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論詩

論杜甫的創(chuàng)體詩

論杜詩中的詼詭之趣

杜甫與李白

杜甫與嚴(yán)武

杜甫與鄭虔（附蘇源明）

杜甫在秦州

杜甫論詩

文學(xué)創(chuàng)作家雖不必為文學(xué)批評家，然必自有其文學(xué)理論無疑也。故欲研究某文學(xué)家之作品，與其求諸他人之批評，固不如求諸其人自己之理論。杜甫之詩，雄偉宏麗，敻絕千古，歷代論之者多矣。然而管窺蠡測，穿鑿附會，于古人“以意逆志”之義，鮮有當(dāng)也。杜集論詩之語，散見各篇，往往自道心得，殘膏剩馥，沾溉后學(xué)。茲擷其尤要者而條貫之，不惟杜公之詩學(xué)理論昭然若揭，持此焉以治杜公之詩，亦事半而功倍矣。

一、論詩學(xué)源流

少陵崛起盛唐，紹承家學(xué)，其詩發(fā)源于三百篇，下及楚騷漢魏樂府，吸群書之芳潤，擷百家之精英。抒寫胸臆，熔鑄偉辭，寄托遙深，醞釀醇厚，其味淵然而長，其光油然以深，氣格超絕，成一家言。其蓄之者厚，養(yǎng)之者深，故能揮灑自如，左右逢源也?！杜碱}》一詩，論詩學(xué)源流及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甚詳。詩云：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聲豈浪垂？騷人嗟不見，漢道盛于斯。前輩飛騰入，余波綺麗為。后賢兼舊制，歷代各清規(guī)。法自儒家有，心從弱歲疲。永懷江左逸，多病鄴中奇。騄驥皆良馬，麒麟帶好兒。車輪徒已斫，堂構(gòu)惜仍虧。漫作《潛夫論》，虛傳幼婦辭。

《杜臆》云：“少陵一生精力，用之文章，始成一部詩集。此篇乃一部杜詩總序，而起二句乃一部杜詩所脫胎者?！恼虑Ч攀隆沩氂星Ч抛R力。‘得失寸心知’，則寸心具有千古。此文章家秘藏，為古今立言之標(biāo)準(zhǔn)也。作者殊列，名不浪垂，此二句又千古文人之總括，謂其所就雖不同，然寸心皆有獨知者在也。三百篇乃詩家鼻祖，而騷體則裔孫也。騷人不見，則雅頌可知。自蘇李輩倡為五言，漢道于斯為盛，此又詩之大宗也。前輩如建安、黃初諸公，飛騰而入；至六朝尚綺靡，亦其余波，不可少也。”又云：“舊制清規(guī)，法也，儒家久已有之。而妙從心悟，自弱歲曾殫精于此。每永懷江左之逸，卻負病于鄴中之奇。江左諸公，猶之騄驥，無非良馬。乃曹家父子，如麒麟又帶好兒，此其獨擅之奇也。今自信車輪已斫，而兒懶失學(xué)，堂構(gòu)仍虧，能如曹家父子乎？雖潛夫有論，幼婦有辭，竟莫為繼述矣。此所病于鄴中奇也?！蓖跏现?，甚中此詩之意，文章奧秘，詩統(tǒng)源流，區(qū)區(qū)二十句中，已足盡底蘊矣。曰騷人，曰漢道，曰鄴中，曰江左，言詩家歷代各有體制可仿，后人兼采，原不宜過貶偏抑，議論正大。至于太白，則一味復(fù)古，“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自晉人以下，未免一概抹煞矣。

少陵論詩學(xué)源流，除《偶題》詩外，散見各篇，足與此詩參證，茲分論之。

（一）三百篇及騷體

《戲為六絕句》：“縱使盧王操翰墨，劣于漢魏近風(fēng)騷?！庇衷疲骸皠e裁偽體親風(fēng)雅，轉(zhuǎn)益多師是汝師。”其推崇三百篇及《離騷》之意可見。元結(jié)作《舂陵行》云：

軍國多所需，切責(zé)在有司。有司臨郡縣，刑法競欲施。供給豈不憂？征斂又可悲。州小經(jīng)亂亡，遺人實困疲。大鄉(xiāng)無十家，大族命單羸。朝餐是草根，暮食乃木皮。出言氣欲絕，意速行步遲。追呼尚不忍，況乃鞭撲之！郵亭傳急符，來往跡相追。更無寬大恩，但有迫促期。欲令鬻兒女，言發(fā)恐亂隨。悉使索其家，而又無生資。聽彼道路言，怨傷誰復(fù)知！去冬山賊來，殺奪幾無遺。所愿見王官，撫養(yǎng)以惠慈。奈何重驅(qū)逐，不使存活為！安人天子命，符節(jié)我所持。州縣忽亂亡，得罪復(fù)是誰？逋緩違詔令，蒙責(zé)固其宜。前賢重守分，惡以禍福移。亦云貴守官，不愛能適時。顧惟孱弱者，正直當(dāng)不虧。何人采國風(fēng)，吾欲獻此辭。

其序云：

癸卯歲，漫叟授道州刺史。道州舊四萬余戶，經(jīng)賊已來，不滿四千，大半不勝賦稅。到官未五十日，承諸使征求符牒二百余封，皆曰：“失其限者，罪至貶削?！眴韬?！若悉應(yīng)其命，則州縣破亂，刺史欲焉逃罪；若不應(yīng)命，又即獲罪戾，必不免也。吾將守官，靜以安人，待罪而已。此州是舂陵故地，故作《舂陵行》，以達下情。

藹然仁者之言！觀其詩結(jié)句，固以“國風(fēng)”自比矣。杜公《同元使君舂陵行序》云：“覽道州元使君結(jié)《舂陵行》，兼《賊退后示官吏作》二首，志之曰：當(dāng)天子分憂之地，效漢朝良吏之目。今盜賊未息，知民疾苦，得結(jié)輩十?dāng)?shù)公，落落然參錯天下為邦伯，萬物吐氣，天下少安可待矣。不意復(fù)見比興體制，委婉頓挫之詞，感而有詩，增諸卷軸。簡知我者，不必寄元?！痹娫疲?/p>

遭亂發(fā)盡白，轉(zhuǎn)衰病相嬰。沉綿盜賊際，狼狽江漢行。嘆時藥力薄，為客羸瘵成。吾人詩家秀，博采世上名。粲粲元道州，前賢畏后生。觀乎舂陵作，欻見俊哲情。復(fù)覽賊退篇，結(jié)也實國楨。賈誼昔流慟，匡衡嘗引經(jīng)。道州憂黎庶，詞氣浩縱橫。兩章對秋月，一字偕華星。致君唐虞際，淳樸憶大庭。何時降璽書，用爾為丹青。獄訟永衰息，豈惟偃甲兵。凄惻念誅求，薄斂近休明。乃知正人意，不茍飛長纓。涼飆振南岳，之子寵若驚。色沮金印大，興含滄浪清。我多長卿病，日夕思朝廷。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孫城。呼兒具紙筆，隱幾臨軒楹。作詩呻吟內(nèi)，墨淡字欹傾。感彼?？嘣~，庶幾知者聽。

于元結(jié)傾倒甚至。元詩言：“何人采國風(fēng)，吾欲獻此辭?！倍判蜓裕骸安灰鈴?fù)見比興體制，委婉頓挫之詞?！倍殴匾暼倨?，于此可見矣。又如《陳拾遺故宅》云：“有才繼騷雅，哲匹不比肩。”《醉時歌》云：“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過屈宋?！薄兑孤犜S十一誦詩愛而有作》云：“風(fēng)騷共推激?！薄肚锶涨G南述懷三十韻》云：“不必伊周地，皆登屈宋才?！薄肚锶涨G南送石首薛明府辭滿告別，奉寄薛尚書，頌德敘懷，斐然之作三十韻》云：“侍臣雙宋玉。”《雨》云：“兼催宋玉悲。”《詠懷古跡五首》云：“搖落深知宋玉悲，風(fēng)流儒雅亦吾師。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戲為六絕句》云：“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后塵?！逼浞Q頌風(fēng)騷者尚多，不遍舉。元稹云：

始堯舜時，君臣以賡歌相和。是后詩繼作，歷夏殷周千余年，仲尼緝拾選練，取其干預(yù)教化之尤者三百篇，其余無聞焉。騷人作而怨憤之態(tài)繁，然猶去風(fēng)雅日近，尚相比擬。

其言良是。少陵風(fēng)騷并稱，未加軒輊。至若太白“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之論，則稍涉偏激矣。

（二）漢魏晉六朝

秦漢以降，采詩之官既廢，天下民謠歌詩，隨時間作。蘇李工為五言，自魏文帝《燕歌行》后，七言之體遂興。建安詩健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風(fēng)調(diào)高雅，格律遒壯，其言暢達而少對偶，得風(fēng)雅騷人之氣骨，最為近古。一變而為晉宋，再變而為齊梁。元稹《唐故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云：“晉時風(fēng)概稍存，宋齊之間，教失根本，士子以簡慢、矯飾、翕習(xí)、舒徐相尚，文章以內(nèi)容、色澤、放蕩、精清為高，蓋吟寫性靈、流連光景之文也；意義格律，固無取焉。陵遲至于梁陳，淫艷、刻飾、佻巧、小碎之詞劇，又宋齊之所不取也。”其言與太白“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之論相同，與少陵之意，固不合也?！督鈵炇住分逶疲骸袄盍晏K武是吾師，孟子論文更不疑。一飯未曾留俗客，數(shù)篇今見古人詩?！薄斗顫h中王手札》云：“枚乘文章老?！薄短K大侍御訪江浦賦八韻記異》云：“乾坤幾反覆，揚馬宜同時。”《奉酬恭十二丈判官見贈》云：“相如才調(diào)逸?！薄秳e蔡十四著作》云：“賈生慟哭后，寥落無其人?！眲t不僅師法蘇李之詩，而揚、馬之賦，枚、賈之文，多所取裁，所謂轉(zhuǎn)益多師者也。尤可注意者，杜老詩學(xué)會心之處，獨在建安六朝間。故《宗武生日》云：“熟精文選理?！薄端w朝霽奉簡云安嚴(yán)明府》云：“續(xù)兒讀文選?！薄秳e李義》云：“子建文章壯?！薄斗钯涰f左丞丈二十二韻》云：“詩看子建親?！薄斗罴母叱Ｊ獭吩疲骸胺今{曹劉不啻過?！庇衷唬骸拔恼虏苤膊戦煛！薄稇驗榱^句》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今人嗤點流傳賦，不覺前賢畏后生?！薄督鈵炇住分咴疲骸疤找毙造`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孰知二謝將能事，頗學(xué)陰何苦用心?！敝脑疲骸吧蚍对缰嗡?，曹劉不待薛郎中。獨當(dāng)省署開文苑，兼泛滄浪學(xué)釣翁?！薄都膷{州劉伯華使君四十韻》云：“潘安云閣遠。”《久客》云：“去國哀王粲。”《答鄭十七郎一絕》云：“把文驚小陸。”《秋日題鄭監(jiān)湖亭三首》云：“官序潘生拙?！薄对亼压袍E五首》云：“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guān)?！薄杜闩崾咕窃狸枠恰吩疲骸霸娊又x宣城?！薄兑孤犜S十一誦詩愛而有作》云：“陶謝不枝梧?！薄赌捍航晁婉R大卿公恩命追赴闕下》云：“潘陸應(yīng)同調(diào)?！薄肚锶涨G南送石首薛明府辭滿告別，奉寄薛尚書，頌德敘懷，斐然之作三十韻》云：“曾是接應(yīng)劉?！薄吨仡}》云：“還瞻魏太子，賓客減應(yīng)劉?！薄短K大侍御訪江浦賦八韻記異》云：“再聞?wù)b新作，突過黃初詩?！薄逗团岬系鞘裰輺|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云：“東閣觀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薄对绨l(fā)射洪縣南途中作》云：“茫然阮籍途，更灑楊朱泣。”以其寤寐向往者在是，故其揄揚時人，亦往往以六朝詩人方之。故《贈李白》則曰：“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薄杜c李白同尋范十隱居》則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蘇端薛復(fù)筵簡薛華醉歌》云：“何劉沈謝力未工，才兼鮑照愁絕倒?！薄肚才d五首》之五云：“吾憐孟浩然，裋褐即長夜。賦詩何必多，往往凌鮑謝?！薄豆视移蜕湎鄧鴱埞琵g》云：“綺麗玄暉擁，箋誄任昉騁。”《哭王彭州掄》云：“新文生沈謝?！薄肚锶召绺亼逊罴泥嵄O(jiān)李賓客一百韻》云：“陰何尚清省?！薄顿洰呹住吩疲骸巴{(diào)嗟誰惜，論文笑自知。流傳江鮑體，相顧免無兒。”其推尊六朝間詩人甚至，元稹獨不見此，何也？

（三）初唐

初唐詩人，首推四杰。然楊炯好用古人姓名，或譏之為“點鬼簿”；駱賓王好用數(shù)對，或譏之為“算博士”。杜公則極尊仰，《戲為六絕句》云：“王楊盧駱當(dāng)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痹娧运墓?，當(dāng)時杰出，今乃輕薄其為文而哂笑之，豈知爾輩不久銷亡，四杰則萬古長存，如江河之不廢也。又云：“縱使盧王操翰墨，劣于漢魏近風(fēng)騷。龍文虎脊皆君馭，歷塊過都見爾曹?！贝搜钥v使盧王操筆不如漢魏近古，但似此龍文虎脊，皆足供王者之用。若爾曹薄劣之材試之長途，當(dāng)自蹶耳，奈何輕議古人耶？錢謙益曰：“作詩以論文，而題曰《戲為六絕句》，蓋寓言以自況也。韓退之詩：‘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粍t，當(dāng)公之世，群兒謗傷，亦不少矣。故借庾信及初唐四子以發(fā)其意，嗤點輕薄，皆指并時之人。一則曰‘爾曹’，再則曰‘爾曹’，正退之所謂‘群兒’也?！蹦┯趾糁弧叭辍?，即所謂“爾曹”也。哀其身名俱滅，故諄諄然呼而悟之。杜老之論，或?qū)儆屑?，然于四杰之宗仰，固發(fā)自真心也?！都膷{州劉伯華使君四十韻》云：“學(xué)并盧王敏?！薄都呐碇莞呷迨咕m，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云：“舉天悲富駱，近代惜盧王?！薄顿浢貢O(jiān)江夏李公邕》云：“近伏盈川雄?！笔墙苑Q美四杰之可見者也。此外于沈佺期、宋之問、陳拾遺諸人，亦極推崇。《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云：“沈宋數(shù)聯(lián)翩?！薄哆^宋員外之問舊莊》云：“宋公舊池館，零落首陽阿。枉道只從入，吟詩許更過。淹留問耆老，寂寞向山河。更得將軍樹，悲風(fēng)日暮多?！薄蛾愂斑z故宅》云：“拾遺平昔居，大屋尚修椽。悠揚荒山日，慘澹故園煙。位下曷足傷？所貴者圣賢。有才繼騷雅，哲匹不比肩。公生揚馬后，名與日月懸。……終古立忠義，《感遇》有遺篇?！币钟羞M者，公之詩多得之于家學(xué)?！蹲谖渖铡吩疲骸霸娛俏峒沂隆！薄顿浢貢O(jiān)江夏李公邕》云：“例及吾家詩。”《贈蜀僧閭丘師兄》云：“吾祖詩冠古?！鄙w公祖審言工為詩，與李嶠、崔融、蘇味道為文章四友，故少陵一則曰：“論文到崔蘇?！痹賱t曰：“未甘特進麗?！保ㄌ剡M即李嶠也）又公祖與宋之問、沈佺期同在儒館為交游，故老杜律詩布置法度，多從沈宋得來，更推廣集大成耳。

杜公評論詩人，大抵如此。葉適《讀杜詩絕句》云：“絕疑此老性坦率，無那評文太世情。若比乃翁增上慢，諸賢那得更垂名?！币庵^少陵推獎他人，不無過分。實則皆出誠意，讀“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辭麗句必為鄰”及“別裁偽體親風(fēng)雅，轉(zhuǎn)益多師是汝師”，即可見此中消息矣。

二、論詩家標(biāo)準(zhǔn)

詩以道性情，六義既衰，始有偽飾，論詩者不可無標(biāo)準(zhǔn)也，故少陵之言曰：“別裁偽體親風(fēng)雅?！鄙w風(fēng)騷有真風(fēng)騷，漢魏有真漢魏，下而至于齊梁初唐，莫不自有其真面目。“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復(fù)先誰?！毖魉菰?，以上追三百篇之旨，則皆吾師也，故曰：“轉(zhuǎn)益多師是汝師?！逼埻椒叛愿哒摚荒芴撔囊约娨?，亦終不離于“偽體”也。

《贈鄭十八賁》云：“示我百篇文，詩家一標(biāo)準(zhǔn)?！薄洞喝諔浝畎住吩疲骸昂螘r一杯酒，重與細論文?！薄都呐碇莞呷迨咕m，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云：“會待妖氛靜，論文暫裹糧?！痹娂覙?biāo)準(zhǔn)，不得不自論文之語求之也。茲分述之。

（一）論陽剛之美

《贈李十五丈別》云：“揚論展寸心，壯筆過飛泉?！薄额}衡山縣文宣王廟新學(xué)堂呈陸宰》云：“高歌激宇宙，凡百慎失墜。”《別李義》云：“子建文章壯?！薄秳e唐十五誡因寄禮部賈侍郎》云：“雄筆映千古，見賢心靡他?！薄都呐碇莞呷迨咕m，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云：“意愜關(guān)飛動，篇終接混茫。”《寄峽州劉伯華使君四十韻》云：“神融躡飛動，戰(zhàn)勝洗侵凌?！薄兑孤犜S十一誦詩愛而有作》云：“飛動摧霹靂?！薄肚隆返谖寰湓疲骸伴L歌激越捎林莽?！薄都难θ芍袚?jù)》云：“賦詩賓客間，揮灑動八垠，乃知蓋代手，才力老益神?！薄蹲頃r歌》云：“但知高歌有鬼神?！薄渡享f左相二十韻》云：“感激時將晚，蒼茫興有神?！薄侗苽?cè)行贈畢四曜》云：“憶君誦詩神凜然。”《游修覺寺》云：“詩應(yīng)有神助?！薄顿浱犹珟熑觋柨ね醅Q》云：“揮翰綺繡揚，篇什若有神?！薄丢氉沓稍姟吩疲骸霸姵捎X有神?！薄都膹埵饺吮肴崱吩疲骸霸娕d不無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韻》云：“落筆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毙垡玻瑝岩?，飛動也，激越也，有神也，皆陽與剛之美也。又《蘇大侍御訪江浦賦八韻記異序》云：“余請誦近詩，肯吟數(shù)首。才力素壯，辭句動人。接對明日，憶其涌思雷出，書篋幾杖之外，殷殷留金石聲。賦八韻記異，亦見老夫顛倒于蘇至矣?！敝爬险撛姡似珢蹓衙勒咭?。

（二）論陰柔之美

《題衡山縣文宣王廟新學(xué)堂呈陸宰》云：“是以資雅才，渙然立新意?！薄斗畛暄κ膳泄僖娰洝吩疲骸跋嗳绮耪{(diào)逸?！薄顿浢貢O(jiān)江夏李公邕》云：“聲華當(dāng)健筆，灑落富清制?！薄豆视移蜕湎鄧鴱埞琵g》云：“詩罷地有余，篇終語清省。一陽發(fā)陰管，淑氣含公鼎?！庇衷疲骸熬_麗玄暉擁?！薄肚锶召绺亼逊罴泥嵄O(jiān)李賓客一百韻》云：“陰何尚清省?！薄妒帯吩疲骸捌焦裨姴?，秀發(fā)吾所羨?！薄洞喝諔浝畎住吩疲骸扒逍骡组_府，俊逸鮑參軍?！薄稇驗榱^句》云：“清詞麗句必為鄰?！毙惆l(fā)也，清新也，清省也，綺麗也，俊逸也，皆陰與柔之美也?！稇驗榱^句》之四曰：“才力應(yīng)難跨數(shù)公，凡今誰是出群雄?；蚩呆浯涮m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逼鋫?cè)重陽剛之論益見，然固非輕視陰柔者也。陽剛之美，吾得舉杜老詩句以明之，“大聲吹地轉(zhuǎn)，高浪蹴天浮”是也。陰柔之美，吾亦得舉杜老詩句以明之，“竟將明媚色，偷眼艷陽天”是也。

三、論句法

篇者句之積，未有句不佳而詩能佳者，故杜老會心之處，尤在句法。《寄高三十五書記》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其意可見也。故杜詩中，言及句法者特多?！杜c李白同尋范十隱居》云：“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薄堕L吟》云：“賦詩新句穩(wěn)，不覺自長吟?！庇浞€(wěn)也?！犊蘩钌袝吩疲骸霸娂倚憔鋫??！薄端晚f十六評事充同谷郡防御判官》云：“題詩得秀句?！薄督鈵灐肥字疲骸皬?fù)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甚傳?！敝嗽疲骸白顐餍憔溴緟^(qū)滿，未絕風(fēng)流相國能?！庇淝?，欲其秀也。《石硯》云：“當(dāng)公賦佳句。”《秋日題鄭監(jiān)湖上亭三首》云：“賦詩分氣象，佳句莫辭頻?！薄杜碱}》云：“不敢要佳句，愁來賦別離?！痹家K，欲其佳也?！豆式现邓绾萘亩淌觥吩疲骸盀槿诵云У⒓丫?，語不驚人死不休。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新添水檻供垂釣，故著浮槎替入舟。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游。”吳瞻泰云：“此公自負其平生有驚人句而傷老邁也，蓄意在未落筆之先，故值此奇景，不能長吟，聊為短述?！贝簛砘B莫深愁句，言詩人形容刻畫，即花鳥亦應(yīng)愁怕，末句因自己偶無佳句，故思及陶謝也。杜老惟其耽于佳句，故佳句極多，尤好于起句驚人。如《贈王生》云：“麟角鳳嘴世莫識，煎膠續(xù)弦奇自見?！薄逗喲θA》云：“文章有神交有道，端復(fù)得之名譽早?！薄渡剿稀吩疲骸疤蒙喜缓仙鷹鳂?，怪底江山起煙霧?！薄栋鯇O》云：“長安城頭頭白烏，夜飛延秋門上呼。”《送長孫侍御》云：“聰馬新鑿蹄，銀鞍被來好?！本銟O疏莽奇突之致，其顯例也。吳齊賢《杜詩論文》論少陵句法甚詳，其言曰：“句法有五字一句者，如‘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有上一字，下四字者，如‘青惜峰巒過，黃知橘柚來’；有上二字，下三字者，如‘晚涼看洗馬，森木亂鳴蟬’；有上三字，下二字者，如‘夜郎溪日暖，白帝峽風(fēng)寒’；有一句作三折看者，如‘塵中老盡力，歲晚病傷心，峽云籠樹小，湖日蕩船明’；有七字一句者，如‘豈有文章驚海內(nèi)，慢勞車馬駐江干’；有上一字，下六字者，如‘松浮欲盡不盡云，江動將崩未崩石’；有上二字，下五字者，如‘朝罷香煙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有上三字，下四字者，如‘漁人網(wǎng)集澄潭下，賈客船隨返照來’；有上四下三者，如‘香飄合殿春風(fēng)轉(zhuǎn)，花覆千官淑景移’；有上五字下二字者，如‘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有一句作三折者，如‘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含風(fēng)翠竹孤云細，背日丹楓萬木稠’是也。倒句如‘翠深開斷壁，紅遠結(jié)飛樓’，極為奇秀。若曰‘飛樓紅遠結(jié)，斷壁翠深開’，膚而淺矣。如‘綠垂風(fēng)折筍，紅綻雨肥梅’，體物深細。若曰‘綠筍風(fēng)垂折，紅梅雨綻肥’，鄙而俗矣。如‘紅豆啄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蓋言此紅豆也，乃鸚鵡啄殘之粒；此碧梧也，乃鳳凰棲老之枝，何等感慨！若曰‘鸚鵡啄余紅豆粒，鳳凰棲老碧梧枝’，直而率矣。疊句如‘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兩句中徘徊感荷。如‘人道我卿絕世無。既稱絕世無，天子何不喚取守東都’，兩句中頓挫感嘆。如‘得不哀痛塵再蒙。嗚呼！得不哀痛塵再蒙’，哀傷迫切，擊節(jié)淋漓，定少一句不得。反跌之句，如秋砧，為寄衣也，而曰‘亦知戍不返’，比懷人之感更深?！策_行在所’，喜生還也，而曰‘死去憑誰報’，覺痛定之痛更甚。借形之句，如‘辛苦賊中來’也，而曰‘所親驚老瘦’，借旁人眼中看出，而己不知。如‘生還偶然遂’也，而曰‘鄰人滿墻頭’，借鄰家感嘆寫出，而悲愈甚。反形文句，極荒涼而以富麗語出之，如‘野寺殘僧少’也，而曰‘麝香眠石竹，鸚鵡啄金桃’，益見其荒涼。極貧窮事而以富貴語出之，如‘喬木村墟古’也，而曰‘登俎黃柑重，支床錦石圓’，愈見其貧窘。極悲傷事，而以歡喜語出之，如北征初歸里‘老夫情懷惡’也，而曰‘瘦妻面復(fù)光，癡女頭自櫛。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益見以前之悲傷?！本浞槎爬蠒乃?，從可知矣。

四、論格律

杜老平生自負之處，尤在格律。律欲其細，格欲其老，《蘇端薛復(fù)筵簡薛華醉歌》云：“坐中薛華能醉歌，歌辭自作風(fēng)格老?！薄稇驗榱^句》之一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苯匝愿窭弦?。楊慎曰：“庾信之詩，為梁之冠絕，啟唐之先鞭，史評其詩曰‘綺麗’，杜子美稱之曰‘清新’，又曰‘老成’。綺麗清新，人皆知之，而其老成，獨子美能發(fā)其妙。”楊氏之言是也。至言律者，尤不一而足?！队质咀谖洹吩疲骸耙捑湫轮?。”《秋日夔府詠懷》云：“律比昆侖竹。”《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云：“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公嘗言“老去詩篇渾漫與”，此言“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何也？“律細”言用心精密，“漫與”言出手純熟。熟從精處得來，兩意未嘗不合，即所謂“意愜關(guān)飛動”也。惟其細于詩律，故又曰“詩律群公問”，其自負可見?！侗謴]遣興奉寄嚴(yán)公》云：“題詩好細論?！薄洞喝諔浝畎住吩疲骸爸嘏c細論文?！敝疗渌^細者何指，則無明證，未敢臆測也。

少陵論詩之旨，已粗見端倪。《贈畢曜》曰：“論文笑自知?！本谡撐?，固勇于自信也。其自道心得之語，如《寄峽州劉伯華使君四十韻》云：“雕刻初誰料，纖毫欲自矜。神融躡飛動，戰(zhàn)勝洗侵凌。妙取筌蹄棄，高宜百萬層?！敝熳⒃疲骸按藬?shù)句當(dāng)與《文賦》參看‘雕刻初誰料’，即‘籠天地于形內(nèi)，挫萬物于筆端’也；‘纖毫欲自矜’，即‘考殿最于錙銖，定去留于毫芒’也；‘神融躡飛動’，即‘精騖八極，心游萬仞’也；‘戰(zhàn)勝洗侵凌’，即‘方天機之駿利，夫何紛而不理’也；‘妙取筌蹄棄，高宜百萬層’，即‘形不可逐，響難為系，塊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緯’也?！敝疗湔撛姴豢蔁o學(xué)以植其本，言尤警策?！斗钯涰f左丞丈廿二韻》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贈左仆射鄭國公嚴(yán)公武》云：“閱書百氏盡，落筆四座驚?！泵骱醮耍缓笾獓?yán)滄浪“詩有別裁，非關(guān)書也”之言流于偏激也。

除此之外，尚有極可注意者一事，即作詩之動機是也。閉門尋詩，無病呻吟，其無佳作，自可斷言。杜老則異于是。《西閣曝日》云：“即事會賦詩?！薄肚抡挛寰洹吩疲骸凹词路墙褚喾枪拧！贝艘蚴露l(fā)者也?！犊途印吩疲骸昂D中有舊筆，情至?xí)r復(fù)援?！薄端乃伞吩疲骸坝星榍屹x詩?！薄犊揄f大夫之晉》云：“情在強詩篇?！贝艘蚯槎l(fā)者也。事感于外，情動于中，振筆直書，佳句輒來。加以刪改，益以潤色，至于“毫發(fā)無憾”而后已?！豆视移蜕湎鄧鴱埞琵g》云：“自我一家則，未缺只字警?！睂嵍殴缘酪?。

（原載1947年1月17、18、19日南京《中央日報·泱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