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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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父親的最后道別 作者:喬伊.科穆 著,溫迪安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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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痛終將消散,葉落亦會歸根,

潔白的新雪終會覆蓋整個寂靜的小鎮(zhè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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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痛終將消散?!备赣H手中拿著一大杯碎冰,不停地搖來晃去,好讓它們加速融化?!俺镣唇K將消散?!彼f。

他已經(jīng)厭倦了一次又一次地用那種令人安心的聲音說“我知道”。“我知道,桑德,我知道?!彼运业搅艘环N新的表達方式?!俺镣唇K將消散,葉落亦會歸根,潔白的新雪終會覆蓋整個寂靜的小鎮(zhèn)?!?/p>

“真有詩意。”我對他說。

他又晃了晃杯子。

“桑德,你是我的女兒?!彼f著,向我伸出手,我伸手將它握住,“你是我的女兒,卻要在最后一天來臨時以這樣的方式學(xué)會這個艱難而又簡單的道理,這讓我的心都要碎了?!?/p>

他臉上的表情十分嚴肅,這是父親的一種特殊的微笑方式。他停頓了一下,像是想要在肚子里搜刮出恰當(dāng)?shù)脑~句。當(dāng)然,他并沒有真的在思考。對我父親來說,沒有什么比戲弄我來得更容易了。

“事實上,我們每一個人都將變得蒼老而孱弱,桑德。我們每一個人,都將在我們的生命走入冬季時陷入沉眠?!彼崃送崾种械谋?,“給那些即將在春天出生的臭鼬寶寶和容易激動的小豪豬們讓地方?!贝藭r的他正穿著一件輕薄的睡衣,躺在醫(yī)院里的病床上,臉上的表情一本正經(jīng)。他覺得他自己很有趣,“他們會從霜凍中探出頭來,現(xiàn)在是他們的時代了,我親愛的女兒?,F(xiàn)在是他們在陽光下肆意奔跑的時候了?!闭f完,他像電視里演的那樣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

“非常有詩意?!蔽以俅螌λf。

“這話你剛才已經(jīng)說過了?!备赣H說。

“我現(xiàn)在說的是‘非?!性娨?。”

每天都說同樣的話,這是我的錯。我不想讓你死去。我不想讓你死去。

“大雪會覆蓋整個小鎮(zhèn)。”他鄭重地說道。

“七月中旬的雪?”我說道,“哇哦,這是一個比喻嗎?”

“有時冬天會來得比我們希望的早一些。”父親說道,“有時天空——”

“夠了,別再對我說——”我猛然停住。這真讓人惱怒,而這惱怒卻正是我父親的目的。父親因為我猛然頓住的尾音微微笑了起來,從融化的碎冰中啜了一口。又一次,我意識到自己在反對死亡本身,就像一個倔強的孩子,像一個小女孩兒一樣。我不想要沉痛消散。我不想要落葉歸根。

不管父親的論點有多蠢,他的隱喻是多么的老套,他都注定是贏的那個人。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到了他的全身。再有兩周,也可能是一個月,我們就將走到這條彎彎曲曲的小路的盡頭,他也就證明了我是錯的。沉痛終將消散,葉落亦會歸根,潔白的新雪終會覆蓋整個愚蠢的小鎮(zhè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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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為馬拉科什會是一個小鎮(zhèn),但事實并非如此。它只是一條非常長的圍繞在新斯科舍北岸的紅色馬路。田里有一臺拖拉機,還有一輛很臟的自行車靠在一個棚子上。我們路過一群看起來很無聊的美洲駝。大西洋的海浪時不時地涌到我們的旁邊,隨后又偷偷溜走。

坐在副駕駛座上,我又把手機拿了出來。這個玻璃和金屬的結(jié)合體曾經(jīng)是我的手機,不過現(xiàn)在,我也沒剩下什么人可聯(lián)系了。這也許是一種解脫,因為我已經(jīng)沒有精力再假裝一切都好了,一個人只能忍受那么多的悲痛。只有在不想錯過時,你才會意識到自己究竟錯過了多少東西。

我用我的手機記錄我的母親。車輛壓過坑坑洼洼的路面時發(fā)出“鏘鏘”的聲音,搖搖欲墜的農(nóng)舍在視頻中一閃而過。流浪的人獨自哼著歌。道路旁的樹木很快被甩在身后。當(dāng)我們第一次開車穿過父親的家鄉(xiāng)時,它記錄了它所能記錄的一切。小房子的間距是為了保護隱私,每一間都獨占著一片美麗的海景。那里有一間老舊的雜貨店,旁邊掛著一個看起來像是馬上就要罷工的霓虹燈牌子,上面寫著“披薩”。

我母親的聲音在空蕩的泥地里回響,泥漿一直延伸到灰綠色的海洋里。

“社區(qū)只是一種體面的稱呼?!彼f,“這里應(yīng)該被稱為住滿了人的大象的墓地?!彼穆曇衾飵еσ猓拖袼看巫脚覀儠r那樣。這里對她來說就像家一樣。雖然西蒙和我都沒來過這,母親和父親卻幾乎在這里度過了一生。在我和西蒙出生之前,他們一直一起生活在這里。舉起手機對著窗戶,我記錄一切能被記錄下來的東西。再往前走有一座教堂、一個葡萄園、一座廢棄的鹽礦,然后是一個圣經(jīng)營地,還有一個曾經(jīng)供龍蝦漁民出海用的碼頭。也許現(xiàn)在仍然有漁民從這里出海?另一個碼頭。又一個。那些碼頭看起來都像是被棄用了。教堂的兩邊分別有一塊真正的墓地。“埋在這里的人,有些可能一輩子都沒走出過這里?!碑?dāng)我們經(jīng)過時,母親說道。

母親一路上細數(shù)著回憶:

“這條路是他們就地取材用紅土鋪的,看,那些泥土多紅啊。”

“退潮的時候,你可以一直往下走,直到海浪達到你的腰那里?!?/p>

“那些小屋是你們爸爸的伊迪阿姨和哈里叔叔的。雖然是緊緊挨著的,卻并不相連,門挨著門,是不是很完美?它們挽救了他們的婚姻。”

其實根本沒有必要說服我們搬到這里來。我們并沒有爭辯,也沒有哭鬧。我們的父親想回到新斯科舍,回到他的母親身邊,想要在他的童年記憶中死去,而我們想待在父親的身邊。這個問題非常簡單。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帶我們?nèi)ツ睦锒夹?。這對其余的人來說是一種解脫。我們所需的一切都在這里了,我們的衣服,西蒙的拼圖玩具,還有我的電腦。我想,我們不會永遠留在這里,只是在這里度過父親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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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我的手機記錄父親的聲音。不過只是錄音,不是錄像。我無法忍受他日漸消瘦的手臂和他蒼白的皮膚。我之所以錄下他的聲音,是因為他的聲音聽起來還是正常的,聽起來仍然像是我的那個健康的父親,而我想要記住的是那樣的他。

每一次前往醫(yī)院探望我都會錄音。我錄下他的玩笑和笑聲,他接受死亡的平靜態(tài)度,他說的那些雙關(guān)語,還有他說到我那個小不點兒的弟弟、媽媽或是我時聲音里的干澀。我從來沒有像聽這些錄音那樣認真地聽任何聲音。我將音調(diào)的起伏和引起每一個小小的轉(zhuǎn)音的原因都一一銘記,我們說的每一件愚蠢的小事都變得那么的有意義。

有時我只是把手機握在手中,有時我會把它放在桌子上,或者放在床上,就在他的旁邊,所以錄音的音質(zhì)各不相同。當(dāng)我在家里聽的時候,這會讓他的聲音感覺很遙遠,就像是從厚重的窗簾后面?zhèn)鱽硭频摹5@只是因為他還活著。當(dāng)他離去后,這些錄音聽起來就會有宛如在耳邊響起的感覺了。

我錄下了一切,然后把所有的東西復(fù)制到一臺筆記本電腦上。我給它噴上了金色的油漆,然后在它的蓋子上模印了一個老式的白色十字架。不過我對宗教的東西一無所知,這么做也與宗教無關(guān)。

我對這些錄音都進行了徹底的整理,但這是一個十分困難的過程。我把它們分成了短語和句子,每段錄音都被分成了好幾部分。有時只是單個的單詞或聲音,有時只是一聲笑。那么多不同種類的笑聲,我全都記錄了下來。

quick_laugh.wav

sharp_final_laugh.wav

long_rolling_laughter.wav

longer_laugh_together_mom.wav

sad_laugh.wav

unexpected_laugh.wav

laugh_for_me.wav

短促的笑聲.wav

句子末尾急促的笑聲.wav

捧腹大笑.wav

和媽媽一起大笑.wav

悲傷的笑聲.wav

意外的笑聲.wav

因為我而發(fā)出的笑聲.wav

但最重要的是父親的聲音,他所說的話。

poetic.wav

youre_my_daughter.wav

sunday.wav

sunday_sunday_sunday_monster_truck.wav

birds_and_bees.wav

sleepy_town_blanket.wav

handsome_old.wav

chickens.wav

a_leaf.wav

念詩.wav

你是我的女兒.wav

桑德.wav

桑德桑德桑德怪物卡車.wav

鳥兒和蜜蜂.wav

覆蓋寂靜的小鎮(zhèn).wav

老而英俊.wav

雞.wav

落葉.wav

“沉痛終將消散?!彼f,“落葉亦會歸根。”我正在收集父親的話,“潔白的新雪終會覆蓋整個寂靜的小鎮(zhèn)?!?/p>

我為這一切建立了一個數(shù)據(jù)庫,每個文件都在數(shù)據(jù)庫中擁有一個提取端口。每個文件名都與一個內(nèi)容轉(zhuǎn)錄和一段我試圖用來描述上下文的文本字段相關(guān)聯(lián)。但這還不夠。所以我又加上了用以描述內(nèi)容、語調(diào)和面部表情的文本字段。有太多的東西需要被記住,困惑、偽裝的惱怒以及隱喻,然而現(xiàn)在,這些只是一堆沒用而又混亂的數(shù)據(jù)。

晚上,我會在睡前無意義地循環(huán)播放他的聲音,就像聽一個睡前故事,聽一首搖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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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房間里充滿了花,它們順著墻紙一直蔓延到天花板上。它們被刻在了門框上,又被畫在書架前的小椅子上。整個房間給人一種迷失在舊時光中的奇怪的感覺,就像一張舊照片。

我和小不點兒睡上下鋪。他比較喜歡下鋪,怕自己在睡著的時候掉下去。不過無所謂,我并不介意睡上鋪。當(dāng)我待在上面的時候,會產(chǎn)生一種與屋里的其他事物相隔絕的感覺,這讓我覺得更加的隱秘和自在。而且,我并不在乎自己是否會掉下去。

如果可以選擇,我更傾向于擁有一張真正的床和屬于我自己的房間。盡管這一層里還有另外兩間臥室,但它們并不是為我們準備的。其中一間屬于我們即將到來的叔叔們,另外一間則住著我們的母親。這一間才是為我們準備的。

不過,我對于這張雙層床來說有點兒太大了。我的腳只能抵在踏板上,而且這里連放一臺電腦的地方都沒有,更別說三臺了。這是個問題。所以我清理了壁櫥,把它變成了我的私人領(lǐng)地。雖然壁櫥的門并不隔音,但好在里面很黑,而且足夠私密,我甚至有點兒喜歡自己為了適應(yīng)這個小空間只能蜷起腿抱住膝蓋這一點。所以現(xiàn)在,當(dāng)我的弟弟在睡覺的時候,我就蜷縮在機器前上傳我父親的聲音,在數(shù)據(jù)庫中創(chuàng)建新的條目。

“早上好,桑德?!彼f道,“飛機旅途怎么樣?”

“你在那臺機器上跟誰打字呢?是個男孩兒嗎?他會講冷笑話嗎?”

“為什么那只貓從不來看我?她生我的氣了嗎?”

“你真是太棒了,桑德?!彼穆曇舭察o而嚴肅。

對于他呼喚我的名字的那些錄音,我設(shè)定了一個特別的標簽。還有那些他用不同的語氣說他愛我的錄音,有時十分嚴肅,有時又夾雜著開心的笑意。

update recordings_db

set tone=‘laughing happily’

where filename=wonderful.wav

錄音上傳

語氣=“開心地笑著”

文件名=太棒了.wav

“別告訴你媽媽或者西蒙,比起他們兩個,我更愛你。”他說。

update recording_db

set tone=‘dead serious’

where filename=loves_me_most.wav

錄音上傳

語氣=“非常嚴肅”

文件名=最愛我.wav

壁櫥壁紙上的小花在電腦發(fā)出的熒光中微微閃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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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祖母家的對面有一間廢棄的農(nóng)舍。它的木頭泛白,右邊的屋頂整個塌了下去,就像被什么東西撞到了似的。那間房子并不給人帶來絕望的感覺。它既沒有掙扎,也沒有試圖反抗自己的傾塌。它只是像一頭走了很遠的大象一樣,再也走不動了。那動物外殼上的每一條痕跡,都顯示出它活得有多么長久,都是它榮獲的勛章。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天空是唯一還能看清的東西。

我一直坐在這里看著它。我想要觸摸那間老房子,把我的手放在它的上面,感覺其中吱吱作響的巨大而又空蕩蕩的肺。但當(dāng)我站起來想要走到那里時,蔓延的黑暗阻止了我前進的腳步。天空的顏色依稀可辨,星星也已經(jīng)開始顯現(xiàn),但祖母家車道的地面和旁邊的灌木叢卻已經(jīng)看不見了,消失在了黑暗中。那間搖搖欲墜的舊農(nóng)舍在星星的映照下只剩下了一個輪廓。那不會是一種糟糕的死亡方式,在一塊土地上跌跌撞撞,最終傾倒在地,然后平靜地接受死亡,讓自己的身軀成為墓碑。掙扎和反抗都是幼稚的,一如傾盡全力想要永遠活著的人。我能看到我的父親站在那片田野里,平靜而安寧。我才是那個還在掙扎的人。我才是那個希望他永遠活著的人。

“桑德,親愛的,你在外面嗎?”祖母在我身后橘色的暖光中叫著我,“桑德,你想要多少土豆沙拉?”另一頓晚餐。餐具在印花的盤子上發(fā)出不斷的咔噠聲。

我看著那間房子,它是那么的安靜和欣慰。如果世上真的存在某種稱得上美好的死亡方式,那么這就是了。在不可避免的情況下,死得優(yōu)雅而從容。

那幾乎感覺是一種饋贈。然而美好和安慰并不是為了我們自己。死亡當(dāng)然會來臨,也沒有所謂的美好的死亡方式,更沒有平和。沉痛不會散去,落葉也不會歸根,但我們會假裝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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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我會通過傾聽父親的聲音讓自己冷靜下來,但那并不是我為他錄音的原因。

我記錄他的聲音是因為我在編寫一個電腦病毒,一個以我的父親的聲音為基礎(chǔ)的電腦病毒,包括他的玩笑和他的笑聲,還有他說的那些故事。病毒將傳播到世界各地,它將永遠生活在陌生人的硬盤上。它會隱藏在一切之下,在黑暗中悄悄地重復(fù)父親說過的話,重復(fù)我記錄下來的每一個字。它不會真的發(fā)出他的聲音,也不會用他真實的聲音說話。一部分原因是聲音文件太大,無法被包含在病毒本身之中;另一部分原因,則是它若想要生存,就不能被別人聽到,不能被察覺到。所以病毒會為他說話,它會把它們復(fù)制到內(nèi)存中,進入長期未使用的存儲空間,就像一個空房子里的回聲。它就像寫在相框里的舊照片后面的字,就像一個幽靈。

雖然過大的錄音文件不能全都被裝入病毒,但他的聲音十分重要。所以我拆了開源語音識別軟件的源代碼,將它設(shè)置為分析三層關(guān)聯(lián)文件的模式,對其進行匹配和對比。我把那些笑聲、玩笑、平靜的提問以及干巴巴的評價等一切都輸入進去,軟件運行過后會給我一串短數(shù)字。這只是指紋的一小部分,一個模式。然后,我再將這個模式融入病毒的源代碼。雖然這不是絕對必要的,但對我來說卻是十分重要。

他的笑聲成了病毒用來識別自己的模式的一部分,成了病毒用來變異和隱藏的密碼的一部分,用以避免殺毒軟件通過引用我父親的純文本文件來搜尋它。無論我在哪里使用它,這種模式都會降低病毒行為的隨機性,這樣,它就會根據(jù)這個數(shù)字做出反應(yīng),而不是偽隨機地選擇在受感染的系統(tǒng)上做出某種更改。當(dāng)然不是在所有的情況下都是這樣。但在某些地方,某些時刻,病毒會做它想做的事情,而不是像拋硬幣那樣隨機發(fā)生變化。它將成為它自己。

這不是取得相同效果的最有效的方法,也不是最聰明的方法。

但在感覺上,這是正確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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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不知道病毒的事。即使我告訴他,他也不會明白的。也許他能明白這其中的緣由,但這個緣由就是我每天都在告訴他的話。我不想要我的父親死去。他知道。每一天,他都知道。

母親才是家里的程序設(shè)計員,不是父親。每當(dāng)我贏得程序編寫比賽時,父親都會感到十分的自豪,但當(dāng)我們的談話變得太過學(xué)術(shù)時,他就會坐在一旁靜靜地微笑。他從來沒有掌握過使用計算機的訣竅,從來都不明白它的重點在哪里?!翱?,它的外殼多漂亮?!边@是他說的原話,即使在最難過的那些日子里也是如此。

兩年前,當(dāng)我因為入侵學(xué)校的網(wǎng)絡(luò)而被停學(xué)時,我的母親勃然大怒。然而,她生氣的對象不是我,而是把我送回家的副校長。父親和我坐在廚房的桌子旁邊聽她打電話。她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大。

“不,我完全明白她做了什么?!蔽业哪赣H說道,“可你明白嗎?”她聽了一會兒,“讓我把話挑明了說。就因為你想要在服務(wù)器上省點兒錢,屬于我的孩子和其他數(shù)以百計的孩子們的私人電子郵件已經(jīng)被這個不必要的風(fēng)險威脅了一整年,而現(xiàn)在,你竟然還懷疑我的女兒想要讓你注意到這一點的初衷?你甚至都沒有聘請專業(yè)的IT職員。我的女兒只是想幫忙?!?/p>

老實說,這確實不是我的動機,但聽起來還不錯。而我的父親只是坐在那里微笑。

“休學(xué)來個假期,怎么樣?”他對我說,“這是個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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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眼時,我很喜歡她的穿著打扮。簡單的黑色衣服,扎起的黑色長發(fā)。我喜歡她,因為這是我一直想要嘗試的風(fēng)格,是我想要看到的自己的樣子。我想盡可能地讓自己樸實無華,成為一個無名小卒。我不想讓我的衣服背叛我的所思所想。我希望自己能像一個黑洞一樣,任何信息都無法從我的指間逃脫。

她白色的外褂與其他的衣服很不相配。幾乎可以肯定,這是一個有意的錯誤,并不實際。白色的外褂只是一種特許權(quán)的象征,是她那些醫(yī)生制服中的一件?;蛘邚牧硪环矫鎭碚f,只是一個道具。所以,我雖然喜歡她的穿著打扮,但要喜歡一個以把你當(dāng)作一個孩子看待為工作的人是很難的。

我意識到,她是一名心理醫(yī)生。她還沒把這件事告訴我,至少到目前為止是這樣。她只是領(lǐng)著我們走過一條又一條又長又寬的醫(yī)院走廊。她也沒說要帶我們?nèi)ツ睦?。地板上畫著彩色的條紋,它們延伸向不同的方向,有的顏色加入進來,有的顏色分離開來,繼而消失,但總有同一種顏色一直在我們的腳下。藍色,而墻上的圖例告訴我,它代表的是“兒科精神病學(xué)”。

我們的目的地顯然是一個為孩子準備的房間。我的意思是,普通意義上的孩子,就像小不點兒那么大的孩子。但我也一起跟來了,所以我想這應(yīng)該也是為我準備的。顯然,我和小不點兒之間沒有制度上的區(qū)別。我們是豆莢里同樣的兩顆豌豆,即使他只有我的一半大。

不過,鑒于他們準備分別處理我們的情況,看來我和我的弟弟之間還是有區(qū)別的。他被帶回病房等候召喚,而醫(yī)生分別為我和她自己拉出了一把椅子。這里到處都是毛茸茸的動物玩具,那邊趴著一只深綠色的柔軟的鱷魚,一只河馬在一盒橡膠手套上耷拉著腦袋,還有一只嘴上覆著氈毛、張開了翅膀的老鷹。

“我被要求來幫你做好心理準備。”那個醫(yī)生說。我不需要她的幫助。我知道我的父親快要死了,而且我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小不點兒才是應(yīng)該待在這里的人。這里很適合他。我可以想象他抱著一只可愛的猛禽,一如既往的一臉茫然的樣子。

我們回到市里為父親做一些掃描,這些只能在一家正規(guī)的醫(yī)院里完成。沒有人抱有希望,我不知道叫來這個醫(yī)生是不是我母親的主意。但我有些不太相信。我的母親并不情緒化,也不流于世俗。比起這種方式,我的母親總是會有更好的應(yīng)對方法。

那個醫(yī)生一刻不停地說著,她談話的效率明顯比不上她的穿著。

為什么人們總是在不斷地重復(fù)相同的話?他們說話的方式既浪費又沒用。所有的信息都在一開始的幾句話里就被傳達了出來,剩下的就只是重復(fù)、冗余和強調(diào)。這只是在浪費時間。這就是現(xiàn)在每個人的談話方式。我只能聽著。在我以后的生活中,所有的對話都會是這樣的嗎?我討厭這種談話。而且,看看這些玩具,這些生物在真實世界中沒有一種是軟弱的。它們是對危險的故意曲解,將死亡的陰影扭曲成可愛的形象,就像是被白雪覆蓋一樣。

“沉痛終將消散。”我下意識地說道。

“你的父親即將死去。他現(xiàn)在感到十分害怕?!蹦莻€醫(yī)生說道。

之后她又啰唆了半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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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走廊里,我又播放了一遍錄音。

“你的父親即將死去。他感到十分害怕?!蹦莻€醫(yī)生說道。

這簡直是在浪費我的手機內(nèi)存。我把她的話全都刪了個干凈。

現(xiàn)在,她永遠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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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進房間,還沒來得及開一個關(guān)于毛絨玩具的玩笑,我的母親就已經(jīng)站了起來,給了我一個擁抱。我抬起雙手環(huán)住她的身體,忘記了自己精心準備的笑話。她的舉動是那么的出人意料。我用雙手緊緊地回抱著她,一部分原因是這個擁抱里滿是溫暖,而且我愛她;而另一部分原因,則是她過去從不擁抱我們。然而,不管我抱得有多緊,她都會回以更有力的安慰。這讓忍住眼淚突然間變成了一件很困難的事。

我不能看向我的父親。相反,我越過母親的肩頭看向西蒙。他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們,臉上全是茫然。

在我們的身后,那個醫(yī)生又出現(xiàn)了。她仍然是一身黑衣,和我的穿著完全不同。她像第一次出現(xiàn)時那樣假裝敲了敲門,我的母親便放開了我,牽起了西蒙的手。

“你好啊,西蒙?!蹦莻€醫(yī)生向他打了一聲招呼,然后轉(zhuǎn)過身去,帶著母親和西蒙順著地板上藍色的線慢慢走遠,最終消失在走廊的盡頭?,F(xiàn)在輪到他們?nèi)ツ莻€被剪了指甲的猛禽所在的避難所了。

父親的書被堆放在床頭柜上,無論是平裝的還是精裝的,是從圖書館借閱的還是新買來的,全都亂七八糟地混在一起。它們都有著緊張而刺激的情節(jié),都是一些關(guān)于堅強、無情又冷酷的人們最后還是選擇去做正確的事之類的故事。我曾經(jīng)很努力地想要看下去,因為這樣我們就可以有一些能夠與彼此分享的東西了。但很顯然,它們并不適合我,這樣千篇一律的情節(jié)讓我感到空洞而乏味。

這是它們的弱點?!叭觞c”是他的原話,即使聽起來好像有點兒不太對。

把完美稱為弱點?暴力與幸福相結(jié)合是永恒的結(jié)局,每一次都在理所當(dāng)然的曲折之后得到完美的結(jié)果,這是它們的不足之處,是一切曲折的軟肋。

“談話怎么樣?”父親問道。

母親的擁抱仍然讓我感到有些不安,而這些書看起來像是用來轉(zhuǎn)移注意力的好借口,于是我指了指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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