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命運的齒輪

世界微塵里 作者:木浮生 著


曾媽媽一直提醒曾鯉,這世界上有三種職業(yè)的男人不能嫁:警察、老師和醫(yī)生。

馬依依知道這事的時候很驚訝,“為啥?這不都是丈母娘心中的好女婿人選嗎?”

“我媽說警察職業(yè)不能顧家又危險;而老師永遠有年輕女學生想入非非,一代又一代,這一屆畢業(yè)了下一屆又來,前仆后繼的;醫(yī)生嘛……”她想了想,“她對醫(yī)生有偏見?!?/p>

“什么偏見?”

“她覺得每次去看病,只要沒死人,醫(yī)生都會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職業(yè)冷漠啊,沒同情心。還有……”

“還有什么?”

曾鯉笑了下,“還有,她說醫(yī)生寫的字,她都不認識。”

馬依依樂了。

曾鯉將臉埋下去,撥了撥眼皮下可樂杯里的吸管,笑容斂盡。其實還有……

元旦的第二個星期三,她跟主任請假去A大的附院復診。

去年好幾回相親失敗之后,曾媽媽將曾鯉全身從上到下的缺點總結歸納了一遍,得出兩條結論,除了人太瘦,便是牙齒不整齊,影響面相。

曾鯉的嘴巴上面有兩顆大板牙,用馬依依的話來說,就是一笑起來就像只兔子,然后便是右邊的虎牙,比兩邊突出一點,有點像被周圍牙齒鄰居們集體后退一步,給出賣了。

小時候她就不愛笑,她一笑別人就盯著她嘴巴看,那種感覺別扭極了。

后來……后來有人說:“等你長大了,說不定笑起來會像王祖賢?!?/p>

曾鯉很少看電視電影,根本不知道王祖賢是誰,所以當時也不知道那話是夸她還是損她。

最后,曾媽媽得出一個結論,要帶她去整牙。

“媽,你見過我這把年紀還戴牙套的嗎?丟死人了!”曾鯉說這話的時候,已經(jīng)被曾媽媽拉到了醫(yī)院的走廊上。

曾媽媽這一次沒有反駁,只是無言地點了點下巴,要女兒看一下那邊。曾鯉順著老媽的視線瞧了過去,看到對面走廊的墻壁上貼了幾幅整牙知識的宣傳畫,其中一幅就是一位白人老太太戴著牙套的模樣。

“……”

事實勝于雄辯,曾媽媽沒費一言半語,輕松獲勝。

那個李醫(yī)生是專家門診,看的人多得要死,直到中午才排到她。曾鯉不知道是因為老媽的熟人介紹來的,還是人家本來醫(yī)德就好,李醫(yī)生對人非常和藹可親。

A大醫(yī)學院的口腔科全國數(shù)一數(shù)二,很多人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因為是教學單位,所以專家門診都是帶研究生坐診的,每間診室堪比一間階梯教室。待曾鯉體檢后,李醫(yī)生一副熱情好客的樣子,當著曾媽媽的面將整個治療過程詳細地解釋了一遍,一側有個旁聽的女學生說:“您女兒本來就漂亮,牙正好之后,笑起來會很完美的?!?/p>

這句話聽得曾媽媽心花怒放,趕緊拍板,敦促曾鯉繳費簽字。

等到曾鯉拿著繳費收據(jù)回來,李醫(yī)生就對剛才那個女學生說:“周紋,你開個單子,叫她先去拔牙?!?/p>

周紋問:“拔哪顆?”

李醫(yī)生說:“左4右4,上下都拔?!比缓笥钟糜H切和善的態(tài)度應付下一個病人去了。

曾鯉顫顫巍巍地問:“什么叫左4右4?”

“從你牙齒中縫開始數(shù),左邊第四顆和右邊第四顆?!?/p>

“上下?”

“嗯,上下?!?/p>

曾鯉忽然覺得有點頭暈,老媽倒是盯著她繳完錢,覺得大勢已定就走了,留她一個人在這兒腿肚子發(fā)軟。

周紋說:“別怕,今天只拔一側的兩顆?!?/p>

曾鯉繼續(xù)問:“另一邊呢?”

“看情況,如果情況好,一般隔一個星期就可以?!?/p>

周紋寫好單子又問:“在二樓外科拔牙。哎,對了,你在生理期嗎?”

曾鯉不明白,“???”

“生理期不能拔牙,出血會比較嚴重。你是嗎?”

“沒有……”曾鯉脫口而出后,急忙結結巴巴又糾正,“有,有,有?!彼坪踝プ×艘桓让牡静荨?/p>

周紋看了她一眼,把單子又收回去,說:“那沒辦法了,我給李老師說說,下次吧。反正每周一、三上午都是李老師坐診,你那個結束了之后直接來就行了?!?/p>

然后曾鯉逃似的從醫(yī)院跑了出來。

可是,經(jīng)不住老媽軟磨硬泡,挨了兩個月她又懷著一副赴死的決心到了醫(yī)院。她一路上都在想怎么跟周紋和那位李教授解釋自己消失的這兩個月。

“大姨媽完了之后,我就把這事忘記了,等想起來的時候第二回又來了?!?/p>

或者:“周紋同學對不起,我大姨媽一直來了兩個月?!?/p>

那太悲劇了。

她將緣由想了個遍,終于編了個靠譜的原因后,毅然地走進醫(yī)院去。

爬到六樓的正畸科,發(fā)現(xiàn)右邊那件巨大的診室居然沒人,她在走廊上隔著玻璃左看右看,一個穿白大褂的都沒看到。她急忙走進去,發(fā)現(xiàn)連李醫(yī)生當時掛在隔間外面的那塊姓名牌都不見了。

她繳了一萬多塊錢,他們不會攜款潛逃了吧。

正巧一個護士進來,問曾鯉:“你找誰?”

“李教授今天不坐診嗎?”

護士打量了下,“你是李老師的病人?”

曾鯉點點頭。

“他去非洲援建了,去年年底臨時走的,病人也交給艾老師了?!闭f著指了指對面那間診室。

“哦,謝謝?!?/p>

曾鯉沒細想就走到對門,發(fā)現(xiàn)病人很多,每一個格子間都有一臺治療床,一個病人一個醫(yī)生,忙忙碌碌的。還剩下一個閑著的,正好坐在凳子上,背對著她在和兩個人交流。距離不近,聽不真切。

她不知道現(xiàn)在可以去打擾下誰來問問,正準備撤退的時候,突然有個人從走廊走進來,問了一聲:“你是曾鯉?”

曾鯉回首,叫她的女孩兒正是周紋。

她不好意思地打個招呼:“周醫(yī)生?!?/p>

“哎,你怎么這么久了才來。我還以為你上回被我嚇跑了呢。”周紋笑。

“不是,我出差去了,沒來得及?!痹幟A了個謊解釋。

周紋說:“李老師援外去了,他帶的所有學生都轉給艾老師了,但是病人太多,就分了部分出去,你放心好了,你還是艾老師看的,那天我們上課還看了你的片子和病歷呢。”

“嗯。”

“你等一會兒吧,每個病人艾老師都要親自看的。他正在那邊和家屬溝通?!?/p>

曾鯉想,這個老師姓得可真好,愛啊愛的,可以改編“五講四美三熱愛”了,愛學校、愛專業(yè)、愛老師。

她被自己這個想法逗得不禁失笑,不經(jīng)意地回頭,這才看到墻上釘著塊坐診醫(yī)生的名牌。銀灰色的牌子上印著黑色的粗體字,三個字。前面是“艾”,姓和名之間空了一格,后面跟著的是“景初”。

她驚訝得微張了嘴,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已經(jīng)聽見周紋說:“艾老師,李老師轉過來的那個曾鯉來了?!?/p>

她看著那個原本背對著她的男人用手接過周紋遞過去的病歷,轉過身,然后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他穿著白色的大褂,里面灰黑格子的襯衣衣領露了一截出來。醫(yī)院里的中央空調(diào)開得很足,所以他們工作的時候不穿外套。而曾鯉卻是裹著羽絨服和圍巾,這多少讓她有點熱,手心的汗都起來了。

他站定,問:“多少歲?”

“25。”

“怎么想起來正牙?”

“呃……”這個難倒曾鯉了。

周紋卻笑著接過話,“你媽媽上回可有意思了,說你找不到男朋友,就是這口牙把你耽誤了?!?/p>

曾鯉一頭冷汗地看了周紋一眼,卻不想艾景初也正從病歷上收回目光來看她。那視線從她的下巴移動到她的鼻子、眼睛、額頭,最后又落回嘴巴上,淡淡說:“前突影響不大。”

曾鯉愣了愣,沒聽清究竟是牙齒前“突”對她的面貌影響不大,還是說牙齒對找男朋友的前“途”影響不大。但是他是一個冷氣場很強的人,讓她不敢多言一句。

這時,艾景初從操作臺上取了一副未開封的橡膠手套戴在手上。因為沒有多余的治療床,她只能這么站著被檢查。還好周紋拉了把凳子過來,他坐著她站著。他取出胸前口袋里的手電,叫她張嘴。

與此同時,曾鯉在努力祈禱,希望剛才吃了東西后自己牙縫里沒有留下什么殘留物。

過了會兒,艾景初關掉手電說:“我看過你的病歷,其實前突不是太明顯,對生活也沒有影響,可以不用治療,但是既然你有這個意愿,而且李教授已經(jīng)收治你了,那么我們就繼續(xù)。我的方案和李教授是一樣的,先拔牙,但是下面兩顆可以先留著,等我們操作來看看,隨后再定。”說著轉身要叫周紋給她開拔牙單子,可是一回頭才看到周紋已經(jīng)被別的病人叫走了。于是,艾景初只好自己寫。

他提筆問道:“是叫——”

“曾鯉。鯉魚的鯉。”

“生理期嗎?”他問。

“……不是?!?/p>

一個小時后,曾鯉咬著止血的棉花球從外科拔牙室出來,因為有點暈,所以在門診大廳的椅子上坐了坐。掛號處一側墻壁上,貼著幾排本院專家的名字和照片,曾鯉一眼就找到艾景初,總是板著臉穿著白大褂的艾景初。

這時,旁邊還有好多病患在排長隊等著掛號。

“我掛艾景初的號。”有人拿著錢,排到窗口前大聲說。

“艾教授今天已經(jīng)滿了?!贝皯魞?nèi)的人用擴音器回答。

“下午呢?”

“全天都滿了?!?/p>

“那我掛明天的?!?/p>

“明天星期四,艾教授只在星期三、星期五兩天坐診?!?/p>

“不會吧,我這么遠來。還要等兩天?”

“您還掛嗎?不掛下一個?!?/p>

“掛,掛。你給掛個別的吧?!?/p>

那些對答和詢問又被別的嘈雜聲淹沒下去。

她忽然明白為什么周紋叫她放心,因為那個醫(yī)生是艾景初。

結果,拔牙沒有曾鯉預想的那么痛苦,她到了晚上就跟沒事人一樣去了“Carol'S”。Carol'S是曾鯉、馬依依和伍穎合伙開的咖啡小店。其實錢主要是伍穎出的,但是她在醫(yī)院上班很忙,所以一般是馬依依打理,曾鯉有空了來幫忙??Х鹊觌xA大的東門很近,所以顧客以學生為主。店鋪里四壁都貼的是綠油油的墻紙,有一種懷舊的味道,最外面掛了塊小黑板,和大多數(shù)裝小資的學生店一樣,是顧客們留便條的地方。

寒風瑟瑟的冬日傍晚,又不是周末,Carol'S有些冷清。

馬依依在給拿鐵打泡沫。

在店里打工的小妹竇竇也無事可做,將抽屜里的塔羅牌拿出來玩了一會兒,有客人叫添水,她將牌放在桌子上就干活兒去了。

曾鯉隨手替她攏在一塊兒,卻有一張牌掉到了地上。

“命運之輪”。

她看著那張牌,沉默著放回原位,過了一會兒,又將包里的復診卡拿出來,展開那張小小的紙質(zhì)卡片。

卡片內(nèi)頁寫著下次復診的時間,然后再翻回去,正面有主治醫(yī)師和患者的名字,“艾景初”的上面寫著“曾鯉”。

其實,他不認識她。

她幾乎,也算是不認識他。

然而,那只被當作命運轉動的輪子,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

過了半個月,她去復診的時候,牙齦幾乎已經(jīng)恢復了。如今,她更加不能笑得太放肆,不然一咧嘴左右兩邊各缺了顆牙,很瘆人。

她這次特地將牙刷、牙膏、水杯帶在身上,進去之前將牙齒仔仔細細地刷了一遍。

在她剛剛躺在治療床上后,周紋就請艾景初來了。

他將旁邊操作臺上的抽屜打開,將手上的手套換了一副新的,隨后坐了下來。旁邊旁聽的好幾個學生也圍在了曾鯉身邊,打開燈,低著頭,像參觀大熊貓一樣將她的牙齒打量個遍。其中,還有一位身材魁梧的黑人同學。

艾景初一開口就是全英文的。那些陌生冗長的專業(yè)詞匯讓曾鯉基本上一句話都沒聽懂,只是見他一邊說一邊在她牙上比畫。

她不敢看他。

曾鯉這輩子怕醫(yī)生,怕老師,怕領導。如果有什么頭疼腦熱的,自己去藥店買點藥湊合著吃,如果哪兒疼直接上網(wǎng)搜索看看是不是大問題,要是只是小毛病就自己忍忍??傊褪悄芏憔投恪?/p>

曾鯉也不敢看頭上的任何一個人,只能作為一個活體的教學模具,僵硬地張嘴,眼睛直視前方。但是沒過一會兒,那個橘黃色的燈便晃得她眼花,可是又不能隨便亂動。

她瞇了瞇眼,有點難受。

他正在講關于上下牙覆頜的深度,口中的那個“Overbite depth indicator”的短語說到頭時停頓稍許,同時面無波瀾地用戴著手套的手背將燈罩的手柄往下?lián)芰藫?。燈的角度微調(diào)了一下,那光線再也刺不到她的眼睛。

隨后,她被擺弄完畢,艾景初給周紋叮囑了幾句,又轉到下一個病人那邊去。周紋叫護士幫忙,給曾鯉取了個牙模。

周紋說:“下次你周末來好了?!?/p>

“你們周末也上班?”

“不啊,快放寒假了,如果我不趕著給你弄,你又會多耽誤一個多月。而且,你是做全口的矯治器,要粘好幾個小時呢。平時艾老師門診的時候病人太多了,一百多號人,我們哪兒忙得過來,周末我就單獨給你加加班吧?!?/p>

曾鯉不好意思地笑笑,“麻煩你了?!?/p>

“艾老師把你安排給我,這就是我的事兒。對了,你記個我們這里的號碼,有事咨詢的話打過來護士接到,說找我就行了,艾老師可沒工夫接電話?!?/p>

她順著周紋的目光看過去,又有新病人來了,艾景初站在那里背對著她們正在與人溝通。每一個病人,哪怕只是來復診,他都要親自過目,詢問指導,然后再手把手地教負責該病人的學生接下來怎么做,最終還要驗收。

他言談中極少出現(xiàn)多余的字,也不笑,幾乎和“平易近人”“和藹可親”這些詞沒有任何關系,難怪總給人嚴厲的感覺。

“這周周末行嗎?”曾鯉問。

“這周啊,”周紋想了想,“我要先做模具,然后再比著尺寸弄,怕來不及。下周周末吧,那個時候我還沒走,肯定能行。”

“哦,那好?!?/p>

“九點哦,就等你一個。你要是不來一定提前給我打電話,不然我就白等了?!敝芗y說著,接過曾鯉的復診卡,寫上時間日期。

聽著周紋這么說,她也慎重起來,拿起手機設定了一個提醒。

從醫(yī)院出來,曾鯉看到天空中陸陸續(xù)續(xù)飄下像灰塵一樣的東西,她用手一接,發(fā)現(xiàn)居然是雪花。她微微一笑,用手指沾起來送到嘴巴里去。

真的是快過年了。

第二個周六去醫(yī)院,曾鯉差點遲到了。她不是個不守信用的人,所以急急忙忙跑到醫(yī)院??墒轻t(yī)院的兩臺電梯一直停在七樓沒下來,她只好自己走了上去。

到了五樓,候診大廳里只有零星的兩三個人,她拐進走廊,走廊的兩邊都是診室,用巨大的玻璃隔開,所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動向。診室都很大,同時擺著七八臺牙科治療床卻顯得很空曠。走廊左手邊便是周紋他們那間。天空格外陰沉,偌大的診室卻沒有開燈。和候診室與走廊的明亮形成鮮明的對比。

曾鯉氣喘吁吁地走進去,懷疑自己搞錯時間了。

她粗略地看了看,沒發(fā)現(xiàn)周紋,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了另一側窗戶處立著的修長身影。

那個人,是艾景初。

因為沒有燈光,天色又暗淡,他靜立在角落里,竟然讓人差點忽視了。只見他雙臂環(huán)抱,默默地看著窗外。曾鯉挪近了幾步,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外面是車輛川流不息的馬路,天氣不好,視線不佳,很多車燈都亮了起來,這讓灰蒙蒙的清晨有了點傍晚的感覺,卻也讓人弄不明白他看著那些燈,出神地在想什么。

不知是曾鯉的腳步驚動了他,還是因為她的呼吸,艾景初緩緩轉過身來,看到曾鯉并不詫異,淡淡點頭。

曾鯉不知道這個點頭是什么意思,便說:“艾……醫(yī)生,我找周紋?!?/p>

他沒答話,徑直走去門邊按開燈。

只聽呼啦一下,診室內(nèi)所有的燈依次亮開,掃去剛才的暗沉。白晃晃的燈光照上他的臉,那雙黑眸略有不適地沉了沉。

他又折了回來走到窗邊的洗手池邊打開水龍頭,仔仔細細地洗手,隨之開口說:“她有急事昨晚回家了?!睆乃鲁龅谝粋€音開始,曾鯉就小小地訝異了下。那副原本極其悅耳且有質(zhì)感的嗓音此刻卻嘶啞了,他只說了六個字卻極其吃力,其中的“回”字,幾乎沙啞得低不可聞。

他頓了頓又努力說:“你電話不通?!?/p>

曾鯉這才想起來昨天手機停機了,半夜才想起來上網(wǎng)充話費。

說話間,艾景初已經(jīng)洗好手,示意她躺到治療床上去,然后調(diào)好椅子角度,打開燈。他將旁邊的移動置物架移到身邊,又去隔壁取了些東西回來放上去。曾鯉瞥了一眼,是她的牙模,還有一堆不銹鋼似的鐵絲、小疙瘩。隨后,他再洗了回手,將手套戴上。

曾鯉這才知道,原來他準備一個人親自給她粘牙套。

她頭幾次來就診的時候見過他們做這個,也聽周紋給一個患者解釋過,在那之前她看到好多小孩戴牙套,都以為是可以取下來的金屬裝置。

過程說起來很簡單,就是將金屬的小疙瘩釘一顆一顆擺好角度,用專用的合成膠水粘在每個牙齒相對應的位置,然后卡上一根固定的鋼絲,將上下牙各自串起來,最后擰上那種極細的小鐵絲,加在每顆牙與牙之間,靠相互之間加力而調(diào)整牙齒的位置。

這事情似乎是正畸科的基本技術,所以一般都是護士帶著學生做。必須要兩個人,一個人調(diào)黏液一個人粘,要配合好,不然黏固劑很容易干。而且那些托槽需要角度,細微的誤差都會讓那根固定位置的鋼絲卡不進位置。

總之,絕對是個費功夫的技術活,既要仔細又費時間,何況還是給曾鯉粘全口。

他將淺藍色的口罩戴上,坐了下來。

曾鯉仰躺著,自覺地張開嘴。

他本不愛說話,而她嘴巴張著沒空,整個過程安靜極了。

因為角度的關系,她一直看不到他的臉,只是任由他的手指在她口腔內(nèi)外嫻熟地操作著。有的時候,他的手會繞過她的頭去,從另一側伸過來挨著她臉上的皮膚,隔著那一層不太透明的醫(yī)用手套,有種不真實的觸感。

粘反方向的時候,他輕輕扶了她的腦袋一下,示意她側過頭來。于是,曾鯉聽話地朝他轉過臉去。耳朵貼著治療臺頭枕的皮面,她一抬眼就可以看到近旁的他。只是臉的大半被口罩遮住,只剩一截鼻梁以及雙眼。

眉毛略濃,而那眼睛,深沉似墨。

他做事情的時候,眼神專注,心無旁騖,甚至連曾鯉的目光也沒有覺察。粘完手上那一顆,他收回注意力,在鋁制的牙科盤上又用鑷子夾下一顆。橡膠手套將他的雙手皮膚貼得緊緊的,隱去男性特有的、突出的指節(jié),更顯得手指修長勻稱,有那樣的手不是天生的鋼琴家,便是醫(yī)生。直到這一刻,他才發(fā)覺曾鯉在盯著自己,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說:“嘴可以合上休息一會兒?!币苍S是太久沒說話的緣故,他的嗓音竟然比剛才聽起來還要啞。

曾鯉這才敢閉上嘴,動了動僵硬的下巴。她突然有些想法,面對這樣一個為自己帶病加班的醫(yī)生,是不是應該說聲感謝或者關心下對方的身體才是人之常情。但是如果多事地問他,是不是感冒了,吃藥了沒,會不會慘遭誤會?幸好曾鯉的腮幫子還塞著一個塑料撐,那東西把口腔的皮膚和兩側的牙齒間隔開,使得她的舌頭根本動彈不得。于是,干脆作罷。

她只是覺得,如果照鏡子的話,現(xiàn)在這個樣子肯定傻極了。

就是她耽誤了這一小會兒,原先的黏固劑接觸太久空氣,揮發(fā)過度了。他只得又打開盒子用勺子舀出粉末,加水調(diào)制。

原先以為他不怎么愛笑,那么脾氣必定不好,卻不想做這一行也得是個絕頂耐心細致的人。

等弄好了黏固劑,她和他又繼續(xù)配合了起來。

沒過多久完成了前兩個步驟,然后他開始最后一個程序——給每顆牙上的小釘絞上細鐵絲。那些鐵絲沒比頭發(fā)絲粗多少,而他卻熟練地用鑷子將它們一根根套牢、系攏、剪斷,一顆牙一顆牙地挨著絞。一雙手好像是在象牙上雕琢,那些手指操作著工具,無論左右都靈活得讓人瞠目。

曾鯉不禁想到自己初學琴那會兒,彈到不熟的譜子的時候,因為手指太笨而數(shù)次抓狂,甚至會恨不得剁下來泄憤。

這時,有個巡樓的值班護士進來,看到艾景初便高聲問:“艾老師怎么一個人來加班?”

艾景初沒回頭,繼續(xù)手上的動作,延遲了一會兒才啞著聲音說:“臨時有點活兒?!?/p>

那護士走近,原本正盯著曾鯉打量,準備好好看看讓艾景初臨時親自加活的人長什么樣,結果一聽到艾景初的聲音,就轉頭說:“艾老師你嗓子又累垮了?昨天病人很多吧?”

這下,艾景初再也沒接話,點點頭算是了事。

那護士不知道是知難而退了,還是識趣了,隨后訕訕地離開。

曾鯉頓時覺得他果真是個不討人喜歡的男人,幸虧她剛才沒多話。

所有工序完成之后,曾鯉活動了下?lián)蔚盟嵬绰槟镜娜鶐妥?。卻見艾景初將手套脫下來,扔在醫(yī)藥廢棄筐里,又走去窗邊的盥洗臺將手洗了一次,換了一副手套后折回到剛才的位置坐下。

“張嘴。”他說。

曾鯉立刻照做。

他將被橡膠包裹住的右手食指伸進她的嘴內(nèi),然后用指腹來回摩挲那些已經(jīng)固定在牙齒面上的鐵釘和小鋼絲。

左、右、上、下。

輕輕地,細致地。

口腔內(nèi)的溫度原本就比外表皮膚高,加之他剛才用冷水洗過手,哪怕隔著橡膠,她仍然能感覺到那微涼的手指緩緩滑動的過程。

他的動作很自然,醫(yī)生的職業(yè)習慣讓他并未覺得有任何不妥。

至于曾鯉,卻有點尷尬。哪怕她明明知道他不過是在檢查牙套,最后查找一下有沒有什么尖銳、扎肉等讓患者感覺不舒服的地方。

時間流動得是那樣緩慢。

最后,他說:“好了。”

曾鯉回到Carol'S,馬依依正和竇竇值班。竇竇其實就是旁邊A大的學生,來店里做兼職。

曾鯉展牙一笑,頓時將馬依依的小心肝嚇了一跳。

“我成鋼牙妹了。”曾鯉說。

“你不是說要耽誤一上午嗎?怎么這么早?”馬依依在吧臺一邊替人結賬一邊問。

“是啊,那個學生有事沒來,換成她老師了,所以動作麻利多了。”

“艾景初?”馬依依又問。

“嗯。”她跟馬依依提過艾景初。

“你丫艷福不淺啊!”馬依依示意了下,“你知不知道剛才來的一撥他們學院的學生還在聊他?!?/p>

“聊他什么?”

“英俊又年輕啊,還有……”馬依依在關鍵時刻故意打住。

“還有什么?”

“抱怨他是閻王唄,手下的冤魂無數(shù)?!?/p>

曾鯉忍俊不禁。

竇竇收了杯子湊過來問:“曾鯉姐高興什么呢?”

“她春心萌動了?!瘪R依依開玩笑說。

曾鯉瞪了馬依依一眼,轉頭對竇竇道:“你別聽她瞎講?!?/p>

竇竇就是醫(yī)學院的本科生,藥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

馬依依只得改話題說:“你裝那么多金屬在嘴里,不難受嗎?”

“有點不舒服倒是真的?!闭f著曾鯉張嘴給馬依依看。

馬依依蹙眉說:“取不下啊?是固定上去的?”

“嗯?!?/p>

“能啃骨頭嗎?”

“不知道,應該不可以吧?!?/p>

“一直都不行嗎?”

“不知道?!?/p>

“掉了咋辦?”

“不知道……”

“你那個醫(yī)生,他怎么當?shù)模裁炊疾桓阏f清楚?”

“他嗓子啞了,說話太痛苦了,任誰聽著都難受,只有打電話聯(lián)系?!迸R走的時候,艾景初本來還有一大堆注意事項要告訴曾鯉,但是他發(fā)聲異常困難,幾乎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擠不出來,何況還是那么冗長的醫(yī)囑。他叮囑兩句不要咬硬物之類的話,都重復了兩三遍才讓曾鯉聽清楚,所以最后就決定以后電話里說。

“要死了要死了,你有他私人電話?”馬依依突然激動了。

“是啊,他寫了他號碼叫我撥到他手機上的。”曾鯉答。

竇竇終于忍不住迷惑地問:“你們在說誰呢?”

“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插嘴?!瘪R依依揮揮手,趕走竇竇。

“你這么激動做什么?”曾鯉淡淡說著,然后調(diào)小店內(nèi)的音響聲音,換了張CD。

“艾景初真身?。∥叶紱]見過,而你不但見了,還獨處一早上,甚至要了他電話?!?/p>

“我沒找他要,他懶得再開電腦翻病歷,手機又留在更衣室里,干脆叫我撥給他?!痹庮^痛地解釋。

“反正,每個人都有一顆八卦的心,你沒看他們學校的論壇啊,正火熱地八他們幾個呢?!?/p>

“哦?!痹瓉泶蠹疫€在頂那帖子。

然后過了不久,曾鯉開始覺得牙齒又酸又難受,而且那些金屬磨著口腔,讓嘴唇閉一閉都覺得磨得疼。

中午是店里的幾個人照老規(guī)矩一起叫的盒飯,曾鯉基本上沒吃下去。她嚼了兩口就覺得難受,不得不放下筷子。

到了后來,曾鯉幾乎連話也不想說。

下午的時候,曾鯉突然收到一條短信。

最近盡量吃軟食,不要啃硬物,不要吃忽冷忽熱的東西,刷牙要仔細。矯治器剛剛戴上去會酸痛幾天,說話發(fā)音也許會不太正常,口水增多,這些都是正?,F(xiàn)象。如果口腔黏膜劃破得比較嚴重,就聯(lián)系我。如果矯治器沒粘牢,托槽被磕掉或者松掉了,也請聯(lián)系我。

曾鯉先看到前半截的時候,以為是什么養(yǎng)生類的垃圾短信,差點刪掉,讀到后面才想起來這是艾景初發(fā)的醫(yī)囑。

她看了看,將手機放下,替顧客上飲料。過了好長一會兒,她忙完手頭上的事情,才又想起那條短信。

她打開手機,回復:好的,謝謝艾醫(yī)生。突然想到伍穎對他們醫(yī)院的醫(yī)生都稱老師的。曾鯉曾好奇地問為什么。伍穎答:“叫老師感覺比醫(yī)生要尊敬唄?!?/p>

所以,她最后改了稱呼寫成:好的,謝謝艾老師。

到了下午三點多的時候,她實在被那個牙套折磨得堅持不住,跟馬依依告假去樓上的休息室睡覺。

傍晚,馬依依端來一碗熱粥,還把曾鯉落在吧臺上的手機給捎上來。曾鯉齜牙咧嘴地喝完,拿起手機點開來看了看。

沒有任何新短信進來。

過了一會兒,Carol'S的第一大股東伍穎有氣無力地推門而入。馬依依瞥她一眼,“今天你不是休息了半天嗎?怎么還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p>

伍穎幽幽嘆氣:“別提了,被幾個男人折騰了一個通宵。”

馬依依捏著嗓子故意問:“他們怎么折騰了你一個通宵???”

伍穎剜了她一眼。

“昨天我不是值夜班嗎?然后十一點多來了一群喝醉打架的男人,打得一頭血還要繼續(xù)喝,把急診室鬧了個翻天。有個三十多歲的男的,我要給他縫針,他居然拉著我的手,醉得哭著叫媽。”

“噗——”竇竇忍不住樂了。

“凌晨三四點剛把這群人處理完,要躺一會兒,結果郊縣的下級醫(yī)院又來電話,說有個急診病人要轉院,然后我又跟著救護車去接病人,一來一回就天亮了。九點多開始交班了,我才開始寫病歷,弄完差不多十二點了,我哪兒還有時間睡覺啊,下午在家又失眠?!闭f完,伍穎打了個哈欠。

曾鯉終于開口問:“你什么時候又轉到急診去了?”

伍穎說:“不是每個科都要轉一圈嗎?你嘴巴怎么了?”

馬依依說:“她媽怕她嫁不出去,帶她去整容了?!?/p>

“是整牙,不是整容……”曾鯉解釋。

“你整牙怎么不去我們醫(yī)院,我認識一個醫(yī)生,手藝還不錯,早知道我?guī)闳ァ!?/p>

“你們醫(yī)院?”馬依依問。

“好歹是三甲?!蔽榉f不服氣,她無論在哪兒都有一種強烈的集體榮譽感。

“人家去的是A大口腔,你們能比嗎?”

“A大掛的誰的號啊?”

“艾景初?!?/p>

馬依依本來認為以伍穎的性格會繼續(xù)喋喋不休地追問,沒想到聽到這個名字,伍穎看了曾鯉一眼,默不作聲了。

過了會兒,馬依依偷偷又問:“你和那個誰真沒什么?”

“真的,比珍珠還真。”曾鯉信誓旦旦地回答著馬依依,模樣十足的老實和誠懇。

馬依依失落了。

曾鯉瞅了瞅她,在心里淺淺地嘆了口氣,如果真有什么,那也許只是一顆停留在回憶中的好奇心。

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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