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上(三章)
崔國發(fā)懸崖上的樹
一棵樹,一直高于懸崖的海拔。
在凜冽的風(fēng)中,被飛鳥帶來的種子,曾經(jīng)落在巖石的縫隙。也許它在萌芽的時候,我們都沒有洞察到,直到它從飛旋的時光中茁壯成高大的符碼,我們禁不住地發(fā)出英雄的呼喊。
現(xiàn)在你看到了,現(xiàn)在你不得不驚嘆,樹根的力量原來是如此的堅韌不拔。
峭巖邊的樹,它是怎樣緊緊地抓住了那塊冰冷而沉默的石頭?
如果再往前一步,就會跌入萬丈深淵,甚至陷入深淵的泥潭而成為一粒潰爛的糞土,而不可能像現(xiàn)在這樣,執(zhí)著地?fù)碛羞@一片寥廓而蒼茫的天空。
在這一片耀眼的天空之下,或置身鷹一樣的閃電才能抵達的群峰之上,伸出輕盈翔舞的枝椏,讓那些充滿激情的鳥兒翅膀的撲閃,讓那些遮蔽陽光的塵囂紛紛飄散,讓一塵不染的蔚藍給我們帶來心靈的明亮。
風(fēng)中站立,樹是一種存在,或許它仍要一次次地應(yīng)對一場場暴風(fēng)雨的到來,或者還會聽到,攀上懸崖的那些玄虛縹緲的聲音喧騰,跌落或升起的苦難仿佛就是它的一種宿命。
但它仍迎風(fēng)守在那里,即使在貧瘠中也總想把生命的遒枝向上延展。瘦骨嶙峋的懸崖是如此的寂寥,當(dāng)漫山遍野簌簌的木葉疏落,我從靈魂的裂縫與朔風(fēng)的呼嘯中,再一次領(lǐng)略到,它骨骼的倔強,或?qū)τ诿\痛徹肺腑的一種擔(dān)當(dāng)與震顫。
高處不勝寒,只要把自己穩(wěn)住,就沒有什么力量能摧毀它內(nèi)心的渴望。
洞穴
走在荒蠻而潮濕的洞穴之中,我們仿佛是一群被拖入黑暗的囚徒。
在那里,是否能夠睜開眼晴似乎已無任何意義。除了慣于在夢游中守夜的蝙蝠,幾乎沒有人知道,洞穴究竟有多深。
蝙蝠可以自由地出入,而我們則是無可逃脫的精靈。我們只能看到影子,而看不到任何別的東西,夢與非夢的界限越來越模糊,在自己與他者的冒險地帶,也許誰也走不出,比夜還黑的懸壁上巨大的暗影。
現(xiàn)在該輪到你了,生命中的一次劫難,恍惚于夢中的煉獄。陰影在柏拉圖古老的寓言里逐漸加深,只是在經(jīng)歷了長久的沉默之后,我們?nèi)匀徊荒馨盐兆约好つ康拿\。
四周闃寂,只偶爾聽到圓顱穹頂上隱隱傳來的剝啄之聲。
結(jié)局或開始都是尋找,整個世界都被我們隔在了后面。除了鐵鏈的鎖扣,沒有人愿意承受這幽深的虛妄與寂寞。
洞穴,這難以抽身的迷宮,使我們在哪怕只有一次的迷失里也找不到它漆黑的漏洞。
是誰在茫然中為我們指點迷津?是誰給我黑色的眼睛讓我們重新被一道亮光所導(dǎo)引?當(dāng)帷幕被奇異掀開的剎那,我們其實已無法敏銳地感知,那一種更真實的景色。
或許這就是我們深入過的洞穴:要么堅信能轉(zhuǎn)身看見神圣客體的顯現(xiàn),要么在被黑暗蒙蔽中聽?wèi){靈魂的漸次崩潰……
山上的石頭
饑餓的石頭,在瘦削的山巒上顯得營養(yǎng)不良。要不然它為何如此這般的皺紋密布?
即使是這樣,我們對于它的熾熱追求仍不可磨滅。
那些沉默寡言而不乏凝重的石頭,已被霹雷敲打過無數(shù)次,卻從粉身碎骨里透出赤褐色的火星,它深藏不露,有棱有角,內(nèi)心里蘊蓄著一團熱情的烈焰。
不說話的石頭,往往心中有數(shù),即使是雷暴碰到它也感到不寒而栗。
石頭與山脈總是難解難分。這生長并恪守在高山腹地的石頭,比秋風(fēng)更為凜冽,我仿佛聽到它怦怦的心跳。
也許是宇宙洪荒中的一次過于璀璨的綻放吧,它一旦冷靜下來,便如青銅色的肅穆。時而被水沖刷與淹沒,也只有山間的流水,才能知道它強硬與鋒銳的真相。
樵夫坎坎伐檀的斧鉞,被它一再地打磨出锃亮與鏗鏘,我的靈魂仿佛也是在這石頭的光亮里,迸射出日常的一種奇跡。
無非是瞬間的一個靈感,突然降臨到這個再平常不過的物象身上,巖石的出現(xiàn),使我們對孤獨、苦難的理解更加深刻。它的故鄉(xiāng)在山上,無論被帶到哪里,立碑、鋪路或砌墻,它都一如既往地忍受,種種被打擊的創(chuàng)傷。當(dāng)然也有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那可不能怪它。
一塊粗礪的石頭,似乎誰都能夠觸及,它的冷漠與溫暖,它的記憶與永恒。只是我們要像它那樣,陶冶與錘煉出生命的成色。
(選自《香港散文詩》2013年4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