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 閨房記樂

浮生六記 作者:(清)沈復(fù) 著 向梅林 校


卷一 閨房記樂

閨房之樂是人生所有樂趣中最本源、最神秘、最感性、最銷魂的快樂,也是最難以言說的快樂。里巷之人言之,則未免帳擺流蘇、被翻紅浪而墮入惡趣;冬烘先生言之,則未免紅袖添香、舉案齊眉而流于干癟,更多的人則干脆以妙不可言相搪塞,留下一臉尷尬或一臉壞笑讓人去揣度。沈復(fù)畢竟不是俗骨凡胎,敢于言人所難言之閨房之樂,而且放在卷首,而且言說得那般出色——癡情得讓人融化,微妙得讓人沉思,純凈得不留一點渣滓。

沈復(fù)之所以把閨房之樂記敘得如此神妙,與其說是因為他的生花妙筆,倒不如說是因為他擁有一位可愛的閨中人。沈復(fù)的妻子蕓的確太可愛了,完全夠得上張潮所謂“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tài),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肌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的美人標準,也真正是林語堂所說的“中國文學(xué)上一個最可愛的女人”,惟其可愛,蕓就比一般的美麗多了一種襟懷、一種靈慧、一種神韻。試看:“一身素淡”,何其閑雅;口授成誦,何其穎慧;“顧盼神飛”,何其纏綿;“暗牽余袖”,何其體貼;“暖尖滑膩”,何其溫婉;太湖縱目,何其闊達;女扮男裝,何其豪邁。與《紅樓夢》大觀園中的女兒相比,蕓比黛玉柔和,比寶釵淡雅,比探春體貼,比湘云豪爽,比妙玉多一份人間煙火;與當今時尚女郎相比,蕓多了一份內(nèi)涵,一份古雅,一份矜持。試想,閨房中有如此一位最可愛的女子,閨房之樂豈不妙哉!

沈復(fù)的“閨房記樂”其實就是最可愛的蕓舉手投足、顧盼言笑留下的痕跡和韻律,是蕓之襟懷、靈慧、神韻的自然流露。就大關(guān)目而言,有合巹時“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膩,胸中不覺怦怦作跳”的形神融合;有滄浪亭消夏,“課書論古,品月評花”的人間之樂;有中秋賞月,“風(fēng)生袖低,月到波心”之塵懷頓釋的爽然;有金母橋灌園,持螯賞菊的秋興;有縱目太湖,“見天地之寬,不虛此生”的浩嘆;有萬年橋豪飲,酩酊大醉,誤傳為妓的佳話。就小細節(jié)而論,有夜讀《西廂》的忘情與掩飾;有觀戲的腸斷與稱快;有李杜優(yōu)劣的高妙之論;有各執(zhí)“愿生生世世為夫婦”朱白圖章“以為往來書信之用”的癡情之舉;有“白字連篇”“香中小人”的調(diào)笑之語,有“臭乳腐”與“蝦鹵瓜”的打情罵俏。所有這一切,無不流露出蕓的可愛,無一不是蕓之可愛的自然展現(xiàn)。

世界上沒有完人,蕓也有小恙微疵,如“迂闊多禮”,看公婆臉色行事,為丈夫物色小妾,但這并不影響蕓的可愛,反倒覺得真實親切,可觸可感,多了一份人間煙火,更加凸顯其可愛,讓人更生崇敬與憐愛之心。這大概便是美的辯證法,脂硯齋所謂“天生美人方有一陋處”,用在蕓身上,再恰當不過。

當然,作為完整的閨房風(fēng)景,沈復(fù)與蕓的聲氣相連、心曲相通、志趣相投也不可忽視,換言之,可愛也要有人鑒賞。正因為彼此二人的相互鑒賞,沈復(fù)和蕓,是平常夫妻,是才子佳人,是傾心知己,是浪漫情人,這種彼此諧和的多重關(guān)系,構(gòu)成了閨房之樂的生動性和豐富性,孕生為閨房之樂的今古奇觀,引無數(shù)今人欽羨感嘆。尤其在當今物欲橫流,愛情婚姻弱不禁風(fēng)的日子里,沈復(fù)的閨房風(fēng)景顯得尤為珍貴。

余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居蘇州滄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謂至矣。東坡云“事如春夢了無痕”,茍不記之筆墨,未免有辜彼蒼之厚。因思《關(guān)雎》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婦于首卷,余以次遞及焉。所愧少年失學(xué),稍識之無,不過記其實情實事而已。若必考訂其文法,是責明于垢鑒矣。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齡而夭,娶陳氏。陳名蕓,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穎慧,學(xué)語時,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誦。四齡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蕓既長,嫻女紅,三口仰其十指供給,克昌從師,脩脯無缺。一日,于書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認,始識字。刺繡之暇,漸通吟詠,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余年十三,隨母歸寧,兩小無嫌,得見所作,雖嘆其才思雋秀,竊恐其福澤不深,然心注不能釋,告母曰:“若為兒擇婦,非淑姊不娶。”母亦愛其柔和,即脫金約指締姻焉。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

是年冬,值其堂姊出閣,余又隨母往。蕓與余同齒而長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時但見滿屋鮮衣,蕓獨通體素淡,僅新其鞋而已。見其繡制精巧,詢?yōu)榧鹤?,始知其慧心不僅在筆墨也。其形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惟兩齒微露,似非佳相。一種纏綿之態(tài),令人之意也消。

索觀詩稿,有僅一聯(lián),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詢其故,笑曰:“無師之作,愿得知己堪師者敲成之耳?!庇鄳蝾}其簽曰“錦囊佳句”,不知夭壽之機此已伏矣。

是夜送親城外,反已漏三下。腹饑索餌,婢嫗以棗脯進,余嫌其甜。蕓暗牽余袖,隨至其室,見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舉箸,忽聞蕓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來!”蕓急閉門曰:“已疲乏,將臥矣。”玉衡擠身而入,見余將吃粥,乃笑睨蕓曰:“頃我索粥,汝曰‘盡矣’,乃藏此專待汝婿耶?”蕓大窘避去,上下嘩笑之。余亦負氣,挈老仆先歸。自吃粥被嘲,再往,蕓即避匿,余知其恐貽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燭之夕,見瘦怯身材依然如昔,頭巾既揭,相視嫣然。合巹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膩,胸中不覺怦怦作跳。讓之食,適逢齋期,已數(shù)年矣。暗計吃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謂曰:“今我光鮮無恙,姊可從此開戒否?”蕓笑之以目,點之以首。

廿四日為余姊于歸,廿三國忌不能作樂,故廿二之夜即為余姊款嫁。蕓出堂陪宴,余在洞房與伴娘對酌,拇戰(zhàn)輒北,大醉而臥。醒則蕓正曉妝未竟也。

是日親朋絡(luò)繹,上燈后始作樂。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歸來,業(yè)已燈殘人靜;悄然入室,伴嫗盹于床下,蕓卸妝尚未臥,高燒銀燭,低垂粉頸,不知觀何書而出神若此。因撫其肩曰:“姊連日辛苦,何猶孜孜不倦耶?”蕓忙回首起立曰:“頃正欲臥,開櫥得此書,不覺閱之忘倦。《西廂》之名,聞之熟矣,今始得見,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庇嘈υ唬骸拔ㄆ洳抛?,筆墨方能尖薄。”

伴嫗在旁促臥,令其閉門先去。遂與比肩調(diào)笑,恍同密友重逢。戲探其懷,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爾耶?”蕓回眸微笑。便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擁之入帳,不知東方之既白。

蕓作新婦,初甚緘默,終日無怒容,與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處下以和,井井然未嘗稍失。每見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蕓曰:“曩之藏粥待君,傳為話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懶惰耳。”余雖戀其臥而德其正,因亦隨之早起。自此耳鬢相磨,親同形影,愛戀之情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而歡娛易過,轉(zhuǎn)睫彌月。

時吾父稼夫公在會稽幕府,專役相迓,受業(yè)于武林趙省齋先生門下。先生循循善誘,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歸來完姻時,原訂隨侍到館。聞信之余,心甚悵然,恐蕓之對人墮淚。而蕓反強顏勸勉,代整行裝,是晚,但覺神色稍異而已。臨行,向余小語曰:“無人調(diào)護,自去經(jīng)心!”及登舟解纜,正當桃李爭妍之候,而余則恍同林鳥失群,天地異色。

到館后,吾父即渡江東去。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蕓雖時有書來,必兩問一答,半多勉勵詞,余皆浮套語,心殊怏怏。每當風(fēng)生竹院,月上蕉窗,對景懷人,夢魂顛倒。先生知其情,即致書吾父,出十題而遣余暫歸,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后,反覺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處問安畢,入房,蕓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語,而兩人魂魄恍恍然化煙成霧,覺耳中惺然一響,不知更有此身矣。

時當六月,內(nèi)室炎蒸,幸居滄浪亭愛蓮居西間壁,板橋內(nèi)一軒臨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纓,濁斯濯足”意也。檐前老樹一株,濃陰覆窗,人面俱綠。隔岸游人往來不絕,此吾父稼夫公垂簾宴客處也。稟命吾母,攜蕓消夏于此。因暑罷繡,終日伴余課書論古、品月評花而已。蕓不善飲,強之可三杯,教以射覆為令。自以為人間之樂,無過于此矣。

一日,蕓問曰:“各種古文,宗何為是?”余曰:“《國策》《南華》取其靈快,匡衡、劉向取其雅健,史遷、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渾,柳州取其峭,廬陵取其宕,三蘇取其辯,他若賈、董策對,庾、徐駢體,陸贄奏議,取資者不能盡舉,在人之慧心領(lǐng)會耳?!笔|曰:“古文全在識高氣雄,女子學(xué)之恐難入彀,唯詩之一道,妾稍有領(lǐng)悟耳。”余曰:“唐以詩取士,而詩之宗匠必推李、杜,卿愛宗何人?”蕓發(fā)議曰:“杜詩錘煉精純,李詩瀟灑落拓,與其學(xué)杜之森嚴,不如學(xué)李之活潑。”余曰:“工部為詩家之大成,學(xué)者多宗之,卿獨取李,何也?”蕓曰:“格律謹嚴,詞旨老當,誠杜所獨擅。但李詩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種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愛。非杜亞于李,不過妾之私心宗杜心淺,愛李心深?!庇嘈υ唬骸俺醪涣详愂缯淠死钋嗌徶??!笔|笑曰:“妾尚有啟蒙師白樂天先生,時感于懷,未嘗稍釋。”余曰:“何謂也?”蕓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余笑曰:“異哉!李太白是知己,白樂天是啟蒙師,余適字三白,為卿婿,卿與‘白’字何其有緣耶?”蕓笑曰:“白字有緣,將來恐白字連篇耳(吳音呼別字為白字)。”相與大笑。余曰:“卿既知詩,亦當知賦之棄取?!笔|曰:“《楚辭》為賦之祖,妾學(xué)淺費解。就漢、晉人中調(diào)高語煉,似覺相如為最?!庇鄳蛟唬骸爱斎瘴木畯拈L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復(fù)相與大笑而罷。

余性爽直,落拓不羈;蕓若腐儒,迂拘多禮。偶為披衣整袖,必連聲道“得罪”;或遞巾授扇,必起身來接。余始厭之,曰:“卿欲以禮縛我耶?語曰:‘禮多必詐?!笔|兩頰發(fā)赤,曰:“恭而有禮,何反言詐?”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虛文。”蕓曰:“至親莫如父母,可內(nèi)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戲之耳?!笔|曰:“世間反目多由戲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懷,撫慰之,始解顏為笑。自此“豈敢”“得罪”竟成語助詞矣。鴻案相莊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內(nèi),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問曰:“何處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見之者。實則同行并坐,初猶避人,久則不以為意。蕓或與人坐談,見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覺其所以然者,始以為慚,繼成不期然而然。獨怪老年夫婦相視如仇者,不知何意?;蛟唬骸胺侨缡?,焉得白頭偕老哉?”斯言誠然歟?

是年七夕,蕓設(shè)香燭瓜果,同拜天孫于我取軒中。余鐫“愿生生世世為夫婦”圖章二方;余執(zhí)朱文,蕓執(zhí)白文,以為往來書信之用。是夜月色頗佳,俯視河中,波光如練,輕羅小扇,并坐水窗,仰見飛云過天,變態(tài)萬狀。蕓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間,亦有如我兩人之情興否?”余曰:“納涼玩月,到處有之。若品論云霞,或求之幽閨繡闥,慧心默證者固亦不少;若夫婦同觀,所品論者恐不在此云霞耳?!蔽磶?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8/29/1440489172175.png" />,燭燼月沉,撤果歸臥。

七月望,俗謂之鬼節(jié),蕓備小酌,擬邀月暢飲。夜忽陰云如晦,蕓愀然曰:“妾能與君白頭偕老,月輪當出?!庇嘁嗨魅?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8/29/1440489172175.png" />。但見隔岸熒光明滅萬點,梳織于柳堤蓼渚間。余與蕓聯(lián)句以遣悶懷,而兩韻之后,逾聯(lián)逾縱,想入非夷,隨口亂道。蕓已漱涎涕淚,笑倒余懷,不能成聲矣。覺其鬢邊茉莉濃香撲鼻,因拍其背,以他詞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妝壓鬢,不知此花必沾油頭粉面之氣,其香更可愛,所供佛手當退三舍矣。”蕓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無意間;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須借人之勢,其香也如脅肩諂笑?!庇嘣唬骸扒浜芜h君子而近小人?”蕓曰:“我笑君子愛小人耳。”正話間,漏已三滴,漸見風(fēng)掃云開,一輪涌出,乃大喜,倚窗對酌。酒未三杯,忽聞橋下哄然一聲,如有人墮。就窗細矚,波明如鏡,不見一物,惟聞河灘有只鴨急奔聲。余知滄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蕓膽怯,未敢即言。蕓曰:“噫!此聲也,胡為乎來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閉窗,攜酒歸房。一燈如豆,羅帳低垂,弓影杯蛇,驚神未定。剔燈入帳,蕓已寒熱大作。余亦繼之,困頓兩旬。真所謂樂極災(zāi)生,亦是白頭不終之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蕓半年新婦,未嘗一至間壁之滄浪亭,先令老仆約守者勿放閑人。于將晚時,偕蕓及余幼妹,一嫗一婢扶焉,老仆前導(dǎo),過石橋,進門,折東,曲徑而入。疊石成山,林木蔥翠,亭在土山之巔。循級至亭心,周望極目可數(shù)里,炊煙四起,晚霞燦然。隔岸名“近山林”,為大憲行臺宴集之地,時正誼書院猶未啟也。攜一毯設(shè)亭中,席地環(huán)坐,守者烹茶以進。少焉,一輪明月已上林梢,漸覺風(fēng)生袖底,月到波心,俗慮塵懷,爽然頓釋。蕓曰:“今日之游樂矣!若駕一葉扁舟,往來亭下,不更快哉?”時已上燈,憶及七月十五夜之驚,相扶下亭而歸。吳俗,婦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戶皆出,結(jié)隊而游,名曰“走月亮”。滄浪亭幽雅清曠,反無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認義子,以故余異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義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與蕓最和好。王癡憨善飲,俞豪爽善談。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榻,此俞六姑一人計也。余笑曰:“俟妹于歸后,我當邀妹丈來,一住必十日?!庇嵩唬骸拔乙鄟泶耍c嫂同榻,不大妙耶?”蕓與王微笑而已。

時為吾弟啟堂娶婦,遷居飲馬橋之倉米巷,屋雖宏暢,非復(fù)滄浪亭之幽雅矣。吾母誕辰演劇,蕓初以為奇觀。吾父素無忌諱,點演《慘別》等劇,老伶刻畫,見者情動,余窺簾,見蕓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內(nèi)探之,俞與王亦繼至。見蕓一人支頤獨坐鏡奩之側(cè)。余曰:“何不快乃爾?”蕓曰:“觀劇原以陶情,今日之戲徒令人腸斷耳?!庇崤c王皆笑之。余曰:“此深于情者也?!庇嵩唬骸吧⒕谷摘氉诖艘俊笔|曰:“俟有可觀者再往耳?!蓖趼勓韵瘸觯埼崮更c《刺梁》《后索》等劇,勸蕓出觀,始稱快。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無后,吾父以余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壽山祖塋之側(cè),每年春日,必挈蕓拜掃。王二姑聞其地有戈園之勝,請同往。蕓見地下小亂石有苔紋,斑駁可觀,指示余曰:“以此疊盆山,較宣州白石為古致?!庇嘣唬骸叭舸苏呖蛛y多得?!蓖踉唬骸吧┕麗鄞?,我為拾之?!奔聪蚴貕炚呓杪榇?,鶴步而拾之。每得一塊,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幾,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則力不勝矣?!笔|且揀且言曰:“我聞山果收獲,必借猴力,果然?!蓖鯌嵈槭缸鞴W狀,余橫阻之,責蕓曰:“人勞汝逸,猶作此語,無怪妹之動憤也?!睔w途游戈園,稚綠嬌紅,爭妍競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蕓叱曰:“既無瓶養(yǎng):又不簪戴,多折何為?”王曰:“不知痛癢者,何害?”余笑曰:“將來罰嫁麻面多須郎,為花泄忿?!蓖跖嘁阅?,擲花于地,以蓮鉤撥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蕓笑解之而罷。

蕓初緘嘿,喜聽余議論。余調(diào)其言,如蟋蟀之用纖草,漸能發(fā)議。其每日飯必用茶泡,喜用茶泡食芥鹵乳腐,吳俗呼為臭乳腐,又喜食蝦鹵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惡者,因戲之曰:“狗無胃而食糞,以其不知臭穢;蜣螂團糞而化蟬,以其欲修高舉也。卿其狗耶?蟬耶?”蕓曰:“腐取其價廉而可粥可飯,幼時食慣,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蟬,猶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鹵瓜之味,到此初嘗耳。”余曰:“然則我家系狗竇耶?”蕓窘而強解日:“夫糞,人家皆有之,要在食與不食之別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強啖之。腐不敢強,瓜可扼鼻略嘗,入咽當知其美,此猶無鹽貌丑而德美也?!庇嘈υ唬骸扒湎菸易鞴芬??”蕓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試嘗之?!币泽鐝娙嗫凇S嘌诒蔷捉乐?,似覺脆美,開鼻再嚼,竟成異味,從此亦喜食。蕓以麻油加白糖少許拌鹵腐,亦鮮美。以鹵瓜搗爛拌鹵腐,名之曰雙鮮醬,有異味。余曰:“始惡而終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蕓曰:“情之所鐘,雖丑不嫌。”

余啟堂弟婦,王虛舟先生孫女也,催妝時偶缺珠花。蕓出其納采所受者呈吾母,婢嫗旁惜之。蕓曰:“凡為婦人,已屬純陰,珠乃純陰之精,用為首飾,陽氣全克矣,何貴焉?”而于破書殘畫反極珍惜。書之殘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門,匯訂成帙,統(tǒng)名之曰“斷簡殘編”;字畫之破損者,必覓故紙粘補成幅,有破缺處,倩予全好而卷之,名曰“棄余集賞”。于女紅中饋之暇,終日瑣瑣,不憚煩倦。蕓于破笥爛卷中,偶獲片紙可觀者,如得異寶。舊鄰馮嫗每收亂卷賣之。其癖好與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語,一舉一動,示之以色,無不頭頭是道。

余嘗曰:“惜卿雌而伏,茍能化女為男,相與訪名山,搜勝跡,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蕓曰:“此何難,俟妾鬢斑之后,雖不能遠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靈巖,南至西湖,北至平山,盡可偕游?!庇嘣唬骸翱智漪W斑之日,步履已艱。”蕓曰,“今世不能,期以來世?!庇嘣唬骸皝硎狼洚斪髂?,我為女子相從?!笔|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覺有情趣?!庇嘈υ唬骸坝讜r一粥猶談不了,若來世不昧今生,合巹之夕,細談隔世,更無合眼時矣?!笔|曰:“世傳月下老人專司人間婚姻事,今生夫婦已承牽合,來世姻緣亦須仰借神力,盍繪一像祀之?”時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寫人物。倩繪一像:一手挽紅絲,一手攜杖懸姻緣簿,童顏鶴發(fā),奔馳于非煙非霧中。此戚君得意筆也。友人石琢堂為題贊語于首,懸之內(nèi)室,每逢朔望,余夫婦必焚香拜禱。后因家庭多故,此畫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誰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兩人癡情,果邀神鑒耶?

遷倉米巷,余顏其臥樓曰“賓香閣”,蓋以蕓名而取如賓意也。院窄墻高,一無可取。后有廂樓,通藏書處,開窗對陸氏廢園,但有荒涼之象。

滄浪風(fēng)景,時切蕓懷。有老嫗居金母橋之東、埂巷之北,繞屋皆菜圃,編籬為門。門外有池約畝許,花光樹影,錯雜籬邊,其地即元末張士誠王府廢基也。屋西數(shù)武,瓦礫堆成土山,登其巔可遠眺,地曠人稀,頗饒野趣。嫗偶言及,蕓神往不置,謂余曰:“自別滄浪,夢魂常繞,今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嫗之居乎?”余曰:“連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涼地以消長晝,卿若愿往,我先觀其家可居,即鑬被而往,作一月盤桓何如?”蕓曰:“恐堂上不許?!庇嘣唬骸拔易哉堉!?/p>

越日至其地,屋僅二間,前后隔而為四,紙窗竹榻,頗有幽趣。老嫗知余意,欣然出其臥室為賃,四壁糊以白紙,頓覺改觀。于是稟知吾母,挈蕓居焉。

鄰僅老夫婦二人,灌園為業(yè),知余夫婦避暑于此,先來通殷勤,并釣池魚、摘園蔬為饋。償其價,不受,蕓作鞋報之,始謝而受。

時方七月,綠樹陰濃,水面風(fēng)來,蟬鳴聒耳。鄰老又為制魚竿,與蕓垂釣于柳陰深處。日落時,登土山觀晚霞夕照,隨意聯(lián)吟,有“獸云吞落日,弓月彈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蟲聲四起,設(shè)竹榻于籬下,老嫗報酒溫飯熟,遂就月光對酌,微醺而飯。浴罷則涼鞋蕉扇,或坐或臥,聽鄰老談因果報應(yīng)事。三鼓歸臥,周體清涼,幾不知身居城市矣。

籬邊倩鄰老購菊,遍植之。九月花開,又與蕓居十日。吾母亦欣然來觀,持螯對菊,賞玩竟日。蕓喜曰:“他年當與君卜筑于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仆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持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游計也?!庇嗌钊恢?。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淪亡,可勝浩嘆!

離余家半里許,醋庫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廟,回廊曲折,小有園亭。每逢神誕,眾姓各認一落,密懸一式之玻璃燈,中設(shè)寶座,旁列瓶幾,插花陳設(shè),以較勝負。日惟演戲,夜則參差高下插燭于瓶花間,名曰“花照”。花光燈影,寶鼎香浮,若龍宮夜宴。司事者或笙簫歌唱,或煮茗清談,觀者如蟻集,檐下皆設(shè)欄為限。

余為眾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歸家向蕓艷稱之,蕓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庇嘣唬骸肮谖夜?,衣我衣,亦化女為男之法也?!庇谑且作贋檗p,添掃蛾眉,加余冠,微露兩鬢,尚可掩飾,服余衣,長一寸又半,于腰間折而縫之,外加馬褂。蕓曰:“腳下將奈何?”余曰:“坊間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購亦極易,且早晚可代撤鞋之用,不亦善乎?”蕓欣然。及晚餐后,裝束既畢,效男子拱手闊步者良久,忽變卦曰:“妾不去矣,為人識出既不便,堂上聞之又不可?!庇鄳Z恿曰:“廟中司事者誰不知我,即識出亦不過付之一笑耳。吾母現(xiàn)在九妹丈家,密去密來,焉得知之?!笔|攬鏡自照,狂笑不已。余強挽之,悄然徑去。

遍游廟中,無識出為女子者?;騿柡稳?,以表弟對,拱手而已。最后至一處,有少婦、幼女坐于所設(shè)寶座后,乃楊姓司事者之眷屬也。蕓忽趨彼通款曲,身一側(cè),而不覺一按少婦之肩,旁有婢媼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爾!”余欲為措詞掩飾,蕓見勢惡,即脫帽翹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毕嗯c愕然,轉(zhuǎn)怒為歡,留茶點,喚肩輿送歸。

吳江錢師竹病故,吾父信歸,命余往吊。蕓私謂余曰:“吳江必經(jīng)太湖,妾欲偕往,一寬眼界?!庇嘣唬骸罢龖]獨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無可托詞耳。”蕓曰:“托言歸寧。君先登舟,妾當繼至?!庇嘣唬骸叭羧?,歸途當泊舟萬年橋下,與卿待月乘涼,以續(xù)滄浪韻事?!睍r六月十八日也。

是日,早涼,攜一仆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蕓果肩輿至。解維出虎嘯橋,漸見風(fēng)帆沙鳥,水天一色。蕓曰:“此即所謂太湖耶?今得見天地之寬,不虛此生矣!想閨中人有終身不能見此者!”閑話未幾,風(fēng)搖岸柳,已抵江城。

余登岸拜奠畢,歸視舟中洞然,急詢舟子。舟子指曰:“不見長橋柳陰下,觀魚鷹捕魚者乎?”蓋蕓已與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蕓猶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曰:“羅衫汗透矣!”蕓回首曰:“恐錢家有人到舟,故暫避之。君何回來之速也?”余笑曰:“欲捕逃耳?!庇谑窍嗤斓侵?,返棹至萬年橋下,陽烏猶未落也。八窗盡落,清風(fēng)徐來,紈扇羅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橋紅,煙籠柳暗,銀蟾欲上,漁火滿江矣。命仆至船梢與舟子同飲。

船家女名素云,與余有杯酒交,人頗不俗,招之與蕓同坐。船頭不張燈火,待月快酌,射覆為令。素云雙目閃閃,聽良久,曰:“觴政儂頗嫻習(xí),從未聞有斯令,愿受教?!笔|即譬其言而開導(dǎo)之,終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罷論,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笔|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鶴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無乃勞乎?”素云笑捶余肩曰:“汝罵我耶!”蕓出令曰:“只許動口,不許動手。違者罰大觥?!彼卦屏亢溃瑵M斟一觥,一吸而盡。余曰:“動手但準摸索,不準捶人?!笔|笑挽素云置余懷,曰:“請君摸索暢懷?!庇嘈υ唬骸扒浞墙馊耍髟谟幸鉄o意間耳,擁而狂探,田舍郎之所為也?!睍r四鬢所簪茉莉,為酒氣所蒸,雜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戲曰:“小人臭味充滿船頭,令人作惡。”素云不禁握拳連捶曰:“誰教汝狂嗅耶?”蕓呼曰:“違令,罰兩大?。 彼卦圃唬骸氨擞忠孕∪肆R我,不應(yīng)捶耶?”蕓曰:“彼之所謂小人,蓋有故也。請干此,當告汝?!彼卦颇诉B盡兩觥,蕓乃告以滄浪舊居乘涼事。素云曰:“若然,真錯怪矣,當再罰?!庇指梢祸 J|曰:“久聞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擊小碟而歌。蕓欣然暢飲,不覺酩酊,乃乘輿先歸。余又與素云茶話片刻,步月而回。

時余寄居友人魯半舫家蕭爽樓中,越數(shù)日,魯夫人誤有所聞,私告蕓曰:“前日聞若婿挾兩妓飲于萬年橋舟中,子知之否?”蕓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币蛞再捎问寄┰敻嬷敶笮?,釋然而去。

乾隆甲寅七月,余自粵東歸。有同伴攜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艷稱新人之美,邀蕓往觀。蕓他日謂秀峰曰:“美則美矣,韻猶未也。”秀峰曰:“然則若郎納妾,必美而韻者乎?”蕓曰:“然?!睆拇税V心物色,而短于資。

時有浙妓溫冷香者,寓于吳,有《詠柳絮》四律,沸傳吳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吳江張閑憨素賞冷香,攜柳絮詩索和。蕓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癢而和其韻,中有“觸我春愁偏婉轉(zhuǎn),撩他離緒更纏綿”之句,蕓甚擊節(jié)。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將挈蕓游虎邱。閑憨忽至曰:“余亦有虎邱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币蛘埼崮赶刃?,期于虎邱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見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園,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罱娱g,頗知文墨。有妹文園,尚雛。余此時初無癡想,且念一杯之敘,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個中,私心忐忑,強為酬答。因私謂閑憨曰:“余貧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閑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園答我,席主為尊客拉去,我代客轉(zhuǎn)邀客,毋煩他慮也?!庇嗍坚屓?。

至半塘,兩舟相遇,令憨園過舟叩見吾母。蕓、憨相見,歡同舊識,攜手登山,備覽名勝。蕓獨愛千頃云高曠,坐賞良久。返至野芳濱,暢飲甚歡,并舟而泊。及解維,蕓謂余曰:“子陪張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諾之。返棹至都亭橋,始過船分袂

歸家已三鼓。蕓曰:“今日得見美而韻者矣。頃已約憨園明日過我,當為子圖之?!庇囫斣唬骸按朔墙鹞莶荒苜A,窮措大豈敢生此妄想哉?況我兩人伉儷正篤,何必外求?”蕓笑曰:“我自愛之,子姑待之?!?/p>

明午,憨果至。蕓殷勤款接,筵中以猜枚(贏吟輸飲)為令,終席無一羅致語。及憨園歸,蕓曰:“頃又與密約,十八日來此結(jié)為姊妹,子宜備牲牢以待?!毙χ副凵萧浯溻A曰:“若見此釧屬于憨,事必諧矣。頃已吐意,未深結(jié)其心也?!庇喙寐犞?。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見余有羞色,蓋翡翠釧已在憨臂矣。焚香結(jié)盟后,擬再續(xù)前飲,適憨有石湖之游,即別去。蕓欣然告余曰:“麗人已得,君何以謝媒耶?”余詢其詳,蕓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屬也。頃探之無他,語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舉,真蓬篙倚玉樹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難自主耳,愿彼此緩圖之?!撯A上臂時,又語之曰:‘玉取其堅,且有團不斷之意,妹試籠之以為先兆?!┰唬骸酆现畽?quán)總在夫人也?!创擞^之,憨心已得,所難者必冷香耳,當再圖之?!庇嘈υ唬骸扒鋵⑿椅讨稇z香伴》耶?”蕓曰:“然?!弊源藷o日不談憨園矣。

后憨為有力者奪去,不果。蕓竟以之死。

  1. 乾隆癸未:乾隆二十八年,公元1763年。

  2. 衣冠之家:官紳世家。

  3. 滄浪亭:蘇州名園之一。原為五代吳越廣陵王錢元璙的花園,北宋詩人蘇舜欽在園內(nèi)建滄浪亭,后遂以亭名園。

  4. 事如春夢了無痕:語出蘇軾詩作《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5. 彼蒼:蒼天。

  6. 因思《關(guān)雎》冠三百篇之首:“三百篇”即《詩經(jīng)》代稱,《關(guān)雎》是《詩經(jīng)》的首篇。《詩序》認為《關(guān)雎》乃頌揚“后妃之德”,現(xiàn)代學(xué)者多認為乃男女相悅之作。沈復(fù)效《詩經(jīng)》之意,故將《閨房記樂》列為首篇。

  7. 以次第及:按次序往下寫。

  8. 稍識之無:識字不多,稍通筆墨。

  9. 金沙:今江蘇南通。

  10. 《琵琶行》:唐代白居易所作長篇敘事詩。

  11. 失怙(hù):喪父。

  12. 脩脯:原意為干肉,后代指給老師的酬金。

  13. 歸寧:已婚女子回娘家省視父母。

  14. 心注不能釋:傾情愛慕的心難以釋懷。

  15. 金約指:金戒指。

  16. 乾隆乙未:乾隆四十年,公元1775年。

  17. 出閣:出嫁。

  18. 敲成:經(jīng)推敲修改而定稿。

  19. 錦囊佳句:典出唐代李賀事。相傳李賀常騎驢外出,背一錦囊,途中偶有佳句,即書投囊中。李賀早夭,年僅二十七歲而卒。故下文言“夭壽之機此已伏矣”。

  20. 漏三下:三更時分。

  21. 箸:筷子。

  22. 睨:斜眼看。

  23. 頃:剛才。

  24. 挈:帶著。

  25. 乾隆庚子:乾隆四十五年,公元1780年。

  26. 嫣然:笑得燦爛而美麗。

  27. 合巹:舊時新婚夫妻飲交杯酒叫合巹。

  28. 暗計:暗暗計算。

  29. 于歸:女子出嫁。

  30. 國忌:古代稱皇帝和皇后的喪期為國忌。

  31. 款嫁:因為嫁女而款待賓客。

  32. 拇戰(zhàn)輒北:猜拳總是輸。

  33. 子正:晚上十二點。

  34. 丑末:凌晨三點。

  35. 《西廂》:即《西廂記》,元代雜劇名,寫張生和崔鶯鶯的愛情故事。

  36. 心舂乃爾:心跳如此。

  37. 朝暾:朝陽,朝暉。

  38. 曩:過去。

  39. 堂上:代指父母。

  40. 彌月:滿一月。

  41. 會稽幕府:會稽,今浙江紹興;幕府,指地方或行政長官的官衙。

  42. 專役相迓:專程派人迎接。

  43. 武林:杭州的別稱。

  44. 兩問一答:接兩封信才回一封信。

  45. 軒:有窗的走廊或小屋子。

  46. “清斯濯纓,濁斯濯足”:語出《孟子·離婁上》:“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有委命任運,自得其樂之意。

  47. 課書:按規(guī)定的計劃來教或?qū)W。

  48. 射覆:酒令的一種。用相連字句隱物為謎而叫人猜度。

  49. 《國策》《南華》:《國策》即《戰(zhàn)國策》;《南華》即《南華經(jīng)》,即《莊子》。

  50. 匡衡、劉向:匡衡,字稚圭,東海承(今山東蒼山)人,西漢經(jīng)學(xué)家,善辭章;劉向,字子政,沛(今江蘇沛縣)人,西漢經(jīng)學(xué)家、目錄學(xué)家、文學(xué)家,編訂《楚辭》,著有《新序》《說苑》等書。

  51. 史遷、班固:史遷,即司馬遷,字子長,夏陽(今陜西韓城縣南)人,西漢著名史學(xué)家、文學(xué)家,著《史記》;班固,字孟堅,扶風(fēng)安陵(今陜西咸陽東北)人,東漢著名史學(xué)家、文學(xué)家,著《漢書》。

  52. 昌黎:即韓愈。字退之,河內(nèi)河陽(今河南孟縣)人,唐代文學(xué)家,因韓姓郡望在河南昌黎,故稱韓昌黎。

  53. 柳州:即柳宗元。字子厚,河?xùn)|解(今山西永濟)人,唐代著名文學(xué)家。因卒時任柳州刺史,故稱柳柳州。

  54. 廬陵:即歐陽修,字永叔,號六一居士,廬陵(今江西永豐)人,北宋著名文學(xué)家、史學(xué)家。

  55. 三蘇:指蘇洵及其子蘇軾、蘇轍,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皆為北宋著名文學(xué)家。

  56. 賈、董:賈,即賈誼,洛陽人,西漢政論家,文學(xué)家;董,即董仲舒,廣川(今河北棗陽)人,西漢今文經(jīng)學(xué)大師。

  57. 庾、徐:庾,即庾信,字子山,南陽新野(今屬河南南陽)人,南朝文學(xué)家;徐,即徐陵,字孝穆,東海郯(今山東郯城)人,南朝著名宮體詩人,與庾信齊名,時稱徐庾體。

  58. 陸贄:字敬輿,嘉興(今屬浙江)人,唐大歷進士,其奏議頗為后世推崇。

  59. 入彀:本指進入弓箭射程之內(nèi),喻合乎規(guī)范。

  60. 姑射仙子:典出于《莊子·逍遙游》,后以“姑射仙子”比喻超凡脫俗。

  61. 白樂天:即白居易。字樂天,號香山居士,太原人,唐代著名詩人。

  62. 相如:即司馬相如。字長卿,成都人,西漢著名辭賦家。

  63. 文君:即卓文君。西漢臨邛富商卓王孫之女,相傳其寡居在家時,為司馬相如琴聲所動,傾心相愛而私奔。

  64. 虛文:虛禮。

  65. 鴻案相莊:指東漢梁鴻與妻孟光相敬相愛之事。據(jù)《后漢書·梁鴻傳》記載,梁鴻妻孟光每食必對鴻舉案齊眉。后人遂用“鴻案相莊”形容夫妻相敬如賓。

  66. 私心忒忒:愛意濃厚。私心,指愛心;忒,太,過甚。

  67. 就而并焉:緊挨著并排坐下。就,靠近。

  68. 七夕:農(nóng)歷七月初七夜。傳說牛郎織女于此夕在銀河鵲橋相會。

  69. 天孫:即織女星。傳說織女是玉皇天帝的孫女,故名。

  70. 朱文:印章的陽文印出的是紅字,故稱朱文。

  71. 白文:印章的陰文印出的是白字,故稱白文。

  72. 繡闥:古代女子刺繡的小屋。

  73. 未幾:不一會兒。

  74. 七月望:農(nóng)歷七月十五日,俗稱中元節(jié),亦稱鬼節(jié)。僧寺此日做盂蘭盆會,民間則冥紙以祭亡靈。

  75. 愀然:憂懼的樣子。

  76. 索然:蕭索的神情。

  77. 蓼渚:長滿蓼草的水中小洲。

  78. 非夷:不合常情,離譜。

  79. 佛手:蕓香科,初夏開花,常作香料。以其形狀如手掌,故名。

  80. 弓影杯蛇:即“杯弓蛇影”。相傳某人做客飲酒時,掛在墻上的弓影印在杯中,便疑惑為蛇在杯中,回去后覺胸腹疼痛。后遂以“杯弓蛇影”比喻疑神疑鬼而自相驚擾。

  81. 大憲行臺:地方撫、藩、臬三司的首長。

  82. 《慘別》:亦名《慘睹》。講述明初建文帝因城被攻陷而被迫出走的故事。

  83. 刻畫:指表演。

  84. 支頤:托著下巴。

  85. 《刺梁》《后索》:《刺梁》,清代戲曲家朱佐朝《漁家樂》傳奇中的一出,講述漁家女鄔飛霞刺死梁冀為父報仇的故事。《后索》,清代戲曲家姚子懿所作傳奇《后尋親記》中的一出。

  86. 嗣:過繼。

  87. 宣州:今安徽宣城,以白石、宣紙聞名。

  88. 蓮鉤:小腳。舊時女子裹腳,玲瓏嬌小,似蓮如鉤,故美稱為“金蓮”“蓮鉤”。

  89. 緘嘿:沉默。嘿,通“默”。

  90. 蜣螂:俗名屎殼郎。喜食糞土,推糞團。

  91. 狗竇:狗洞。

  92. 啖:吃,食。

  93. 無鹽:戰(zhàn)國時齊國女子鐘離春,無鹽人,故稱“無鹽”,貌丑而有德,齊宣王立為王后。

  94. 催妝:舊時婚禮的一種儀式。在正式行婚禮前,男方提前向女方贈送梳妝用品。

  95. 納采:古代婚禮“六禮”之一。女家應(yīng)允議婚后,男家備禮前去求婚,女方受禮為納采。

  96. 倩:請。

  97. 中饋:古時指婦女在家主持飲食之事。

  98. 笥:盛物的竹器。

  99. 雌而伏:意為“女子宜深居于家”。

  100. 虎阜:即蘇州虎丘。

  101. 靈巖:即靈巖山,在今江蘇吳縣。

  102. 平山:即揚州的平山堂。北宋歐陽修所建。

  103. 不昧:不忘。

  104. 苕溪:浙江吳興的別稱,因有苕溪而得名。

  105. 石琢堂:石韞玉。字執(zhí)如,號琢堂,江蘇吳縣人,官至山東按察使,主持蘇州紫陽書院二十年。

  106. 朔望:農(nóng)歷每月初一和十五。

  107. “他生未卜此生休”:語出唐代李商隱《馬嵬》詩。

  108. 顏:這里指在門楣上題字。

  109. 張士誠:元末泰州人,曾起兵反元,自號誠王。后降元,為明將所俘,自縊而死。

  110. 數(shù)武:數(shù)步。古代六尺為步,半步為武。

  111. 鑬被而往:包好衣服,打點行李前往。

  112. 通殷勤:表示友好。

  113. 持螯:拿著螃蟹。

  114. 卜筑:擇地建屋。

  115. 洞庭君祠:洞庭,在此為太湖別稱。洞庭君祠,即祭祀太湖之神的廟宇。

  116. 躬逢:親自參加。

  117. 艷稱:極為夸張炫耀地描繪一番。

  118. 易髻為辮:把盤發(fā)改為辮子。清代男子留辮,此指女扮男裝。

  119. 添掃蛾眉:把眉毛畫濃。

  120. 蝴蝶履:鞋面中間有接縫的便鞋。

  121. 通款曲:搭話。

  122. 肩輿:轎子。

  123. 踽踽:形容獨自走路孤零零的樣子。

  124. 歸寧:出嫁女子回娘家看視父母。

  125. 胥江:在蘇州西南城外,相傳因伍子胥而得名。

  126. 解維:解纜起航。

  127. 陽烏:太陽。古代神話說太陽里面有三足烏,故謂太陽為陽烏。

  128. 銀蟾:月亮。古代神話謂月亮中有蟾蜍,故謂月亮為銀蟾。

  129. 杯酒交:一起飲過酒的交情。

  130. 射覆:古代游戲。在甌、盂等器具下覆蓋某一物件,讓人猜度。后世酒令用字句隱喻事物,令人猜度,也叫射覆。

  131. 觴政:酒令。

  132. 無乃:難道不是。

  133. 乾隆甲寅:乾隆五十九年,公元1794年。

  134. 技癢:謂擅長某種技藝的人遇到機會時極想施展。

  135. 擊節(jié):本意為打拍子。后用來形容對別人的詩文或藝術(shù)等的贊賞。

  136. 乙卯:乾隆六十年,公元1795年。

  137. 瓜期未破:未滿十六歲。古時文人拆“瓜”字為二八以記年,謂女子十六歲為瓜期。

  138. “一泓秋水照人寒”:語出唐代崔玨《有贈》詩:“兩臉夭桃從鏡發(fā),一眸春水照人寒?!?/p>

  139. 個中:其中,此中。

  140. 私心:內(nèi)心。

  141. 尤物:特別之物。常指美貌而風(fēng)騷的女子。

  142. 席主:做東的人。

  143. 分袂:分手。袂,衣袖。

  144. 此非金屋不能貯:典出“金屋藏嬌”。漢武帝年幼之時,極喜阿嬌,言“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也”。

  145. 窮措大:窮書生。

  146. 伉儷正篤:夫妻恩愛正濃。

  147. 猜枚:一種游戲,多用為酒令。其法是把瓜子、蓮子或黑白棋子等握在手心里,讓人猜單雙、數(shù)目或顏色,猜中者為勝。

  148. 羅致語:指招納憨園的話。

  149. 蓬篙倚玉樹:猶言高攀。典出《世說新語·容止》:“魏明帝使后弟毛曾與夏侯玄共坐,時人謂‘蒹葭倚玉樹’?!?/p>

  150. 笠翁之《憐香伴》:笠翁,即李漁,號笠翁,浙江蘭溪人,清代戲曲家。《憐香伴》為其劇作之一,寫石堅之妻崔云箋為夫納妾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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