世家。起碼在方圓二十里內,很多人都知道木匠曹家,手藝出眾。但他去世較早,大概在1922年。我在童年時,曾聽母親說過,她與我父親王公恒祥(清光緒二十年,1894年農歷五月四日——1975年2月22日)成家后,外公曾來我家,母親在村中小店買一個銅錢的紅糖,放在焦屑(即焦麥面)里,用開水沖泡后,請外公吃,外公吃后非常滿意。這在當時鄉(xiāng)村的貧苦人家,稱得上是待客的上等茶點了。母親說,外公的木匠活,不但能干粗活,并且挑大梁,如蓋房上梁、架風車、造船上大捺(船兩側最關鍵的一根又粗又大的船板),還會干細活,做八仙桌、木箱、梳妝臺、馬桶等。外公死于嗝病,即食道癌。外公死后,能繼承其優(yōu)良手藝的是二舅、老舅。母親曾告訴我,二舅十四歲時,個子已經很高,但畢竟還是小把戲(小孩)面孔。有一次有家人家來外婆家,請大舅給他們支風車,大舅不行,二舅便自告奮勇去了。這家當家的見后,說:來這么個小木匠,能行嗎?二舅自尊心很強,一聽扭頭就走,后經好言勸說,才留下干活。他身手矯健,技術精良,當天就把又高又大的風車支起來。當八面由蒲葉制成的帆,在風的吹動下,使風車不停地運轉,牽動水槽里的木板,不斷將河水運作到稻田里時,田家放起了鞭炮,贊不絕口,夸小木匠本事真大。從二舅的故事里,母親使我懂得:人,從小就應當有志氣,并有真本事。歲月無聲逐逝波。轉眼間就已是1947年秋天?!巴粮摹焙?,不少翻身農民家有余糧,便想經商,搞運輸,于是造船成風。遠的不說,與我村一河之隔的孫四爹,他的弟弟、我莊東頭的孫五爹,都請了十幾個木匠造船。當時我在讀小學,放學回家,便去看孫五爹家造船。木匠師傅有二十多位,但我二舅、老舅,起了關鍵作用。我親眼看到了上大捺的情景,二舅最后要把那塊大的船板,使勁推向船體,滿臉通紅。在把麻絲與油灰用鑿子塞進船縫時,需用斧頭敲打鑿柄,又是我二舅帶頭敲打,其他木匠師傅跟著敲,并隨著他變換節(jié)奏,發(fā)出悅耳的聲音,儼然是現(xiàn)代音樂中的打擊樂章。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那扣人心弦、催人奮進的木工樂章,隨著二舅、老舅慈祥、親切的面影,仍在我的眼前浮現(xiàn),在我的耳畔回響。母親一直要我像舅舅那樣勤勞、有本事,我一直銘記著。尤其是老舅的善良、剛直,更影響我一生。
圖3 外婆家舊址。舅舅、舅母已先后去世,
表兄弟們均已遷走。1998年3月30日,
筆者來此憑吊,不勝悵惘。
當然,對我母親影響最大的人,是外祖母。她姓張,生于清同治九年(1870年),卒于1950年春天。那天全家人——包括我的父母,正在熱熱鬧鬧替她老人家過八十大壽,老人含笑而逝,成了真正的喜喪。鄉(xiāng)人都說,老人能在慶祝生日那天去世,是很少見的,實在是件喜事,只有積德行善的人,才能有這個福分。外祖母很慈祥,我從記事起,即喜歡跟她在一起,對她及舅舅、舅母十分依戀。兒時常聽母親說起河西張家,那就是外祖母的娘家,用今天的話說,那里是她的根,也是我的根重要組成部分。所謂河西是指建湖縣與阜寧縣交界的一條大河——俗名阿拉河的西邊,靠近公興莊(鎮(zhèn))的一個獨家村。因為常聽母親、外婆說河西張家的故事,我對老外婆的娘家一直心向往之。直到1948年春天,我已虛歲十二歲了,外婆的大侄子——我喊他張大舅,托人帶信給我父母,說他們家大姑娘出門(嫁人),邀請他倆去吃喜酒。他倆忙于農活,加上無論是婚喪喜事,凡是受到親友的邀請,母親總是讓我或二兄春才去,吃頓好飯。當時農村的宴席,簡稱“六大碗”,即羹、肉圓、紅燒肉、魚、百頁、青菜豆腐。其中肉圓算是六碗中的上品,約定俗成,每人只吃三只。每當遇到這樣的事——我的家鄉(xiāng)稱為“出人情”,母親總要關照我們:要聽大人的話,要喊人——也就是叫長輩,吃飯時要斯文,不能筷子亂夾,尤其吃了三只團子(肉圓)后,不能再吃,被人笑話。這次我主動要求去張大舅家出人情,母親說好,給了我一萬元(相當于現(xiàn)在的一元),算是人情錢,要我跟外婆的妹夫、與我同村的孫姨公同去。我們走了二十幾里路,才走到阿拉河邊。不久前,解放軍華野第12縱隊,與國民黨軍隊打了一仗,河邊用門板構筑的掩體,仍歷歷可數(shù)。在河對岸,有高高的碉樓。姨公說,那是大戶人家防土匪用的,并不是國民黨軍隊修的。我們乘渡船過河,沒走多遠,就看到了一個大風車。姨公說:這是張家的風車,風車前面那個小舍,就是張家。我向舅公、舅奶奶及表舅、舅媽們一一請了安,他們見我已讀高小,個子又高,都夸我一表人才,說三姑奶、三姑爹(我的父母)真是好福氣。我吃了喜酒,在房前屋后走了一圈,覺得這里地勢較高,在陽光下,水田上面倒映著藍天下一朵朵冉冉逝去的白云,覺得老外婆的娘家真美。我想象老外婆在這里度過的童年、少年的情景……呵,那還是大清王朝的時候呢,不管我怎么想象,腦子里總是模模糊糊,甚至是空白一片。
然而,此行我覺得收獲很大。河西張家雖世代務農,卻有被古老農業(yè)文明長流水澆灌出來的農耕文化氣氛。張家很重視禮節(jié),客人入席,長幼有序,姨公年高德重,坐主席,但姨公謙讓者再,方肯入席,其他人也是彼此謙讓,良久才坐下,使我看到了古代鄉(xiāng)飲酒禮的遺風。張大舅致詞時,先深深打躬長揖,感謝親友來賀喜。他當過村干部,致詞時幾次說“因為”、“但是”之類,聽者不免感到新奇。老舅公極愛聽說書、小唱本。他的小兒子張三舅讀過幾年私塾,農閑時,讀小說、唱本給舅公、舅奶奶等人聽,有機會時,他們又把這些故事“批發(fā)”給別人。我的外祖母待人和顏悅色,彬彬有禮,很會講故事,這跟她生長在河西娘家那樣的文化氛圍里,顯然是很有關系的。而我母親堪稱是外祖母最好的繼承者,不但為人溫和、慈祥、愛整潔,而且講故事很生動,有時還表情豐富。大墩曹家與河西張家頗有相似之處。因外公去世早,大舅、二舅都未上過學,目不識丁,只有老舅讀過幾年私塾,再加上他聰敏好學,不僅能經常給外婆、舅母、表兄等讀小說、唱本,扮演著河西張三舅一樣的角色,而且能寫信,文從字順。20世紀80年代,他給我寫過兩封信,信封的背面兩頭,分別寫了“封”、“護”兩個大字,儼然是清朝、明朝人寫的家書,真是古風猶存。這兩封信至今我仍保存著,睹物懷人,勾起我對老舅不盡的思念?;叵肫饋?,貓是老虎師傅的童話,是外婆教我的,而孟姜女、白蛇傳的故事,是我兒時在炎熱的夏夜,母親在打谷場上,一邊搖著麥稈編成的扇子,或揮動著用曬干的稻秧編成的佛麈,驅趕著蚊子、牛虻,慢慢講給我——當然還有二哥、大姐等聽的。有時我聽著,聽著,就睡著了,第二天就纏著她再講。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1943年盛夏,天氣酷熱。這年我虛歲七歲,晚上,夜幕低垂,當時沒有任何污染,空氣清新,數(shù)不清的星星,好像就在我們的頭頂上眨著眼睛。母親正在打谷場上給我們講故事,忽然一道紅色的流星從我們頭頂上穿過,莊上的維大奶奶,同三奶奶等,都立刻下跪,我大吃一驚,母親忙說:不要害怕,剛才穿過去的叫禍殃,經過的地方都要死人,但年紀大的老人下跪,禍殃就一跪三千里,我們這塊(這里)就不會有災殃了。這大概就是母親對我關于民俗文化最早的啟蒙教育了。
母親對我說過,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外婆對她的恩情。她兒時出天花,當時清末的窮鄉(xiāng)僻壤,哪有良醫(yī)良藥?面部奇癢難忍,忍不住用手去抓,外婆則一再告誡她,千萬抓不得,否則抓破了,就會成為麻臉。外婆并用舊布把她的手包扎起來,喂水喂飯,悉心照料。母親感激地說:要不是你外婆奶奶把我的手包扎起來,當時我年紀小,肯定會用手在臉上亂抓,那媽媽很可能就是個一臉大麻子的黃臉婆了!母親的童年、少年時代,中國還是個女人必需裹小腳的時代。用白土布,把兩只腳緊緊地纏裹起來。母親說:兩只腳疼得鉆心,晚上夜深人靜,更疼得撕心裂肺,難以入眠,只好將兩只腳不斷朝墻上蹬。外婆看到母親這樣痛苦,實在于心不忘,說:“算了吧!不裹了!反正你長大了,也是嫁給種田人,腳太小,還不好下地做農活呢?!庇谑?,母親終于從痛苦中解脫。雖然,母親的腳因畢竟裹過,腳趾有些變形,便幸虧“解放”得早,畢竟還是大腳,走路、干活,都與常人一樣。其實,從這一點上也可充分看出老外婆的開明、寬厚。而我母親,完全繼承了老人家的寶貴品格。
二
圖4 1934年5月,父親四十歲時
攝于蘇州。袍子是鄰人宋奶奶縫制,
置此袍也是宋爹爹、宋奶奶建議父親
的,說:你四十歲生日,應當做件袍
子。父親當時拉黃包車,養(yǎng)活全家,
做件袍子并非易事。1967年我陪父親去
蘇州探望宋老夫婦,二老頗為高興。
我的母親只活了七十歲(虛齡)。她的一生非常勤勞,但不幸的是,她多次遭遇過喪子、喪女之痛。
母親十六歲時,經高作鎮(zhèn)西北廂的木匠孫師傅介紹,與父親王恒祥訂婚。母親曾和我說起當年訂婚的情景:在媒人的陪同下,父親身穿長衫,辮梢上系著紅頭繩——我一聽就禁不住笑了,問道:啊呀,拖根辮子,還扎紅頭繩,好看嗎?母親微笑著說:好看——挑著一擔禮物(有給母親的衣服料子、茶食等),往她家走來。她遠遠地看著父親,覺得他五官端正,人很精神,只是個子比較矮,還沒她高呢(父親身高大約一米六,母親身高近一米七),第二年,母親就和父親在陸陳莊租鄰人陳四文家的二間小屋內結婚了。家鄉(xiāng)有從漢唐傳下來的結婚鬧新房的風俗,“鬧新房無大小”,有人簡直是胡鬧,捉弄甚至侮辱新娘。鬧新房時,有人看著她的腳說“新娘子腳太大!”母親覺得有點難為情。從此,父母相敬相愛,櫛風沐雨,苦度光陰,經歷了戰(zhàn)爭及“文化大革命”的苦難。他倆都一字不識,卻含辛茹苦培養(yǎng)我們弟兄三人——春友(參加革命后改名王蔭)、春才、我都成為文化人。對父母的大恩大德,我們是沒齒不忘,時刻銘記在心的。
圖5 今日長北灘。當年這里建有家祠,
抗日民主政權建陽縣政府曾在此辦公。
后堅壁清野拆毀。2005年4月2日
我來此憑吊。
按照民國中期《續(xù)寫王氏宗譜》的記載,我們的老祖宗是朱元璋滅了張士誠后,被朱元璋從閶門外強行遷徙到今建湖縣高作鎮(zhèn)西北長北灘墾荒的。這“長北”二字,大有來歷。今天的建陽鎮(zhèn),在南宋時誕生了千古不朽的民族英雄陸秀夫,按宋史和別的史籍記載,當時的建陽鎮(zhèn)叫長建鄉(xiāng)長建里。因此,長北灘就是長建鄉(xiāng)西北的草灘之意。這里地近黃海,灘地有大量鹽堿,長滿蘆葦。把這樣的不毛之地開墾成能種稻、麥兩季的熟地,老祖宗們當年的披星戴月、饑寒交迫、辛苦耕作,可想而知。
圖6 圖中老者是六叔恒萬,1988年10月13日攝。已故。
我們的始祖是揜石公,世代務農,傳到我祖父鳳高公這一代,已很貧窮。家中只有五畝薄田,卻育有五男一女。祖母吳氏,民國元年(1912年)即病故,我的六叔恒萬尚在幼年。迫于生計,父親十三歲時,即去西北廂一家富農家做小長工,為人傭耕,他學會了用牛。這家的女主人人稱金大師娘,會看手相。她有個老姑娘——即最小的女兒,美麗、活潑,20世紀50年代初,曾跟我一起在墳地里放過牛,我們很聊得來,至今成了我少年時美好的回憶——這當然是后話了。
父母結婚的第二年,長兄出世。這時的父親,因為去年秋天,家鄉(xiāng)發(fā)大水,莊稼被淹,顆粒無收,加上祖父病故,家境十分艱難。無奈之下,父親隨二伯恒廉、五叔恒全,以及別的族人逃荒到我們老祖宗的老家蘇州去謀生。用今天的話說,也就是打工。父親一字不識,只能干最粗重的活。他抬過轎子,給虎丘山的游人牽毛驢、趕毛驢,后來則長期拉黃包車。母親生下大哥后,一人操持家務,還要照顧還是小孩的六叔。(1955年,我考取復旦大學后,假期中去蘇州探望二伯及六叔一家。六叔深情地說:“你父母結婚時,我已喪母,就跟你父母睡在一個床上。老嫂比母啊,你媽媽待我就跟我母親一樣。”因為兒時的這個特殊經歷,六叔對我母親一直念念不忘,很依戀,見了她總有說不完的家常話。)母親后來接到父親來信,她抱著大哥,搭船去了蘇州,與父親團聚。雖說是家人團聚,但那是什么樣的家啊,不過是搭在閶門一堵城墻下聊避風雨的窩棚而已。奮斗了幾年,才好不容易在今天桃花塢街道尚義橋東河岸旁的一塊堆滿碎爛磚瓦的空地上,用泥土、毛竹、瓦片蓋起了三小間低矮的房子,算是有了比窩棚強的安身立命之地。其實,在我們家路北僅隔一條馬路的是“小人堂”,專門放死嬰小棺材的地方,一到夏天,往往散發(fā)出陣陣尸臭。然而,父母就在這里生活了很多年,也是我的出生地。20世紀50年代,這個小屋還在,我在故宅門前停立良久,想起母親、父親的辛勞,禁不住潸然淚下。而今,這個舊居早已拆毀,蓋起了屬于居委會的小飯店。這些年來,我每次去蘇州,都要去看一下這個小飯店,坐在尚義橋上沉思,回想著父母在這里度過的艱難歲月,感慨萬千。
我所說的艱難歲月,是確如其分的,父親拉了幾年黃包車,收入微薄,后在蘇州名醫(yī)曹滄洲(曾給慈禧太后看過?。┘依?,收入有所提高,但要養(yǎng)活一家人,父親的壓力十分沉重,他的背已經駝了。母親去蘇州后,到1937年秋避日寇戰(zhàn)火,逃難回建湖的近十五年間,先后又生下五男二女,即春虎、小三、小四、春才、我,以及姐姐王保子、玉寶(后改名淑珍),喂奶、喂飯,把屎把尿,日夜操勞。保子姐六歲時,被病魔奪去生命。1935年夏,蘇州霍亂猖獗,死亡枕藉,七天內三兄、四兄相繼死去,他倆僅僅在人間活了五歲、三歲。春虎兄活到六歲,已讀小學了,卻不幸被瘋狗咬傷,救治無效,抽搐三天后,痛苦地死去。含辛茹苦養(yǎng)育的兒女一個個撒手人寰,母親的眼淚一次又一次地哭干了!春虎的語文讀本,父母一直保存著,后毀于“文革”。我曾幾次看過這本書,封面上有春虎的毛筆字簽名,稚拙中透出童真。顯然是受了1927年大革命的影響,這個課本上有歌頌工農的內容,贊揚“工人拳頭大”。后來我上大學后,買到了20世紀30年代尊孔復古者編的《歷代尊孔記》,書中大罵這本教科書煽惑人心,鼓吹犯上作亂。從此,春虎在我的腦海里,更加揮之不去。他沒有留下照片,但我能想象他的面影。走筆至此,心中不勝蒼涼。我的過早夭折的三兄一姐,如果生在富貴人家,很可能他們現(xiàn)在還活著,母親又豈能空將血淚付東流!雖然他們去世多年,但母親沒有忘記當年失去他們的切膚之痛。我在少年時,常常聽母親說起他們的去世前后的前景,連連搖頭嘆息。
1949年春天,母親又遭遇一次使她痛斷肝腸的喪女之痛:小妹玲英不幸病逝。
這年春天似乎特別陰冷,已經過了清明,仍常有凄風苦雨,我們還穿著冬天的棉襖。妹妹玲英,已經十歲,在大卜舍河東的卜家莊初小,讀三年級,校長是孫竹老師。她自小聰明伶俐,長相端莊。皮膚雖不白,但大眼睛,鼻梁很挺,口齒清楚,善解人意。她四歲時,就纏著大哥(這時他是蔣王小學的校長)背著她到學校去玩,五歲時,就要求上學,大哥說她太小,母親說,這小丫頭這么喜歡讀書,就讓她去讀吧,反正她想去就去,識幾個字就算幾個字,也不參加考試,就讓她讀了玩吧。就這樣,她進了學校。當然,她實足年齡才四歲,時間久了,就坐不住,便讓她出去玩,或回家跟母親在一起。1944年夏天,她得了痢疾,吃不下東西,病了幾個月,瘦得皮包骨頭,奄奄一息。所幸后來吃了沈王莊小學老師、又懂醫(yī)道的劉不麟先生開的中藥,才走出死神的陰影。后來,母親帶她搭民船到蘇州探望父親,住了個把月,回來后,她特別高興。她成天玩父親給她買的一只微型檀香木制的小木魚,用小木棍擊打,發(fā)出篤篤篤的清脆聲響。這時我們已搬家住在與蔣王莊西一河之隔的孤舍,租了綽號孫五聾子家的三間草房。門前的牛車篷邊,就有一條溝頭子(比較寬的水溝),玲英在溝頭邊把木魚放在水上,以為它會飄浮,不料它立即沉下去,再也見不著。她傷心地哭了好久。歲月悠悠,六十多年過去了,玲英的哭聲,仿佛仍在我的耳邊抽抽泣泣。在1947年春節(jié)的玩文娛(文藝演出)及1948年夏天動員參軍的文藝室宣傳活動中,她都參加了鄉(xiāng)政府組織的文藝宣傳隊,與柏家排行老二的小妹妹,合演打花鼓,邊舞蹈,邊唱。她扮過小生,手拿小鏜鑼,也扮小旦,手拿花鼓。她記性很好,唱詞背得很熟,演出時不需要大人提詞。她每次演出都很認真,吐字清晰,唱到最后一句,都會跳一下,轉身,與小柏幾乎臉碰臉。母親非常欣賞她那一跳的動作,認為很親熱、很優(yōu)美。演出結束后,玲英回到家里,母親連連夸獎,笑著說:“媽媽就喜歡你那一跳!”1948年夏天特別炎熱,宣傳隊中高作鎮(zhèn)上一位姓呂的扮演《小放?!分心镣纳倌辏芭c我一起演出“打連湘”的家兄春才,都熱得中暑,當場暈了過去。玲英這時實足年齡才八歲,滿臉淌汗,卻從不叫苦叫累,在酷日下跟宣傳演出隊,走遍全鄉(xiāng)一個又一個村莊,在打谷場或麥田里演出,受到鄉(xiāng)親們熱烈歡迎。但是,誰能想到,1949年4月,死神卻突然把魔爪向她伸來。有天中午,她放學回家,走路有點跛,母親問她怎么回事?她說右腿腿根有點疼,母親還以為是不小心扭傷了,并未在意。中飯后,她仍堅持去上學,可是傍晚放學回家后,我大嫂對她說:“小(姑),寶寶(指侄女愛云,后來三歲時不幸患驚風去世)在哭呢,搖一會兒搖籃怎么樣?”玲英痛苦地說:“大嫂子,我腿像話(厲害、嚴重)疼呢,沒力氣搖了。”她頭上冒著冷汗,晚飯也吃不下,身上發(fā)燒。父母這才感到問題的嚴重。第二天一早,父親去高作鎮(zhèn)上請唯一的私人醫(yī)生,也是本家堂叔王恒保(后改名王體元)前來診治。此公做過小學老師,1944年他在蔣王小學教書時,我和春才都是他的學生。他主要是靠自學,學會治病。在蔣王小學教書時,他家中就已有藥柜,很多中藥,供患者治病用。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向來有亦儒亦醫(yī)的傳統(tǒng),一邊授徒教課,一邊懸壺濟世??磥砗惚J逡彩抢^承了這個傳統(tǒng)。當然,他只是個小知識分子,僅僅跟許家橋東的塾師徐孝三先生(此公活到20世紀50年代才去世。他臉色較黑,微麻,近視眼,穿著長衫,有時來我們莊上聊天。莊東頭的孫二哥玉堂,也曾經是他的學生。我清楚地記得,他有次拿來幾本鹽城徐某編的《徐氏類音字典》,給我看,說徐某跟他是一家子,并翻開書本,指著徐的照片,對我說:你看,假山后修竹新篁,多高雅!并說他要去鹽城拜訪徐某。他很喜歡談鹽城掌故,盛贊清末鹽城知縣的梅花詩寫得極好,并當即背出)讀過幾年私塾,后來去上海,買了一些中、西醫(yī)的書籍回來自學,無師自通,成為鄉(xiāng)村醫(yī)生。至于醫(yī)療水平,可想而知。解放初,他搬家到高作鎮(zhèn)后街,開私人診所,土墻上刷了石灰,寫著“中西醫(yī)內外科”幾個大字,未免夸張其事。恒保叔來我家看了玲英的腿,腿根紅腫,他診斷是“離胯疽”,要父親將大蒜搗爛,敷在患處,又要他用竹篾扎一個喇叭形的筒,糊上紙,將艾點燃,艾煙經過紙筒,直薰患部。可是,經過這樣的治療后,病情卻急轉直下,不停地說著胡話。母親非常擔心,與父親商量后,第二天下午,趕緊請人去湖垛鎮(zhèn),讓當時在湖垛鎮(zhèn)小學擔任教導主任的大哥回來。大哥聞訊,先向鎮(zhèn)上的一位醫(yī)生咨詢,買了一貼“消治龍”膏藥,當晚走了25里路,趕回家。大哥一摸玲英的腦門,燒得燙手,立刻把膏藥貼在患處,但無濟于事。一個小時后,她呼吸漸弱,進入彌留狀態(tài),母親見狀不妙,一邊哭,一邊喊著“玲英啊,玲英哪”,給她換衣服,女孩生命的本能驅使,給她穿褲子時,她竟然用手極力往上拉,以致手上沾了不少膏藥。穿好衣服后,她就在全家人的哭聲中,永遠告別了泣不成聲的母親、忍不住放聲大哭的父親,以及摯愛她的兄、嫂、姐姐,她抱過、哄過的侄子愛東、侄女愛云……按照鄉(xiāng)俗,父親把她抱到外間堂屋(進門第一間),地上已鋪了一張席子,讓她頭朝北,躺在席上。母親給她梳頭,扎好兩條辮子,我清楚地記得,她的頭發(fā)濃密,辮子快與肩齊了。農家女孩哪有什么好衣服,她是穿著一身淺紅帶格子的土布衣服,及母親給她千針萬線納(制)成鞋底的布鞋走的。父親似乎不相信她已死去,不時把手伸進她的衣服內,摸摸她的胸口,嘆息著說“玲英胸口還是熱的”,總希望她的心臟能重新跳動,活過來。其實,父親不知道,她是發(fā)著高燒去世的,遺體不會很快就冰涼。人已故去,入土為安。第二天天亮,父親托鄰人去曹家,請老舅為她打棺材。老舅進門,摸著玲英的手,叫著她的名字,大哭一場。他用床板為玲英做了一副棺材。中午時分,父親、大哥將玲英抬進棺內,老舅沒想到,她雖然只有十歲,個子已經很高,只能勉強將她放進棺材內。蓋上棺材板前,全家人知道,今后再也看不到玲英了,都放聲大哭,鄰人也都流下了傷心的淚水。按照鄉(xiāng)俗,舅舅是不能為外甥女封棺的,否則對舅舅不利。但老舅毫不猶豫地拿起斧頭,哭著,為玲英封棺。母親說,玲英喜歡念書,把課本裝在書包里,放在棺內,好讓她在陰間繼續(xù)上學。她喜歡玩銅錢,母親把二十幾枚銅錢,放在舊罐頭盒內,連同大哥給她買的一個皮球,一起放進棺內。鄰人蔣大爺、孫五爺將棺材抬到我家田里靠近田埂處,挖土埋下,壘了墳頭。玲英的去世,給母親沉重打擊,她明顯地衰老了。玲英還留下一本作文本,一直保存到“文革”被毀。她的毛筆字一筆不茍,作文本很整潔。我曾拿給母親看,她眼淚哭干了,唯有長嘆。這年夏天,母親曝曬衣服,看到玲英的衣服,特別是她的棉鞋,母親又不禁叫著“玲英啊,玲英啊”,大哭起來,邊哭邊說:“這雙鞋穿了一個冬天,還像新的一樣,鞋內一個褐斑都沒有啊?!笔苣赣H影響,玲英很愛整潔,從不弄臟衣服。她很節(jié)儉,父母、舅舅過年給她的押歲錢,她根本舍不得花,過了年都交給母親。母親給她煮個咸鴨蛋,她舍不得一次吃完,居然吃兩三天才吃完。玲英的去世,成了母親也是全家人心頭永久的痛。我比她大三歲,少不更事,常與她拌嘴,甚至嫌她不聽話,老是到母親那里告狀,說我偷偷下河洗澡,母親怕我淹死,總要嚴厲訓斥,我遷怒玲英,不但罵過她,還打過她。她去世后,隨著我的長大,每念及此,我特別懊悔,也更加懷念她。讀高中時,我寫過比較長的新詩悼念她,詩稿一直保存著,直到“文革”時被“四人幫”的爪牙抄走,毀滅。我常常夢見她,還是生前模樣,似乎在陰間,小孩子不會長大似的。前年清明節(jié)前,我即將動身返鄉(xiāng)為父母也為玲英掃墓前夕,我忽然夢見玲英與幾十個女孩頭頂紅布,舉行集體出嫁儀式。禮堂的墻壁上,點著無數(shù)紅蠟燭,但燭光微弱,在冷風中幽幽地搖曳著。不見父母和其他家人,也見不到一個新郎,場景凄楚、詭異,我禁不住老淚縱橫,直至哭醒。返鄉(xiāng)后,我將這個夢境說給大哥聽,他百思不得其解,唯有嘆息。十多年前,在我的提議下,大哥以我們三位兄長的名義,在玲英已遷至父母墳邊的墓前,立了一塊碑,刻著她的名字與生卒年。如果她地下有知,當經常偎依在母親、父親膝下,共敘天倫。
圖7 1946年土改后,我家遷居大卜舍。我在這個小村莊長大,直到1955年上大學后,才遠離故土。1995年3月31日攝。
圖8 前排左二是老舅曹效庭。攝于1988年10月16日。后患食道癌去世。
圖9 2008年清明節(jié)筆者返鄉(xiāng)為玲英掃墓。
三
母親生我養(yǎng)我,我對她的報答,微不足道,特別是隨著我步入老年,回首往事,痛感對不起她,我欠她的太多、太多了。
1937年農歷四月九日清晨,母親生下我。春才兄僅比我大兩歲,母親既要呵護我,也要照顧他,分外辛苦。不久,隨著大上海的淪陷,日寇轟炸蘇州,法西斯的鐵蹄蹂躪江南,向南京進逼。我家的鄰居都是沒文化的草民,母親抱著我離開家門,躲避轟炸時,他們紛紛告誡母親:“抱著小孩怎么行?小孩哇哇一哭,日本鬼子飛行員聽見了,朝我們頭上扔炸彈,我們全都沒得命了!”今天看來,說嬰兒的啼哭,日寇飛行員能聽見,簡直是天方夜譚。但在那“亂離人不及太平犬”的人們亂哄哄爭相逃命的時刻,母親怎能拗過眾人?只好把我放在家中,上面加了一個木盆,以事保護。等日寇飛機飛走,母親趕緊跑回家中,見我仍在熟睡,一顆吊著的心才放下來?!吧胶悠扑轱L飄絮,水深火熱是貧民?!备赣H和母親商量,兵荒馬亂,在蘇州沒有安全感,生計更加艱難,不如他留下幫曹滄洲醫(yī)生看守家業(yè)(曹家已舉家避難鄉(xiāng)下),母親和我們回江北,投奔外祖母。秋天,母親抱著我,帶著大哥、二哥、姐姐,乘逃難民船,踏上歸程。有時敵機在上空盤旋,母親抱著我,只好躲到河岸茅草叢里。在外婆家暫時落腳后,曾有一家富戶的新生兒缺奶,有人曾介紹母親去給這孩子喂奶,當然是給錢的。但母親拒絕了,說:“我的奶水只夠春瑜吃,我不能讓自己的伢子(小孩)餓著?!蔽叶潞?,母親曾跟我說起這件事,我感激她的慈母之愛。
圖10 今日蔣王莊
我從虛年齡四歲開始就記事了。這一年,有兩件大事:一是大哥結婚,家中來了很多親戚,老舅媽還送了我用布縫制的玩具小毛驢,我非常喜歡。大嫂是坐船,從蔣王莊后的小河旁靠岸,走進我家新房的。大哥畫了好多張三國戲里的董卓、呂布、貂蟬,以及身上爬滿小孩的大肚彌勒佛、劉海戲金蟬,裱起來,掛在墻上。次日早上,我走進新房,大嫂已起來,從碗里拿了兩個大棗給我吃。當然,我也依稀記得這婚姻的風波:大哥作為知識青年,想反抗這場他還在孩提時就訂下的,對大嫂一無所知、毫無感情的婚姻,但無用,激憤之下,他用小刀戳破自己的大腿,血流如注,表示絕不結婚。父母請來他在蘇州讀小學的一名同窗勸說他,無效。父親終于發(fā)了火,用皮帶打了他一頓,他萬般無奈,只好同意結婚。在這場風波中,母親除了苦口婆心地勸說,抹眼淚,還能做什么呢?再一件大事,就是這年秋天,新四軍的一個連隊,住到我們莊上。隨著抗日民主政權的建立,1942年,貧窮的蔣王莊終于有了莊上有史以來的第一個新式的抗日民主小學——蔣王小學。這年我虛歲六歲,與春才在一起上學讀書。母親的手很巧,用土藍布為我和春才,各縫了一個書包,背在身上上學,別的小伙伴見了,都很羨慕。他們多數(shù)人都沒有書包,只好手拿書本、筆墨去上課。雖說是新式小學,私塾的遺風猶在。開學那天,母親包了一菜籃粽子,煮熟了,送給文弱書生夏一華老師和同窗分食,我們還給老師磕了頭。我自幼腦子靈活,反應敏捷,夏老師很喜歡我,便讓我當了小組長。母親知道了,眉開眼笑,以后每天早晨,都叫醒我,笑著說:“小組長,起來吧,吃早飯,上學去?!辈臀掖┖靡路?。我在七歲時,在大哥的輔導鼓勵下,曾在陳呂召開的峰北鄉(xiāng)村民大會上演講,說新四軍攻克阜寧的意義,九歲時,又在西北廂召開的高作區(qū)抗日兒童團成立大會上演講,宣傳抗日,并當選為區(qū)兒童團文娛委員。我自小膽大,并不怯場,在鄉(xiāng)里傳為佳話。直到我上了大學后,回家探親,父親還告訴我,有次他在西北廂北邊割牛草,有位也在割牛草的老漢與他攀談起來,說:“你家的春瑜,九歲時就敢在全區(qū)大會上演講了,難怪他現(xiàn)在上了大學,將來一定有大出息!”難得的是這位老爺子,時隔十多年后,還記得我那次演講,但至今我并無大出息,真是辜負了這位老人家的厚愛,愧對江東父老了。
圖11 我的救命恩人蔣國仕老夫婦。已
先后謝世。1996年筆者探望二老時攝。
但是,我自幼頑皮、淘氣,不斷給母親帶來麻煩。五歲那年,母親下地割麥,跟我說:“小三子,你就跟妹妹玲英一起在家玩吧?!蔽也豢?,偏要跟她下地。母親只好同意。她帶了兩把鐮刀,一把備用。母親割麥時,還特地關照我:“你人還小,可不要拿鐮刀??!”話音剛落,我就拿起鐮刀,試圖跟她一樣割麥,但手起刀落,砍在左腳背上,立刻鮮血直流,痛得我哭起來。母親立即從穿的大褂上,撕下一塊布條,把我的腳包起來,背我回家,一路上抱怨我:“你就是不聽話!叫你不要碰鐮刀,你居然拿刀割麥了,你才五歲,怎么拿得動??!”轉眼間,六十五年過去了,我的左腳背上,還留著那塊刀疤,真是不聽母親言,吃虧在眼前。教訓深刻??!
我六歲那年夏天,下了幾場暴雨,河水猛漲,我和春才去河邊玩,不小心栽到河里,幸虧春才及時掙扎著爬起來,向母親報警,母親趕緊請了鄰人蔣國仕(俗稱銀二爺)等,跑到河邊,我已被河水沖走,不見蹤影。銀二爺立即下河,游到河中心時,隱隱看到有個小辮子在沉?。ㄎ伊糁^“分頭”,夏天出汗多,母親便給我梳了一根朝天辮子,還扎著紅頭繩)馬上游過去,把我救到河岸上,倒提雙腳,我吐了不少河水,才活過來。母親受此驚嚇,嚴厲禁止我和春才學游泳。家鄉(xiāng)是水鄉(xiāng),河流密如蛛網,下河游水有著巨大的誘惑。直到1946年夏天,我九歲了,才在同莊小學同學王桂鳳(后改名王瑞符)、王桂田、王斯鼎等的帶動下,偷偷學會了游泳。一波剛平,一波又起。這年秋天,我在露天廁所如廁時,受一條突然穿過的草蛇驚嚇,與我一起玩的小伙伴蔣寶佐發(fā)出驚叫,我猝不及防,后滾翻跌入農家積肥用的很深的廁內,遭到沒頂之災,吞進很多糟粕,至今每一思及,仍覺惡心、揪心。寶佐平時反應遲鈍,這次卻甚機敏,飛奔到莊上,叫來我大嫂,將我救起。母親大驚失色,不嫌臟臭,給我脫光衣服,用河水沖洗全身。不少莊民圍觀,有幾位老太太都對母親說:“跌進廁所的小孩,肯定活不過三年!快拿刷馬把(用竹片扎的刷馬桶的刷子)在春瑜頭上用力打三下,他就能活過三年!”母親照辦了,但哪里舍得用力打?不過是輕拍三下而已。我不知道我一直活到現(xiàn)在的老而不死,是否要歸功于刷馬把的三擊頂?奇怪的是,盡管我讀書甚雜,但從未見文獻上有此記載,大概是古代“淮夷”遺留下來的奇風怪俗吧。第二年夏天,我再次闖禍。與春才到大西莊的河岸旁,無端要將橋板捧起,可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我剛把橋板捧起幾寸高,便無力再捧,立即放下,右手中指被砸下一塊肉,僅有一根筋連著。春才見狀,忙將這塊肉復原,用手捏著,拉著我跑回家,在供奉灶神的香爐里,抓了一把香灰,捂在中指上,用布條包得嚴嚴實實,并囑我不可告訴母親。可第二天,母親還是知道了,把春才罵了一頓,說他不帶好頭,更罵我:“飯養(yǎng)黃了牙,捧橋板干什么?那是好玩的嗎!把手指砸爛了,那還了得嗎?”并發(fā)狠要打我們一頓。然而,母親也只是說說而已,她拆開布條,重新又撒了些香灰,用比較干凈的布包裹起來。我照樣玩耍,并不感到怎么疼痛。個把月后,母親拆掉布條一看,那塊肉居然跟手指長在一起了,只是留下一道非常明顯的傷疤,而且右手中指,比起左手的中指,又粗又扁,直到今天,傷痕依舊。母親不禁笑著說:“小三子,算你命大,灶神爺保佑你這只手指頭,跟沒受傷一樣?!?/p>
兒童都有些叛逆心理,我在童年時,更相當突出。有一次,母親叫我到大西莊去“出人情”,我與這家人家的小孩鬧別扭,不想去,母親說我不知好歹,有“六大碗”不去吃,干脆家里飯也不吃算了!她分明說的是氣話。我卻頂真了,躲了起來,吃中飯時,沒有找到我,吃晚飯時,還不見我蹤影,這下母親急了!一家人在莊上到處找我,眼看太陽已經落山,莊上人七嘴八舌,懷疑我恐怕玩水,淹死在河里了,大哥只好下河尋找。后來,還是一個成天淌著口水,說話有些結巴的青年在草堆旁發(fā)現(xiàn)了我,大聲叫著“春瑜在這里吶!”家人、莊上人才松了口氣,“解除警報”。母親看到我,罵也不是,打也不是,嘆了口氣,說:“你已兩頓飯都沒吃,趕緊回家吃飯吧?!爆F(xiàn)在看來,我在頑童心理支配下演出的這幕鬧劇,太無道理,真是害苦了母親。
我真的太淘氣、貪玩了。四歲時,我就睜大好奇的眼睛,在家里亂翻東西,總想找出好玩的東西,把母親的針線匾,大哥的書籍、寫字臺的抽斗等,翻得亂七八糟,母親打我的屁股,大哥揪我的耳朵,并無成效。我到處亂跑,在赤日炎炎下,爬樹掏鳥窠,鉆到草堆里捉迷藏,而且常常是全身一絲不掛,又怕燙,不肯用熱水洗澡,結果頭上長了很多虱子,還害了不少癤子(長膿包),母親還得抽空給我蓖頭,擠膿包,用豆葉貼上去,一邊擠,一邊說:“知道你疼,不擠不行哪!你太皮了,毒日頭下瞎跑干什么呀!你要是滿頭都是疤,長大了媳婦都請(娶)不到!”母親的話,我哪里聽得進去?照樣瘋跑。至今,我的右太陽穴上、頭部、后腦勺,都留有不少疤痕,都是童年頑皮付出的代價。所幸繼承了父母的優(yōu)勢,頭發(fā)多而密,將疤痕都蓋而不彰了,因此對娶媳婦毫無影響,幸何如也。后來,我曾對妻子過校元女士說起這些童年往事,她撥開我的頭發(fā),說:“你是野人。”平心而論,我小時候真是太野了!我經常做一些莫名其妙的玩具,小木棍、竹竿等,都用牙咬斷。母親曾笑著說:“我看你除了生鐵,還有什么咬不斷的?”我知道,她是說我像老鼠似的。
圖12 今日大西莊。2007年秋筆者攝。
從童年到少年,由于我太頑皮,喝生水、受涼,經常感冒、發(fā)燒、鬧肚子疼。窮鄉(xiāng)僻壤,缺醫(yī)少藥,發(fā)燒時,母親用一塊冷毛巾敷在我的腦門上,并端來一碗麥片飯,放了幾塊咸菜,說:“頭疼發(fā)熱,干飯一咽!”那個年頭,我家常常是一天三頓子(碎大麥片)粥,吃頓干飯,就是改善生活,增加營養(yǎng)了。有時我燒得比較厲害,吃不下,她便去老舅家,借來一些大米,放在小的布口袋內,置于粥鍋內,粥熟了,袋里的米飯也熟了。母親說:“你看,這是白米飯呀,吃吧?!蔽移鸩粊恚阄刮?。我病情稍緩,能自己喝一碗粥了,母親便感嘆地說:“唉,你什么時候能吃上飽飯了,傷風就好了。”這樣的感嘆,我也記不清母親說過多少遍。但有的時候,我發(fā)著高燒,總不見退燒,母親疑心我是被那位已死的長輩游魂摸了頭,便用兩根竹筷放在碗內,左手扶著筷子,右手掬了一把水,慢慢澆到筷子上,口中不斷叫著是爹爹嗎?奶奶嗎?外公嗎?等等,如果叫到誰左手脫手,筷子能站立不倒,就立刻到門外給這位亡靈燒紙錢。這樣弄,有時間我還真好了?,F(xiàn)在看來,這與扶箕一樣,其中有很深奧的心理因素,起碼有著心理暗示、誘導的積極作用。但有時無用,我仍然燒得厲害,母親疑心我在外面玩,把魂丟了,便在門外給我叫魂。母親高聲叫道:“春瑜家來!”我大嫂立即在家中應道:“家來了!”這樣要叫很多遍。夜深人靜,我聽著母親凄厲的呼喚,隨著冷風越過樹梢、越過屋頂,消失在空廓的原野里,悲涼、恐懼,在我的心頭久久驅之不去。第二天,鄰人都來問訊:“春瑜好些了嗎?”母親忙說:“難為你呀,好些了?!蔽叶亲犹蹠r,母親會用兩個大拇指按摩,仍不見效,便用量米的升筒,將紙點著,放進筒內,然后扣到腹部,把寒氣吸出來。此法俗名叫拔升筒,很有效。我也記不清母親給我拔了多少次。但有時候,母親這一招也不靈了,我肚子痛得在床上打滾,只好請業(yè)余扎針灸的鄉(xiāng)親,給我扎針。先后有陸陳莊賣牛的孫大爺(人稱孫大師)、韋家莊的陸永柏(曾當過村長,故人稱陸村長)、大卜舍南的吉如松(人稱吉爹爹,當過生產隊長)。他們都是義務行診,為人厚道。陸村長患有胃病,身體很差,但每次為我扎針,都很熱情、周到。這三位前輩在20世紀五十、六十年代相續(xù)去世。1945年春天,我們一家住在大西莊本家王二爺及王斯和兄的家中。我、春才、玲英、侄子家?。ê蟾拿麗蹡|),都患上麻疹,我和春才都很嚴重,發(fā)著高燒,眼睛睜不開,不能進食,不住地呻吟。母親給我們喂水。入夜,她通宵沒有合眼,守護著我們,幾次開門,看天亮沒有。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請來鄰人孫二爺(小名二飛)、斯和兄,用門板當擔架,把我和春才抬到六里路外的高作鎮(zhèn)北的一位中醫(yī)家,經診治開了中藥,回家服下,幾天后,退了燒,才逐漸康復。斯和兄是黨員,后被秘密派到無錫工廠搞工運,死于肺病;孫二爺病逝于20世紀60年代,他們都曾有恩于我,深切地懷念他們。這年夏天,我的叔母(六叔恒萬妻)來我家玩,母親準備包餃子招待她。春才打著傘,冒雨到河岸旁割韭菜,不料河對岸地主孫蘭清家的一條惡狗,竟游過河來,追著春才狂吠,他用紙傘抵擋,狗把紙傘也咬碎了。雖然,所幸狗并未咬到他,但他素來老實、膽小,經此驚嚇,大概是膽破了,一病不起,沒幾天,就面黃如紙,吃了醫(yī)生開的中藥,也不見效,病勢日益沉重。有一天,春才已人事不知,母親以為他要撒手人寰了,哭著替他換了過年才穿的新衣。情急之下,母親請人叫來孫大師,他看了春才病狀后,沉穩(wěn)地說:“沒事啊,有救呢!”掏出幾根銀針,在腹部、腿上扎了下去。果然,也不過一頓飯工夫,春才的病情便明顯好轉,晚上,他想喝粥了,母親高興地說:“好啊,他想吃飯了,真的有救了!”走筆至此,不僅想起中國科學院的某院士,竟然胡說中醫(yī)是偽科學,必欲棄如敝帚而后快。一派胡言!倘沒有業(yè)余中醫(yī)孫大師,春才還能活命嗎?就連我,倘不是中醫(yī)治好我的病,恐怕早已到陰間的第一把手那兒,報到過了!此公標榜是研究理論物理的,卻沒有專著問世,動輒對別人大批判,包括在“文革”中批判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昏昏然不知今夕是何年。這種浪得虛名,招搖過市者,才是道道地地的偽科學。
母親一生勤勞,辛辛苦苦。1946年,“土改”后我家分到了三間房,十六畝稻麥兩季的好田,兩畝有待開墾、三年免稅的荒地,父親也告別蘇州,回家務農,買了耕牛,從此生活明顯改善。但母親勤儉持家,依然終年粗茶淡飯。但是,我和春才小學畢業(yè)后,讀初中,初中畢業(yè)后,我讀高中,春才讀工專(華東第二工業(yè)學校,在揚州),我后來又讀大學,母親及父親等,寧可自己“汗滴禾下土”,節(jié)衣縮食,供我們上學。讀大學期間,我差不多一年兩次,回家探望母親、父親。后來當了研究生,我與過校元女士結婚后,冒著嚴寒,回家探望母親、父親。當時已是饑饉在全國蔓延,很多人活活被餓死的非常時期,母親仍千方百計做了湯圓,一起歡度春節(jié)。校元雖生在無錫城里大戶人家,畢業(yè)于復旦大學物理系,但為人善良、質樸,母親很喜歡她。第二年,我兒宇輪出生,他滿月后,我給他拍了照片,寄給母親,母親看后,格外高興。但誰能想到,“文革”開始后,我因參與上海第一次炮打張春橋的活動,多次被整,到1970年春,第三次被隔離(其實比坐正式的牢房,有過之無不及),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過校元受株連,被迫害而死。母親深知我素來個性倔強,怎么能受得了如此屈辱?宇輪才八歲,我怎么能照顧好他?她患了食道賁門癌(開始被誤診為胃下垂,無疑延誤了對癥下藥),我的家破人亡的遭遇,無疑加重了母親的病情。她在病危時,頭腦非常清醒,要我大哥立即給上海師大拍電報,要我?guī)е钶?,趕回去,見最后一面。可是,由于“四人幫”爪牙(其中的一個姓趙,“四人幫”粉碎后,被開除黨籍,定為“三種人”,已患肝癌死去)的刁難,等我們父子趕到村口,鄰人孫二嫂沉痛地對我說:“你老媽媽昨晚已沒了,連夜下葬。”從此,我就永遠失去了母親!進了家門,我放聲大哭,家人也都跟著哭起來。傍晚,大哥、侄子愛南等,陪我到母親的墳前祭拜,愛南不顧大哥的勸阻(當時正是“文革”中期,嚴禁土葬,母親還是棺葬的;又嚴禁焚化紙錢,說這是迷信、“四舊”),燒了幾張紙錢。是時也,暮色沉沉,寒風蕭索,我的熱淚,灑在燃著微火的紙錢上,心中悲涼到極點,這沉沉黑夜,何時是盡頭?在回家的路上,我高一腳、低一腳地踏在田埂上。我已很多年沒有在夜晚走鄉(xiāng)間小路了。忽然想起劉半農作詞、趙元任譜曲的不朽名作《教我如何不想她》的最后一段:“枯枝在冷風里搖,野火在暮色中燒,啊,西天還有些兒殘霞,教我如何不想她?”此情此景,引起我對這首歌詞的強烈共鳴,也加深了對它的理解。年年月月,每當日暮時分,遙望西天天幕上的些兒殘霞,我便想起了當年跪在母親墓上痛哭的情景,無邊的思念、悔恨,便涌上心頭:倘沒有我在“文革”的慘痛遭遇,母親不會走得那樣早。可是,今生今世,我是無法彌補了。我不知道有沒有來世?如有,我要告訴母親:我還要做您的兒子。但您放心,我再不會像今世那樣,頑皮,給您添亂。如果您還是農婦,我只讀完小學,就跟您一起務農,“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聽您講故事,我也讀古典小說給您聽,官場的是是非非,去他娘的蛋,不關老子屁事,再不會參加保衛(wèi)誰、打倒誰的無聊勾當,讓您擔驚受怕。母親,您知道,我也已七十歲了,看透了世事、人生,您要相信,兒子說的這些話,是句句出自肺腑?。?/p>
母親,我是多么地懷念您……
2007年7月10日下午揮淚寫畢于京華老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