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探求”:風波驟起(1957年)
1957年(29歲)
進入江蘇省文聯(lián)創(chuàng)作組。
與陸文夫、葉至誠、方之、陳椿年等組織“探求者”,并起草啟事。
發(fā)表短篇小說《不幸》。
“探求者”被定為“右派反黨集團”。
高曉聲回家結(jié)婚。
被錯劃為右派分子。
1957年春天,江蘇八位年輕有為的文學精英齊聚一堂,艾煊、方之、葉至誠、陸文夫、高曉聲、梅汝愷、陳椿年、曾華,像左拉的梅塘之夜,他們也有美好浪漫的金陵之夜。
艾煊,35歲,當過兵,當過記者,1954年任中共江蘇省委宣傳部文藝處長,并任省文聯(lián)秘書長、黨組副書記,組建了江蘇省文聯(lián)專業(yè)創(chuàng)作組。他正躲在蘇州修改長篇小說《紅纓槍》——即后來給他帶來國際聲譽的《大江風雷》的初稿。
比艾煊小6歲的梅汝愷在長篇小說《農(nóng)場女兒》問世后,正在南京郊區(qū)板橋血吸蟲病防治站體驗生活,準備創(chuàng)作新的長篇小說。他也決定去蘇州寫作。
陸文夫與梅汝愷、高曉聲同齡,文名最盛。1953年,處女作《移風》脫稿。1955年2月,短篇小說《榮譽》發(fā)表,榮獲江蘇省首屆文學創(chuàng)作獎,并在英文版《中國文學》刊出。他被譽為文學新人,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華東分會。1956年第10期《萌芽》發(fā)表他的成名作《小巷深處》,文壇、讀者初識“蘇州陸文夫”。1957年春,他告別蘇州小巷,來到省城。
1957年5月,高曉聲進江蘇省文聯(lián)創(chuàng)作組,從事專業(yè)文學創(chuàng)作,從此與文學結(jié)下不解之緣。他開始在小說中表現(xiàn)人物的命運。
被稱為老大哥的葉至誠也只有31歲,卻已有14年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他父親是中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葉圣陶。1954年秋,他躊躇滿志來到南京,踏上江蘇省文化局劇目編審室崗位。但戲劇創(chuàng)作極不自由,層層審查,備受政治干涉,他深深失望了。1956年春,他任省文聯(lián)黨組成員、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與年輕作家相知相交,成為他們的“老大哥”,心頭重燃文學希望。他一心想寫出非凡之作。
方之是個小老弟,才27歲。搞土改時,互助組死了牛,他急得徹夜不眠,賣掉自己的手表為互助組買牛。他熱情、真誠,像一團火。而他的短篇小說集《在泉邊》、中篇小說《浪頭和石頭》,密切配合農(nóng)村各項運動和工作。他的才華被框住了。他正處在苦悶之中。
《雨花》的編輯陳椿年極富個性,桀驁不馴,頭發(fā)總是亂亂的,像是戳出的鋼絲。轉(zhuǎn)業(yè)軍人曾華,一心只想投身文學創(chuàng)作。
八個人,都是虔誠的文學信徒,年輕的胸膛跳動著火熱的心,不愿當人云亦云、亦步亦趨、趨時媚俗、平庸無為的文字工匠,而要當生活的斗士、文壇的驍勇,有個性、有作為的作家。志同道合,他們都在探求。
5月初,陳椿年奉命從文學講習所提前畢業(yè)回到南京,參加《雨花》編輯部工作。他覺得剛剛創(chuàng)辦的《雨花》,并未形成自己的風格,不如創(chuàng)辦同人刊物。他找老友高曉聲商量,高曉聲找葉至誠,葉至誠找方之,一致認為要做點什么。
葉至誠擔任省委宣傳部文藝處指導員,兼省文聯(lián)創(chuàng)作室副主任,住在南京楊公井的錫劇團宿舍。高曉聲也住錫劇團宿舍。陳椿年住湖南路的省文聯(lián)宿舍,兩處距離遙遠。5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天,陳椿年去看望他們,三人神聊。東拉西扯中,葉至誠說起1949年前他幫忙辦《中學生》雜志的舊事。他們都認同,那時的刊物,基本上是同人辦的。胡風派的《七月》、《希望》等不必說了,郭沫若他們的《創(chuàng)造月刊》、葉圣陶和夏丏尊的《開明少年》和《中學生》,林語堂他們的《論語》,都是這一伙那一伙信仰、志趣、文藝觀相近的文人合力同心辦起來的,自然而然形成了各自的風格和特色。如今所有的文學刊物一律辦成“機關(guān)刊物”,都要講究統(tǒng)一戰(zhàn)線大團結(jié),從前的鴛鴦蝴蝶派和左翼作家同刊亮相,刊物不得不面面俱到,東拼西湊,像個大雜燴,哪里還談得上什么風格和特色呢!反過來說,原先各有風格和藝術(shù)觀點的作家,到了“機關(guān)刊物”上也很容易磨平棱角,銷蝕個性。
聊天中,陳椿年提出:“那么我們就來辦它一個同人刊物怎么樣?”葉至誠較為成熟,素來穩(wěn)重,他只說:再想想,再說吧。聊天即興,沒有專門深入討論,就轉(zhuǎn)向別的話題。但對“機關(guān)刊物”的弊端,他們看法一致。
高曉聲和陳椿年是老相識,幾年前都曾是“文藝應為中心工作服務”的積極奉行者,都曾奉命寫過劇本,都得過獎,也都從中感到莫大的苦惱,都覺得這套做法無非是遵從長官意志,搞圖解政策的公式化、概念化的“作品”,全無創(chuàng)作個性和創(chuàng)作樂趣可言,得了獎也全無“成就感”。他們對“雙百”方針,對正在中國流行的蘇聯(lián)“解凍文學”作品和“復興文學中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等提法,興趣濃厚。他們還認為,所謂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正是文學作品公式化、概念化和粉飾現(xiàn)實的根源。高曉聲對陳椿年想辦同人刊物的提議有些心動,在另一次見面時問他可有什么具體設(shè)想,陳椿年設(shè)想辦一份報紙型的周刊或旬刊,以便擴大發(fā)行量,比較容易養(yǎng)活自己。至于刊物的名字,他建議可否考慮“探索”二字?高曉聲沒有明確表態(tài),說:“再找?guī)讉€朋友商量商量。”
當時省文聯(lián)成立創(chuàng)作室,葉至誠任副主任,成員有顧爾鐔、方之、陸文夫、高曉聲、滕鳳章等,這是江蘇第一支專業(yè)創(chuàng)作隊伍。除了顧、滕,其他成員參加了幾次“探求者”的聚會。誰去了就隨便聊聊,不去也就算了,組合十分松散十分自由。沒見到章品鎮(zhèn)。
為了實現(xiàn)辦刊愿望,葉至誠、方之、陸文夫等一開始就按組織程序,首先請示了江蘇省委宣傳部。文藝處長艾煊明確表示支持,說這些青年挺有積極性的嘛!文藝處派指導員周正良來做“聯(lián)絡員”,直接參與“探求者”的一切活動。周正良曾任蘇南新專的輔導員,下鄉(xiāng)剿匪反霸時還是陳椿年的組長,彼此無話不談。省文聯(lián)黨組書記錢靜人也多次要葉至誠匯報“探求者”的活動情況。“探求者”們的全部活動都是在黨組織完全知情的情況下進行的,沒有背著組織搞任何名堂。在這一過程中,也從未聽說有哪一位領(lǐng)導、哪一級組織批評反對他們籌組同人刊物。
在文聯(lián)的會議室,葉至誠、高曉聲、方之和陳椿年,與錢靜人對話。錢靜人說:“《雨花》創(chuàng)刊不久,你們何必另外再出一本刊物呢?這樣好不好?你們照樣辦同人刊物,但不要另出單行本,我去跟俞銘璜部長說,讓《江蘇文化報》按期辟出一版《探求者》的園地,兩版也行!”《江蘇文化報》是省文化局出版的一份四開周報。錢靜人還說:“如果給你們兩個版,一個月也有八萬字的篇幅了,可以了!”當時無論是省委宣傳部還是文聯(lián)黨組,都確認同人刊物可以辦,分歧只是辦的方式,是在報紙上辟一專刊,還是出單行本。錢靜人作為當家人,不能不考慮出單行本需要經(jīng)費和辦公地點等實際問題,他提出的意見,大家能夠理解。
他的意見符合陳椿年原先想辦成“報紙型”的念頭,但又嫌它易受報社的限制,陳椿年不說話,持中立態(tài)度。但方之、高曉聲激烈反對。好好先生葉至誠則嗨嗨嗨地在一旁笑著緩和氣氛。
雙方談不攏,四個年輕人便去吃餃子。吃罷回文聯(lián),在會議室鋪席睡午覺。睡不著,講些省里文化界的鳴放點滴。方之建議:下午我們一同去找省委談意見。三人都同意,要解決問題,只有找省委。
下午三時許,四人到了省委。出面接待的是分管文教的省委書記處書記。四人早商量好了,公推方之主談,他是團市委宣傳部長,能說會道。方之侃侃而談,書記十分客氣,十分禮賢下士的樣子。他答復:“同人刊物是可以搞的,但怎么搞還要再商量?!?/p>
談完了,回來的路上又公推陳椿年執(zhí)筆成文,在《雨花》上發(fā)表。于是,七月號的《雨花》出現(xiàn)了四人署名的《意見與希望》一文,表達他們想辦同人刊物的強烈愿望。
文章認為,江蘇文學工作相當落后。問題何在?在于領(lǐng)導。領(lǐng)導問題有三。一,“長期以來,領(lǐng)導上片面地強調(diào)了文藝為政治服務,為運動宣傳,而忽視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特殊性?!倍?,“領(lǐng)導上雖然強調(diào)文藝要為政治服務,其實對文藝很不重視?!迸u鋒芒直指中共江蘇省委和宣傳部。三,“省委把文藝工作主要地當做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希望有四。一,是請有關(guān)部門的領(lǐng)導,給予作者、編輯相應的“政治待遇”,改變一些行政管理方式,擴大民主,信任知識分子。二,是“請領(lǐng)導上對江蘇的文學創(chuàng)作,進行具體有效的安排”。三,是“請領(lǐng)導上重視劇本創(chuàng)作”。四,是“建議文藝界領(lǐng)導上提倡和支持作者們自由結(jié)合組織文學社團”。他們,勇敢地喊出了探求的強音。隨即,他們付諸行動。
6月初,去連云港參觀的陸文夫與曾華一起回來了。陸文夫剛到南京,就去葉至誠家。
6月6日,陸文夫見到高曉聲的那一天,就是發(fā)起《探求者》的那一天。葉至誠的宿舍,陸文夫、方之、葉至誠、高曉聲四人聚首,一見如故,坐下來便意氣風發(fā)地縱論文藝界的天下大事。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勾起他們極大的興趣和共鳴。葉至誠特別提到,聽說毛主席講要把王蒙同志從圍攻中解救出來,更增添了他們反對、譏諷官僚主義的膽量和勇氣。他們覺得眼下的文藝刊物一個模式,發(fā)表的作品大同小異,要改變此種狀況,他們義不容辭,決定創(chuàng)辦同人刊物《探求者》文學月刊,要在中國文壇上創(chuàng)造一個流派。一整天熱烈討論之后,議定由高曉聲起草一個“啟事”,闡明《探求者》的政治見解和藝術(shù)主張,由陸文夫起草組織“章程”,并四處發(fā)展同人。陸文夫馬上打電話給在鄉(xiāng)下的梅汝愷,讓他回南京。
過了兩天,葉至誠通知大家到他那里聚會。那個上午,到了七個人:葉至誠、方之、陸文夫、高曉聲、梅汝愷、陳椿年、曾華。此外,尚有省委宣傳部文藝處的一位。葉至誠作開場白,說同人刊物取名“探求者”,要辦成一本正兒八經(jīng)的文學月刊,由高曉聲和陸文夫起草“啟事”和“章程”。陳椿年擔心:錢從何來?又怎樣維持下去?葉至誠很有把握:“這些都有辦法!”
主編請誰?葉至誠自認聲望、資歷、影響還不足以當頭兒,大家不約而同:請艾煊。艾煊溫和安靜,一心為文,熱心扶人,與他們心有靈犀一點通。為鄭重起見,先由梅汝愷寫信告知艾煊,再讓陸文夫回蘇州面談,請他定奪。
陸文夫與艾煊詳談,艾煊不曾同意,也并未拒絕,卻談了一通如何在靈巖山和一位高僧論佛。
《“探求者”文學月刊社章程》和《“探求者”文學月刊社啟事》很快寫出來了。
“探求者”文學月刊啟事
我們是一群年輕的文學工作者。我們的政治、藝術(shù)觀點都是一致的?,F(xiàn)在,我們結(jié)集起來,企求在同一目標下,在文學戰(zhàn)線上發(fā)揮更大的力量。
對于目前有一些文藝雜志的辦法,我們很不滿意;認為他們不能夠很好地發(fā)揮文學的戰(zhàn)斗作用。這一些文藝雜志,雖然也明確文藝為政治服務;但是,編輯部缺乏獨立的見解,顯示不出探討人生的精神;特別在藝術(shù)問題上,沒有明確的目標,看不出它們的藝術(shù)傾向。這種拼盤雜湊的雜志雖然美其名曰“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卻反映了編輯部戰(zhàn)斗力量的薄弱,以及藝術(shù)思想的混亂。這是用行政方式來辦雜志的必然結(jié)果。
我們這個雜志是由一群志同道合的人結(jié)社創(chuàng)辦的。我們有自己的宗旨。
我們認為:社會主義制度是目前世界上最好的制度,它具有偉大的生命力。我們愿意為這個制度的勝利,貢獻出全部的力量。
目前,中國的社會主義制度剛建立不久。如果說建成社會主義的道路還在探索,需要不斷地積累經(jīng)驗,吸取教訓;那么,在建成社會主義的過程中,人生的道路就更為復雜,更需要多方面進行探討。
社會生產(chǎn)關(guān)系改變了,人們的意識也隨著改變。但是,總的來說,后者卻遠遠地落后于前者。怎樣促使思想意識較快地趕上時代,是一項極其迫切的任務。而文學必須參與這項巨大的工作。
思想意識的改變是一個艱苦的過程。舊時代遺留下來的思想意識中間,有壞的,也有好的。必須加以辨別。壞的要鏟除;好的要繼承、要發(fā)揚。這是一件細致復雜的事情。在新思想、新意識建立的過程中,有益的和有害的、正確的和錯誤的經(jīng)常同時出現(xiàn),錯綜地交織在一起,也必須加以辨別。有益的和正確的要扶植,要幫助他們成長;有害的和錯誤的要批判、要糾正過來。這更是一件細致復雜的事情。
近幾年來,把一切舊東西看成壞的,把一切新東西看成好的,這種教條主義的觀點已經(jīng)造成了嚴重的危害,阻礙了思想意識的健康發(fā)展,更突出地妨礙了年青一代的成長。
教條主義又把浩瀚統(tǒng)一的社會生活歸結(jié)成支離破碎的教條,僵化了人們的正常生活。
再者,我們過去在長期的階級斗爭中,由于當時的需要,把政治態(tài)度作為衡量人的品質(zhì)的主要標準,往往忽略了社會道德生活的多方面的建設(shè)。階級斗爭有它歷史的必然性和必要性,但是,在階級斗爭基本結(jié)束,社會的主要矛盾表現(xiàn)在人民內(nèi)部的今天,我們看到了人們道德面貌上存在著各種缺陷,也看到了階級斗爭給人們留下了許多陰影,妨礙了人們之間正常關(guān)系的建立。人情淡薄,人所共感。
鑒于以上種種,我們將勉力運用文學這一戰(zhàn)斗武器,打破教條束縛,大膽干預生活,嚴肅探討人生,促進社會主義。
文學創(chuàng)作有過漫長的歷史,積累了多種多樣的創(chuàng)作方法。今天看來,就像打仗可以用各種各樣的兵器一樣,只要對社會主義有利,各種創(chuàng)作方法都可以運用。我們不承認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是最好的方法,更不認為它是唯一的方法。
創(chuàng)作方法有過歷史的發(fā)展,現(xiàn)實主義的形成是一個大進步。恩格斯給現(xiàn)實主義下了定義。這個定義像一條紅線,把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和其他創(chuàng)作方法劃分得清清楚楚?,F(xiàn)實主義當然也在不斷地發(fā)展。但是現(xiàn)實主義是否隨著社會主義革命的發(fā)展而起質(zhì)的變化,成為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還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至少到目前為止,世界上還沒有人能夠在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之間清楚地劃出一條紅線。一切有關(guān)的論文中提出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不同的論據(jù)僅僅是世界觀的問題,沒有或者極少接觸到創(chuàng)作方法。世界觀與創(chuàng)作方法有密切聯(lián)系,但是不能混為一談。不能把作家世界觀的轉(zhuǎn)換現(xiàn)象判斷為創(chuàng)作方法的變化。社會主義的文學有了幾十年的歷史,出現(xiàn)了許多好作品,這些作品的創(chuàng)作方法是否就叫作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我們認為尚有待于對具體作品進行認真分析研究,目前難下定論。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所有這些優(yōu)秀的作品基本上都運用了典型環(huán)境和典型人物統(tǒng)一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原則。其所以與原來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有所不同,是因為作家掌握了辯證唯物主義的世界觀,故而能更正確地、深刻地理解現(xiàn)實和反映現(xiàn)實。除此以外,我們還不明白他們運用的創(chuàng)作方法為什么恰恰就叫做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
鑒于上述種種,我們認為現(xiàn)實主義在目前仍舊是比較好的創(chuàng)作方法。不斷地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在辯證唯物主義世界觀的指導下,運用現(xiàn)實主義的方法進行創(chuàng)作,就是我們的主張。我們的理論研究方向是:具體地研究古典作品和當代的優(yōu)秀作品,探索他們的創(chuàng)作方法。只有這樣,才能逐步明確現(xiàn)實主義在哪些方面是豐富了、發(fā)展了。那種在概念上打滾,空談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洋洋宏論,我們認為毫無道理。
我們還認為,自愿結(jié)合來辦雜志,和用行政方式辦雜志比較起來有很多優(yōu)越之處。
用行政方式辦雜志的缺點在于它是“官辦的”,盡管申明并非機關(guān)刊物,但是卻擺脫不了機關(guān)刊物的性質(zhì)。現(xiàn)在的文藝刊物是中央有幾個,各省有一個,各自為政。各省雜志的任務大抵是:“貫徹‘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團結(jié)與培養(yǎng)本省作者,繁榮創(chuàng)作”;中央則擴而大之。因此都不得不面面照顧,雜志的內(nèi)容也就不得不拼盤雜湊。另外,這些雜志編輯部的組成人員是用行政命令從各方面調(diào)過來的,編輯之間的觀點往往各不相同;即使有藝術(shù)觀點完全一致的編輯部,卻又因為面面照顧,必須登載那些和本身觀點相抵觸的作品。所以雜志就談不上獨特的見解和藝術(shù)傾向,樹立不起自己的風格來。
用行政方式辦雜志的缺點還在于作者與編輯部是脫節(jié)的,作者得聽憑編輯部的擺布。有時候同一編輯部對于作者的同一作品都會提出相反的意見;何況作者往往和幾個編輯部接觸,一篇稿件在幾個編輯部旅行之后,聽了各種各樣的意見,修改了,發(fā)表了,而作品原有的特色往往也不見了。這就使作者難于認識自己,容易迷失方向,不僅無助于自己的風格的形成,相反的帶來了苦悶。
我們這樣來辦雜志:我們是同人刊物,有自己的主張,自己的藝術(shù)傾向;我們把編輯和作者混同一起,稿件的主要來源就依靠同人,我們將在雜志上鮮明地表現(xiàn)出我們自己的藝術(shù)風貌。我們也竭誠地尋求同道,但絕不面面照顧。對于來稿,合則留,不合則去。我們期望以自己的藝術(shù)傾向公之于世,吸引同志,逐步形成文學的流派。
還有一點,用行政方式組織的雜志編輯部往往機構(gòu)龐大,我們沒有這個必要。雜志的編輯工作,由同人輪流擔負,每班兩人即可(行政、雜務另聘專人負責),同人在擔負編輯工作期間,在經(jīng)濟上稍加補貼或不必補貼。這樣可以減低雜志成本,避免賠錢。目前許多雜志,都在蝕本,需要國家補貼。我們兩手空空,無本可賠,除要求政府幫助或貸給開辦費之外,將逐步做到自給。
在文學上形成一個流派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需要經(jīng)過不斷地實踐,不斷地斗爭。我們的辦法,不是先形成流派再來辦雜志;而是用辦雜志來逐步形成流派。我們認為,只有這樣,形成文學流派才有可能。目前,我們提出的主張并不一定就是完善的,在今后的發(fā)展中將不斷吸收養(yǎng)分,糾正錯誤。我們知道,我們會碰到很多困難;我們將刻苦學習,刻苦創(chuàng)作,克服困難,并盡量避免錯誤。黨和政府支持我們,文學戰(zhàn)線上的前輩會關(guān)心我們,與我們志同道合的朋友們給我們增添力量,廣大讀者會贊成我們,即使困難重重,也堅信事在人為,勝利必定。
章程和啟事,有著極其鮮明的流派意識,宣揚了明確的文學主張,堪稱一個文學流派的宣言,宣告“探求者”文學流派即將誕生。
他們將章程的打印稿直呈北京,不久就到了康生的手里??瞪x后對身邊的工作人員陰陽怪氣地說:“聽說這葉至誠是葉圣陶的兒子,嗯,嗯,嗯……”
高曉聲、陸文夫他們當然不知道康生在打什么主意。他們把章程、啟事油印若干份,分送文藝處、文聯(lián)黨組以及“探求者”各個成員,此外又多印了幾份,由方之和陸文夫帶去上海,去籌集經(jīng)費,尋找支持,在上海文學界中征求“同人”。
方之、陸文夫是華東作家協(xié)會的會員。陸認識不少上海的青年作者,方自告奮勇同行。他們跑到上海的華東作家協(xié)會,先去看望巴金,之后拜訪了葉以群、阿章、唐克新、姚文元等,希望他們加入。
巴金畢竟是“過來人”,已經(jīng)感到氣候的變化,明確表態(tài)自己不參加,并勸他們不要搞“探求者”,不要辦“同人刊物”。
巴金在多年后的《悼方之同志》一文中說:
我只記得他和陸文夫同志一起來找我,談他們組織“探求者”的打算……他們想在創(chuàng)作上多下功夫,約幾個志同道合的業(yè)余作者“探求”。他們說已找某某人說過,得到那位同志的鼓勵。我了解他們的心情,三十年代我們也曾這樣想過,這樣做過。這兩位年輕人在創(chuàng)作上似乎有所追求,有理想,也有抱負。我同情他們,但是我替他們擔心,我覺得他們太單純,因為我已感覺到氣候在變化,我勸他們不要搞“探求者”,不要辦“同人雜志”,放棄他們“探求”的打算?!麄儧]有聽懂我的話,我也說不清我的意思,他們當然不會照我的意思辦。
葉以群、阿章、唐克新等人的態(tài)度模棱兩可。只有初露崢嶸的姚文元,讀了章程和啟事,連聲贊嘆叫好,表示“你們辦起來,我一定參加幫忙”。誰知人心難測,正是這個“金棍子”姚文元,根據(jù)方、陸送上門去的章程和啟事,無限上綱任意“推理”,炮制了好幾篇批判“探求”的大作,置人于死地,而把自己洗刷得干干凈凈,且又撈了一票政治資本。
被巴金婉拒后,血氣方剛的方之很失望,說:巴金不是黨員,我們別去聽他。陸文夫有些沮喪,但沒說什么。從上海回來,陸文夫順便去了一趟蘇州的家。他已冷靜下來,想想巴金的意見恐怕有道理,于是寫了一封信給南京市文聯(lián),信中說:“同人雜志,總覺得有小集團嫌疑,與提倡的集體主義思想有抵觸,我想來想去,還是退出,不參加的好。”這封信救了陸文夫一命。后來追查,他雖受處分,但沒被打成右派。
方之從上?;貋?,對妻子李艾華說起巴金:嘿,他怕什么!他怕,我們又怕什么?方之的意思很明白:我是小青年,是黨員,沒什么好怕的?!疤角笳摺眰冇X得巴金不參加“探求”是因為膽小,沒有理解巴金對他們的提醒和保護。不出幾天,他們就倒了大霉。
高曉聲也不怕,他非但寫了綱領(lǐng)性的啟事,而且勇敢實踐“探求者”主張,創(chuàng)作了短篇小說《不幸》。小說從題材到立意都有獨創(chuàng)性。他的筆觸開始伸向人物的感情世界,捕捉和表現(xiàn)人們心理的微妙變化。小說描寫深受丈夫精神壓迫的女演員李素英的內(nèi)心痛苦,細膩動人,批判的鋒芒直指那個滿腦子封建思想虛偽的“君子”丈夫。而這個獨斷專橫、道貌岸然,“說盡真理,做盡壞事”身任劇團副團長、藝委會主任的丈夫,正是共產(chǎn)黨員?!恫恍摇访黠@地體現(xiàn)高曉聲創(chuàng)作的重大轉(zhuǎn)折,他已經(jīng)把文學創(chuàng)作從為宣傳轉(zhuǎn)移到為人生上來,并且舉起了批判的匕首和投槍。
《不幸》在《雨花》第6期發(fā)表。小說第一次“把筆觸伸向了革命隊伍的內(nèi)部,描寫了一個滿口革命原則,而實際上靈魂卑污,給妻子制造痛苦和不幸的偽君子形象,從一個側(cè)面提出了知識婦女同樣存在的婦女解放問題”。(高曉聲,《我的創(chuàng)作道路》,《鐘山》,2006年第2期)
《雨花》第6期同時發(fā)表高曉聲、方之、葉至誠、陳椿年的《意見與希望》,對“文藝為政治服務”這一被視為金科玉律的“原則”發(fā)出質(zhì)疑。
說來叫人不信,就在籌辦“探求者”的同時,他們對于那些把黨員說得一無是處的言論和大字報,對于上街鬧事等等,很反感。方之甚至趕寫了一篇小說,希望感動上街鬧事的青年學生切莫忘了舊社會的苦難。他們的反感,其實也帶有不少“左”的情緒。誰料,不久他們自己卻都成了反黨集團的成員。
《探求者》因為經(jīng)費和人力的種種困難,奔忙了半個多月,煙消云散。啟事與章程只為征求意見,給極少數(shù)熟人看過,沒有發(fā)表,也沒廣為傳播。未成形,便流產(chǎn)。但影響遠播。江蘇六合高級中學31名師生響應探求召喚結(jié)社,領(lǐng)頭羊查良鏗,就是武俠小說一代宗師金庸的哥哥。
由于政治的高壓,“探求者”的宣言未能付諸實現(xiàn),章程和啟事后來發(fā)表在《雨花》1957年第10期,充當批判材料。但“探求者”那獨樹一幟的強烈流派意識,它對社團——雜志——流派三位一體的周詳完整的設(shè)計,足以使它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極其寶貴的獨一無二的流派文獻。這在20世紀50年代的中國文壇實屬首創(chuàng)。而翻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人們可以看到,“文學研究會”——《小說月報》——“為人生派”是三位一體,“創(chuàng)造社”——《洪水》——“為藝術(shù)派”也是三位一體,它們都成為20年代令人矚目的文學景觀,造就了一批文學巨匠和大家,推動了一個輝煌的文學時期的崛起。這也是“探求者”憧憬的文學前景。方之、葉至誠、高曉聲、陳椿年興奮地展望:“大批的文學社團出現(xiàn)后,青年作者們就可以有更多的機會討論自己的手稿,探索自己感到興趣的藝術(shù)問題,這對于活躍我們文學界的空氣,幫助不同流派和不同風格的形成,吸引更多的人愛好文學,都會有好處。……人們在文學事業(yè)中這種‘氣味相投’的結(jié)合,常常能夠起一種互相刺激、互相推動、互相幫助的作用,這對文學事業(yè)是大有好處的。”一個多么美好、理想、偉大的文學夢!
這需要勇氣。戲稱被“探求者”拉下水的艾煊當時發(fā)表的雜文《也有感于環(huán)境的勇氣》中表白:“正直的、確想用藝術(shù)武器為人民幸福而斗爭的藝術(shù)家,他總是勇敢的。他的勇氣就在于:他要表現(xiàn)他所深切地感受到、深刻鉆研過的東西,他不能不把真實的東西奉獻給人民。這常常要接觸到深刻的社會生活問題,有時要觸犯官僚主義者、教條主義者的忌諱,甚至要冒險?!?0年代中國文壇的環(huán)境,與個性、風格、流派格格不入。以批判電影《清宮秘史》《武訓傳》《關(guān)連長》為發(fā)端,接著批判小說《我們夫婦之間》《海河邊上》,批判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直至斗爭所謂的“胡風反革命集團”,都在運用政治大棒將文藝打進政治框架,造成“文藝為政治服務”的模式。誰想背離,格殺毋論?!疤角笳摺惫惶魬?zhàn)政壇權(quán)威,挑戰(zhàn)文壇的既定秩序。經(jīng)歷了二十多年滄桑,陸文夫曾說:“壓力和勇氣本來都不屬于藝術(shù),但是藝術(shù)都是在其間滾動著向前?!?/p>
“探求者”并不孤立。它是反對公式化、概念化文藝運動的產(chǎn)兒,是“干預生活”的文藝思潮的組成部分,也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提出后的文學反響。從1956年到1957年6月,中國文藝界進入活躍時期,努力恢復文藝本身審美創(chuàng)造的積極力量抬頭。秦兆陽的《現(xiàn)實主義——廣闊的道路》、巴人的《論人情》、錢谷融的《論“文學是人學”》、鐘惦斐的《電影的鑼鼓》等,闡述文藝本質(zhì),批評教條主義文藝的束縛和禁錮?!案深A生活”的作品,如小說《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報告文學《改選》與《在橋梁工地上》、話劇《洞簫橫吹》、電影劇本《布谷鳥又叫了》等相繼問世。
“探求者”文學流派應運而生。他們共同經(jīng)歷了相似的思想歷程和創(chuàng)作歷程,對文藝界無休止的批判及其后果有清醒認識,感應文藝界漸漸活躍的環(huán)境氣候,意識到自己創(chuàng)作實踐的不足。他們迫切希望踏上真正的新路。
在高曉聲起草的啟事中,“探求者”們把自己的主張歸結(jié)為“二十四個字”:“打破教條束縛,大膽干預生活,嚴肅探求人生,促進社會主義?!鼻笞?、求實、求真、求新的文學精神貫穿其間。這是一種改革的、進步的文學精神,也是一種生命力旺盛、創(chuàng)造力巨大的文學精神,與保守、僵化、虛假、媚俗精神水火不容。教條是創(chuàng)作的大敵。只有個性,只有創(chuàng)造,只有風格,只有流派,才給創(chuàng)作帶來蓬勃生機和活力。
“探求者”文學社團和《探求者》文學月刊雖然夭折,可“探求者”們的藝術(shù)心靈已經(jīng)深深扎下自己流派的慧根,不管遭遇怎樣的困頓,再也不會拔去。作為凡人,他們可能成為昨夜星辰,但不會成為明日黃花。遠追梅塘之夜,作為精神,永生永存,“金陵之夜”的佳話永垂史冊。
氣候說變就變。1957年6月8日,《人民日報》發(fā)表著名社論《這是為什么?》,“整風”一夜之間轉(zhuǎn)為“反右”。中國大地颶風驟起,“探求者”在劫難逃。夏天剛到,迫不及待秋后算賬,于是百花凋零。
5月23日,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四年級女學生林希翎(原名程海果)到北京大學發(fā)表長篇演講,為“胡風事件”翻案,引起巨大反響。隨后,林被打成右派。陳椿年在中國作協(xié)文學講習所學習時與林希翎有過交往,并通信,因此也被揪出。這一揪也就帶出“探求者”們。
6月初,敏感的陳椿年隱隱覺得有些不妙。一個星月交輝的晚上,高曉聲和葉至誠、梅汝愷邀陳椿年去玄武湖乘船納涼。閑談中陳椿年說起在北京認識了林希翎,從她那里看到了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上所作關(guān)于斯大林的秘密報告,講了些報告內(nèi)容。冷不防高曉聲生氣地阻止他:“你說這些干什么?!今后不要再說這些事!”
陳椿年一愣,這才注意到,原來有人不斷向他問這問那,打聽他與林希翎來往詳情,此刻卻沉默了。陳椿年悟出苗頭不對。果然,第二天有人就找文聯(lián)秘書長檢舉揭發(fā)。當時省文聯(lián)的反右斗爭遠未開始。人在事中迷,陳椿年并不認為自己有什么大錯誤,至多有點自由主義罷了,因為斯大林的錯誤在中共八大文件中,以及后來發(fā)布的“一論”和“再論”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歷史經(jīng)驗這些文件中,早已一再公開評論過了。而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英國共產(chǎn)黨的《工人日報》、法國共產(chǎn)黨的《人道報》、日本共產(chǎn)黨的《赤旗報》,均已全文或摘要刊載。這些“兄弟黨”的機關(guān)報,當年在中國可直接訂閱。只有到陳椿年成了“右派”之后,他才從回憶中深切體會到高曉聲對他的一聲斷喝,實在夠朋友!80年代初,陳椿年從青海平反歸來,當年那位秘書長去陳家懇談,透露了些許內(nèi)情。
6月下旬,北方各報點名揭批林希翎,江蘇的“反右”也緊鑼密鼓發(fā)動。陳椿年居然無動于衷,稀里糊涂從未想到眼前波濤洶涌的“運動”,跟自己有什么糾葛。高曉聲比他聰明多了,重新住醫(yī)院生病去了?!短角笳摺返氖峦nD下來。
錢靜人向葉至誠、陸文夫打招呼,叫他們準備“主動檢查”。誰也沒去和陳椿年打招呼。他被視為“另類”?!傲眍悺眳s依舊滿不在乎,去醫(yī)院看望高曉聲,還詢問有關(guān)《探求者》的進展。高曉聲嘆了口氣說:“不談它吧!這事我們都別問了,自然另外有人會來問的?!备邥月暿鞘龟惔荒暌庾R到處境危險的第一人。
但陳椿年并未“主動補救”,固執(zhí)地認定辦同人刊物沒錯,那不是周揚親口倡導的嗎?至于林希翎,她在北京的活動自己全不知情,自己在南京的活動也不與她相干,有什么錯?黨對自己知根知底,不可能把自己踢出家門。
陳椿年錯了,錯得一塌糊涂。7月20日,江蘇省作協(xié)黨組召集全體“探求者”開會,要各人說清情況。錢靜人宣布:“有些同志主動要求檢查,這是很好的?,F(xiàn)在就由各人把自己在這個問題上的態(tài)度和情況說說清楚,自我批評,提高認識。我們的目的是治病救人,當然各人的情況不一樣,各有各的責任?!短角笳摺芬酝獾氖?,今天不談,性質(zhì)不同嘛!”
陳椿年的心一沉。他一聽就明白了。“《探求者》以外的事”,指的是他和林希翎的關(guān)系。“性質(zhì)不同”,那就是敵我矛盾了??磥睃h組當時把《探求者》一案當作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想把除了陳椿年以外的其余人保護過關(guān),而陳椿年,將被供奉到“運動”的祭壇上。伸頭一刀,縮頭一刀,事到臨頭,陳椿年樂得大方。他靜聽眾人一一檢討過關(guān),有意最后一個書面發(fā)言,表明自己知道成了“重點”。
高曉聲養(yǎng)病不成,從醫(yī)院被“請”回來了。他在發(fā)言中客觀地敘述了《探求者》的來龍去脈,承擔了草擬啟事的責任,但沒作檢討。發(fā)言完畢,他就斜靠在椅背上垂下眼皮吸煙,一副聽天由命的神態(tài)。
陳椿年在書面發(fā)言中承擔了“策動”的責任,敘述了“同人刊物”念頭的由來,也沒作檢討,末了表態(tài):“至于我在北京期間的其他問題,和《探求者》無涉,不在這里贅述?!卑炎约旱倪@一切與《探求者》分開,兩不牽扯,便于其他人“過關(guān)”。
錢靜人聽罷看罷,黑著臉沉默半晌,起身離座說:“好吧!今天的會就到此為止?!睆阶酝鶗h室門外走去。其余人也紛紛離座走開,只有陳椿年一人坐在位子上不動,目送他們離去。他注意到,高、葉等人回頭朝他望望,那是一種告別的目光。
很快,陳椿年被停職反省,通知他搬出宿舍,住進機關(guān)二樓一間小屋,軟禁起來。再次見到高曉聲,是在批判斗爭會上。高曉聲什么也不說。有人咒罵侮辱陳椿年。
作為和藹長者的錢靜人,從蘇南文聯(lián)起就是陳椿年的老領(lǐng)導,多年來關(guān)心愛護。非常時期雖把陳椿年送上祭壇,對他還是心慈手軟。錢不滿人身攻擊,從此改作對陳開小會“說理斗爭”?!罢f理批判會”由顧爾鐔主持,開了三四次,次次和風細雨。幾個人心平氣和圍桌而坐,也允許陳申辯、澄清事實。有一次陳椿華香煙“斷炊”,陸文夫、方之和高曉聲一齊把他們的煙拋給他,一點兒都沒有“同仇敵愾”的氣勢。
8月12日,省文聯(lián)召開首次“反右”批斗大會,又召開文聯(lián)委員擴大會,批判“探求者”“反黨反社會主義”,他們相繼被隔離審查。不過,起初“探求者”們并不承認自己辦刊是“反黨”,只說是這做法“不合時宜”。實際上,當時他們已經(jīng)看到了《這是為什么?》打出的信號,但出于對文學的天真和癡迷,忽視了政治斗爭的殘酷性和復雜性,竟然不顧勸阻,執(zhí)著地“逆流而上”,也就注定了悲劇的發(fā)生。
《人民日報》社論接二連三:《工人說話了》《農(nóng)民說話了》。實際上,是毛澤東發(fā)話了。
7月1日,毛澤東為《人民日報》撰寫的社論《〈文匯報〉的資產(chǎn)階級方向應當批判》發(fā)表。毛澤東公開宣稱:反右不是陰謀,而是陽謀。毛澤東的內(nèi)部講話:秦始皇坑了四百五十個儒,我超過秦始皇一百倍!毛澤東講給秘書的私房話:反右是引蛇出洞,是釣魚。
可憐的“探求者”們哪能未卜先知。他們只知心悅誠服地響應黨和領(lǐng)袖的號召,只知掏心掏肺,銳意進取。他們完全被蒙在鼓里。
更可悲的是,他們一頭撞上了康生,那個見風使舵的整人老手。
中央派政治局候補委員康生具體指導江蘇文藝界的“反右”斗爭。在北京時他已獲悉江蘇出了個《探求者》,那時他就認為這里面“有問題”。8月底,他離開上海,坐鎮(zhèn)蘇州。省委負責人去看望他,匯報全省反右斗爭形勢,康生聽了,一錘定音:“全國揭出的右派集團上千上萬,像你們江蘇的《探求者》那樣,有綱領(lǐng),有宣言,有組織,大搖大擺成立起來而且公開活動,倒是只此一家。這樣的集團還不算右派反黨集團,那你們眼睛里還有誰算反黨集團呢?!”遂下令嚴查。
北京、四川等地一些同人刊物雖被取締,但沒有哪一個像《探求者》那樣遭遇沒頂之災。
錢靜人企圖拋一個保一批,此刻是行不通了。省委宣傳部的部長俞銘璜本也著眼于保,這時也保不住了。多年后,章品鎮(zhèn)跟陳椿年談起,錢靜人曾被一位省委分管書記叫去挨了一頓罵,質(zhì)問他:“這幾年你們是怎么搞的?!培養(yǎng)了那么多右派!”
中共江蘇省委對“反右”并不積極,省委第一書記江渭清還為此受到上邊批評。時任省長的惠浴宇回憶:省委召開常委會專門研究對“探求者”這批成員的處理意見時,常委們都想保他們,俞銘璜甚至“說著說著眼淚汪汪的”。于是想出對有些人“邊戴帽子邊摘帽子繼續(xù)留在黨內(nèi)”的保護性做法,這是中共江蘇省委在“反右”運動中的發(fā)明。盡管“探求者”們都挖空心思作了深刻檢查,但康生咬住他們不放,江蘇不得不公開批判“探求者”。省委領(lǐng)導也身不由己。
從8月8日到31日,省文聯(lián)在南京召開十多次座談會,批判高曉聲、陳椿年等“探求者”的思想,批判升級為斗爭。
1957年10月9日,江蘇省委機關(guān)報《新華日報》發(fā)表長篇社論《〈探求者〉探求什么?》,系統(tǒng)批判“他們所謂‘打破教條束縛’,就是打破馬克思主義和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所謂‘大膽干預生活’,就是反對社會主義制度;所謂‘嚴肅探討人生’,就是否認辯證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和人生觀。這就是他們所謂‘探求’的實質(zhì)。至于所謂‘促進社會主義’,也就是要把社會主義‘促進’到他們所‘探求’的那些方向和目標去?!比悄氂?、想當然。每一頂鐵帽子都壓得死人。10月24日《人民日報》全文轉(zhuǎn)載了這篇社論,鐵板釘釘。
高曉聲看到,自己心愛的《雨花》從第10期開始,第11、第12期連續(xù)發(fā)表批判“探求者”的文章,調(diào)子不斷升級:賀慶國的《一定要歌頌社會主義》、謝聞起的《對“探求者”的“政治觀點”的探索》、蘇雋的《歧途上的探索——評“探求者”的“藝術(shù)主張”》等。編輯部全文刊登“探求者”月刊社的《啟事》和《章程》,在編者按中寫道:“希望大家對它進行討論和批判”。在刊登村夫的《向何處去?——質(zhì)〈雨花〉編輯部》時,編者在《編后記》中作了反省和檢討。
第11期,《雨花》刊發(fā)社論《在“反右派斗爭”偉大勝利的基礎(chǔ)上堅決、徹底、大膽地改進文藝工作》,表示“文藝界的‘右派’分子,在大鳴大放中,偽裝幫助黨整風,到處放火,向黨進攻。……對于他們的這種陰謀罪行,我們當然不能輕輕放過,一定要狠狠地給以反擊,辨別大是大非,劃清敵我界限”。12期又發(fā)表江樹峰的文章《從作品看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優(yōu)越性——批判“探求者”否定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錯誤》。
上海的姚文元也聞風而動。此人是“文棍”。其父姚蓬子,與魯迅的學生胡風友善,曾讓姚文元認胡風做干爹。1955年,揪出“胡風反革命集團”,姚文元作文大批干爹。1957年,姚文元寫的文章引起毛澤東的關(guān)注,他在談到王蒙、李希凡、姚文元時,對姚評價最高。姚的《錄以備考》,與《〈文匯報〉的資產(chǎn)階級方向應當批判》觀點、思路不謀而合。姚文元吃準風向,一棍子打了下來,在1957年第12期上海的《文藝月報》發(fā)表《論“探求者”集團的反社會主義綱領(lǐng)》,文中說:“‘探求者’的啟事和章程是一個在文藝領(lǐng)域中的反社會主義的綱領(lǐng)。這個綱領(lǐng)的反動性是露骨的、不加掩蓋的,他們也的確把自己的這種主張‘公之于世’了。這個綱領(lǐng)是這樣的荒謬,他們想‘探索’一條資本主義的道路……”陸文夫、方之送上門去的啟事和章程,成了姚文元揭發(fā)批判“探求者”的第一手材料和罪證。毛澤東對姚青眼有加,曾夸獎:“57年的真正左派是姚文元。”
這場由江蘇發(fā)端、北京推動、上海呼應的批判,連篇累牘,“探求者”一時竟成了一個全國性的大案。由于康生的直接干預,“探求者”終被打成“反黨小集團”,罪名是“取消黨的領(lǐng)導”,“搞同人刊物”。此時的“同人刊物”已等同于“反黨刊物”,哪里只是“不合時宜”,完全淪為敵我性質(zhì)的大是大非問題。康生的指令,直接導致批判“探求者”的升級和定性。
康生定性后,省文聯(lián)機關(guān)的“反右斗爭”立即升溫。陳椿年已被“揪出”,第一波火力沖他齊射。9月一個悶熱的秋夜,陳椿年坐在隔離室,翻閱基佐寫的《法國大革命史》。忽然門外走道燈火大亮,接著傳來人們的低語聲和紙張的沙沙聲。他想出門看看,卻聽到高曉聲沙啞的嗓門和方之重濁的喉音低聲對話:“看看貼得齊不齊?”“不錯,蠻好?!碧炷?!他們來貼自己的大字報!陳椿年沒有開門。第二天清早出門,墻上糊滿了大字報和漫畫。畫家亞明筆下的陳椿年兩只眼睛奇大,一只眼睛里是瓜皮小帽的地主,一只眼睛里是西裝領(lǐng)帶的資本家。聲討詩似葉至誠的筆跡:“你是一毒草,昨砍今又生。野火燒不盡,鋤頭來挖根。”還有高曉聲筆跡的一副長聯(lián),敦促陳椿年認罪悔改。年輕氣盛的陳椿年邊看邊冷笑,別的人不在乎,他特別生高、葉的氣,心里叫喊:“好你個葉至誠、高曉聲!你們可真是士別三日應當刮目相看了?。 逼鸪蹶愐詾檫@批大字報乃是猛烈批斗他的“先聲”,為此做好充分的精神準備。誰知“太陽落雨嚇小鬼”,幾張紙頭貼完,也就完事了。陳椿年再也無人問津。
一個月后,一切都明白了,陳對葉、高也不再生氣了。這是錢靜人的一片苦心,要他們對陳“堅決斗爭”,以便表明“探求者”已和右派劃清了界線,以求從寬發(fā)落的一個計策??!
風云突變?!疤角笳摺北欢椤胺袋h小集團”,要找首犯,找主謀?!疤角笳摺眰兒脻h做事好漢當,都把責任拉到自己身上。
口誅筆伐持續(xù)了兩個多月。宣布審查“探求者”之前,專業(yè)作者集中到省文聯(lián)學習。方之和葉至誠同住一個房間,同睡一張地鋪的草席。召開文聯(lián)委員會擴大會議時,把他們幾個也叫了去。會上從主席起,一個接一個發(fā)言,都說“探求者”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兩人就像聽了宣判一樣回到宿舍,坐在草席上默不作聲。很久很久,方之忽然冒出一句:“你是老大哥,我總歸跟你走的?!比耘f充滿了對葉至誠的信任。葉至誠心亂如麻,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本來我也是跟黨走的,可是,現(xiàn)在……你跟我走,我跟誰走呢?葉至誠再也忍不住,哭了,方之也哭??蘖艘粫街终f:“這中間只有我們兩個黨員,應該把責任擔起來。”葉至誠說:“主要是我的責任?!贝撕螅麄儽惚恍几綦x審查了。葉至誠,從小秉承父訓,為人為文要至誠。面對寫檢查和“揭發(fā)材料”的稿紙,他頭腦中一片空白,一根又一根地抽煙,一根又一根地拔下頭發(fā),又一根又一根將頭發(fā)湊上煙頭燃燒,茫然而機械地重復這些動作。幾個小時過去了,依然面對白紙一張。那滿頭烏發(fā),不知不覺滲出縷縷銀絲。想當初,父親葉圣陶發(fā)起成立文學研究會,是一件多么值得稱道的文學壯舉,而自己卻不能走父親走過的路。難道文學不再可為嗎?而方之想到了死。
“探求者”們爭搶“右派”帽子,但批判者非要追挖主謀,最后頂了十幾天,不得不“供出”高曉聲。
高曉聲自承是他起草了啟事,啟事即是宣言,他才是“主謀”。高曉聲頓成罪魁禍首、眾矢之的。他不推諉,不反駁,不吭聲。他明白兇多吉少,索性放下《探求者》,思索自己的前路。
批判斗爭正當激烈,高曉聲突然失蹤,誰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大家都很緊張,怕他去跳崖或投江。南京的燕子磯往往被某些不愿忍辱偷生的人選作歸宿之地。葉至誠很了解高曉聲,叫大家不必驚慌,高曉聲是不會自殺的。果然,過了幾天高曉聲回來了,負責審查《探求者》的人厲聲責問他:
“你到哪里去了?”
“回家?!?/p>
“回家做什么?”
“結(jié)婚?!?/p>
對話幾乎是戲劇性的,可高曉聲永遠的悲劇也由此揭幕。
女方有肺病,高曉聲也有肺病,相戀多年未結(jié)婚。大難到來,高曉聲以閃電般的方式確定關(guān)系,以期患難與共,生死相依,希望在被世界排斥之后,還有一個溫暖的窩巢,還有一位紅塵的知己。人總要有一種寄托才能活下去,特別是知識分子。
省文聯(lián)機關(guān)已遷至山西路一家百貨公司的樓上。湖南路72號原址,只有門房和陳椿年。10月的一天晚上,樓下一陣響動,燈火通明。陳椿年走下幾級樓梯,俯身看去,只見原來一間辦公室房門大開,空空蕩蕩的屋子里,兩個總務人員動手架床,一旁立著高曉聲,怔怔的,呆呆的,手里還拎著一個旅行包。陳椿年一看就明白了,高曉聲“出事”了!前幾個月軟禁陳椿年時,為他架床的也是這兩位總務人員?!巴翘煅臏S落人”了,自己還能生他的氣嗎?
兩人常找機會私下交談,每次三言兩言,以免兼當看守的門房發(fā)現(xiàn)兩個“右派”在“密謀”什么。第一次,陳問高:“你怎么了?”高嘆口氣:“也戴帽子啦。”“怎么會呢?”他苦笑笑:“我不戴誰戴?啟事不是我寫的嗎?”“可那是大家公推的呀,又不是你自己主動要的!”“嘿,現(xiàn)在還能說這些嗎?!”
另一次,陳椿年向高曉聲詢問其他“探求者”的情況,高支吾了一小會兒,淡漠地說:“葉至誠大約不會戴帽,可能受個處分吧。方之、陸文夫也差不多?!标愖穯枺骸斑€有呢?”高又支吾了一陣,不耐煩地說:“政策你不懂嗎?首惡必辦,脅從不問,立功贖罪嘛!”作為“過來人”,陳椿年心里雪亮,不再說什么。
《新華日報》社論發(fā)表,陳椿年讀著社論,想著事情發(fā)展到這種地步,違背宣傳部和文聯(lián)黨組初衷,恐怕也出乎省委意料,更不用說“探求者”幾個年輕人了。夜里,他下樓走進高曉聲的房間,問他:“那篇社論你看到了嗎?”高曉聲身體不好,半躺在床上看書,他放下書本靜靜地看著老朋友,懶散地笑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你還是到院子里去欣賞秋月秋風吧!”
也在秋天,起初批判由高曉聲赤膊掛帥的“探求者”時,吳天石在會上批評了高曉聲。高曉聲一貫傲上,寧可吃虧不靠攏領(lǐng)導。碰到擺官架子的官僚,正眼不看??伤偰芨惺軈翘焓挠H切。吳天石的批評深深震動了他,覺得辜負了教自己愛自己的長者。經(jīng)過近兩個月的批判斗爭,“探求者”們終于十分虔誠地認罪和懺悔。
五十年代初,一個友人到葉至誠家作客,對葉的藏書之豐大為贊嘆,看了所有的書櫥后問:“怎么看不見馬列主義?”葉至誠脫口而出:“馬列主義在外面。”書房外確有一個書櫥,里面裝著馬列主義。批判葉至誠時,這事也被翻出來,寫成鋒利的文章,題目就叫《馬列主義在外面》。把馬列主義放在外面,大逆不道!反黨反社會主義絕非偶然!
艾煊家里為“探求者”鬧不和,艾煊顯然發(fā)了犟勁,忿忿然對妻子說:“你盡可以去揭發(fā)我?!焙髞黼x婚。
高曉聲幽居湖南路期間,難得見到任何熟人。有一次在門口掃街,碰到艾煊從機關(guān)回來。艾看見了高,微微一笑,便無語而過。高曉聲的心胸為之一開,還可以笑嘛!
無情的口誅筆伐,無情的檢舉揭發(fā),然后是無情的政治判決,一紙公文宣判“探求者”實屬反黨小集團、右派小集團,將陸文夫的《平原的頌歌》、方之的《楊婦道》、高曉聲的《不幸》、梅汝愷的《夜診》以及曾華的《七朵紅花》定性為毒草,發(fā)動大家集中批判。“探求者”成員一律受到處分:“首惡”陳椿年被戴上極右分子的帽子,送進勞改農(nóng)場,后又流放到青海勞動教養(yǎng),在歷次政治運動中,“罪行”逐步升級,終于被送進監(jiān)獄,過著與世隔絕、暗無天日的生活?!皥?zhí)筆者”高曉聲,戴上極右分子的帽子,開除公職,發(fā)配到原籍勞動改造。艾煊、葉至誠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又立即摘去,留黨察看。陸文夫、方之、梅汝愷、曾華被定為“中右”,即不戴帽子的“右派分子”。
高曉聲沒法和“同人”們一一道別。12月,陳椿年被押送省公安廳轉(zhuǎn)押去濱海農(nóng)場勞改,臨行時回望熟悉的院子,只見高曉聲佇立在他房間的窗戶后,朝他默默地點頭。
城市尚在沉睡。清晨,原本握筆的手拿起大掃把,打掃秋天的落葉,冬天的積雪,春天的花絮。
12月,高曉聲被錯劃為右派分子,在南京中山東路307招待所挨文化界左派人士批斗。有一次,有人疑心他在聽報告時做小動作搞攻守同盟,把他叫出會場命令他翻轉(zhuǎn)口袋,這就暴露了他懷有一匣“輝煌牌”鐵殼香煙。那是為慶祝第一個五年計劃勝利完成特制的一批高級香煙,以后再也沒有生產(chǎn)過。其后,高曉聲遭公開點名批判。后來,他在《煙囪世界》里提起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