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薩諸塞自然史[10]
冬日的讀物,要數(shù)自然史方面的著作最有意思。窗外雪滿大地,我正在讀奧杜邦[11]。這書讓人非常興奮。他寫到了木蘭花、佛羅里達的礁群與和煦的海風(fēng),也寫到了籬柵、木棉樹和食米鳥的遷徙,另外,他還寫到拉布拉多[12]冬去的海濱,以及密蘇里河支流春來的融雪。這書不僅再現(xiàn)了異彩紛呈的大自然,真該感謝,它也讓我更加健康。
生活沉悶,往復(fù)回環(huán)
驀然閃過幾抹蔚藍
好似紫羅蘭光艷潔凈
又如銀蓮花塵纖不染
只等春天撒入小溪
在潺潺細流中隨波蜿蜒
高明的哲學(xué)頓然失色
居然想安慰人間的憂煩
心頭浮現(xiàn)出冬的身影
斗室巍巍,午夜沉沉
寒霜從天而降
月華露出了恬靜的笑容
嫩枝,欄桿,突兀的檐口
挺出了寒栗的冰槍
欲與阿波羅的金箭爭鋒
又怎能忘了夏日的明艷
山間的草場陽光漫射
金絲桃舒展著腰身
耳邊傳來蜜蜂悶悶的哼唱
它藍翼微展巡游在草場
又飛進我綠意蔥蘢的心房
也傳來細流淙淙的歌聲
可如今它一言不發(fā)
封入了記憶的長廊
想當(dāng)初流過山坡,走進草場
直到投入低處的靜水
才會陷入沉默,告別青春的激揚
眼前又浮現(xiàn)出炫目的田疇
不久便會翻成犁溝
鶇鳥也會跟著守候
田野四望一片茫茫
披上了厚厚的銀裘
我將重啟冬日的旅程
因為上帝略施恩惠
就能讓我獲得豐收
冬天,一聽到唐棣、杜松和美洲商陸的名字,我就會格外來勁。這些質(zhì)樸的夏日光彩難道不就是天堂的要素?拉布拉多和東緬因,多么生機奔騰的辭藻,聯(lián)邦休想與之比肩!消極的人卻置若罔聞。即便盛衰消長只見于四季輪替,我們也絕不會興趣索然。世上有好多事正在發(fā)生,議會又知道多少?柿子樹和七葉樹都在寫怎樣的日記?還有條紋鷹呢?卡羅來納、大松林和莫霍克河谷經(jīng)冬歷夏都在透露些什么訊息?一味限于政治圈子毫無樂趣可言,人一旦被視為政治團體的一員就會掉價。如此看來,限于一隅便意味著退化淪落。邦克山和新新監(jiān)獄之間的往來渠道就不多,哥倫比亞特區(qū)跟沙利文島也是一樣。除了一陣東風(fēng)而或南風(fēng)疾掃而過,那里的一切都無足輕重。
社交圈子里找不到健康,健康在大自然之中。除非我們走進自然,哪怕就那么一瞬,要不,我們就會面色蒼白,暗淡無光。社交圈子向來有病,聲望越高則狀況越糟。那里沒有松林中有益身心的氣息,也沒有高山牧場上常青草木沁人心脾、頤養(yǎng)健康的芬芳。我身邊常常會帶些自然史方面的書籍,那是靈藥,翻開閱讀就能讓人恢復(fù)健康。在病人眼里,自然肯定有病,而在好人看來,它卻是健康的源泉。人的心里只要有一抹自然的美景,則危害難以近身,而沮喪也會遠離。人在領(lǐng)受過自然的靜穆和恬適之后,絕對不會宣說絕望的教義,也不會在精神或是政治方面鼓吹奴性和暴行。只要跟“皮毛諸邦”[13]毗鄰,身處大西洋側(cè)畔的我們就不會銳氣消減,連它的名字都能隨時讓人意氣昂揚。云杉、鐵杉和松樹會讓人遠離絕望。在我看來,不論是牧師宣講的信條,還是教徒篤信的教義,都忽略了大奴湖[14]畔身裹毛皮的獵人,遺漏了愛斯基摩人坐著狗拉的雪橇,也忘卻了在北方晨昏莫辨的夜晚,咬住海豹與海象窮追不舍的獵逐場景。有人常常為世人過早地敲響了喪鐘,他們不是身染疾病,就是被疾病的幻象所困。除了為忙碌的活人置辦喪衣,撰寫墓志外,這些坐而布道的教士難道就無事可做?人們踐行的信條會使教士的安慰顯得荒謬可笑。如果說辭不像蟋蟀的叫聲那樣讓人頓感快樂安恬,那么任是誰在宣講,對我又有什么意義?只要林間有蟋蟀的鳴叫,樹木肯定會迎著天空茁壯拔節(jié)。光彩熠熠的溪流總會給我送上問候,讓我清爽,如果人們不是這個樣子,我就會覺得乏味。沒有歡樂談何生命?且看,魚苗在池塘里跳躍,昆蟲應(yīng)夏夜之邀大量涌現(xiàn),雨蛙高歌不止,讓春日的森林替它伴唱,蝴蝶不動聲色,而五彩斑斕的翅膀上卻記錄著多少意外和變故,還有那小河中的米諾魚,果敢地逆流而上,鱗片被河水磨得光彩閃閃,映上了河岸。
宗教、文學(xué)和哲學(xué)的叫嚷從講壇、學(xué)苑和客廳里傳了過來,我們居然認為這些嚷嚷會震徹寰宇,跟地軸的吱呀一樣無所不在。但是,人如果睡得很沉,那么,從黃昏到黎明,自然會將這些聲音置諸腦后。倒是那表盤上的鐘擺,在它三英寸的擺幅之內(nèi),大自然每一瞬的偉大脈動都盡顯無遺。一旦我們抬起眼瞼,打開耳郭,這般嚷嚷就會消失,像行進的火車在一陣煙霧和咔嗒之中無影無蹤。每當(dāng)在大自然的角隅里探察美景,心中的寧謐釋然促人沉思默想,我便會神往一種無可名狀的幽僻生活——多么靜穆,又多么恬淡。要玩味苔蘚之美,就得去極端神圣僻靜的角落。對格外主動的生命搏擊而言,科學(xué)研究是何其壯美的訓(xùn)練!科學(xué)研究所示的勇氣無可匹敵,遠比四方傳揚的斗士之勇讓人難忘。我欣然得知,泰勒斯[15]在夜間激動不已地起床并非偶然,這可以從他的天文學(xué)發(fā)現(xiàn)得到印證。林奈[16]在動身前往拉普蘭時,檢查了一遍“梳子、換洗的襯衫、皮馬褲和防蟲網(wǎng)罩”,志得意滿,神氣活現(xiàn),儼然拿破侖在檢閱遠征俄羅斯的炮兵。此人的沉靜勇氣讓人欽佩,他那雙眼睛將要注視魚兒、花朵、鳥雀、四足和兩足動物??茖W(xué)女神向來充滿勇氣,因為她拒絕一知半解,因為她的眼中沒有含混和風(fēng)險。她會從容地檢查懦夫倉皇遺漏的東西,會為以她為前導(dǎo)而誕生的一系列學(xué)科破土拓荒。懦夫與科學(xué)無緣,因為世上沒有關(guān)于無知的科學(xué)?;蛟S該有一門研究勇氣的學(xué)科,因為勇氣總在前行卻拙于倒退。果真如此,它就會直面各種情況有序前行。
還是讓我們切近擬定的話題吧。昆蟲學(xué)在一個新的領(lǐng)域拓展了研究對象,所以,我走近大自然的時候也讓自己更加開放,更加自由。該學(xué)科的研究還表明,宇宙的創(chuàng)造并非提供了一個框架,而是巨細無遺,無微不至。大自然經(jīng)得起貼近入微的審視,歡迎我們觀察極小的葉片,像蟲子那樣面對尋常的存在。它沒有留下任何空白,它讓生命無所不在。因此,我也會來一番探究。夏日的午間,林林總總的叫聲不絕于耳,好像構(gòu)成宇宙的質(zhì)料和沙粒,讓我饒有興致地打探其來源。誰會忘記尖利清亮、反反復(fù)復(fù)的蟬鳴?早在古希臘時期,人們就在側(cè)耳聆聽,一如阿那克里翁[17]的頌歌所示:
蟬兒,輕盈,飄然,
啜飲清露,遙居樹端。
宛如帝王放開歌喉,
舉目所有為你所占:
田野的收獲,
森林的奉獻。
你,農(nóng)夫的良友,
永遠與人為善。
你受到人們的稱頌,
為夏日做清新的預(yù)言。
繆斯喜歡你,
福玻斯[18]也喜歡你,
讓你的歌喉清亮婉轉(zhuǎn)。
遠離歲月的侵蝕,
你就是神靈:
來自泥土,技藝不凡,
喜歡唱歌,遠離憂煩。
你,這不動聲色的鳴蟬。
秋日的中午,到處傳來蟋蟀的鳴叫。不過,它們跟夏天時一樣,主要在黃昏放歌,于是,歲月的黃昏也讓這漫無休止的歌聲請到了人間。夜晚的腳步按部就班,折磨世人的野心家也休想讓它改變分毫。夜的脈動,蟋蟀的吟唱,以及臨終守望時壁間鐘聲的滴答,一切相應(yīng)相符,毫厘不爽。請你竭盡所能,與它同步。
馬薩諸塞的鳥兒大概有兩百八十種,有些在這里常駐,有些只在這里避暑,或是順路來訪。跟我們一起過冬的鳥兒同我們惺惺相惜。五子雀和山雀在林間幽谷中結(jié)伴而飛,面對冒失的不速之客,一位會嚴辭責(zé)罵,另一位則會語焉不詳?shù)貋砩弦环M惑。松鴉在果園里尖叫,烏鴉在風(fēng)暴中啼鳴。山鶉用自己褐黃的身影充當(dāng)著由秋至春的過渡,讓夏日的紐帶保持不斷。老鷹頂著冬日的疾風(fēng),堅如勇士。百靈和知更鳥[19]藏在林間的泉邊。雪鳥大大咧咧,要么面對花園的幾粒種子挑三揀四,要么在院子的一點面包渣中挑肥揀瘦。偶爾會傳來伯勞的歌聲,那旋律舒展自如,溫暖熱情,于是又把夏天給唱了回來:
他沉著堅定地揚帆
這帆兒他常年不卷
如今落上冬的發(fā)絲
送哨音到他的耳邊
春天舉步前行,河冰開始消融,我們最早的訪客也稀稀拉拉地顯出了身影。古老的特俄斯歌手[20]又展開了歌喉,他既為希臘吟詠,又替新英格蘭放歌:
春歸來
瞧,春天已經(jīng)返回,
美惠女神怎樣綻放了玫瑰。
瞧,曾經(jīng)暴怒的海濤,
如何接受和風(fēng)的撫慰。
瞧,野鴨怎樣入水;
瞧,蒼鷺怎樣回飛;
提坦[21]又如何放射出永恒的光輝。
云影在地上飄動;
人們在田間干得起勁;
大地獻上了各色果品;
橄欖的果子掛上了枝頭,
巴克斯[22]的杯子也舉過了頭頂;
從葉子到枝條,從枝條到葉子,
果實累累,綴彎了樹身。
這時,野鴨會飛落到寧靜的水面,鷗鷺與它同行,乘著掠過草場的東風(fēng)。它們?nèi)齼蓛稍谒嬗芜粫r梳理羽毛,不時沒入水中,啄食百合的根柢以及被寒霜抓緊的越橘。雁陣在天空首次出現(xiàn),它們奮翼北去,狀如長耙,又似水波。歌雀在灌木和籬笆間泠泠放歌,向我們致意,百靈的歌聲從草場傳來,憂郁哀怨,清新悅耳。藍知更鳥活似一束天藍的光線,在我們散步的時候一閃而過。這時,也能偶見魚鷹在水面威嚴地駛過。無論是誰,但凡看過它一眼,就很難忘記那翱翔的雄姿。它在天空展翅,好像一艘破浪的船只,足以搏擊凌厲的風(fēng)暴,又不時轉(zhuǎn)身,活似即將傾覆而一側(cè)豎起。它鉤爪緊握,如控弦待發(fā),有國士之風(fēng);它傲然飛臨,簡直是森林跟江河的主宰;它雙眼威逼土地的主人,讓對方覺得是自己貿(mào)然闖入了這片天地;它返飛時也從容鎮(zhèn)靜,依舊在搏擊開進。有一對魚鷹常年在附近捕魚,我在近旁的湖上獵殺了一只,長逾兩英尺,翼展達六英尺。納托爾[23]說:“古人,尤其是亞里士多德,聲稱魚鷹會教幼鳥凝視太陽,學(xué)不會便要殺死。連林奈也因為崇古而認為,魚鷹的一個爪子腳趾相分,另一個則部分相連,所以一個爪子用來游水,另一個爪子則用以捕魚?!笨墒乾F(xiàn)在,它那受訓(xùn)的雙眼已經(jīng)暗淡無光,而林奈提到的雙爪也已然無力。不過,它依舊叫聲尖厲,鯁結(jié)在喉,雙翼帶風(fēng),猶似海嘯。朱庇特的凌虐橫暴見于它的利爪,而其狂怒又見于那倒豎的頸羽。它讓我想起阿爾戈號[24]的遠征,即使委頓慵懶的人也會為它所激,前赴帕納塞斯[25]上空巡游。
戈爾斯密和納托爾描繪過麻鴉的聲音。現(xiàn)在,不管早晨還是夜晚,這低沉的聲音往往從池沼里傳來,像是水泵抽水,又如霜凍的早晨遠處農(nóng)家院落在劈柴。麻鴉怎么會發(fā)出這種聲音,我沒在任何地方見過交代。有一次,鄰居見它將喙插入水中,吸足之后挺身昂頭,脖頸一脹一脹,如此四五番,將水嘔出,噴到兩三英尺開外,每次伴有低沉的聲音。
不久,撲動會在山間的橡樹林中嘎嘎而鳴,如同聲聲召喚。漫長的夏日終于應(yīng)召而至,一個新的時代平靜而沉穩(wěn)地拉開了序幕。
五六月間,林中的合唱便到了高潮。林地寥廓如許,人耳銳敏如斯,試想,還能如何使這里歌聲盈耳,無所不在?
夏日放聲歌唱,
總會響徹全場。
季節(jié)繼續(xù)推進,順路來訪的鳥兒相繼離去,森林又恢復(fù)了寧靜,只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鳥兒點綴沉悶的氣氛??墒牵诹肿由钐?,漫步獨行依舊能為各種心境找到回應(yīng)和表白。
偶有松鴉躁急刺耳的喇叭,
而或威爾遜鶇[26]吹響的號角。
密林幽深,
山雀唱著似有若無的曲調(diào)。
那是獻給英雄的頌歌,
也在向美德永遠示好。
天氣濕熱難耐,東菲比霸鹟仍舊在湖邊忘情地歌唱。午間的熱浪足以將一切攪混,鎮(zhèn)子里依然少不了歌手。
榆樹高,
婆娑弄妖嬈。
千回百轉(zhuǎn),
綠鵑聲聲嬌。
市井長夏渾無賴,
引我逸興上碧霄。
秋光苒苒,有時略似陽春,干枯的草場高空傳來鸻鳥的哨音,燕雀在林間穿行,食米鳥和撲動成群出動。疾風(fēng)剛起,金翅雀便御風(fēng)而飛,活似雨蛙生有雙翼,在樹葉的颯颯中窺探。鴉群也在天空出現(xiàn),它們在低空棲遲流連的時候,站在地上就能點出數(shù)目,或一只,或三兩只,相距半英里。一會兒就有上百只飛出視野。
記得有人說過,烏鴉是白人帶來的,如果這樣,我倒更愿意相信這里的松樹和鐵杉是白人栽的。烏鴉并非跟在人后的西班牙獵犬,倒是空地上盤旋的印第安幽靈,我一看到它,就會想起菲利普和帕沃坦[27],而不是溫斯洛和史密斯[28]。它是黑暗時代的孑遺。妄誕的觀念經(jīng)不起推敲,卻又長久地抓著世人,只要這樣,則禿鼻烏鴉屬于英格蘭,而普通烏鴉屬于新英格蘭。
你,幽暗的林間精靈,
來自洪荒的古老種群,
你寂寞地飛翔,
一顆夏日的流星。
穿過森林來到森林,
越過丘陵來到丘陵,
貼近林木和荒野,
又掠過細流的淙淙。
你想說什么要人傾聽?
你為什么要在白日顯身?
是誰讓你盤桓棲遲,
這樣地憂郁傷慟?
什么勇氣涌在你的喉嚨,
將你送上高高的層云?
遠遠地,下方人頭攢動,
沮喪倦怠,心灰意冷,
他們在驅(qū)除你這幽靈。
十月的夜晚,晚歸的行人或水手會聽到鷸鳥咕噥不清的哀鳴,繚繞在草場上方,幽怨聲聲酷似鬼魂。秋意漸深,霜染樹葉,便會有一只孤零零的潛鳥來到幽僻的湖上,用狂野的鳴叫激蕩山林。它會靜靜地伏在水下,直到過了換毛的季節(jié)。這只鳥兒享有“北方潛水高手”的美譽,可謂實至名歸。你若駕船追逐,它便會沒入水中,像魚兒一樣在水下游上六十桿甚至更遠,速度極快,須拼力追趕。你如果再想找到它,就得將耳朵貼在水面,判斷它會在哪里出現(xiàn)。它浮出水面就會拍擊雙翅抖去湖水,然后在湖面從容地游弋,直至再次受到驚擾。
一年之中,我們最??吹健⒆畛B犚姷木褪沁@些。不過,有時候會有一種極其陌生的曲調(diào)傳來,跟卡羅來納和墨西哥的環(huán)境相符,而與書本的交代大相徑庭,這時你才會明白自己的鳥類學(xué)知識毫無用處。
據(jù)《報告》稱,本州大概有四十種四足獸,其中人們喜聞樂見的是些熊、狼、猞猁和野貓。
春天來了,河水漫過岸堤,一陣風(fēng)從草場吹來,帶著濃濃的麝香氣息,清純盎然,使人心動,向往某種尚待探究的野趣。麝鼠出沒的荒郊并不算遠,它們的小居讓人一瞥便難以忘懷。這些居室由泥巴和牧草筑就,沿河岸散去,高三四英尺,好似從書上看到的亞洲墳包。麝鼠便是東部數(shù)州的河貍,本地的河貍居然在數(shù)年之內(nèi)有所增加。船夫都清楚,在梅里馬克河的支流中,康科德河無法行船。據(jù)說印第安人稱它為馬斯蓋得奎河,即大草原河,這條河跟其他河流相比,水流極緩且相當(dāng)混濁,因此魚類和獵物也相對豐富。據(jù)本地志書記載:“毛皮生意在這里曾經(jīng)相當(dāng)重要。早在一六四一年,殖民地就成立了一家貿(mào)易公司,由康科德的威拉德少校主管。他擁有跟印第安人進行毛皮和其他商品交易的特權(quán),相應(yīng)的義務(wù)則是將所購皮貨的二十分之一上交公庫?!爆F(xiàn)在,除了遙遠的西部,我們這里也有人依舊用機關(guān)捕獵,到了晚上和早晨,他們會去查看一番而不用提防印第安人。一個人每年捕獲的麝鼠在一百五到兩百之間,而每天擊殺的數(shù)目甚至高達三十六只。毛皮的價值今不如昔,數(shù)冬春兩季品質(zhì)最好。每年冰雪消融的時候,麝鼠會因為漲水而被逐離洞穴,要么在河里游動,要么依著河邊的殘株斷樁,甚至是不勝其重的草葉和蘆葦。這時,大批麝鼠會在船上遭到獵殺。雖然麝鼠大多時候非常狡猾,卻容易落入機關(guān),機關(guān)只需設(shè)在洞口,或是它們常常出沒的地方,無需放置誘餌,有時涂點麝香即可。冬天,獵人會在冰上鑿眼,等它們浮出水面便開槍擊殺。它們的洞穴常常在岸上,洞口則在水下,入洞后漸漸升高,高于河流的最高水位。麝鼠用枯干的牧草和菖蒲墊窩,有時在河岸低而松軟的地方,一腳踩下就會暴露。它們春天產(chǎn)崽,少則三只,多則七八只。
在早晨或者夜晚,平靜的水面會屢屢出現(xiàn)長長的波痕,那就是麝鼠在過河。這時,它只將鼻子露出水面,有時還銜著一段用來筑巢的綠枝。發(fā)覺暴露它便沒入水里,游出五六桿之遠,最后躲進蘆葦或洞府之中。麝鼠在水下一次能待上十分鐘。有一回,它沒有被驚動,我發(fā)現(xiàn)它在冰下吹出了一個氣泡,隨著呼吸時大時小。一旦在岸上察覺到危險,它會像松鼠那樣立直身子,打探四周的動靜,好幾分鐘一動不動。
到了秋天,河流的水位開始下降,如果在洞穴跟河水之間出現(xiàn)一片草甸,麝鼠就會用泥巴和牧草在旁邊建起三四英尺高的小屋。它不會在這里育崽,不過往后河水猛漲時這里偶爾會出現(xiàn)幼崽的身影。這是它捕獵的營地,冬天用來儲糧,也用以庇身。菖蒲和淡水貝類是麝鼠的主食,春天,營地周圍會留有大量的貝殼。
佩諾布斯科特印第安人會穿戴麝鼠全皮,讓四肢和尾巴耷拉在身上,而將頭束在腰帶下面當(dāng)作口袋,盛放漁具和設(shè)置機關(guān)的藥餌。
現(xiàn)在,熊、狼、鹿、猞猁、野貓、河貍和貂鼠在我們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了蹤影,水獺即便偶爾顯身也相當(dāng)罕見,水貂也不像以前那么常見了。
在所有未經(jīng)馴服的野獸中,可能唯有狐貍享有家喻戶曉的盛名,從皮爾佩[29]和伊索直到今天,從來如此。它留下不久的蹤跡讓冬日漫步別有意味。一次,我跟上了狐貍幾個小時前留下的腳蹤,舉步之際期望滿懷,但愿能夠發(fā)現(xiàn)林間精靈的蛛絲馬跡,恨不得一下子將它按在窩里。我真想知道,是誰賦予它那優(yōu)雅的曲線,而這線條又何以跟詭異的念頭絲絲相扣?從眼前的足跡就能知道,它經(jīng)由哪條路線回家,它面對的是哪個方向,而通過步幅大小和步調(diào)變化,又能知道它是在飛奔,還是在慢行,因為,即使最輕捷的腳步,也會留下一時難以消失的蹤跡。有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有好多腳蹤混在一起,那是蹦跳嬉鬧花樣百變的結(jié)果,由此可見,它骨子里是多么地百無聊賴,任乎情性。
每當(dāng)看到狐貍無憂無慮地穿過湖上的冰雪,間或循著它的蹤跡在陽光明媚的山梁上追尋,我最終只能放手,將它讓給太陽和大地,一似將太陽和大地讓給它這位真正的主人。它并非在日光下奔走,反倒像是太陽在伴它而行,顯然相互之間恰然相契,靈犀暗通。如果雪很薄,只有五六英寸,就可以跟著蹤跡追上它。這時候,它會執(zhí)意尋找最為安全的路徑,就算最終無路可走,依舊鎮(zhèn)靜得讓人吃驚。即便恐懼不安,它也不會驚慌失措,有失風(fēng)度。狐貍的步態(tài)略似豹子慢跑,積雪似乎根本奈何它不得,而它也會一路調(diào)節(jié)體能,量力處之。地面不平的時候,它會因地制宜,跑出一連串優(yōu)美的曲線。它跑姿輕軟,背上簡直沒長骨頭似的。有時候,它會鼻子貼地嗅上一兩桿,對腳下的路放心之后,便把頭高高抬起。遇到斜坡,它就前足相并,推著積雪靈巧地滑下去。它步履輕盈,離得多近都很難聽出動靜,靈妙如許,無論遠近都捕捉不了它的響動。
《報告》提及的魚類有七十五類一百零七種。本州所有內(nèi)陸村鎮(zhèn)的河流湖泊所生的魚類只有十來種,而它們的生活習(xí)性我們幾乎一無所知,漁夫得知這一情況肯定會大吃一驚。人們喜歡魚類無非因其名稱和產(chǎn)地,但我甚至很想知道它們的鰭條數(shù)目,以及側(cè)線鱗片有多少。得知小溪中有米諾魚之后,我認為知識有了長進,也覺得比別人更加走運。我想,我?guī)缀醯玫搅怂鼈兊木祛?,在某種程度上也加入了它們那個部類。
垂釣和打獵這種小事可能會激發(fā)荷馬與莎士比亞的創(chuàng)作靈感,以前,我享受過這些簡單的樂趣,現(xiàn)在,翻開《漁翁的紀念品》,盯著整版的插圖,我都高興得想喊:
難道會有這種事,
像夏日的陰云壓向我們?[30]
人跟自然毗鄰,所以行止舉動似乎最有自然意味,于是跟她步調(diào)一致,自然而然。河水清澈淺亮,一張小小的亞麻漁網(wǎng)鋪在上面,跟陽光下的蛛網(wǎng)透亮無二。我將船兒停在中流,俯視日光下的水面,想看看人們編成的那些網(wǎng)眼,轉(zhuǎn)而納悶,鎮(zhèn)子上那些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人怎么能弄出如此淘氣的精靈。這些麻線像一種新的河草,成了人們出現(xiàn)在大自然中的美好留念。它靜靜地鋪在那里,靈妙輕盈,渾如留在沙上的腳印。
當(dāng)河冰為雪所覆,我很清楚自己的腳下有什么財富——步履所至都是富礦。重載的車馬從冰上駛過,而遠在下方,有多少梭魚輕曳鰭尾,懸在水中。節(jié)候轉(zhuǎn)換這種現(xiàn)象絕對讓它們感到納悶,和風(fēng)暖日最終會替它們掀起簾幕,讓它們再次看到天空。
早春時節(jié),冰雪消融,正是揮動魚叉的時候。春風(fēng)乍起,自東北和東邊吹向西邊和南邊。牧草上的冰晶泠然作響已經(jīng)好久,這時,水滴從冰柱嘀嗒而下,跟它無數(shù)的兄弟找準了自己的位置。房頂和籬笆上水汽氤氳,繚繞而上。
太陽,款款地為大地擦拭眼淚,
誰知越流越快,那激動的淚水。
碎冰在小溪中相互摩擦,窸窣有聲。它們漂在水面,或緩緩流動,或急速而下,顯得心滿意足,飽含期待。只要水流在天然的冰橋下汩汩作響,就能聽到這些躁急的小舟在喁喁低語。條條小溪都淌著草場的汁液。湖面上冰塊爆裂,一片喧騰,讓人振奮。不久前,河面還是樵夫車馬和狐貍往來的大道,間或還有溜冰者剛剛留下的印跡和捕撈梭魚時鑿開的冰眼,而現(xiàn)在,冰塊在其中飛旋而下,霍霍作響,橫沖直撞,逐流而去。鎮(zhèn)上的委員們在迫不及待地查看橋梁和道路,好像看上一眼就能讓冰塊留情而免于損失。
河水,漲了又漲,
如同溫暖的希望,
悄悄消融著城里的冰霜。
每一處草叢都是小島,
都像阿勒山[31]那樣友善,
疲憊的麝鼠偎依在一旁。
康科德河上微波不興,
水流卻在暗暗涌動。
深沉的人面色淡然,
胸膛里卻狂想浪涌。
即使夏日的干旱來臨,
它也會漣漪微泛波濤陣陣。
此刻卻從納舍圖克一路睡到克利夫,
未見扁舟來訪,由它如如不動。
可是,遙遠的山中,
無數(shù)的細流卻在淙淙,
還有多少泉眼沉默無語,
又有多少河流安然無聲。
它們表面上悄無聲息,
下面卻涌得更急流得更猛。
鄉(xiāng)間威尼斯就是我們的小鎮(zhèn),
那邊的濕地就是瀉湖的風(fēng)景,
橡樹圍成了小小的水灣,
像那不勒斯灣那樣動人。
在鄰居的玉米地里,
我還認出了金角灣[32]的面容。
大自然每年都在這里授藝,
卻只有印第安人前來學(xué)習(xí)。
正是在這所藝苑,得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