萑葦易折,磐石難動
沈從文致張兆和
三三:
近日來看到過一篇文章,說到似乎下面的話:“每人都有一種奴隸的德性,故世界上才有首領(lǐng)這東西出現(xiàn),給人尊敬。因這奴隸的德性,為每一人不可少的東西,所以不崇拜首領(lǐng)的人,也總得選擇一種機會低頭到另一種事上去?!比?,我在你面前,這德性也顯然存在的。為了尊敬你,使我看輕了我自己的一切事業(yè)。我先是不知道我為什么這樣無用,所以還只想自己應(yīng)當(dāng)有用一點。到后來看到那篇文章,才明白,這奴隸的德性,原來是先天的。我們?nèi)舳枷嘈懦绨菔最I(lǐng)是一種人類自然行為,便不會再覺得崇拜女子有什么稀奇難懂了。
你注意一下,不要讓我這個話又傷害到你的心情,因為我不是在窘你做什么你所做不到的事情,我只在告訴你,一個愛你的人,如何不能忘你的理由。我希望說到這些時,我們都能夠快樂一點,如同一本書一樣,仿佛與當(dāng)前的你我都沒有多少關(guān)系,卻同時是一本很好的書。
我還要說,你那個奴隸,為了他自己,為了別人起見,也努力想脫離羈絆過。當(dāng)然這事做不到,因為不是一件容易事情。為了使你感到窘迫,使你覺得負疚,我以為很不好。我曾做過可笑的努力,極力去同另外一些人要好,當(dāng)別人崇拜我愿意做我的奴隸時,我才明白,我不是一個首領(lǐng),用不著別的女人用奴隸的心來服侍我,卻愿意自己做奴隸,獻上自己的心,給我所愛的人。我說我很頑固的愛你,這種話到現(xiàn)在還不能用別的話來代替,就因為這是我的奴性。
三三,我求你,以后許可我做我要做的事,凡是我要向你說什么時,你都能當(dāng)我是一個比較愚蠢還并不討厭的人,讓我有一種機會,說出一些有奴性的卑屈的話,這點你是容易辦到的。你莫想,每一次我說到“我愛你”時你就覺得受窘,你也不說“我偏不愛你”,作為抗拒別人對你的傾心。你那打算是小孩子的打算,到事實上卻毫無用處的……
三三,你是我的月亮。你能聽一個并不十分聰明的人,用各樣聲音、各樣言語,向你說出各樣的感想,而這感想?yún)s因為你的存在,如一個光明,照耀到我的生活里,你不覺得這也是生存里一件有趣味的事嗎?
一個白日帶走了一點青春,日子雖不能毀壞我印象里你所給我的光明,卻慢慢地使我不同了。“一個女子在詩人的詩中,永遠不會老去,但詩人,他自己卻老去了?!蔽蚁氲竭@些,十分憂郁了。生命都是太脆弱的一種東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禁得住年月風(fēng)雨,用對自然傾心的眼反觀人生,使我不能不覺得熱情的可珍,而看重人與人湊巧的藤葛。在同一人事上,第二次的湊巧是不會有的。
我也安慰自己過,我說:“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dāng)最好年齡的人。我應(yīng)當(dāng)為自己慶幸?!?/p>
三三,我希望這個信不是窘你的信。我把你當(dāng)成我的神,敬重你,同時也要在一些方便上,訴說即或是真神也很糊涂的心情。你高興,就注意聽一下,不高興,就不要那么注意吧。天下原有許多稀奇事情,都缺少能力解釋到它,也不能用任何方法說明,譬如想到所愛的一個人的時候,血就流走得快了許多,全身就發(fā)熱作寒。聽到旁人提到這人的名字,就似乎又十分害怕,又十分快樂。究竟為什么原因,任何書上提到的都說不清楚,然而任何書上也總時常提到?!皭邸苯庾饕环N病的名稱,是一個法國心理學(xué)者的發(fā)明。那病的現(xiàn)象,大致就是上述所及的。
我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痛苦了,我很安靜,我似乎為愛你而活著的,故只想怎么樣好好的來生活。假使當(dāng)真時間一晃就是十年,你那時或者還是眼前一樣,或者已做了某某大學(xué)的一個教授,或者自己不再是小孩子,倒已成了許多小孩子的母親,我們見到時,那真是有意思的事。任何一個作品上以及任何一個世界名作作者的傳記上,最動人的一章,總是那人與人糾紛藤葛的一章。許多詩是專為這點熱情的指使而寫出的,許多動人的詩,所寫的就是這些事,我們能欣賞那些東西,為那些東西而感動,卻照例輕視到自己以及別人因受自己影響而發(fā)生傳奇的行為,這個事好像不大公平。因為這個理由,天將不許你常是小孩子?!白匀弧笔固O果由青而黃,也一定使你在適當(dāng)?shù)臅r間里,轉(zhuǎn)成一個“大人”。
三三,到你覺得你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愿意做大人時,我倒極希望知道你那時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有些什么感想?!拜热敗笔且渍鄣?,“磐石”是難動的,我的生命等于“萑葦”,愛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
望到北平高空明藍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給我的影響恰如這天空,距離得那么遠,我日里望著,晚上做夢,總夢到生著翅膀,向上飛舉。向上飛去,便看到許多星子,都成為你的眼睛了。
三三,莫生我的氣,許我在夢里,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于十分褻瀆了你的。
我念到我自己所寫到“萑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時候,我很悲哀。易折的萑葦,一生中,每當(dāng)一次風(fēng)吹過時,皆低下頭去,然而風(fēng)過后,便又重新立起了。只有你使它有永遠折服,永遠不再作立起的希望。
從文
一九三一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