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不是這里!”我心底有個強烈的聲音。但看看路牌,地名沒錯。
我和他下了車,背對山坡,望向前方的開闊平坦之處。我們怎么都不能相信,這就是我經常講的,像宮崎峻動畫片《龍貓》里描繪的那個地方。
眼前是水泥色的世界,一個巨大的水泥貯運場。
道路上,建筑表面,都是一層厚厚的水泥色灰塵,半空中,也是水泥色的灰霾。
我從一小堵紅色的殘墻推斷,那位置可能是我家曾住過的老房子。二十幾年以前的,那個玫瑰花環(huán)繞的小院子,已經蕩然無存。周圍的碧綠田野、清澈小河以及安靜冷清的火車客運小站,消失了。那個外表清秀,淳樸善良與叢林法則集于一體的小世界,也一同消失。
那是2002年的一天。
西閃經常聽我講述童年居住的地方,聽得久了,他便說,我陪你回去一趟吧。
幼時,我跟父母搬過好幾個地方,其中有一個地方呆的時間最長,我童年大部分時光是在那里度過的。在我的記憶中,那里山青水秀,我對自然的認識和熱愛,我最基本的審美偏好,都源自那里。我早已在內心,把那兒設定為我的故鄉(xiāng)。
十歲那年離開,就再沒回去過。
要不是西閃,我根本沒有勇氣回去看看。我擔心那里不是我童年印象中的模樣,但是,也完全沒料到是眼前所見的景象。
我們本來預計在那里住上一晚,甚至更久。結果,我們看了這個水泥世界,沒有停留,很快就上了大巴。車駛出幾里路,經過一棵老黃桷樹,我總算認出來了,只有這棵黃桷樹,還是當年的模樣。小時候,我們去鎮(zhèn)上,會經過這棵橫跨公路的巨型黃桷樹,每次都是在這里歇腳喝水。
那一次的經歷,讓我思考,在這個急速變化的世界,如何保持一種穩(wěn)定延續(xù)的感覺,如何去回憶和重新認識,離去的那些歲月。
跟很多人比,我已經算相對幸運。故鄉(xiāng)還存在于地圖上,地名也還延用。我更長時間居住的這座城市,成都,我看著它一點點變化,從修一環(huán)路,到修二環(huán)路,一直到現(xiàn)在,農田完全消失,面積和人口都翻了接近十倍,成為一個非常龐大的現(xiàn)代都市。
我在這座城市漫步的時候,時常會感到我腳下的土地,層層疊疊,埋藏的時光。
有時我會跟西閃說:“這里是我第一份工作的那幢樓,現(xiàn)在外面新翻修了,但還是那幢舊樓呢!”“以前這江邊都是棚戶區(qū),棚戶區(qū)的人經常會撿些破沙發(fā)、舊椅子,放在露天,自己會坐在那里,繞近道從棚戶區(qū)騎車穿過的人,有時候也會在那里坐坐……”
我寫小說的時候,我會把人物安置在某個現(xiàn)實中的點,這個點,有自己的時間和地理的座標,比如2010年的郭家橋,1999年的書院街,這樣一想,我就能借很多真實世界的力量,讓人物站立起來。
西閃遠沒我幸運。他的故鄉(xiāng)大部分已經沉沒于長江。他曾經的家,他童年、少年、青年熟悉的街道,都因三峽水庫,淹沒于水下。那些地方,已經徹底消失?,F(xiàn)在那個同名的城市,沒有記憶,就不是真正的故鄉(xiāng)。
我身邊的許多朋友,也像他一樣,因為種種原因,失去了故鄉(xiāng)。
這些都讓我意識到,我們身處的世界,這幾十年變化太快,既不可能慢慢體味,也沒來得及好好講述。沒有講述,它就近乎被遺忘。
思索很久,我終于找到了講述的方法。我選取了“食物與記憶”這個視角,味覺是一把神奇的鑰匙,能打開時光之門。
對于寫作者,《追憶似水年華》里的“瑪?shù)铝盏案狻本褪瞧蒸斔固氐臅r光機。
對于閱讀者,對文學作品的感受,也會觸發(fā)對某樣食物的渴念。比如,我還深深地記得,多年前閱讀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被那個悲慘故事打動的時候,忽然在深夜里,有了像主人公那樣去吃一份“炒豬肝”的沖動。
食物的故事以及對食物的想象,能讓作者與讀者,有另一個維度的溝通,既是心靈的,也聯(lián)結生理。這種溝通,能筑成一條神奇的時光隧道。
在這本書里,我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至今,給每十年劃一個段落,我講這些年代我所經歷的故事,以最細節(jié)的方式來講,以食物作為觸媒,相信這樣,能夠給讀者帶來一個更易感知的當代小史——讀者親身經歷過的時代與社會,即使沒經歷過,也可輕松理解和代入。
直白地說,我想講這幾十年,我所見的事物,我所經歷的時代,我想好好地講講故事,想記錄下,這個世界發(fā)生的變化。但要讓讀者容易進入,我得給這些也許是苦澀的、瑣碎的,也許過于堅硬的內核包上一層可口糖衣。
這是一場實驗。
朋友圈、短視頻、直播等等,還包括不可言說的一些事物,不停地興起、更替,讓當代文學、藝術、影像都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沖擊,傳播方式、呈現(xiàn)形式與受眾的注意力,都可能完全不同。
我要把故事講得更好看,可感,全方位地調動讀者,因為我要跟這許多事物爭奪他們。
希望這本書,能成為一部“時光機器”,用味覺的鑰匙打開,帶領讀者,漫游已經逝去的半個世紀。有了這樣的漫游,才能更好地理解中國,理解時光,理解未來。
需要說明的是,這些故事里,部分涉及的人,采用了化名。所有涉及的朋友和熟人,我都非常感謝,你們和我的共同經歷,以及你們帶給我的故事。
最后,要感謝的是我的父母和西閃。他們不僅見證這本書從構思到完成,更重要的是,這部精神成長史里,對于我,最重要的支持,前半部來自我的父母,后半部來自我的愛人同志。
西門媚
2019年5月16日于成都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