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一個夜晚
一
前年。對,前年的冬天,確切說是前年的今天,夜晚。我從旗城往老家趕,早已沒有了班車,我去東站打出租,那種拼車的出租。這個城市的東站常常是臨時回縣城或回老家者租車的地方。那些走夜路的出租司機站在自己的小車旁打量著過往的行人,喊著要去的方向,或幾步走到你的跟前殷勤地問你要去哪里。我多次坐過這樣的車,差不多都是為了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回到村莊。今夜也是,明天要和族里的人去趕一個親戚家的婚禮。幾年里我每次回家都這樣匆匆,回家已經(jīng)成為一種奢侈,這讓我對村莊有一種虧欠。
攬客的司機并不算多,和出租車形成對比的是坐車的客人更少。夜色里,小北風(fēng)颼颼地刮過地面,干燥的法桐樹枝在風(fēng)中颯颯響。我坐上一輛車,以我以往搭車的經(jīng)驗我沒有挑揀和過多的猶豫,你如果站著,會有更多的司機過來招徠,像紅燈區(qū)里看見男人的小姐,讓你尷尬。我選擇的這個司機剛?cè)拥粢恢煟驹谲囬T口,看著我,并沒有過分的舉動,但他車尾貼著的一句話打動了我:今天,我送你回家。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這輛車,車好像是紅色的,夜色里車的顏色有點異樣。
我坐在車上,等待著司機去尋找另外的乘客——和我一樣要在夜里坐車的人。我理解司機,做這樣的生意不容易,除非我包車。窗外,是這個城市越來越濃的夜色,閃爍的燈火,讓夜色更加撩人,只是也愈加寒冷。作為這個城市的異鄉(xiāng)人,我更喜歡在夜色里離開城市。我看了幾條微信,又無聊地關(guān)上,看見司機站在馬路邊,重新點燃一支煙。這個司機有點內(nèi)斂或者低調(diào),他攬客的聲音不大,不太主動。
又有兩輛車?yán)腿俗吡?,這時只剩下我乘坐的這輛車,司機打開車門,遞一支煙給我,我能看出他有點歉疚。我理解,他怕我著急,我接過煙,朝車尾看,那句話在車內(nèi)看不到。他勸慰我,哥,再稍等等,再有一個人,我們就走。不然裹不住,現(xiàn)在的油和氣都貴。
終于,有一個人朝車走來。
那個人抱著一個包,手里還拿著一個袋子,小心翼翼,彎著腰,猶豫了一下,朝車?yán)锍?。我趕忙和他打招呼。司機從另一個方向跑過來,腳步咚咚響,叫著,大哥,你要坐車嗎?那個人點點頭,說,我到五四農(nóng)場。
五四農(nóng)場?
五四農(nóng)場!
是到文城的五四農(nóng)場嗎?
是,五四農(nóng)場。
那里很遠。司機的意思是要比較高的車費。
師傅,我每年都去的,每年!有時候比這個時間早,今天路上耽誤了,晚了些。
一百五,司機吐出一個價格。
不行,師傅,一百,一百我就坐。他說著話看看周圍,又有兩輛車徐徐地停在了路旁。那個人說,我每年都坐,我知道的,你說行不行,不行我再等等。他說著,轉(zhuǎn)身看著旁邊的車。司機看看天,夜幕中的燈亮著,橙色、黃色、米黃色、粉紅色,他再看看拿包的人,沒說話,一只手拉開了車門。
五四農(nóng)場,我知道那是一個很遠的地方,在我們縣東的老塘鎮(zhèn),屬于縣里的國營農(nóng)場,正科級單位,一位勞模落魄時曾經(jīng)在那里工作,后來他被大力宣傳,農(nóng)場成為他的閃光點之一。我路過過那兒,看到過農(nóng)場的土地和大片的林地,以及路邊的魚塘,不知道現(xiàn)在那個農(nóng)場是什么樣子。那個去農(nóng)場的人上車后一個人坐在后邊,摟著包,手里的袋子放在身邊,不說話,我看著他的裝束有些好奇。
快出市區(qū)時,車拐到了加油站。司機說,等幾分鐘,路遠。我們都從車上下來,這是加油和加氣站的規(guī)定。我在加油站的燈光下看著和我同坐一車要去農(nóng)場的這個人,他個子不高,臉上透著一股憨厚,下車了他那個包也隨身抱著,他的頭發(fā)有些亂,口音像省南的人。我想象著他去農(nóng)場干什么,這時候要趕到農(nóng)場,是在農(nóng)場打工嗎?可已經(jīng)過去半個冬天了;也許是去走親戚,那他從什么地方來,竟然這個時候才到。好像他在搭車時說過,這一次在路上耽擱了。加油或者加氣很快就結(jié)束了,車?yán)^續(xù)前行。司機看我一眼,說,其實從這條路直接到農(nóng)場更近,不過要先送你。我聽出來司機這是打探我的話,用另一種方式和我商量。或許是出于對那個去農(nóng)場的人的好奇,我忽然就答應(yīng)了,師傅,我和你做個伴吧,先送這個兄弟。
司機向我投來感激的一瞥。
出租車穿過漫長而空曠的鄉(xiāng)村道路,我在想著怎樣打開這個同是夜行者的話匣子,不然,我陪他和司機來這個小鎮(zhèn)就沒有收獲了。我終于憋不住,走出旗城,我們在一個小樹林邊撒過尿后,我和他一同坐在了后排。
兄弟,怎么這時候去農(nóng)場?我主動和他搭訕。
嗯。
那個去農(nóng)場的人只是抱著包,那個包笨重而且老氣,手提的地方似乎還有些掉皮。可能是長途奔波的緣故,他顯得有些困乏,有些麻木。他只嗯了一聲,這更激起我的好奇。我側(cè)過臉看見他身子倚在靠背上,出租車駛出市區(qū),在朝著他要去的地方飛駛,夜色灑進車廂,不時有對開的燈光打進玻璃,聽見輪胎碾在地面上骨碌骨碌的回聲,像從遠方的天空壓過來的低沉的雷聲。我越發(fā)好奇,越發(fā)感到他身上會有故事,一個大男人,在一個夜晚奔赴遙遠的一個農(nóng)場。我忍不住又問了一句,兄弟,這么晚趕去農(nóng)場,是要去辦什么急事、找什么人嗎?我在想,是去找包工頭討債?從他的身上能看出他在外打工的風(fēng)塵。
嗯,不。這一次他多說了一個字。
我乘勝追擊,說說話吧兄弟,還有很遠呢。我看見司機朝后排瞥了一眼,我知道,寂寞的路上司機也想找個人聊天,不然單調(diào)的行程會更寂寞。我干過運輸,理解路上的孤獨,況且,今晚走在單調(diào)的路上,目的地是一個鄉(xiāng)村的農(nóng)場。
他終于說了,今天,是孩子的生日!
他那有辨識度的省南口音,有幾分沉重。
你的孩子在農(nóng)場嗎?我打量著他,這個漢子五十歲上下,或者他女兒嫁到了農(nóng)場。不,我去給孩子過一個生日,今天是她的生日,今年她二十歲了。二十歲的生日?從迢迢的幾百里之外過來就為了給孩子過一個生日,我更加好奇,不知什么時候司機把車速放慢了,可能是因為鄉(xiāng)村的道路路況不好。
二十歲了,可我沒見過孩子!
我更加疑惑。
今年是來為她過的第五個生日。他又補了一句。
也就是說他從省南的一個地方,連續(xù)五年來這里,是為了給他的孩子過一個生日,一個沒有見過的孩子,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更加疑惑。記得他上車時說過,每年都會坐車過來再打車回去,從旗城或從我們的那個縣城。
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有些急切,司機把車開得更慢。
他低下頭,手握在一起,抱在懷里的包貼在他的胸前,說,二十年前,我們的孩子送了人。送人?他仰了仰頭,呼出一口氣,對,那一年我們是超生游擊隊,就像宋丹丹演的那個小品一樣,到處跑。那一年的冬天,就是這個季節(jié),我們的那個女孩降生了,就在今天要去的農(nóng)場。她的上邊已經(jīng)有兩個女孩了,我們……我們想要一個男孩,如果帶著這個孩子回去,我們會被罰得很重。
我明白他的話,我們的村里就有很多這樣的事例。
他還在回憶:那一年這個時候,孩子生下來了,我們一直猶豫,猶豫著就這樣算了吧,我們回家,不再過這樣的日子了??勺詈筮€是迷了心竅,晚上我們把孩子放在了路邊……他停下來,說不下去了。車要停下了,已經(jīng)很少再碰到相錯而過的車輛,夜越來越深,鄉(xiāng)村的路上很靜。就是二十年前的今天……他嗚咽了,鼻音很重,小聲抽泣,一個男人,從幾百里之外趕過來的男人。
他說,今天是孩子的二十歲生日,孩子十五歲生日那天,我們突然想找找孩子,那年之后我每年都來當(dāng)年扔下孩子的地方給她過一個生日……我這才注意到他拿著的袋子里是一個包裝的生日蛋糕。
我每年都趕過來,每年農(nóng)歷十月二十六前,老婆就會催我為孩子訂生日蛋糕,我從家里趕過來,幾百里地,隔一條黃河,每次車過黃河我就仿佛看到了女兒,想象著今夜會不會看到一個來見我的孩子,那個當(dāng)年我們丟在路邊的女兒。每次除了蛋糕,也會點生日蠟燭。在丟棄孩子的小樹林旁邊,不遠處就是那個農(nóng)場。在他的敘述里,我的眼前是一片小樹林,小樹林在夜空下?lián)u曳。
就這樣來為孩子過一次生日?
是,也算對自己的一個說法。
從她十五歲開始?
對,從五年前,五年前我五十歲生日那天,孩子們竟然張羅著給我過生日,給我點蠟燭、買蛋糕。那天,我和老婆突然想起這個被丟在路邊的孩子,我和老婆來這一片兒尋找,找了幾個月也沒有結(jié)果,我們商量著給孩子過一個生日,就選擇在十月二十六日的夜晚……
他沉默了,像在回憶二十年前的事情,一個小包裹,襁褓里的孩子,黑夜中的小樹林,小樹林旁邊一個十字路口,一個孩子微弱的哭聲,凍僵的小手……五年了,每年,孩子的父親都會帶著孩子母親的委托和內(nèi)心的懺悔,從幾百里外趕來,為二十年前的孩子過一個生日。
車在鄉(xiāng)間路上行駛,路兩邊是黑黢黢的麥苗,冬夜的風(fēng)似乎大了,車燈照射著路邊的干草、掉落的樹葉、風(fēng)掀起的虛土……冬天路面干燥,輪胎的聲音更大。我想象著那個小樹林,他每年都在小樹林旁邊點起蠟燭,然后把蛋糕掛在路邊的一棵樹上,和蛋糕放在一起的還有一封信,寫給女兒,也寫給能看到的人,里面有女兒的信息。
司機說,快到了。
他直了直腰,朝窗外看,窗外還是黑黢黢的,前后的村莊隱隱約約透出燈光。他沒有說話,手抓住了身邊的蛋糕袋子。
車又轉(zhuǎn)到另一條路上,出租司機都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哪里都可能去過。前方就是農(nóng)場了,所謂的農(nóng)場差不多已經(jīng)是一片村莊了,村莊四周是農(nóng)場的土地。那些土地應(yīng)該早已經(jīng)被承包了,先看見了一個大院子,穿過去,便看見了一片小樹林。
到了。司機說。
那個人往外看看,推開門,先探出身子。就是這時候司機追了一句,今天還走嗎?要不要等你?
他猶豫了一下,把包摟到懷里,手緊緊地拿著另一個袋子,看了我一眼,說,不用了,我步行到老塘鎮(zhèn)去,明天從鎮(zhèn)里搭車。
司機看我一眼,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見,然后對那個人說,要不我們等你,我再拉你回去,不收你回程的錢。那個人好像這才想起該付錢了,趕忙去兜里掏,袋子發(fā)出輕微的聲響。路面上的風(fēng)吹著,我也在同時向司機亮出一張紅票子,說,這位大哥的錢我出了。
司機說,你愿意等嗎?
我點點頭。
可那個人拒絕了,他說,我今夜趕到老塘鎮(zhèn),你們走吧。
我們看著他朝小樹林走去。他拿著包,身影在夜色里更加模糊、更加渺小。夜已經(jīng)深了,尤其是一個鄉(xiāng)村的夜晚,走在夜色里的他顯得十分孤單。他沒有回頭,小樹林把他遮住了,夜色里是無邊的黑暗和黑暗里的曠野。風(fēng)一陣陣刮起又弱下去,天上的星光在俯瞰世上的一切,包括今晚的我們、今晚的小樹林以及他為女兒做的生日。我擔(dān)心他在風(fēng)中點燃蠟燭會有困難,打火機會被夜風(fēng)吹滅,他帶的火機應(yīng)該沒問題吧。
往回走,送我有兩條路,一條是再回到縣城,還有一條捷徑,從農(nóng)場往北跨過尚樂鎮(zhèn),司機選擇走尚樂鎮(zhèn)。走了一段路,司機說,那個人該到老塘鎮(zhèn)了吧?窗外是深沉的夜幕,我說,不知道他在小樹林里會待多久。
那天晚上我在村口就下了車,下車前把一盒煙留給了司機,回程的路上就他一個人了,走夜路也不容易。
二
去年。去年的冬天,我又碰到了那個司機。
還是一個夜晚,我又去東站打車,這可能和我的生活狀態(tài)以及老家的親人常臨時叫我回家有關(guān)。當(dāng)我斜背著包走向那幾輛出租車時,我看見一個人在向我招手,而且在喊,大哥,大哥,這兒……另幾個出租車司機也朝我圍過來,指著泊在路邊的車說馬上就走,車上已經(jīng)有人在等,就差你一個了。可當(dāng)我看清招手的司機時,我拋開了他們,我認(rèn)出來朝我招手的正是去年載我們?nèi)マr(nóng)場的那個司機,那輛車的車號我記得,同時我瞥見了他車后的“今天,我送你回家”,那幾個字格外清晰,格外暖心。我在霓虹升起的夜色里快步走向他的車,我看見他車上空無一人,我想到了等,想著可能要在車上熬很長時間。就在這時候我腦子里掠過了去年在車上等到的那個人,他摟在懷里的包,放在手邊的蛋糕以及后來的農(nóng)場和小樹林。當(dāng)我坐上車,司機好像不再等了,他做好了起步的準(zhǔn)備,大哥,今天是農(nóng)歷多少?我想了想說十一月初八。他說,那個時間已經(jīng)過了。哪個時間?十月二十六日?對。那正是我在這里坐車,去農(nóng)場的那天。司機扭過頭,大哥,我一直忘不了去年和你一起坐車的那個人,你若不急,我們?nèi)ヒ惶宿r(nóng)場,去一趟小樹林如何?他誠懇地看著我,可那個日子已經(jīng)過了,我們見不到那個人了。司機說我們?nèi)マr(nóng)場周圍轉(zhuǎn)轉(zhuǎn),今天我不拉人了,你的也免了,難得今天又碰到你。
就是那天夜里,我們見到了一個老人,農(nóng)場東大門看門的老人。那間他住的小房子同時開著小店,擱著一溜的小貨架,貨架上擺著日常的生活用品。停下車,我和司機走進了小樹林,樹林里大都是楊樹、柳樹,冬天積了很厚的落葉,腳下軟軟的。我們走出小樹林,看見幾百米外的農(nóng)場的院子,那個農(nóng)場的東大門離這個小樹林最近。我們決定去那個大門看看,看能不能打聽到關(guān)于那個人的消息。農(nóng)場很靜,從大門往里是一條很寬的路,院子里是幾十座房子,房子里的燈光參差地亮著。司機推開了小店的門,一個老人隨著開門聲從一張?zhí)僖紊锨菲鹕?,一臺小電視正放著一出戲。司機買了一盒煙,和老人的聊天很自然地開始了。我們說到了那個人,司機說,師傅,我們就是好奇,去年是我們從旗城送他過來的,心里一直擱不下,今天我們從這兒路過,看見這個地方就想到了他,那個人,今年來過嗎?
冬天的夜晚很靜,嗖嗖的小風(fēng)順著門縫刮進來,老人示意我們把門關(guān)上。我們到底打開了老人的話匣子,也許冬天的夜晚更易于跟一個人交流。老人先讓我們看他放在角落里的盒子,那是幾個精致的蛋糕盒,每個盒子上都印著:生日快樂。我們數(shù)了數(shù),一共是六個,老人向我們說小樹林,小樹林的一切——小樹林的歷史、小樹林和農(nóng)場的關(guān)系、小樹林里的鳥群、小樹林里的蝴蝶、雨季里的蜻蜓、冬天的麻雀……老人的話一層一層的,在冬天的夜晚慢慢地剝開,他的嘴里徐徐地哈著氣。老人說,那個父親第一年掛在樹上的蛋糕實際上被鳥兒啄食了,他撿回來的是一個空盒子,之后每年的這一天晚上,他都會拿回來一盒蛋糕。沒有人來認(rèn)領(lǐng)蛋糕,這個地方不止一個孩子被扔下或是被人抱走,甚至有幾家是先把自己的孩子扔下,又抱了別人的孩子回家,好像那樣心里才平衡。
老人把那些蛋糕盒子又收了起來。
老人說到那個夜晚,那個人的哭。
哭什么?司機有些迫不及待。
他收到了一封信。老人聽到了哭聲,后來知道那人收到一封信,那封信告訴他,他當(dāng)年遺棄在路邊的女孩其實早已夭折了,看他年年來找,來為孩子過生日,才告訴他的。老人說,我是在哭聲里走近他的,我說,別找孩子了,也許這是真的,那么小的孩子不好養(yǎng)。
我們都沉默了。我說,那封信是誰寫的你知道嗎?
老人搖搖頭。
他,還會來嗎?
難說。老人停了停,那封信其實是勸他死心的,大老遠跑這兒不容易。
那你放著那盒子有用嗎?我指指他重新擱置在墻角的蛋糕盒子。
他不說話。
我們又去了鎮(zhèn)上,老塘鎮(zhèn),找到了一家旅館,我問司機,上去嗎?他只是停下車,久久地站著,我和他一樣仰起頭望著,這樣的冬夜不知道有沒有客人,況且這個小鎮(zhèn)并不繁華,此刻街已經(jīng)靜了。司機遞給我一支煙,我接過來,和他一起燃著了。司機使勁地吸幾口,又望著旅館,忽然說,哥,我也是個被遺棄的孩子,是一個養(yǎng)子。
我吃驚地看著他。
我只知道我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他們說,當(dāng)年抱我,也是在一個馬路邊,我在一個襁褓里,不過,是在城郊的一座橋頭,我哭得特別厲害,他們已經(jīng)走過去了,我尖厲的哭聲像在招他們回來,他們被我的哭聲感動,抱了我,把我養(yǎng)大。
家里還有什么人嗎?
有,一個哥哥。
你找過你的親生父母嗎?
他搖搖頭,望著旅館。我知道他希望在某個旅館里住過來尋找他的父親、母親。他說,哥,那些蛋糕盒子讓我想哭,真希望他們父女有一天能團聚。
我緊緊地攥著他的手。
他說,我去過那個橋頭,打我知道自己的身世,不止一次地去過,聽到孩子的哭聲,我會想起那里。
我想抱住他。
旅館的廣告燈箱在風(fēng)中晃動。
三
今年,我竟然又來了這個地方。
雪慢慢地小了。我是帶著一種好奇、一種祈望又來到農(nóng)場的。出門前,黃昏的天空飄起了雪花。還去嗎?朋友問我。我是從老家和一個朋友一起過來的。去!我仰起頭,看雪花在半空中羅織,雪下下停停,這樣的雪不影響出發(fā),但如果下大了,回去時就難了。我想過了,如果能走到老塘鎮(zhèn),我們就在那家旅館住上一夜。
朋友聽我說過那個故事,一路上他問了幾次,這樣的天他會來嗎?我們先去了老人的小店,老人認(rèn)出我來,說,你是想看看他到底還來不來嗎?我點點頭。那個司機呢?我說,不知道,我沒約他。他不來嗎?不知道,也許會來,不過,這雪天……我想問,那封信你能知道是誰寫的嗎?或者問,那封信是不是你寫的?你看他那樣痛苦,你想勸阻……可我忍住了,我不想猜透一個謎底,或許沒有謎底,我想抱一份希望,一份祈望,這個世界有一份祈望就有一種溫暖,一種寄托。我望著天,我想著今晚如果回不去就住在那個旅館,往東走,幾里之外,那個空寥的旅館可能曾經(jīng)住過一個懺悔的父親。我想從旅館的老板那里聽到他的故事,聽到更多的故事,旅館本身就是很多故事的來源。我相信我一定會有收獲,那個旅館我一定要去一次。
我和老人耐心地等待著,那個出租車司機或許在等待那個人再打上他的車,他會記住每年冬天的十月二十六日,他在這樣的天氣里也許更有所期待……
我不時地看著表,聽著時針嗒嗒的響聲。墻上爬動著一個壁虎,時針走動時它按時針的節(jié)奏往前爬,它好像還回頭瞧了我們一眼。燈光在墻頭有些朦朧,有些陰暗,指針響得很脆,掛鐘上落了厚厚的灰塵,外邊的雪時而小時而大,我們都在等待著。后來我們爬到老人的房頂上,在房子上可以看見不遠處的小樹林,看到走在雪地上的人和動物,這個世界朦朧而又清晰,風(fēng)在小樹林的尖上滑動,鳥都藏了起來。我想起老人講述的小樹林的歷史、小樹林里的鳥群、小樹林里的蝴蝶、雨季里的蜻蜓、冬天的麻雀和一種黑色的楝鳥,他收過的鳥已啄食的蛋糕盒子……我想起去年我和出租車司機站在小鎮(zhèn)的旅館前,轉(zhuǎn)眼又是一年,又是十月二十六日,那封信是否真實?我經(jīng)歷的故事是否真實?那個司機是否真實……
我們在房頂上望著小樹林,雪天的農(nóng)場很靜,小樹林很靜,世界很靜。
車,一輛車——
朋友驚喜地喊起來,我們果然看見了一輛車,在白色的雪和黑色的夜幕里行駛,我把頭上的濕雪狠狠地抓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