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在夜里行動的花

《話謎》，《格林童話》第120則

三個女人變成了花，生長在田里，其中一個敢在夜里回家。有一次，天快亮，她應(yīng)該回到田里她的伙伴們那里，再變成一朵花的時候，她向丈夫說：“如果你今天上午來摘我，我就可以得救，然后就可以永遠和你在一起了?！闭煞蚓桶此f的照辦了。現(xiàn)在問題是：三朵花完全相同，沒有分別，丈夫怎樣認得她呢？回答是：“因為她夜里在家，不在田里，她的身上不像別的兩個一樣沾滿了露水，所以丈夫認得她?！?/p>

指路人的話

絢爛的南方，黑森林如《格林童話》的布景平移到了現(xiàn)實世界。群山閃耀，教堂的尖頂在黑色樅樹林和冷杉林間躍動。山腳，磚木結(jié)構(gòu)的村莊、綿延的河谷。遠處，鄉(xiāng)村公路連接起葡萄園、巴洛克式宮殿、溫泉小鎮(zhèn)和中世紀的城堡。

這是一個凍結(jié)了時間的奇境。

中心城市斯圖加特象征著點燃一切現(xiàn)代文明的創(chuàng)造力——博世發(fā)明了火花塞，戴姆勒發(fā)明了內(nèi)燃機，斐迪南大公發(fā)明了齊柏林飛艇。而整個巴登-符騰堡州，則孕育了愛因斯坦和開普勒。

抵達日記

2015.2.26　晴　河岸上立著天堂般的村子

我要趕火車，就坐在海德堡火車站的站臺上把蘋果吃了。在卡爾斯魯厄換乘，再到豪薩赫換乘，已經(jīng)是很小的市鎮(zhèn)了。

從豪薩赫到希爾塔赫一路上的風景實在太美。沿著金齊希河谷蜿蜒向前，森林、木屋和村莊，我?guī)缀跏悄坎晦D(zhuǎn)睛地盯著窗外。

這里當然是童話的發(fā)生地，而且是那些很美好的童話。因為這里看起來是那么天然純凈，一點不像有不好的事會發(fā)生的樣子。

也許幾百年前，工業(yè)沒有那么發(fā)達的時候，這里會更容易發(fā)生恐懼？

但一個個立在河岸上的村子確如天堂般完美。

夜晚的降落在這里靜謐如尚未解凍的河流。黑森林腹地，金齊希河谷。手機地圖上閃爍的藍點提醒著，這里已相當靠近瑞士，所以你可以想象一切積雪與深谷。

有一個關(guān)于夜晚的古老故事，主角是一朵花。應(yīng)該說，有三個女人都變成了花，長在田里。其中只有一個敢在夜里回家。要破除被變成花的魔咒，需有人在白天的田野中認出她，摘下她。要怎么才能認得她？回答是：“因為她敢在夜里行動，回到自己的家，不像其他田里的花一樣沾滿了露水，所以你認得她?！?/p>

關(guān)于這個無數(shù)夜晚中尋常又不尋常的一個，我們的花兒叫作安娜希特和英格麗德。

“通心粉、水管粉還是蝴蝶粉？”

“水管粉?！?/p>

“紅汁、白汁還是青汁？”

“紅汁?！?/p>

“埃撲瑟？”

安娜希特一邊重復著“埃撲瑟”的發(fā)音，一邊把食指和拇指卷曲成一個很小很小的圈，想說明這叫“埃撲瑟”的東西到底是什么。顯然這是一種對于這盤意面很重要的調(diào)味品，或者關(guān)乎人的口味喜好。而安娜希特想要我明確自己能否接受它。

我搖搖頭。

她起身，走進廚房，端著一盆青翠的豌豆走了出來。

這下我點點頭。

餐館連我在內(nèi)只有六個客人。自然，時候尚早，天才剛黑下來。其余五個客人也還在享用餐前酒。最角落的方桌坐了三男一女，爺爺奶奶的年紀。另外一個跟我一樣的獨行客人，坐在吧臺上慢慢喝酒，一個中年男人。店內(nèi)沒有音樂。橘色的燈光讓有些陳舊的桌椅和墻紙顯出家常氣氛的暖意來，隔絕了窗外的冷雨與嚴寒。

安娜希特后來說，小鎮(zhèn)上的東方游客不少。但這個星期以來，只有我走進了她的餐館?！澳忝魈鞎砻?？”后來她問。之后的每天，我都來。部分是因為德國菜的分量讓我恐懼，意面多少能讓我的胃不那么緊張。部分是因為，這個夜晚發(fā)生的事，攪拌出了我對這個小鎮(zhèn)的某種深層情緒。于是我一次次地來確認其中的細節(jié)。

這是安娜希特尋常的一天。

天邊的陰云暗示了這一天的雨和雪。貓躍上窗臺，像往常一樣蹲坐著打量這條通往火車站的石子路上偶爾閃過的人影。河不遠，簡直可以說近在咫尺。只是凍了一整個冬天后，剛開始解凍的水流平緩得像是定格的電影。

安娜希特步行穿過鐵橋。

鐵橋邊上，正在維修福音派教堂的幾個年輕工人在早晨的冷雨里抽煙。教堂據(jù)說要五月份才能完成修繕。這是鎮(zhèn)上最大的一座教堂，比安娜希特常去的使徒教會教堂氣派得多。使徒教會的教堂不過是一座小房子。在小鎮(zhèn)市政廳發(fā)行的年度大事手冊上，作為三個教派之一，使徒教會列在最末，通常只有兩行說明文字。福音派教會和天主教教會占的篇幅則多得多。在河谷兩岸絢麗得像是童話世界的木結(jié)構(gòu)房屋里，福音派教堂的棕色砂石外墻樸素得就像懸掛于房屋正中的木頭十字架。

雖然在小鎮(zhèn)居住了二十年，但關(guān)于小鎮(zhèn)的若干細節(jié)，安娜希特仍講不清楚，或許，也并不是那么在意和關(guān)心。比如，為何這座福音派教堂是拜占庭式？會想這種問題的人，大概不是安娜希特。

穿過橋，往前再走五分鐘，就能看到火車站背后的倉儲式超市。她的口袋里有一張寫滿字的采購清單。紙片的一角沾了一滴黃油油漬。今天早上給小女兒和丈夫做餡餅時濺上的。小女兒正放寒假，晚上在鄰街的德國菜館打工。那是個帶旅舍的餐館，總有晚到的客人，或者喝酒喝到很晚的客人，小費因此也大方一些。女兒跟安娜希特一樣苗條，還繼承了父親的一頭金發(fā)，如今是鎮(zhèn)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漂亮姑娘，雖然吃餡餅的時候還是會把拇指放進嘴里吮一吮。

自家餐館的生意不好也不壞。房子是丈夫的祖產(chǎn)，因此省掉了房租，但也不能說沒有競爭。在小鎮(zhèn)，有七家客棧都兼營餐館。夏天，或者雨雪沒那么嚴重的時候，客棧里多少有些客人。住店，吃飯，生意就可以做下去。如果人們想嘗嘗地道的德國風味，鎮(zhèn)上也有兩家有點年頭的餐館可以選擇——磨坊餐館和弗里茨餐館專營德國菜。如果想喝兩杯，找酒友聊天，可以去小酒館，有茨威格小酒館和木屋小館兩家。糕點鋪則分布在黃金地段，錯落著避開彼此的生意——咖啡豆糕點鋪在市政廣場上，班貝克糕點鋪在河岸，魏德樂咖啡館在半山腰。裝修得富有情調(diào)，甚至可以說帶著藝術(shù)品位。無論是班貝克糕點鋪里展示的傳統(tǒng)新娘頭飾和首飾，還是咖啡豆糕點鋪里的藏書與油畫，與咖啡相佐的糕點似乎更能讓主人有空余享受和展示品位。如果說還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那是出鎮(zhèn)的公路邊，土耳其人開的“小城肉夾饃”，據(jù)說生意還不錯。安娜希特就見過來鎮(zhèn)上洗浴博物館參觀的中學生，在土耳其人開的店門口排著隊買肉夾饃。